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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4日,大概是BUNK有史以來最冷清的一個平安夜。公司第一次沒有在大堂的接待處放置聖誕樹,往年都會懸掛的聖誕系列海報這一次也沒有張貼出來,人事部只是非常低調地在每個人的座位上放上了一顆包裝好的蘋果,然後貼上一張桃心貼紙,笨拙地寫上「Merry Christmas」。
于飛虹辦公室的百葉窗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拉起來了,緊鎖的門外是堆積成山的文件,有人幫忙分門別類整理好,還擦拭了上面沉積的灰,儘管如此,那扇不開的門還是透露出一陣悲涼感。
王燁下班後還是照常前往醫院,那個姓吳的警察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平安夜也照常在那裡。他囑咐王燁一旦于飛虹醒過來就立馬通知他,起初王燁以為是和于飛虹酒駕有關,但後來發覺有些不對,但也不方便多問什麼。
王燁進門的時候,于飛虹的兒子正坐在她旁邊,額頭上綁著繃帶,臉上那種悔恨的表情已經停留了好幾天,不管王燁和他說什麼話,他都木木的不回答。王燁把原本帶來的蘋果遞給他,他只是低著頭,沒有要接過來的意思。
「雖然我不信平安夜吃蘋果會平安這種事,但是在這個時候,還是希望有點好兆頭,對吧?」王燁坐在於飛虹床鋪的另一側,望著她兒子說。
「你說我媽會一直這樣睡著嗎?我昨晚查了下百度,說有些人就這樣躺了一輩子。」
「百度都是騙人的,一點小病都會給你誇大成癌症。」王燁其實自己也沒有把握,但她只能這麼告訴孩子。
「我爸打電話來了嗎?」
王燁搖了搖頭,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他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話多,傾訴出來總歸會好受一點。
「我同學說像我爸這種情況,基本上就是不會再回來了,雖然我嘴上說不信,但心裡其實已經默認了,有時候我覺得他不回來或許是好事。」
王燁想不到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會想這麼多,不過在這件事上,王燁也沒有打算說出什麼安慰他的話,只是拿起刀,削起那個蘋果來。
「醫生說你什麼時候能出院上課?」「下周。」
「嗯,你上網的時候應該也查了,像你媽媽這種情況也是會聽見你說什麼的,知道吧?」
「嗯。」他點點頭,「放心吧,我會去上課的。」他頓了頓,接著說:「要是那天我不打架,我媽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王燁把削好的蘋果分成塊,裝進碗里,放到他旁邊,說:「要是不經歷這次的變故,你也不會想清楚那麼多事情,不是嗎?」
「阿姨,為什麼你每天都來?」
「因為我是你媽媽的朋友。」雖然「阿姨」這個稱呼有點刺耳,不過被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叫倒也無可厚非。
「可媽媽的其他朋友也不會每天都來。」「朋友也分很多種。」
王燁起身到開水房去打水,正好碰到那個姓吳的警察,他朝著王燁打量了幾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王燁提著水壺從他旁邊經過,他還是忍不住叫住了她。
「呃,方便耽誤你幾分鐘時間嗎?」王燁停下腳步,「請說。」
「借一步說話。」
兩人移步到了走廊盡頭的露台上,王燁把水壺放在隔板上,此刻天已經黑透了,不遠處的高樓燈光變成了星海。王燁看著夜色下的他,臉龐看來不過是二十齣頭的模樣,但眼神刁鑽老成得像個中年人,夜燈燈光落在他利落的短髮上,鬢角和唇上的胡茬都清理得非常乾淨,看得出他是一個一絲不苟的年輕人。
姓吳的警察兀自開口:「抱歉,耽誤你時間了,我叫吳勇。」「王燁。」
「你好,我看你最近每天都會過來,應該是病者很親近的人吧?」「我是她的下屬。」
「那關於她的日常,我想你應該知道不少。」
「工作之外其實我們很少有交集,這個是我個人的習慣,我不是一個太喜歡親近別人的人。」
「嗯,那你知道她平日有和公司里的誰結仇嗎?或者說,最近有沒有和誰起過爭執或者衝突?」
王燁皺眉,「為什麼這麼問?」「我就是隨口一問。」
認真說來,辦公室里不喜歡于飛虹的人確實不少,明理暗裡都有人希望她栽跟頭,但是那種不懷好意不值得一提。如果這個問題是被警察提出來的,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
「我想沒有,於總對人對事都非常成熟,她是情商很高的女人,基本上不會得罪任何人。」
「OK,我明白了。王小姐,我剛剛和你聊天的內容希望你能保密。」「所以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有什麼問題,我只是照例詢問一下而已。」
她和吳勇在走廊口分別,臨走時,吳勇對王燁說了一聲「聖誕快樂」,王燁點頭道謝,回到安靜的走廊上,她還在思考剛剛吳勇問自己的那個問題,這時護士提醒已經過了親屬探病的時間,她表示知道了,將水壺交給護士,然後和小孩告別離開了。
剛下樓,倪贇就打來了視頻電話。
「你又在醫院嗎?」視頻里的倪贇還坐在辦公室里,一手托著電話一手拿著筷子吃著盒飯。
「已經出來了,你那邊事情處理得怎麼樣?」
「還好,不是什麼大事,平安夜的前一天被通知飛到青島,沒辦法和你過節,想想就生氣。」
「節日這種東西就忘了吧,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個,還是處理正事要緊。」「嗯,於總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
「我今天聽到傳聞,說要是於總再不醒過來,你們公司就打算調人來頂替她了。」
「嗯,我知道。」王燁每天經過茶水間都會聽到這樣的傳聞,于飛虹昏迷的這段時間,確實耽誤了公司太多的進程,出於人道主義,總部暫時還不會公布換人的消息,但照目前的情況下去,換人是遲早的事情。
「最近BUNK內部不安定,你自己要多注意。」
其實這段時間讓王燁最意外的是高娜,王燁原本以為高娜會趁著這段時間在公司作威作福,但和王燁預料完全相反的是,高娜最近變得低調而安分,雖然她始終帶著幾分飛揚跋扈,但卻沒有在這個人人焦慮的時期做出什麼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
高娜一共看過於飛虹兩次,一次是跟著公司大部分同事來的,還有一次是她自己一個人,王燁沒有碰到,是于飛虹的兒子告訴她的。據說,高娜單獨來的那次,像日常聊天一樣和于飛虹說了很多話,具體是什麼,她兒子也不太清楚,高娜很禮貌地讓她兒子在外面等候,大概過了一個小時,從病房離開了,走的時候,高娜的眼角殘有淚痕,她還專門到護士台吩咐護士照顧好於飛虹,她會盯著她們,惡狠狠地嚇了幾個小姑娘一跳。
于飛虹昏迷的這段時間,總部繼續強調原價率的事情,這場戰役終於打響了。各個MD為了自己的KPI(關鍵業績指標)開始瘋狂砍殺合作工廠的原價,許多小工廠迫於壓力接受了BUNK的霸王條款,而德魯和菲律賓分部Antil確實如倪贇之前說的那樣,堅持了不降價的原則,與BUNK處於僵持的狀態,BUNK直接減少了對德魯和Antil—半多的訂單,合約到期之後,估計BUNK會直接撤單。但倪贇並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倪贇說,除非BUNK收購他的兩家工廠,否則他不會同意降價這件事。
轉眼就到了2017年的年尾,公司上上下下死氣沉沉,大部分的人都打算趁著這個空當去國外跨年。倪贇卻被公事纏住,在青島沒辦法回上海陪王燁跨年。對王燁而言,最近一切都顯得太過混亂,恰逢今晚,Shadow和Eric出去約會了,她也想不通過了25歲的人還願意和一堆年輕人到外灘那人擠人的地方看煙火。不過王燁正巧也想趁機休息一下,她關上了手機,不想被任何人打擾,打算挑一部喜歡的電影,安安靜靜地在家度過這糟糕一年的最後一夜。
2017終於要過去了,這個漫長而又提不起精神的一年。
王燁拿出冰箱里沒有喝完的那瓶雷司令,給自己倒上一杯,窩在公寓的沙發上,電影很快開始了。她喜歡早期的斯嘉麗·約翰遜,那個時候她的一顰一笑都還沒有變得模式化,是那種讓人一見難忘的女人。伍迪·艾倫的《賽末點》是王燁的愛情啟蒙電影,大概是命題太過絕望,以至於她對愛情一直有所懷疑。此刻的窗外很安靜,大概所有的人都往黃浦江兩岸奔去了,電影已經快要進行到結尾了,喬納森飾演的男主剛剛槍殺了深愛他的斯嘉麗,雖然這部片王燁已經看過好幾次了,但每次到這場戲的時候都會感到震撼。
王燁喝完了剩下的半瓶酒,微醺的狀態正好,她應該要錯過倪贇午夜那通跨年電話了,還有一對朋友的跨年祝福,不過這些熱鬧在她看來倒真是可有可無,好好休息,以最好的狀態睜開眼迎接2018的第一天,大概是比憧憬祝福更有效的事情。當然,在外面瘋狂到筋疲力盡,和一群年輕人搶計程車,回到家直接昏睡過去,錯過2018年的第一天也未必不是一種好的選擇,只是這個選擇對王燁來說已經有些過時了。
她收拾好了一切,正準備洗澡入睡,門鈴卻突然響了起來。王燁看看時間,距離跨年還有兩個小時,不像是Shadow該回來的時候。王燁通過貓眼看了看外面,門口站著的是王燁根本沒想到的人。
「吳警官?」
吳勇站在門口,對於王燁還記得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王小姐還記得我。」「吳警官找我有事?」
「不好意思,深夜造訪,打擾了,但覺得白天去王小姐公司會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才決定晚上親自拜訪。」
「沒事,是關於於總的事情嗎?」
「嗯,這次可能需要請王小姐跟我回警局一趟。」吳勇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嚴肅。
「我可以不去嗎?」
「可以,但我覺得你會想去知道一些事情。」
王燁詫異地看著吳勇,但吳勇似乎沒有打算做出更多的解釋。王燁不知道與此同時,她關掉的手機正在瘋狂地湧入信息,那些信息像是壓縮在紙箱中的粉狀火藥,等待在打開的那一剎那,砰然而起,發出炸裂刺耳的聲響。
2
姜楠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安穩地睡過覺了,她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想到吳勇那張臉。不出意外,吳勇私下應該找公司里的人都談了一遍話。其實從於飛虹出車禍的當天晚上開始,姜楠就已經開始忐忑不安了,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天晚上自己劃破車胎的那輛路虎是于飛虹的車,原本也只是一時氣憤的惡作劇,可沒想到因為爆胎導致了這場大型車禍。她只能反覆安慰自己,于飛虹是因為酒駕的原因才被調查的,和自己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這種自我安慰等同於自欺欺人的麻醉—那天夜裡沒有人注意到她,那個死角剛好也沒有攝像頭,所以,警察是不會來調查她的,一定不會。
吳勇是個很聰明的男人,至少在姜楠看來是這樣。他應該注意她很久了,不然不會知道每周三下班之後她會單獨行動,到新天地附近的酒吧喝酒。其實姜楠已經有些日子沒去了,自從和小武鬧崩之後,她很擔心在那裡碰到他,可是這天她偏偏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一次,一去就遇到了吳勇。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詢問她關於車禍的事情,一丁點相關的內容都沒有提到,像是再普通不過的聊天,詢問姜楠大學的專業,進入BUNK之後的感受,但他越是冷靜,越是讓人惶恐。姜楠的眼睛總是不太敢直視吳勇,但是她在美劇里看到過那些FBI分析的犯罪心理,所以她盡量表現得自然得體,偽裝出一種少女般的羞赧,直到等姜楠徹底放鬆下來,吳勇的一句話突然讓她感到如芒在背。
「公司里最近有誰和於總起過衝突嗎?」「衝突?你是指什麼衝突?」
「我的意思是,在公司里總有一些不太服從領導或者並不喜歡領導的人,你們公司會有嗎?」
「是和於總這次的意外有關嗎?」姜楠的內心不自覺地開始串聯吳勇和自己對話的那些線索。
「那倒沒有,我也只是隨口問問,畢竟一個女人能做到CEO這個位置並不容易。」
「於總為人很溫和,下面的人也都挺服她的,出現意見分歧的情況也不是沒有過,但我覺得應該都不是什麼大事。」
「怎麼說?」
姜楠突然欲言又止,表現出一副不知道該不該說的樣子,吳勇卻也盡量壓制住自己的好奇,淡然道:「沒關係,如果不方便說就算了。」
「前段時間,我們SV王燁確實和於總有過爭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在寫字樓底層的大堂那裡,我也是正好撞見,其實她們到底為什麼爭吵我不清楚,不過她們倆最近的關係確實有些緊張,好像在一些主張上有些意見相左。」
「是嗎?但我聽說王小姐是於總非常欣賞的人。」
「在我們公司,只有求生欲強的人才能活下來,這是我剛進公司的時候,別的同事告訴我的,我不知道吳警官有沒有看過北野武的《大逃殺》,其實在BUNK差不多就是那樣子,雖然我進公司時間並不長,但據說在我進公司前,公司內的爭鬥就沒有停歇過,這是大公司常見的叢林法則。」
「那在你看來,王小姐是想往上爬的那個人?」「誰不是呢。」
吳勇將信將疑地看了姜楠一眼,姜楠端起酒杯,仰頭飲下,剛巧避過他的眼神,吳勇似笑非笑地點點頭,說:「那我知道了,今天和你聊天很開心。」
吳勇走後,姜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但願剛才她的表現沒有露出什麼馬腳,如果此刻,讓吳勇把重心放到王燁身上,對她來說會不會輕鬆一點。那一瞬間,她莫名感到有些興奮,這種使壞同時讓她獲得了片刻的歡愉。
然而接下來的兩天,姜楠並沒有過得多輕鬆,特別是當她在辦公室看到王燁的時候,會做賊心虛似的低下頭,甚至在茶水間聽到那些八卦的同事聊天,都會猜測他們會不會在吳勇面前說了什麼和自己口徑不一的話,她最害怕的還是那天在度假村有誰恰巧看到她劃車胎的那一刻,比起這些,更可怕的,還是在姜楠腦海里吳勇那張揮之不去的臉。
這兩天她一直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不知道是誰,但總讓她渾身不自在。她應該靠一些別的什麼事來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偏偏這個時候,連一個主動聯繫她的人也沒有。
小武徹底失聯了,而後姜楠去往他們之前常去的酒吧又約會了幾個有錢帥哥,當他們知道她是BUNK的員工時,最初還是會很滿意地稱讚一番,那些願意請她喝酒的男人們自然也願意花點錢在她身上,但這並不是姜楠想得到的,那些流動的感情都不過是一時新鮮。
大學時期姜楠就明白,在上海奮鬥的女人,大多數還是靠男人活下來的。留在上海,對女人而言,抓住男人的機會比抓住事業的機會要多更多,所以當她看到王燁和倪贇在一起的那一刻,更是相信了這個道理。她不會告訴謝歆,當她看到謝歆對王燁表露出仰慕並認真刻苦工作的時候,自己在心底只會一味嘲笑,那些相信天道酬勤的人到底有多傻。
姜楠早就想好了,她不會在BUNK待太久,何況就現在這樣的情況,公司內部問題重重,高樓傾塌很多時候就是一夜之間的事,自從於飛虹出事之後,陸陸續續已經開始有一些人在做尋找下家的打算了。姜楠大可跟著這一批潮流離開,逃得遠遠的,也就不用再提心弔膽地過日子,但她此刻卻因為一些原因無法離開。
跨年的這一夜,姜楠從一個穿Fendi外套的男生手裡搶了一支煙,坐在他旁邊的吧台上,叼著煙朝男生笑道:「待會兒去外灘看煙火嗎?」男生湊近姜楠的臉,輕輕挑了挑她的下巴,說:「你邀請我嗎?」姜楠打掉男生的手,做出一副傲慢的姿態,「我邀請你,你女朋友會吃醋吧。」男生咧嘴笑了笑,「你看著我像有女朋友的人嗎?」
姜楠伸出手,露出一副驕傲的表情說道:「我突然又不想去了,你帶我去玩吧。」
「好啊,我叫Bruce。」對方禮貌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夜姜楠還是沒有和外灘那些男男女女去擠,而是被那個叫作Bruce的男孩帶到了一個無人的天台。
Bruce趴在欄杆上,迎著風笑道:「只有在上海才能有我們這樣的相遇啊。」姜楠突然笑了笑,問:「你是上海人嗎?」她坐在天台上,打開一瓶啤酒。
「重要嗎?」 「重要啊。」 「可惜我不是。」
「好吧。」姜楠聳聳肩,一口喝了半罐啤酒,然後放到一邊,「那我要走了。」「什麼意思?」
「如果你是上海人,剛剛那番話可能稍微不會顯得那麼土。」姜楠不知道怎麼了,可能是酒醒了,想到剛剛一路上這個男生只會講一些無聊沒趣的故事,他說他是在淘寶賣衣服的,姜楠不覺對他身上那件Fendi也失去了興趣。
那個男生一把拉住她,「嘿,你什麼意思啊?」「就是你聽懂的那個意思啊。」
Bruce的臉變得異常憤怒,伸手給了姜楠一耳光,「你以為你是誰啊,小太妹。」姜楠把頭髮甩到一邊,呼了口氣,雙目注視著Bruce。
「你要幹嗎?」
姜楠一巴掌甩了過去,回敬了他,然後一腳踢中他的要害,看著捂著襠部的男生,姜楠一句話也沒說,扭頭轉身離開了天台。
姜楠失落地走在深夜的大道上,好像每一個人都在等待2018年到來的那一刻,她找了把椅子坐下,點開手機,沒有她期待的那條信息,也沒有她期待的那個人的來電。男男女女們都很開心,上海是屬於這些年輕人的世界,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姜楠懶散地推開門,發現謝歆還沒睡,她走進衛生間卸了妝,埋頭澆水的時候,突然感到後背襲來的那雙眼神,她猛地抬頭,發現謝歆正站在後面,嚇了一跳。
「你幹嗎?嚇死我了。」
她一本正經地看著姜楠,問道:「你看手機了嗎?」
姜楠沒有太當回事地搖了搖頭,姜楠拿起手機,才注意到波浪式的郵件一封封快速跳動。
「發生什麼事了嗎?」
「公司剛剛發布了明年對全球社員的外派計劃,你去看看郵箱,我們組有一個外派的名額,指定了是我和你其中一個。」
「外派去哪兒?」 「雅加達。」
「What!」姜楠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聽到的,「印尼?」
姜楠用紙巾擦乾臉,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點燃,猛地吸了一口,望著謝歆說,「如果被派去雅加達,你會辭職嗎?」
「如果被派去雅加達,工資是現在的三倍,你會辭職嗎?」謝歆很認真地問了姜楠一句。
「公司真的瘋了。」
「姜楠……」謝歆突然叫了她一聲。「怎麼了?」姜楠挑眉看著謝歆。
「沒什麼……」謝歆合上電腦,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離開了衛生間的門口,姜楠看著她的背影,總覺得怪怪的,但是到底哪裡怪,又有點說不上來。
她看了下手機,原來不知不覺間,2018已經悄然到來了,她回想起剛剛身後那冰涼的眼神,又吸了兩口,摁滅煙頭,脫掉衣服,朝蓮蓬頭走去。
3
王燁在電視劇里見過審問室,一盞明亮的燈,照得坐在方桌兩側的人臉煞白嚇人,周圍漆黑的一片,讓對談更加嚴肅而正式。實際上,王燁並沒有被請到這樣壓抑的封閉空間里,他們坐在一間面積不大的會議室里,亮晃晃的日光燈分散了王燁的視線焦點,但她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緊張。吳勇給她倒了一杯白水,然後在王燁對面坐下。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這種感覺我確實不太喜歡,吳警官是不是有必要交代一下原因?」
「王小姐請先不要著急,我們只是照章辦事,並沒有要冒犯你的意思。請你來,只是想找一個不被外人打擾的地方,和你聊聊天。」吳勇言語中始終帶著幾分老成,讓你無法相信他只是一個二十來歲的警務人員。「我記得那天事故發生的時候,王小姐正巧也在現場。」
「沒錯,我在。」
「嗯,當時王小姐為什麼沒有留在金雞湖的度假村,而是出現在事故現場?」「我看見於總的車開得很急,當時恰好經過我身邊,擔心有什麼事,所以跟了上去。」
「嗯,出於關心。」吳勇在本子上記了點什麼,接著問道,「對於於總家裡的事情,你知道嗎?」
「我們很少過問領導背後的私事。」
「於女士最近可有什麼和往常不一樣的地方嗎?」「具體指哪方面?」
「精神狀況,心情,或者說對人對事的態度上,我聽說你們最近有過爭執,是嗎?」
「我們最近確實在一些事情上有些不同意見,但我覺得那是工作中常見的小問題。」
「嗯,有件事,我大概得說一下。」吳勇新翻了一頁,捏著筆,說,「這次車禍不是單純的酒駕,我們檢查了於女士廢掉的那輛車,發現右邊車胎是被人故意劃破的,所以在她加速行駛的時候才會出現意外。」
「你是說…….有人陷害?」這是王燁沒有想到的,不過誰會這麼做?于飛虹在公司不至於得罪人到要置她於死地的地步,還是單純的惡作劇?王燁轉念一想,看著吳勇盯著自己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些什麼。
「吳警官懷疑我?」
「我沒有這麼說過,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我們只是照章辦事,因為這件事有些複雜,加上於女士至今沒有醒過來,我也只是簡單調查。」
「好吧,如果你真要懷疑我,我確實一點辦法也沒有,中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在繞湖夜跑,確實沒有人能給我做證。」
「這件事倒沒有王小姐想得這麼嚴重。」吳勇沒有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我聽說在公司,王小姐和於女士的關係是非常不一般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她非常欣賞你,你也對她懷有敬意,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這和這次的事故有關嗎?」
「王小姐知道於女士近半年來一直有去看心理醫生這件事嗎?」「心理醫生?」
「嗯,不僅如此,她已經服用了半年的抗抑鬱藥物。」
王燁突然挺直了脊背,神經緊繃,當吳勇一句一句揭開這些她所不知道的背後故事時,她原本的怒氣瞬間都消失了,她沒辦法像一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去聽一段八卦一樣詢問更多,相比之下,她更希望得到「這不過是一句引誘你招供的假話」這樣的回答。
吳勇接著說:「根據調查我們知道於女士的丈夫現在負債纍纍,而她投保的意外險保額其實有相當大的一筆款額,她很可能這個時候需要一大筆錢來填補這個空缺,所以……」
王燁沒有讓吳勇說下去,即刻打斷了他,「她不會這麼做的。她不可能為了這樣的事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就目前來看,我們因為沒有更多的線索去證明這到底是意外還是刻意為之,所以才請來王小姐協助調查,於女士因為服藥可能造成精神上的失控,從而做出我們無法預料的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吳警官,如果這件事不是他人為之,而是按照你猜測的那樣,是不是你們警察就可以置身事外,不用再繼續調查下去了?」王燁非常生氣地質問了吳勇一句,然後輕笑了一聲。
「我完全不是在推卸責任,或者說為我們警方找借口,只是希望能夠儘可能地查清楚這次事件真實的原因。」吳勇似乎並沒有被王燁激怒,依舊面不改色地回答王燁的疑問。
「我有點累了。」王燁扶了扶額頭,這時有人敲響了會議室的門,一個年齡比吳勇略小一些的警察走了進來,和吳勇說了些什麼,吳勇點頭表示了解,然後起
身對王燁說:「不好意思,王小姐,耽誤你的時間了,我們還有會要開,你要是累了可以先回去。」
王燁拿起自己的包,朝門外走去,臨走時,她回頭看了吳勇一眼,「往常遇到類似的事件,你們也會這麼事無巨細地調查嗎?」
吳勇笑了笑,沒有回答,王燁知道這就是他的答案,開門走了出去。
王燁剛剛走出派出所,便看到一輛賓士停在那裡,王燁原本無意多看一眼,直到對方降下車窗,王燁才看清坐在車上的是郭靖。
「你怎麼在這兒?」 「先上車再說吧。」
郭靖的車緩緩地開了一段路後,才慢慢開口:「于飛虹的事情,我聽說了。」「你還沒說你怎麼會來派出所。」
「那你怎麼會到派出所?」
「我……」雞同鴨講,得知問不出結果,王燁便也不再多問,安安靜靜的車內,兩個人突然沉默下來,空氣里充斥著讓人為難的尷尬。
片刻,王燁看了看車載導航上的時間,「原來已經是2018年了。」「嗯,剛過了三分鐘。」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六年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你還記得吧?」「記得。」
「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都沒想到在上海已經待了六年了。」「確實很快,你餓嗎?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王燁完全沒有接郭靖的話,像是自顧自地說:「我記得第一年的年末,我正在猶豫要不要離開BUNK,當時是你的一番話讓我留了下來,但沒想到,後來先走的那個人反而是你。」
「我也想不到當初那個畢業沒多久,做事總犯沖的小姑娘會堅持到現在,最後還成為獨當一面的SV。」
「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我知道。」郭靖試圖從口袋裡找出什麼東西來,伸手摸了摸,然後遞給王燁一支筆。
「這是?」
「當我離開公司的時候,也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呵,說起來也是很好笑,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人,人生突然失去方向,當時我就把這支筆帶在身上,你知道很多時候,腦子裡想的東西總是稍縱即逝,只有筆可以把這些東西留下來,所以我就暗自決定,要用這支筆理清自己接下來的路,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王燁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支筆,笑了笑,「你給我了,自己怎麼辦?」「我只是覺得你更需要它。」
「謝謝。」王燁把筆插在了車窗前的小熊玩偶的手上,「我並不相信這些。」郭靖似乎也沒有要說更多的話,只是默默地繼續開著車。
王燁也不知道郭靖的車開了多久,外灘跨年的那幫年輕人聚集在人民廣場附近的各大便利店裡,不停在路邊招手的男男女女卻無法讓任何一輛車停下來。
2018年的開場,註定是無數人的不眠夜,擁堵的車輛像流火一般傾瀉在高架上。郭靖的車就這樣被裹挾其中,王燁還是沒有抵住疲倦睡了過去。
郭靖拿起手機,看著一堆工作信息,草草地瀏覽了一遍。在那靜止的十來分鐘里,郭靖看著熟睡的王燁,沒有要打擾她的意思,在郭靖看來,這是最好的時刻。
跨年夜的當晚,他只想開著車靜靜地遊盪在上海的街頭,不知道怎麼就開到了王燁家的樓下,他就像此刻一樣沒有想要打擾的意思,只是把車停在了附近的位置,等待十二點的來臨。如果不是吳勇出現把王燁帶走,郭靖也不會突兀地出現在派出所門口,不了解情況的他只是擔心王燁的安全,直到看到她平安無事地走出來,他的心才安穩下來。
他靜靜地注視著王燁熟睡的樣子,露出難得的微笑。這時,對行的車輛因為不耐煩而鳴笛,刺耳的聲音還是把王燁給吵醒了。郭靖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關注的目光,生硬地將臉轉過去。
「還沒到嗎?」王燁揉了揉太陽穴,迷糊著雙眼看著前方。「呃,應該快了,在這兒堵了好一會兒了。」
王燁從口袋裡找出手機,既然原本想要清凈的一夜徹底被毀,那還是好好面對現實吧,剛剛開機,手機就像跨年禮花一樣片刻不停地震動作響。王燁打開郵箱,看著那些在同一主題上來回的郵件,默默讀完了最初那封的內容,郭靖看著她並不輕鬆的表情,問:「怎麼了?」
「上面終於決定要動於總的位置了。」「嗯。」
「你冷漠的態度真像是一個局外人。」
「一家公司不可能為了一個人耽誤自己的前程。」
「你現在可真雲淡風輕啊。」王燁其實有些不滿意郭靖這種冷漠的樣子。「不過,我並不認為這是壞事。」王燁看著手機,淡淡地說,「位高權重,換來的是累累負荷,其實大多時候只是自討苦吃,比起這個,我倒希望她能快點醒過來。」
「如果她醒過來知道這件事,或許是致命的打擊。」「置之死地而後生,不是嗎?」
郭靖清了清喉嚨,「王燁,如果于飛虹和你一樣年輕,再大的打擊對她來說,都不過是一個月的餐風飲露,無傷大雅。但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家庭和事業雙雙崩潰,我並不認為在這個時候是好事,到這個時候你還覺得不是壞事,那我只能說你有些自私了。」
「對,我一直很自私,不否認,同樣我也希望別人能自私一點,是,按你說的,在於總這個年齡遇到這些問題,對她無疑是致命打擊,但你怎麼知道,坐在原本的位置,頂著原本的壓力,非要為公司創造出所謂的成績,對她來說就不是致命的呢?」
郭靖沒有回答,沉吟了一聲,這時擁堵的車流終於有了前進的趨勢。「你在前面的路口把我放下來吧,我想自己走一走。」
郭靖從側面下了高架,找到靠邊的位置停下來,王燁果斷地走下車,禮貌地和郭靖說了一聲「謝謝」,然後慢慢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郭靖沒有挽留,也沒有追上去,不知道是不是深夜光影的緣故,郭靖突然覺得王燁的身影瞬間又高大了許多,那種異於常人並行走在自我道路上的姿態,讓人不覺著迷卻又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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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丹意識到手機總是比人能先一步調整時差,當她走到行李提取處打開手機時,發現國內時間竟然和自己上飛機的時間重合,從黑夜到黑夜,好像中間的那一塊時間直接被刪除了一樣。這次回來,林丹暫時不想見任何人,所以她和新田中建申請暫時不要發全員郵件。她想先去看一看于飛虹,這是她上飛機前就想好的事。
從機場出來,林丹看著這座再熟悉不過的城市,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當她聽到司機用上海話問她去哪兒的時候,林丹可以無縫對接地用上海話回答自己要去的地方,就是在這一瞬間,她覺得這才是自己應該待的地方。
不管在別人眼裡紐約多麼繁華,但在林丹看來,那裡一定是她見過最髒亂的城市,即使是她走在曼哈頓的街道上,也時常懷念乾淨整潔的上海小巷,那些林林立立伴隨著水泥路的梧桐,即使在中央公園也找不到這樣的浪漫。要在紐約找到一家好吃的中國菜館簡直和在沙漠里找到綠洲一樣難,她想起第一次到上海咬破生煎包流下的那些燙嘴的湯汁,竟變成了身處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恍然而起的鄉愁。林丹也想不到,望著窗外流景的瞬間讓她忍不住落了淚。
2018年的第一天,街上並沒有那麼多的人,但醫院並不冷清。林丹戴著墨鏡,拖著行李箱堂而皇之地走進醫院,詢問過於飛虹所在的病房後,並沒有徑直走進去。她站在病房外,通過小窗看著安靜地躺在那裡的于飛虹,吊瓶里的液體一點一滴地墜入到于飛虹的血管里。林丹望得有些出神,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失去肚子里孩子的那個晚上,她也是這樣安靜地躺在那裡,沒有人問過她怎麼樣了,手機里的郵件和信息還是接連不斷地湧出來,每個人都在讓她確認,確認,再確認,她真切體會到「冰冷」二字是何種感受。那天她生氣地摔壞了手機,在冷靜下來之後,又一邊扯著輸液的管子,一邊俯下身去撿那支已經碎屏的手機,屏幕里的字體已經變得歪歪扭扭,她還必須一封一封地看完,用手指在已經布滿裂痕的手機屏上回復。
林丹來到病房走廊的露台上,從包里掏出一包愛喜,如果她沒記錯,這是于飛虹最喜歡抽的一款煙。自從去了紐約之後,林丹也染上了抽煙的習慣,吞雲吐霧之間,她會想起很多關於于飛虹的回憶,那是她進公司的第二年,林丹作為新人被高娜安排在伊藤忠倉庫等待遲遲沒有到倉的新貨,于飛虹正好因為一件商品的質量問題親自到伊藤忠倉庫去開箱檢品,兩人就是這樣相遇的。
當時是十二月的深冬,林丹戴著一頂從老家帶來的絨線帽,站在瑟瑟發抖的寒風裡,打電話給物流,但是根本得不到回應。那批必須馬上投店的商品因為高娜自己填錯了運輸時間,全部推到林丹身上,讓她不管用什麼方法,必須保證在規定時間內讓遲到的五十箱貨抵達倉庫。于飛虹看著當時還是女孩的林丹,簡單詢問了她的狀況,然後搶過電話來,非常生氣地把物流負責人罵了一頓,事情終於很快就解決了。當時于飛虹從口袋裡掏出那包愛喜,問她抽嗎,她不好意思地搖頭,于飛虹說以後可以叫她虹姐,有什麼困難都可以找她,林丹便記住了。
在跟隨高娜的那些日子裡,林丹從於飛虹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她特別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努力,所以林丹是同期入行進步最猛、升職最快的那個,不到兩年時間就爬到了和高娜平起平坐的位置,就此與高娜分庭抗禮,成了高娜不得不除掉的眼中釘,可林丹從來沒把高娜放在眼裡。原本以為可以繼續扶搖直上的她,才發現原來真正擋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自己一直當作榜樣的于飛虹。
林丹點燃愛喜,愣愣地看著空曠的城市,上海冬季的天空總是給人一種慘白的印象,倒是很切合她此刻的心情。她在紐約的時候,會想起于飛虹也曾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在倫敦度過的那些孤獨日子。一根煙抽完,林丹直接拖著行李進了電梯,沒有再回頭去看于飛虹一眼。
一周之後的例會上,林丹回歸的消息正式通過郵件公布,銷售運營部正式獨立出來,「BUNK中國」就此一分為二,一邊是全權負責商品運營銷售的「BUNK商貿」,新辦公樓設在徐家匯港匯,林丹任CEO;另一邊原本負責企划到生產的部分正式改名「BUNK技術」,繼續負責商品前期從策划到生產運輸的所有項目。與此同時,代替于飛虹上任的山崎潤二也第一次出現在大家面前。
消息公布當天,高娜像是如願以償地笑了,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麼。她非常主動地去了山崎潤二的辦公室,成為第一個進山崎辦公室打招呼的人。王燁很難想像這樣的高娜是在前段時間坐在於飛虹床頭哭訴的那個人,但她清楚,這是高娜最外在的樣子。
用錢思思的話來形容山崎潤二,就是日本神社裡敲鐘的和尚,圓圓的腦袋穿著不合身的西裝,笑起來的時候,兩頰的肥肉會壓著鼻子。雖然很多人還是為躺在醫院的于飛虹打抱不平,但始終無法改變事實,只能接受這個臨時的空降兵。
王燁和一眾SV分別被叫到山崎潤二的辦公室里談心,似乎這個中年男人已經做好了接手CEO的準備,但幾乎每個人都能從對話中聽出,他對服裝了解甚微,山崎潤二對每個人問出的第一句話都是「你怎麼看待自己的KPI」。這個問題直接暴露了山崎潤二對生產部門的不了解,但大家還是和他泛泛而談,說起自己的目標期望和一些假正經的話,從辦公室出來的每個人都笑著說「公司多半完了」。
當王燁被問到同樣問題的時候,她只簡單地說了一句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在公司待多久,希望不被開除吧,這就是我的KPI了。」王燁說完這句話之後,山崎潤二像是吃了蒼蠅一樣說不出話來。其實在進辦公室之前,王燁已經做好了隨時辭職的準備,對於BUNK,她早已經失望到了極點,特別是知道于飛虹背後的故事時,心中更是五味雜陳。目前唯一讓她放不下的,是錢思思、郭曉蓓和厲如花。
王燁總感覺林丹會來找她,但林丹卻遲遲沒有出現。
午飯時,楊曦然悄悄告訴王燁,李歐可能要跳槽了,對於這個消息,王燁似乎也並不驚訝,面對如此大的人事變動,作為老員工的李歐也明白,他熟知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往年臨近春節前夕,李歐總是頭痛那些回老家的員工可能就不回來了,今年他終於不用再為這件事煩心了。王燁問楊曦然,那李歐走了她怎麼辦,楊曦然說她可能要回老家結婚了。楊曦然握著王燁的手說:「我也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留在上海,但是現在想想,大概是留不住了,時間多快,我們倆進公司都已經六年了。」
當一個人真切感受到物是人非這件事的時候,並不一定是真老了,但對物是人非已經不再感慨的時候,絕對不再年輕了。
雖然每年春節前夕,大家對工作就開始意興闌珊,但今年,對於王燁來說,更大的無力感撲面而來。
山崎潤二變本加厲地削減原價,王燁一行SV必須成為說客,讓工廠答應所有
MD的低價要求,然而這場會議剛結束沒多久,日本旗艦店就發來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客訴,沒多久,中國各大店鋪也陸續發來客訴,一款千鳥格的羊絨短褲出現了佔比約為30%的投訴原因—穿了不到幾天後檔開裂,投訴品退回到物流部堆積如山,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林丹發送了一封全員郵件彈劾山崎潤二,聲稱負責生產的某些人並沒有真正執行公司「品質優先」的理念。山崎潤二怒火中燒,根本沒想到自己剛剛上任就要接手這堆爛攤子,而且還被林丹當面擺一刀,他決定把一肚子氣出在這一款商品的負責人身上,結果一查,不是別人,正是王燁。
其實在收到客訴郵件的那一刻,王燁就知道這次一定會成為山崎潤二新官上任後拿來殺雞儆猴的對象,相比於在旁邊氣呼呼的厲如花,王燁反倒安靜得多。「Kelly,我和你說,這次菲英琦和我們都死定了,山崎肯定要拿我們開刀,菲英琦肯定不保了,於總不在,也沒人給我們撐腰。不過不要緊,大不了阿拉跟他拼了,但日本人真的很陰險,你猜不到他要使什麼招,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王燁定神看著那些郵件,其實出事前早有徵兆,完全不是始料未及的意外,當時高娜逼迫菲英琦降低原價的同時還催促交期,在這種情況下不粗製濫造才奇怪了,按照公司現在這樣的方針下去,不僅是這個款,接下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N個商品被爆出質量問題,不幸的是王燁恰好首當其衝而已。
那天下午,王燁和厲如花突然被叫到辦公室,走得匆忙,組裡的幾個人都有些忐忑不安,唯獨姜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慢慢整理好資料,外派的名單最近就要公布了,她和謝歆必然會走一個,基本上已經板上釘釘了,只是名單是由王燁親自決定的,讓誰去都得看她。錢思思和郭曉蓓正好打算一起下樓買杯咖啡壓壓驚,組裡就只剩下她和謝歆兩個人,姜楠捅了捅謝歆的手肘,說:「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我倆誰會被派去?」
謝歆後背一緊,「你知道了?」
「當然不知道,但是那兒……」姜楠努努嘴,夠向王燁辦公桌的方向,「名單肯定在SV電腦里,你信不信?」
「你想做什麼?」
姜楠徑直走過去,晃動王燁電腦的滑鼠,意外地沒有被鎖屏,她朝謝歆遞了個眼神,謝歆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周圍。王燁的電腦整理得非常井然有序,桌面上只有簡潔的三個文件夾—重要文件,緊急事件,非緊急事件。姜楠正準備打開重要文件,就看見右上角跳出兩條倪贇的信息提示,她一下停住了手裡的動作,點開了王燁和倪贇的微信聊天窗口,窗口裡基本上是倪贇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但卻顯得可愛有趣,姜楠順手將倪贇的名片推給了自己,然後刪掉了這條聊天記錄。
「她們快回來了。」
姜楠這才反應過來,打開重要文件的文件夾,她一眼看到那個海外派遣信息填寫列表,正準備打開,不遠處的玻璃門被厲如花推開了,姜楠一下子扣上電腦,蹲在地上假裝撿東西,謝歆也嚇得倒吸了一口氣,厲如花倒沒有在意到姜楠的異常,拿起王燁桌上的電腦又折返了回去。姜楠深深地喘了一口氣,才緩過神來。
姜楠坐回自己座位,謝歆看著她,「看到了嗎?」
「差一點。」但不知為何,姜楠似乎並沒有那麼想知道名單上的信息了,她拿起手機,點開那張名片,輕輕點了下添加,但在驗證信息的時候她的手卻停在了那裡。
「我剛剛真的快嚇死了,要是被人看到,你就死定了。」
姜楠嘖嘖咂嘴,不覺帶著幾分譏諷的語氣說:「你就是什麼都怕,伊看到了又
怎麼樣?」姜楠說完也有些後悔,她注意到謝歆的臉色變得有些尷尬,可她們彼此都沒有再說下去,這時錢思思和郭曉蓓都回來了,一切都好像沒發生過一
樣。姜楠的心思還停留在那條驗證信息上,她的心裡突然冒出一些自認為有趣的想法,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山崎的辦公室里,王燁靜靜坐在那裡等山崎開口,厲如花敲門進來,把電腦遞給王燁,王燁打開她早就準備好的文件,將電腦轉向山崎,說:「這是我做過的一份商品成本對比表,山崎先生可以看一下。」
山崎拿過那份對比表格仔細看了看,緊皺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這個是…..」王燁細細解釋道:「其實從'原價戰」正式開始那天,我就預估到商品的品質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所以也算未雨綢繆,將每一批面料、輔料、工期成本以及銷售後的回饋做了一次詳細的記錄,和之前同款商品做了一個比較,就會很快發現,原價下降的同時,其實面料、輔料對商品的影響並不是最直接的,反而是因為價格下降之後,訂單數量的膨脹導致工廠人員需求增多,工人的質量技術下降,才最終導致了商品出現大量問題。」
山崎對於王燁及時給到的這份報告非常滿意,原本準備的責罵腹稿也都統統吞咽下去:「所以說,其實並不是因為原價降低面料成本導致了商品出現問題,而是工廠工人的技術不足導致的,我這樣理解沒錯吧?」
王燁點點頭,她深知,如果向上級彙報是「原價戰」直接影響了品質,新田中建一定會火冒三丈,認為山崎是個蠢貨。山崎自己也早就料想到這一點,所以把真正的原因歸於工人技術的不足,從而提高工廠對員工的培訓來達到品質保障,是給BUNK領導人最合適的一個台階,證明「原價戰」策略本身是沒有問題的。王燁這樣做,既保全了公司領導顏面,又給了工廠一次自救的機會,只要工廠在人員上重新做出調整,裁掉一部分技術不達標的員工,加強技術員工的培訓,至少不會被BUNK直接砍掉。
山崎讓王燁把表格直接發給他,他要立馬起草郵件發給總部,為自己挽回最基本的面子,厲如花和王燁相視一眼,然後默默退了出去。
厲如花踮著腳跟在王燁後面,唯恐腳步聲太大又被山崎叫回去,厲如花壓低聲音輕輕說:「Kelly,我有時候真的不得不佩服你,別人想事情最多想三步,你想事情從來都是十步起,每次我都覺得死定了的時候,你總是告訴我一句「不至於'。」
「其實……很多東西都是當年林丹教我的。」王燁看著電梯數字的變化,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帶著幾分滄桑。想到剛入職的時候,林丹確實真心對她,將許多對付上級和處理事件的技巧傾囊相授。那時候她只是一個二十齣頭的黃毛丫頭,若不是林丹告訴她單槍匹馬、橫衝直撞不僅對抗不了豺狼虎豹,還可能遍體鱗傷,她現在也不會那麼冷靜地去思考這麼多的問題。
厲如花看著王燁複雜的神情,隨即說道:「雖然我對林丹沒什麼好印象,但有時候我也蠻服伊的。這個世上厲害的女人有兩種,一種是特別知道自己要什麼便拼盡全力去擁有,另一種是不管失去多少都可以堅定自己還會找回來,林丹就是屬於後一種。」
山崎果然很快就發了一封郵件反擊林丹,基本按照王燁彙報的情況,一方面強調「原價戰」降低成本這件事本身不影響商品品質,工廠需要的是技術提升,這句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不過是借口,但這封郵件確實緩解了新田的一些怨氣。在林丹和山崎之間,新田很明顯更偏袒日本人,林丹也非常沉得住氣,沒有在這件事上窮追不捨,只是通知山崎,客返商品會悉數退回到生產部,讓他們更換後再發往運營店鋪。
然而這件事剛剛結束的第二天,山崎就收到通知,現在行業內有一家公司正在全線抵制BUNK的「原價戰」,他們以更大的訂單數要求工廠維持之前的價格,拒絕BUNK提出的價格方案,山崎還沒有摸清對方的情況,更想不到在中國哪家公司會有這樣的實力和BUNK競爭,山崎還沒和新田彙報,新田的電話就已經打了過來,山崎預感新的警報已經拉響了。
5
常德路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裡,一個穿著時髦的女生壓了壓自己頭上那頂不合時宜的太陽帽,小心翼翼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有些不耐煩地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這時,謝歆推開玻璃門走了進來,四下張望了一番,才看清戴太陽帽的那個女生,興沖沖地走了過去。
「不好意思,來晚了,我實在沒想到咖啡廳會在這麼深邃的巷子里。」
「謝歆,不是我說你,就你耽誤那點時間,夠多少交易在全球賬戶里跑一圈了。」女生的語氣里透露出毫不掩飾的責怪。
謝歆問服務員要了一壺白桃烏龍,趕緊接過話問:「你怎麼樣啊,我們這一圈也沒誰了,就看你朋友圈今天飛香港明天飛紐約,進了投行的人就是不一樣啊,過兩年該做合伙人了吧?」
「哪兒有你說的那麼容易,累死了好嗎!你以為我是在玩啊,那就是在拚命。說實話,在上海,就外人看到那點人模狗樣,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內心安慰一點,自己苦苦就得了,總不能每天在那裡怨天尤人吧。倒是你,和我們幾個姐妹都聯繫得少了,平日也不和我們聚聚。」
「哎,你再累好歹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麼,我現在才是迷茫得不行,當初看中這裡的薪資待遇,進來之後才發現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原本打算當個跳板,現在更是進退維谷,不知道何去何從。」
「當初聽說你進了服裝公司,我還不信。大學那會兒你可是我們一群人里最勁兒的,非要在金融行業混出名堂來,結果沒想到最先放棄的也是你。不過那時候我就想啊,你准後悔了,我們這個行業,剛進來工資那確實是不及一些大公司,但是後勁兒就跟那長島冰茶一樣大,你說我來公司一年吧,跟對人,項目拿下了,分紅結錢可不是光盯著那點死工資能看到的,謝歆,我勸你,趁現在還有迴轉的餘地,趕緊回頭。」
「那不也得有公司要我才行啊。」
「你擔心這個啊?唉,你還別說,我們公司正好在招人,其他的我不說了,好姐妹肯定挺你啊,回頭給我一份簡歷,我幫你遞給人事,他們部門裡我有個特別熟的姐們兒,肯定幫你搞定。」
「真的嗎?那真的太謝謝了。」
「這有啥,不過謝歆你得想清楚哦,雖然說公司前景很好,但我們公司最麻煩的其實是老闆。」
「哪家公司的老闆不麻煩?」「你這麼說倒也是。」
「如果我沒記錯,柴佩你是在順燦吧?」
「是在順燦,但其實我們背後……」柴佩湊到謝歆耳旁,輕輕說,「我們背後真正的大老闆其實是萬康。」
「萬康?」
「嗯。」柴佩點點頭,「所以無論如何公司前景都是好的,我剛剛說那個麻煩的傢伙,就是方有信的兒子,方柏誠。」
「他不是在…..」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沒錯,他對外是稱在負責另一家科技公司,但你以為萬康那麼多子公司的錢是從哪兒來?大佬們的資本運作當然不會對外公開了,我也就是看在咱們是這麼些年好姐妹的份兒上才悄悄和你說的,我們對外都得保密。」
」
「他啊…..
柴佩注意到謝歆臉上表情的一系列複雜變化,「怎麼?」「噢噢,沒什麼。他每天都來公司嗎?」
「你說方少爺嗎?每天來也不至於,但是只要他在公司,就一定要搞點事情出來。哎,基本上他出現那天,就是整個公司的世界末日。不過,最近公司新派來了一個做併購的經理,蠻nice的,他那個部門剛好缺人,我幫你試試。」「男的女的?」
「大帥哥,歲數嘛,大概三十多了,但是保養得很好,你要能跟著他算你賺到了好嗎?哎,你先別問這麼多,能不能進去還不一定呢,你回頭先把簡歷給我。」
謝歆並沒有那麼想離開BUNK,即使是現在最混亂的時期,她清楚自己猶豫和搖擺不定的原因都來自王燁對自己太過輕視的目光,如果王燁能夠多重視她一點,她也不會輕易動了離開BUNK的念頭。
「噢噢,好。」謝歆掐著手機,猶豫了那麼一兩秒的時間,最終還是微笑著朝柴佩點了點頭。
郭靖看著冬日的夕陽懶散地落在地板上,這是上海這個冬天裡難得的晴日,他端起咖啡微微抿了一口,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總感覺差了點什麼。他起身倒掉了杯子里的咖啡,在窗邊站了一小會兒,這個望出去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BUNK在外灘的大樓。郭靖覺得戲謔,拉上了窗,回到了自己座位上,這時有人敲門進來。
「郭總,材料都準備好了。」「好的。辛苦了。」
盛秘書將列印好的一沓文件放在郭靖桌上,臉紅心跳地退出去,自從郭靖到這邊入職之後,公司里的女生總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澎湃的內心,這個姓盛的秘書是老闆派來跟著郭靖的,公司里的人都說盛秘書真是祖上積德了。
郭靖回到座位上,看著裝訂好的那份資料,微微嘆了口氣。方有信給他下了非常明確的任務指標,讓他務必在年前完成與BUNK長期合作的那些大廠的談判,要求他們維持成本原價的同時給他們足夠的訂單,訂單的來源是萬康控股的一個時裝品牌—Hailey。
方有信非常有誠信地給了他「共享」項目的天使資金,「共享」項目也如期進行,不過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郭靖啟動的第一個項目—共享單車已經遍布了北上廣等一線城市,進一步下沉到二三線城市也不過兩三個月的時間就能完成。郭靖也想不到,在大樹庇護下,原來許多事情可以這麼簡單,但與之置換的條件便是郭靖必須與工廠交涉,狙擊BUNK的原價戰略。方有信看中郭靖之前在BUNK的背景,所以這份工作交給他最為合適。
方有信為什麼要狙擊BUNK,郭靖一時半會兒並沒有想通,Hailey這個品牌在整個萬康集團中的收益微乎其微,方有信完全犯不著為了提升這個品牌的影響力去做這種耗時耗力又不一定有回報的事。但郭靖沒想到前一夜突然又接到方有信的電話,先是對他一陣表揚,除了德費、蓮台那幾家和BUNK合作十年以上的工廠外,郭靖前往的幾家大牌工廠都紛紛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並簽署了協議,BUNK那邊已經洞察到他們的行動,現在一頭霧水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搗亂。方有信讓郭靖先沉住氣,談判並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他讓郭靖進入順燦就是為接下來的併購做準備,他要讓那些工廠都變成萬康的一部分,BUNK的生意能不能做都得來找他談。
郭靖聽著電話那頭方有信言之鑿鑿的計劃,不覺一陣頭皮發麻,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地聽完了方有信的話,另一方面,方有信讓郭靖幫忙盯著點他的小兒子方柏誠,最近已經有一些不太好的風聲傳到了他耳朵里。
「人手不夠,就找人來幫忙,這些事情你都不用和我彙報了。」這是方有信掛電話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人事部已經遞過來好幾份名單了,郭靖卻基本上都看不上眼,能選上的基本都是名校出身,但真正輪到面試才發現名不副實。
這些96年、97年的孩子大部分眼高手低,對順燦這樣的公司還心存挑剔,一來便問公司能夠給他們帶來什麼,這樣的事情放在幾年前大概是不可能遇到的,可現在他們這代人都被手機里那些毒雞湯荼毒到了「唯我獨尊」的地步。郭靖恍惚間想到曾幾何時也有一個人愛和他提條件,愛頂撞,愛口無遮攔,但那個時候為什麼他總能照單全收,現在卻完全不行了,大概還是因為那個人不同,雖然她看起來毫無道理,但絕非眼高手低,做事心中總有一套自己的原則和方法,能有這樣的下屬確實是上級的運氣。
郭靖剛要放下手裡的簡歷,突然停下了手,他的目光落在那份名叫謝歆的簡歷上,看著她填入「在職BUNK」的這份履歷,讓郭靖不覺將其從中挑了出來。郭靖看著照片上這位相貌端正的姑娘,眸子里有著一種不甘心的渴望。
秘書再一次的敲門聲喚回了郭靖的注意力,秘書再一次微紅著臉說:「郭總,您和方總約了三點,別忘了。」
「好的,麻煩幫我叫輛車。」
「已經叫好了。」秘書甜甜地笑了笑。
郭靖將那份簡歷塞進了抽屜里,然後點頭隨身出去。
王燁和厲如花已經喝掉了兩壺清酒了,兩人的面頰都不覺紅了起來,老闆娘過來換走了吃空的碟子,又幫她們加了一碟三文魚,厲如花詫異地看著老闆娘說:「唉,我們沒點哦,不要亂加,我們可不會付錢的。」老闆娘輕笑說:「送你們的,謝謝你們經常來照顧生意。」厲如花聽到「送」,立馬換了一張毫不尷尬的笑臉,「哎呀,謝謝儂啊,老闆娘就是人美心善。」
王燁被厲如花滑稽的樣子逗得想笑,眼見老闆娘出去,王燁忍不住說:「你們上海人哦,真是勢利到不行,前一秒還在質疑別人,下一秒就巴不得貼上去親一口。」
厲如花立馬嚷著說:「這怎麼叫勢利呢?Kelly,咱這是醜話說在前面,女人在外面喝酒,最怕的是什麼,就是醉了之後被別人騙,誰知道老闆娘是不是真的要送我一碟三文魚,沒準我這會兒不提,待會兒就算咱們賬上了。」厲如花壓低了聲音卻還是理直氣壯地說。
王燁特別佩服厲如花總在別人質疑的時候找出一套自我邏輯來自圓其說,她和厲如花碰了杯,又一杯酒下肚,終於還是開口問了:「說吧,今天找我出來,肯定不止喝酒這麼簡單吧。」
厲如花拎起酒壺給兩人杯里滿上,嘻嘻笑了笑,「Kelly,你真是長了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我確實有事和你說。」
「說吧。」
「Kelly,是什麼支撐你在BUNK待了這麼多年呢?」
支撐自己的是什麼呢?要不是厲如花突然問起,王燁甚至沒有真正停下來去思考過這個問題。王燁不禁想起自己從一開始就是想要逃離BUNK這家公司的,但是兜兜轉轉這麼多次,每一次都好像被一股力量拉回來,從高娜到林丹,從郭靖到于飛虹,每一個人都在王燁的大腦里飛速划過,那些形形色色的片段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一樣。回歸到問題本身,支撐王燁一直留在BUNK的是什麼呢?王燁能想到的,還是對母親的那份執念,雖然距離母親去世已經過去太多年了,但王燁很清楚,當初選擇服裝行業,或多或少都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工作形式上的那點牽連像是母親唯一存活的一絲氣息,到後來,這或許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了,她又從這些遇到的人身上找到了留下的理由,但最後一直堅持下來的根本,還是帶著幾分「自己是在延續母親未完成的工作」的念頭。
「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呢?」
「我也只是好奇,你說你啊,長得不差,又聰明,說實話,能去的地方太多了,留在BUNK,說不上大材小用。但Kelly你絕非池中物,我是怕你浪費了青春,現在於總也不在了,我聽說李歐都準備跳槽了,熟悉的人一個個都消失了,你真的還會想繼續留下來嗎?」
王燁只是喝酒,沒有說話,厲如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Kelly,我其實今天是想和你說,我可能要走了……」
「去哪兒?」
「我老公申請了回日本的工作,我可能要和他一起走了。其實他很早就問過我,我也一直有所猶豫,這一年來我的工作狀態起起伏伏也和這件事有關,但是他最後還是說服我了。」
王燁淡淡笑了下:「也挺好的,畢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厲如花揮了揮手,說:「Kelly,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在日本等你,隨時歡迎你來。說實話,在BUNK我最開心的就是遇見你,最捨不得的也是你。不過我也是老女人了,我沒開玩笑,到底女人還是不比男人,總會更早一些感到疲憊,我老公讓我徹底在家做全職太太,給他生個孩子,我都38了,你說我還能生嗎?」
「能,怎麼不能,Linda,你可以的。」
厲如花微微一震,轉而紅潤的臉上笑開了花,這是王燁極少數時刻當著她面稱呼她為「Linda」,厲如花握著王燁的手,說:「Kelly,謝謝你,真的。」
散場的時候,厲如花的丈夫來接她,王燁也是第一次見到厲如花的丈夫,是一個非常可愛的日本男孩,叫作加藤太一,比厲如花小了足足十一歲。他用蹩腳的中文和王燁聊天,興奮地說自己剛剛通過了HSK(漢語水平考試)的四級考試,厲如花像媽媽管教兒子那樣讓他少炫耀自己,王燁在一旁聽得想笑。
「我要帶厲如花去日本了,你知道嗎?」加藤的每一個字都會稍作停頓一下,音調升降還沒有把握特別好。厲如花聽到他直呼自己名字,生氣地踩了下他的腳,對王燁說:「別理他,他就像個神經病。」
「也歡迎你來。」加藤毫不在乎腳下的疼痛,又多說了一句,還做了個鬼臉。
王燁點點頭,看著厲如花能有這樣一個丈夫,心裡突然鬆了一口氣,也突然明白為什麼剛剛厲如花會說要做一個全職太太,想要為丈夫生一個寶寶。
「你們什麼時候走?」
厲如花拉過王燁的手,側過身,把加藤擋在後面,說:「大概下個月,加藤公司就會把他調回日本那邊,我會先處理上海這邊的事情,前前後後可能還得一個多月的時間,差不多到五月左右吧,在這之前,我還是會好好陪著你的。」厲如花和加藤走後,王燁在飯店附近的木椅上坐了下來,二月總是比想像中還要短暫,三月一到,夏天又要來了,厲如花說自己離開的期限設定在五月,基本上也沒多少時間了。厲如花的到來,原本是王燁從未想過的事情,而她突然的離開,也和這來往交替的季節一樣,有些猝不及防。
簡訊是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的,王燁打開手機,看到倪贇傳來的一張截圖,一個昵稱名叫「月音」的女生添加他為好友,並在備註中稱自己是王燁的下屬謝歆。倪贇問,這是誰?王燁想了想回,下屬。倪贇發了一個大眼瞪小眼的表情,然後問,她怎麼知道我微信的?
王燁沒有回復,放下手機,「月音」這個微信和謝歆平時用的不是一個號,顯然是新註冊的。她仔細回想謝歆平日的表現,似乎不太像這樣唐突無禮的人,而且她添加倪贇的微信做什麼呢?這時王燁的腦海中冒出了一些不太確定的想法。
突然,她聽到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轉頭看見郭靖正扶著一個微醺中年男人從居酒屋裡走出來。郭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木椅上的王燁,但沒有和她打招呼,而是繼續往路邊停車位走去。王燁想到上一次和郭靖因為于飛虹的事情不歡而散之後,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再見過了,王燁沒有吱聲,也是感覺到些許的尷尬。王燁起身想走,卻還是忍不住朝郭靖那方看了一眼,卻不料,與郭靖對視的瞬間,王燁生生地愣在了那裡。
王燁看清了那個男人的臉,表情中立刻透露出一絲諱莫如深的沉默,郭靖打開車門,將方有信扶上車,關上車門朝著王燁走過來,王燁下意識地背過身去打算要走,但郭靖還是叫了她一聲。
公 「王燁…..
「品.·…」
郭靖走到王燁面前,「好巧。」「上海就這麼大,不是嗎?」
郭靖聽出王燁語氣中還帶著幾分生氣:「那天我說話是衝動了些。」
「你沒說錯,是我比較自私。」王燁好像沒有打算給郭靖台階,但這樣一說,郭靖也沉默了下去。
王燁望了望停在不遠處的車,問:「你現在和萬康那邊走得很近嗎?」「嗯,我現在在萬康這邊做事。」
王燁冷冷一笑,「真好。大樹底下好乘涼。好了,你快去照顧你的老闆吧。」「王燁,你今天說話帶刺,是還在生我的氣嗎?」
王燁長長舒了一口氣,說:「沒有啊。」
這時,口袋裡震動的電話打斷了兩人的談話,王燁側過身接了起來。「王小姐嗎?」
「是。」 「我是吳勇。」
王燁微微捏緊了電話,「什麼事?」「於女士醒了。」
王燁突然愣了一秒鐘,沒有說話,這時,她感覺到郭靖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微微打了個寒戰,並沒有回身。
大概過了幾秒鐘,王燁才轉身看向郭靖,郭靖注意到她有些微紅的眼眶,關心地問道:「你怎麼了?」
「我現在得去一趟醫院。」「沒事吧?」
王燁沒有回應郭靖,只是朝路邊走去,準備攔車,郭靖快步迎上,問:「是于飛虹有什麼事嗎?」
王燁依舊沒有開口。
郭靖沒有再追問,一輛紅色的計程車停在了他們面前,王燁開門上車,沒有看郭靖一眼。
這時,另一輛車上,方有信探出身子叫郭靖過去,郭靖只好作罷,看著王燁離開。
五彩斑斕的夜燈像是突然跑焦了一般,在王燁眼中變成紅紅綠綠的光斑,一時間陷入了沉思。郭靖在萬康做事,什麼時候去的?為什麼會去?他知道方有信是什麼樣的為人嗎?想著想著,王燁又覺得自己可笑,郭靖的工作和生活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剛剛那一瞬間,她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方有信那張臉上,十幾年過去了,除了鬢髮滄桑之外,面容卻依舊還是當初的模樣。
王燁記得那個時候,方有信是當地的廠聯主任,所謂廠聯,也是在90年代末期互助互援的一個組織。那個時候自主生產服裝的工廠生意已經岌岌可危,許多工廠都已經開始放棄自己的品牌,開始接收外資品牌的訂單,剩下幾家始終不肯轉型的工廠聯合起來,組成了廠聯。方有信是當時的牽頭人,他負責繼續為工廠開拓銷路,因為他的一番口舌,讓大家恢復了信心,總覺得還有復甦的景象,但事實上這統統是方有信的一場騙局。
方有信一邊對外宣稱自己手上的工廠資源,一邊騙取大量投資者的資金,工廠完完全全成了他手中的籌碼和犧牲品。廠內生產的商品由方有信統一售出,他再按照收益抽取一筆費用,看起來好像訂單慢慢回升了,但真正返回到工廠的資金少之又少,工廠也沒有獲得更多的收益。廠聯內部慢慢出現了質疑,但方有信始終畫著大餅讓大家相信市場很快就會打開了。隨著時間的拉長,有幾家工廠撐不住了,方有信便用籠絡投資的一部分錢遣散了倒閉工廠的員工,工廠便真正被他收入麾下。
王燁的母親就是這次交易中的直接犧牲品。一方面對於方有信的過度信任,另一方面又孤注一擲的母親,最後血本無歸。當母親苦苦懇求方有信能挽救工廠的時候,方有信則選擇了落井下石的方式。他向王燁母親提出了收購的方案,但價格遠遠低於市場估價,王燁母親終於識破了他的真面目,矢口拒絕了方有信的建議,也正是因此,最後母親也沒有盤活工廠,在她一手創辦的企業中過勞去世。
王燁從那段痛苦的回憶當中抽離出來,當她剛剛聽到郭靖加入萬康集團的那一刻,心中有種難以言說的苦楚,這個曾經讓她欽佩的男人,最終也因現實而屈服。她的頭靠在車窗上,咽下了那聲失落的嘆息,她望著車窗外前行的道路,現在沒有時間去思考郭靖和方有信的關係,相比之下,她只想第一時間見到于飛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