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田中建第一次來中國是1990年,當時BUNK還不叫BUNK,而是叫作「小浜商事株式會社」,那時候立志要在服裝行業開闢疆土的新田也不過是在日本山口縣管理著七八家店鋪的小老闆。現在回頭看,1990年的中國,彷彿已經是一個早已被現實碾磨得只剩下記憶的另一個世界,但是對於那個時候的新田來說,中國是他最看好的國際市場,那裡有最廉價的勞動力以及最廣大的消費群體。他從上海買了兩件的確良襯衫帶回日本,並告訴自己的員工,他可以賣出比的確良更受歡迎且更便宜的襯衫。
兩年之後,小浜商事株式會社正式改名BUNK, 取自best unique nattyknitted fabrics的首字母,意為「最完美的織物」。次年7月,直營店鋪剛滿100家的同時,新田宣布BUNK在廣島證券交易所股票上市。那時候開始,BUNK成為大街小巷熱議的商品。1995年的春天,新田將事務所搬到了東京六本木,並在秋天的時候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二部股票上市。彼時,新田意識到日本的市場基本已經穩定了,於是再一次前往中國,BUNK入駐中國是必然之事,可是前期在尋求合作夥伴上,新田也花費了不少時間,前前後後的磨合和尋覓,好幾次合作的崩潰,大概消耗了四年之久,新田才通過在中國做生意的日本朋友認識了當時正在辦廠的倪向東。
對於新田來說,第一次和中國人做生意,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不管從國情還是市場環境來說,中國和日本都有太大的差別了。但是倪向東是個聰明人,那時候新田僅僅和他有一面之緣,他便向新田介紹了自己工廠未來的計劃,並和新田描繪了他心中的藍圖,那時候擔任翻譯的正是剛剛到倪向東那裡報到的陳彤,也是陳彤通過自己的說話技巧幫倪向東拿下了 BUNK的第一筆訂單。
十幾年過去了,新田依舊還記得第一次來到中國時聞到的空氣中的味道,那是和日本空氣截然不同的氣味,帶著一種興奮、樸實以及渴望成功的氣味,而對於新田來說,那時候的日本已經失去這種氣味很久很久了。
和倪向東的合作翻開了新田打開中國市場的第一頁,接著是十來年的辛勤耕耘,終於讓他慢慢把握住了行業命脈。
新田一直以為自己已經以最快速的方式在進步了,但當BUNK第一次被「狙擊」的時候,新田有些慌了,他意識到這些年的成功讓他忘記了緊迫感,忘記了中國突飛猛進的發展,早已不是十幾年前他踏足的那片土地了。世界變了,中國也變了。當于飛虹給他發來郵件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必須趕緊順應新的變化,否則可能就會釀成諾基亞式的悲劇。
從去年年初開始,有一件事,整個企業上上下下,大概只有新田自己最明白,在營業額一片大好的情況下,真正交上來的財務報表卻呈現出了毛利逐年下滑的情況,而且營業額越高,毛利下滑得越嚴重。他清楚有很大一方面原因與自己住院無法親自管理公司以至代理人胡亂作為有關,但作為像BUNK這樣運營多年的大公司,他短時間的不在場並不會有這麼大的影響。經過分析,新田清楚明白,毛利下降的關鍵還是在於生產成本的逐年上漲,中國生產力成本日益增高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企業向前的速度,即使他已經開始與東南亞的工廠合作,但是技術的限制始終是最大的問題,中國的70%的手工技術,都是第三國家無法追趕上的。那麼,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強制降低原價,這是BUNK能繼續下一個十年的必然出路。
可真正實行「原價戰」以來,幾乎遭遇了各種阻力,他也自知強硬地進行下去只會兩敗俱傷,所以當于飛虹那一封郵件發來的時候,新田知道時機也許來了,這一根他必須抓住的橄欖枝在這時說什麼也不能放掉。在看完于飛虹的那份詳細報告之後,新田立馬答應了下來,剩下的談判交給於飛虹來負責,事成之後,他會想辦法恢復于飛虹的職位。但于飛虹卻意外地拒絕了新田的承諾,于飛虹只和新田提出了一個請求,她希望事成之後,公司可以回購她手上的股一份,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新田在飛機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飛機剛剛落地浦東國際機場,他打開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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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大撥郵件湧入。這兩天,林丹召集公關部已經快速應對了旗艦店踩踏事件,慢慢將事件平息下來,BUNK以100萬的巨額撫恤金安撫了傷者家屬,並公開道歉,與此同時下架了與Kwas的聯名款。然而在事件平息的同時,BUNK原本預期的營業額扭轉為負,股市也受到了重創,並且因為下架而引起了Kwas的超級不滿,對方要求中止合作並要求賠款。一系列的事情堆積到一起,換了普通人早就心亂如麻,但對於新田來說,這不過是眾多大風波中的一簇浪花罷了。
郵箱中有一封私密給他的信件,他看了看旁邊坐著的助理,沒有直接點開。
下了飛機之後,新田跟著助理到了花園飯店,事發現場的旗艦店距離花園飯店不到五百米的距離,新田推開房間的窗戶,就能一眼望見這家全球最大的店
鋪。
1994年的上海,他問別人,淮海路是個什麼地方?所有人都告訴他,有錢人去的地方。十里洋場的霞飛路,縱然換了天地,在那時,依舊是叱吒風雲的黃金地段。彼時,陸家嘴商圈還沒有形成,南京路不過是平價商品的聚集地,唯獨有品位的人,都是選擇在淮海中路漫步。新田說,有一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店鋪開到這滿地黃金的地方,他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終於完成了這個夢想,然而從這家店鋪開店的第一天開始,就從未安寧過。
所有的錯誤,都是從丁善正成為旗艦店店長的那一刻開始的。
這二十多年,新田一磚一瓦地建築起了BUNK這個商業帝國,企業的發展速度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與此同時,他自問沒有辜負任何一個為BUNK努力過的人,在他看來,他花了二十年的時間研究全世界最好賣的衣服,也用這二十年給了所有員工最公平的競爭機會,他尊重他們每一個人的加入和付出,也儘可能給到了他們所需的回報。拿丁善正來講,他這樣一個中專畢業的普通人,能夠在上海有車有房且過上惹人羨慕的生活,離不開新田的幫助,與丁善正一樣早年加入BUNK的,大多都是水平普通卻願意拚命的人,依新田來看,他們絕對拿到了超出他們階層的回報。但人總是貪心的,總覺得自己付出了就應該得到更多,當他沒有得到的時候,便開始質疑這些幫助他的人其實是在利用他。新田拄著拐杖凝望著自己蓋起的這座高樓,樓頂的logo像是一枚嘉許的王冠,哪怕那麼多人都在告訴他,他錯了,可他完全沒有質疑過自己的每一次決定。新田點開了那封私密郵件,幾分鐘後,他讓助理安排好這兩天與Brother的簽約儀式,地點就定在酒店的會議室,相關人員務必到場。助理離開之後,新田看著BUNK的股票,拿起手機,撥通了林丹的電話。
「我到了。」新田像是給出一個暗號式地緩緩張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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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王燁坐在休息室一角的高腳椅上,戴著耳機,手指在筆記本的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著。這個時候,全公司的職能部門都匯聚在18樓的會議室里,為兩天後的簽約儀式做最後的準備,然而,這一切都與她無關。王燁喜歡這樣寧靜的午後,沒有人打擾,也沒有必要捲入無謂的紛爭,自從不用再參加集體會議之後,王燁才著實地鬆了一口氣。她別過頭,看見靠牆的晾衣通上掛著上一季的衣服,其中好幾個款式都是自己負責的。她捂著頭,仔細地望著那幾件衣服,旁邊的茶几上散落著幾本時尚雜誌,其中有一本是王燁接受過採訪的某一期。這時,冰箱重啟的聲音打破了寧靜,突然有人推門進來,一個毛頭小子看見坐在窗邊的王燁,叫了一聲「姐」,然後毫不忐忑地問道:「姐也在這裡偷懶啊。」隨即看著他從自動販賣機里取出買的可樂,放了一瓶在王燁桌上說:「請你喝啊。」王燁看著這個陽光般的大男孩,就像是有一個異世界的人突然闖了這進來,但是隨他而來的是和煦的陽光,以至於一點也不違和,反而讓人心安。
「謝謝,但我不喝可樂。」
「哦,那姐想喝什麼,我再去買一瓶。」
「不必了,我不會告密的。」王燁微微一笑,合上筆記本。
「哈哈哈,姐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這個時間段能到這裡來的,不都是一個目的嗎?」王燁看了看桌上那瓶可樂,
想了想,順手拿了過來,擰開,撲哧一聲,氣泡充滿了整個瓶子。少年疑惑地望了王燁一眼:「姐不是剛剛說不喝嗎?」
王燁舉起可樂,以乾杯的姿勢,說:「就為我們一起偷懶舉個杯。」
少年灌了一口可樂,坐到旁邊的沙發上,笑著說:「姐是姜楠的SV吧,我記得你給我們上過課。」
「我不做SV好久了。」王燁沒有怪罪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陳述。
「啊,又是升職了嗎?我之前聽我們組的那些人說,姐可是全公司升職最快的BMC了,簡直是傳說中的人物。」
「沒有升職,是調去別的崗位了。」
「哦。」少年突然坐起身來,「姐,我下個月要被派去海外了,我還挺興奮的,聽說回來我就可以做SV了。」少年一臉對未來的憧憬讓王燁陷入了沉默。
「挺好的,恭喜你。」
「說實話,聽了那麼多SV上課,只有你的課是我聽得最認真的,真希望成為像姐一樣的人,可惜你不是我的SV,姜楠的命真好啊。」
這時,少年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猛地跳起來:「啊啊,完了,他們開完會了,我們SV估計發現我偷跑了,我要回去了!」少年急匆匆地往門外跑去。
王燁注意到他的工牌落在了櫃檯上,她起身走過去,看見工牌上「張鍇傑」的名字和他陽光一般的笑容,緊著拉開了門,少年和她迎面撞上。
「你的工牌。」王燁伸手遞給他。
「嘿,謝謝姐,對了,等我從海外回來的時候請你吃飯啊!」
王燁點點頭,「別叫我姐了,叫我王燁吧。」
「好的,王爺!真霸氣!我走了。」
眼看著少年離開的背影,她重新打開電腦,看到高橋發來的郵件。自從出了Kwas那件事後,高橋就開始變得有點神經質了,她總覺得公司小題大做,根本不重視她的作品,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好不容易設計了爆款的產品要遭受下架。
「踩傷人和衣服有什麼關係,是安保問題啊!」高橋不止一次這麼抱怨。
但對於王燁來說,只要事件一旦被處理,這件事就等於過去了,將注意力投入下一件事比較重要。高橋最近的幾封郵件都有些頤指氣使的感覺,詢問王燁這兩天去工廠的安排如何了,王燁查看郵箱,注意到昨天已經發過一次行程單給她了,不過事情一多,她也差點忘記明天要和高橋去工廠確認面料。明明當初說好只是協調她與工廠之間的翻譯,現在儼然成了一個助理,原本對王燁態度好轉的高橋又恢復到之前的模樣,那場新品發布會帶來的逆效果似乎像王燁私下的預謀一般。她把發送過的郵件又轉了一遍給高橋,郵件里一句話也沒有寫,也算表露自己的情緒。
明天就是公司和Brother簽約的日子了,要陪高橋一起去工廠,也是躲過了一些有的沒的麻煩,但王燁想起那天厲如花在機場和自己說的話,還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不過她很快就壓制住了內心的這種不安,將高橋的行程也轉了一份給工廠。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吧,她心裡默默對自己說。
窗外已經亮起了零星的燈光,辦公室里其他人或多或少已經露出了些許的疲態,唯獨山崎的辦公室里,于飛虹始終全神貫注地和山崎認真對著合同最後的條款,除了兩人之外,山崎還請來了他自己信任的MD赤井,于飛虹倒是沒有什麼異議,因為條款分中英日三版語言,每一條都要三種語言同時確認,光是他們倆確實忙不過來。于飛虹其間只出去喝了一杯水,上了一次洗手間,直到
八點之前都沒有離開過辦公室半步。山崎也不敢有半點出神,實在有點犯困,直用筆寫寫畫畫,一個字一個字確認。
也不顧公共場合,直接在辦公室抽起煙來,倒是赤井的頭就沒有抬起來過,一
其實文件都已經發給新田,由六本木總部的法務確認過了,但任何人都不能因為法務確認過就放鬆警惕。
山崎知道于飛虹也抽煙,把煙盒開口的一端對著于飛虹問:「抽嗎?」于飛虹搖了搖頭,笑著說:「最近我戒了。」
三人將有疑惑的部分寫到白板上,確認詞句上都符合語法且對得上,于飛虹終於感覺到那一沓紙越來越薄,直到她看完最後一張紙上最後一個字,抬頭一看牆上的鐘,已經九點半了。
「明天早上我會去酒店接新田先生下樓,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於SV來安排了。」
「沒問題,酒店那邊的會議室我早上已經去確認過了,明天只要直接過去就行。」
「嗯,等過了明天,大家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了。」
「一樣一樣,山崎先生也辛苦了。」
于飛虹收拾好一切走出辦公室,剛要離開,看到還在高腳椅上坐著的王燁,有些詫異地走過去。
「咦,怎麼今天還在加班?不像你啊。」
「不是加班,我是在等你。」
「等我?」于飛虹饒有興趣地坐在了王燁對面,「怎麼了?」
「明天…………」王燁還沒說出口,山崎卻突然沖了出來,對著于飛虹問:「高MD在哪兒?」于飛虹疑惑:「高MD?」山崎的額頭滲出涔涔的汗來,「對,高娜,你幫我把她找過來!」山崎用力地關上門,留下懵住的兩個人。
「怎麼了?」王燁問。
「不知道,看起來是出問題了。」于飛虹拍了拍王燁的肩膀,「我等下過來找你。」說罷,便朝著高娜的工位走去。
十分鐘後,于飛虹和高娜同時出現在山崎的辦公室里,山崎把一張表格拍在桌上,氣急敗壞地問:「高MD,你給我解釋下,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在和辰洲的結算單上,有好幾筆款的價格是按照原價調低前的價格支付的,前前後後加起來,大概多付了近兩百萬的數額。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主要是出在這個緊要關頭,要是傳到了其他工廠那裡,調低原價就更難談了。明天就是和Brother的簽約儀式,正巧新田就在跟前,要是傳到新田耳中,山崎這個CEO肯定會被彈劾,兩百萬的賬可不是他隨隨便便就能抹掉的。
高娜不以為意地瞄了一眼,然後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說:「山崎先生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福田家人來認領遺體那天,我說我要回來處理工作,是你說讓我不用管的,後來我就找了一個以前的下屬幫我清算了,我也不知道他會弄錯啊。」
這件事山崎實在後悔莫及,BUNK內部的結算系統一般是先由MD提起申請,然後由CEO這邊確認無誤,財務部門才會撥款,所以最終的許可權其實都是以山崎的名義來管控的,但因為撥款款項太多,所以山崎基本上都全權交給MD來負責,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過什麼差錯,要不是剛剛赤井在對合同的時候,剛好看到這張結算單,山崎也不會發現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高MD,你現在是在怪我嗎?」山崎怒視著高娜。
高娜故作驚愕:「我沒有啊,我怎麼敢怪您,我只是那時候就提醒過山崎先
生,但是山崎先生讓我別管,我也沒法反駁啊。」
山崎注意到于飛虹還在旁邊,不便說狠話,此時此刻,他掌心全是汗,也知道責怪高娜一點用也沒有,到時候追究下來,高娜只會反咬他一口,山崎吸了口氣,緩緩問道:「你說你當時是讓下屬幫忙操作的,那個下屬是誰?」
李樂平滿頭大汗地趕來,已是半小時後,原本剛剛到家還沒把面泡熱,就立馬被高娜的一通電話叫來,緊趕慢趕地出現在山崎辦公室時,山崎的氣已經消得差不多了。山崎看著李樂平,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年輕怎麼看都像是做事不嚴謹的人,他甚至不記得是否在公司里見過這個人。李樂平一直低著頭,也不敢正
眼看山崎一眼,李樂平斜睥了高娜一眼,高娜卻絲毫不看他,似乎要與李樂平徹底撇清關係似的。李樂平的後腦勺已經滲出冷汗,掌心也開始發麻,但他心中始終想著,高娜那天和他說的,只要他都擔下來,山崎不會拿他怎麼樣的,事情最後只會不了了之。
山崎背著手,走到李樂平面前,拎著表格問:「這個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李樂平仔細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說:「好像…………是,是我那天弄的表格。」
「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嗎!」山崎突然厲聲呵斥,嚇得李樂平聳起肩膀,閉上眼睛。
「我…………」李樂平被逼問得雙頰發紅。
「你!」山崎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哎,這件事,你今晚回去起草一封郵件,敘述一下整件事情的經過,明天一早發給我。」他又看了一眼高娜:「也抄送給高MD。」
高娜不動聲色地朝著李樂平點了點頭。李樂平依舊是不敢給出任何回應,只顧對著山崎說:「好…………好的。」
高娜帶著李樂平朝著自己工位走去,一直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李樂平被高娜的輕喚嚇了一跳,高娜不咸不淡地低聲道:「這次我們算是兩清了,但你以後給我放聰明點,你要記得你到底是幫誰做事,不要隨便捅婁子。」
李樂平汗涔涔地喘氣道:「娜姐,我真不會有事吧?我家還供著房貸呢。」
高娜「嘖」了一聲,胸有成竹地輕笑道:「能有什麼事,你合同沒到期,公司不敢開掉你,你那個級別也降不到哪兒去,放心吧,山崎估計連處理你的機會都沒有就得走人了。」
于飛虹隨後從辦公室走出來,王燁已經不見了,她從桌上拿起手機,看到王燁的一條信息:我先走了,明天的簽約唯恐有詐,你自己小心。
于飛虹鎖掉了手機,意味深長地回頭望了一眼山崎的辦公室,臉頰的疤痕在反光玻璃里看得如此清晰,她注視著玻璃中的自己,轉身拎著包離開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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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銀灰色的奧迪跟著一輛深寶石藍的賓士在花園飯店的大門前停了下來,劉
瀟和他所帶的律師團隊先後從兩輛車上走下來,門童幫劉瀟拉開了花園飯店的
大門,一眾人招搖地進入酒店,服務生一眼便知他們是今天訂下會議室的客人。
酒店房間的洗手間里,新田對著鏡子系好領帶,端正地朝花白的頭髮上抹了點髮油,然後清了清嗓子,撥通了助理的手機。這時有人敲門,新田疑惑地退出身去,一個白色信封從門縫口遞了進來。
會議室內,山崎略顯焦急地和赤井整理著會議所需的文件,于飛虹確保會場準備事項都沒問題後,輕輕地推門走了出去。
于飛虹站在走廊的台階上,調整了一下氣息,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確保時間OK之後,才按動了電梯的按鈕。
大廳里那群等待的人中,于飛虹還是能一眼辨別出誰是領頭人,她大方地朝著人群走去,對著那個氣場強大的男人笑道:「劉總,你好。」劉瀟和眾人回頭,看見迎面走來的于飛虹,其中幾個人注意到她臉頰的那道疤,微微有些發怵,但劉瀟卻彷彿視而不見一般,禮貌地伸出右手:「你好。」于飛虹從口袋裡拿出名片夾,恭敬地遞上名片。劉瀟看了一眼,點頭笑道:「於主管,幸會。」朝身後的助理示意了一下,助理也畢恭畢敬地將名片交到劉瀟手裡,劉瀟親自遞給了于飛虹。于飛虹伸手道:「會議室已經準備好了,這邊請吧。」
山崎看好了時間,讓赤井吩咐酒店的服務員準備茶水,他先上樓接新田下來。山崎剛拉上門,于飛虹已經帶著劉瀟眾人過來了,山崎用日本人慣有的禮儀鞠了個躬,然後說明自己要去迎接新田先生,便匆匆離開了。
山崎輕輕敲響了新田的房門,聽到新田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進來。」才注意到門原來是虛掩著的。山崎剛剛推開門,便看到新田一臉陰沉地看著自己。
「新田先生,樓下……」山崎還沒說完,新田便搶過話來:「山崎,辰洲的結算單是怎麼回事?」
「我正準備在今天會議結束之後和您彙報的,這件事是…………」
「辰洲那邊給了你多少好處?」
「新田先生,不是您想的那個樣子。」山崎誠惶誠恐,「這件事不是我…………」
新田將剛剛遞進來的白色信封扔到山崎面前, 「那你看看這裡面是什麼吧! 」
山崎不明所以地看著那個信封,慌張地拾起來拆開,幾張照片從裡面掉了出來,照片上是山崎、福田和辰洲的老闆王總在湖邊喝酒談笑的照片。新田怒火中燒,起身走到山崎面前:「你解釋一下吧。」
「是王總,他…………他找到我和福田,希望福田在縫製技術上給到一些建議,從而降低衣服的製作難度,這樣他省下的人工成本,可以抵消我們降低原價的對策,但是我沒有拿辰洲的任何好處啊,那天福田也在…………福田……..……..」山崎意識到福田已經死無對證,他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編,繼續編!」
山崎猛地一想,是高娜!是高娜在陷害他,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被利用了。可當他明白時已經太晚了,結算單上多出的兩百萬似乎鐵證如山,不管此刻他怎麼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山崎哆嗦地看著滿地的照片,似乎已經沒有多餘的一句辯詞可說。
新田用拐杖戳了戳山崎的胸口:「山崎,想想你做CEO這段時間到底為公司帶來了什麼吧,其他的我也不用多說了。」新田清了清嗓子,「我們準備下去吧。」
山崎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他木訥地應了一聲,六神無主地點了點頭。
高鐵站的檢票處,王燁拉著行李正在尋找高橋的身影,這時她的手機突然響了。王燁以為是高橋的來電,沒想到打電話來的是倪贇。眼看著高鐵就要檢票了,可高橋遲遲沒有出現,她也來不及顧及倪贇的電話,只好掛斷,給高橋發了兩條語音,這時倪贇的電話又打了進來,王燁無奈,只好接起來。
「怎麼了?」王燁還是左顧右盼地張望著。
「王爺,你知道Brother被萬康收購了嗎?」
王燁太陽穴突然刺痛了一下:「你說什麼?」
「萬康以順燦的名義收購了Brother,你們確定你們還要和Brother合作嗎?」
「什麼時候的事情?」
「前天剛剛簽完併購合同,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這件事,所以立馬給你打電話過來。如果你們讓Brother技術入股,就相當於割讓了股權給萬康,這應該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Brother是他們故意留出的缺口,就是為了讓BUNK掉進去。」
王燁只覺得頭皮發麻,這時廣播站再一次通報了車次消息,轟隆隆的人流聲積壓而來。高橋從一堆人中擠了出來,匆匆忙忙地跑到王燁面前,王燁掛斷了倪贇的電話,她們原本要搭乘的高鐵已經關閉窗口了,高橋嘟囔埋怨道:「堵死了堵死了,上海這交通能不能管一管?」
王燁頓了頓,對高橋說:「高橋小姐,我現在得去一趟花園飯店,沒有辦法陪你出差了,車已經開走了,麻煩你自己想辦法吧。」
高橋一臉吃驚地看著王燁,「花園飯店?唉,我自己怎麼…………」高橋還沒有說完,王燁已經拖著拉杆箱朝門外奔去。
王燁坐上出租立馬撥通於飛虹的電話,但是于飛虹直接掛斷了她的電話,想必會議已經開始了,王燁快速編輯好信息,發給於飛虹,讓她無論如何要中止這場簽約。但是發出去的信息彷彿泥牛入海,沒有任何回應。
王燁看了看時間,距離正式簽約還有四十分鐘,不出意外的話,他們還有審核
最後一遍合同的流程。王燁對司機說:「師傅,幫我抄近路,三十分鐘內到,我給你三倍的車費。」
會議室內,新田坐在主席位,山崎和于飛虹分別坐在他的兩側,劉瀟坐在新田的正對面,兩位彼此笑了笑,雙方的律師正在進行最後的檢查和核對。
「新田先生看起來完全不像上了七十的人啊。」劉瀟喝了一口茶,似乎想找點話來打破這等待無聲的局面。
「劉總客氣了,老不老這件事,只有自己心裡明白,我也是一個即將要退場的人了, BUNK還是有大批的人才,未來是他們的。」新田一邊說一邊看了坐在左側的山崎一眼,山崎卻不敢正視新田。
劉瀟似乎從中看出了點什麼,表示客氣地笑了兩聲,他看了手錶上的時間,招呼旁邊的助理,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麼話,助理點頭表示明白了,推門出去了。
于飛虹注意到在桌上的手機又亮了起來,她知道不接這通電話,王燁是不會罷休的,她只好拿著手機,起了身,對著劉瀟和新田說: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于飛虹側身出去,正好看見剛剛也出門的劉瀟的助理,他站在廊橋的位置往下眺望,似乎是在等人。于飛虹走到了另一端拐角的地方,給王燁撥了過
去。
「喂,王燁,怎麼了?」
「我現在快到花園飯店了,我見面給你說。」
「唉…………」于飛虹還沒說完,王燁那邊已經掛掉了電話。
于飛虹焦急地按了下電梯,但是卡在17樓半天沒有動,她只好從旋轉樓梯快步往下走去。
王燁從計程車里鑽出來,快步朝旋轉門奔去,于飛虹正巧從她正對面的樓梯下
來。
「於總,你們還沒和Brother簽約吧?我們上當了,他們…………」王燁還沒說完,高娜從旁邊突然躥過來,把她拉到一邊,避開了樓上劉瀟助理的視線,王燁一臉疑惑地看著從一旁徐徐走來的于飛虹,擠出輕微的一聲「於總」。
「王燁,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就是自作聰明。」高娜凶厲的目光落在王燁的臉上。王燁不解地看看高娜,再看了看于飛虹。
于飛虹擋在王燁面前,直直地看著她,說:「王燁,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再摻和進來了。」
「什麼意思…………」王燁只覺一頭霧水。
「王燁,你聽我說,現在按我說的做,和高橋去出差,然後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王燁不可置信地望向于飛虹,再看向站在一旁彷彿早就與于飛虹同仇敵愾的高娜,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一樣,她用力抓住于飛虹的手腕,想要抓住某些還能支撐她內心的東西,而于飛虹只是無動於衷地看著王燁,像是默許了她心中那糟糕的想法。
「這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中?所以當時我問你為什麼要把勞動果實讓給山崎,為什麼不肯在新田面前爭取自己的權益,為什麼不反將一軍,這就是你不肯告訴我的原因?以及你們…….」王燁失望地吐出心中的疑惑,此刻,問與不問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區別。
這時,身後一輛熟悉的車停在了酒店門口,王燁和于飛虹互看了一眼,高娜輕輕地說了一聲「他來了」,她轉向于飛虹,道: 「你快上去。」車門打開,郭靖從車上乾脆利落地走了下來。
我們所有人都好,現在只差最後一步。」
于飛虹反手抓住王燁的手腕: 「王燁,你信我嗎?你信我就按我說的去做,對
「我不懂。」
「事後找會慢慢和你解釋。」于飛虹注視看王燁的眼睛,希望能夠再一次獲得她的信任。
「我不懂,為什麼你們可以把『利用』說得這麼好聽。」王燁鬆開了扣住于飛虹的手,也從於飛虹的手腕里掙脫開,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厭惡,退後了兩步,然後轉身,朝著門外慢慢走去。
「王燁……」于飛虹忍不住輕喚了她一聲。
高娜在於飛虹耳邊嘀咕了一句:「你快上去!」
一道旋轉門的左右,王燁和郭靖剛好錯開,郭靖從墨鏡的余光中看到滿臉沮喪的王燁,而王燁卻連頭也沒有抬地走了出去。高娜輕輕拍了拍于飛虹的肩,然後朝大廳一旁的洗手間走去。
郭靖徑直走了進來,卻並沒有和于飛虹打照面,兩人都像並不認識對方一樣,于飛虹注意到樓上廊橋那個助理的表情變化,知道他在等的人正是郭靖,便不動聲色地朝電梯間的位置走去。郭靖則轉向前台,詢問服務員後,拿起電話撥通劉瀟助理的手機。
于飛虹在電梯里回想著剛才發生的種種,是失望嗎,更多的是失落吧,她一隻手指不斷敲打著電梯的銅壁,想要將王燁破碎在地上的那些信任一片一片地撿起來,可是她知道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于飛虹望著頭頂上的白光,出神地回想起去年年初時,她從菊池那裡得知新田中建醒來的消息,由於她上任CEO之後的報表非常糟糕,加上新田原本不喜當初菊池將于飛虹設為CEO的這項安排,已經動了要更換她的想法。雖然這只是小道消息,但菊池讓于飛虹心裡做好準備——「原價戰」是她最後的機會。
新田出院之前,如果她無法在最後那幾個月扭轉局勢,那麼下一個被踢出局的就會是她。在於飛虹看來,「原價戰」基本是一場只輸不贏的「戰爭」,如果依靠這一點來維護她CEO的職位,她深知一點勝算也沒有。放棄吧,換作之前,于飛虹早就想要放棄了,可是現在她不行,孩子、房子、丈夫丟下的爛攤子,她需要承擔的東西太多太多,如果業內再傳出她被掃地出門的消息,那她剩下的半輩子基本算是完了。
那個時候,于飛虹真實地感受到前途灰暗的無力感,她能為自己做些什麼呢?如果郭靖還在,她還可以向他取取經,但是郭靖離開了,身邊竟連一個可以徵求意見的人都沒了。
幸而在當時一個人的到訪讓她看到了另一條出路。
于飛虹整了整衣領,吸了一口氣,伸手本來要推門,略微思考了下,收回了手,然後側身轉向走廊一處的轉角。很快,她便聽見電梯處傳來一陣交談聲,細碎的腳步聲到會議室門前便停了下來。她聽見自己心裡打鼓的聲音,但她必須控制住自己的惶恐,在這個關鍵時刻,她是最不能掉鏈子的那個。
從病床上醒來的時候,王燁的那封郵件不是沒有讓她懷疑過,如果萬康在背後做好了操控全盤的打算,那為什麼會留下Brother這樣的公司給BUNK喘息的機會?這絕不像是一個運籌帷幄的企業家會隨便犯的錯,思來想去,那麼答案一便只有一個——萬康隨時做好了收購Brother的準備。她不能確定自己的想法一定正確,所以她想辦法聯繫上了郭靖,郭靖雖然也不清楚方有信的具體措施,但方有信的想法十之八九相同。于飛虹瞬間明白,既然如此,或許她可以將計就計,如果萬康真的打算放過BUNK,她便以Brother為條件向新田提出隱退,將股份變現,償還債務,就此離開。如果萬康真的打算收購Brother,那于飛虹就借力打力,將山崎誣陷為從中作梗的那個人,藉此將其踢出遊戲,重新奪回CEO的位置。
郭靖跟著助理已經進去了,于飛虹緊隨其後,推開了門。
郭靖站在新田中建的對面,新田不可置信地看著郭靖,于飛虹此時才對上郭靖的眼神,裝出了與新田一樣的驚訝,愣在門口不知所措。
劉瀟站起身來,向新田禮貌地介紹:「新田先生,我忘了和你們說,現在Brother已經隸屬於順燦企業下的子公司,這位是我們總公司順燦的CEO,郭靖郭先生。」不明所以的山崎想著對方CEO親自出馬,立馬起立,笑著準備迎上去握手,這一舉動更是徹底惹怒了新田,新田充滿怒火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山崎,山崎還沒清楚怎麼回事,但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新田產生一種他早已知曉整個過程的錯覺,頓然讓新田忍不住拍案而起。
這一聲厲響,終於把整個會議室其樂融融的假象打破了,山崎懸在半空的手、劉瀟僵持的微笑、于飛虹後退的腳步以及郭靖取下的墨鏡,在這一瞬間通通定格在那裡。站在旁邊的每一個人全都大氣不敢出一聲,誰料新田中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對著郭靖說:「好久不見,郭總。」劉瀟錯愕於兩人居然認識,不免感嘆道: 「原來世界這麼小?」山崎作為空降兵,也不清楚郭靖的往事,見著新田和郭靖是舊交,還想著這件事就更好辦了。
郭靖緩緩地走到新田面前,彬彬有禮地說:「新田先生,好久不見。」兩人看著彼此的眼睛,瞳孔中彷彿帶著幾分「卧龍躍馬終黃土,人事依依漫寂寥」的愴然。于飛虹繃緊了神經看著這舊時主僕的重逢,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們倆下一步的指示。
新田中建拄著拐杖,掃視了一圈整個會議室的每一個人,他大概真的是老了,換作以前,眼見這樣的騙局,他早就憤然離席,揚長而去,但是他知道今非昔比,背後那雙手似乎早就握住了一切,現在不管他怎麼翻騰,到底跳不出這五指高山。誠然,他可以放棄這次的合作,但萬康勢必會選擇別的方式繼續狙擊,他們有這樣死纏爛打的實力,他算是明白,順燦背後的方有信真正目的並不是要洗牌行業,而是看中了BUNK的巨大市場,想要分一杯羹。他深知當前的形勢下,新田絕不會隨便讓一個外人進入到自己的遊戲中,方有信下了這麼大一盤棋來讓新田入套,背後必定有熟知BUNK的人在為其出謀劃策,那麼這個人是誰?
新田中建的手放在那份合同上,然後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他看了看旁邊的律師,帶著略微疲憊的語氣問:「都確認好了吧?」律師點了點頭。新田從口袋裡抽出那支陪伴了他快十年的鋼筆,翻到合同的最後一頁,認真地簽上新田中建四個字,再拿出刻有名字的印章蓋了上去。為了將技術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這次的技術入股是新田將自己的股份割讓出來的,他簽下的每一筆,內心都在滴血。
三份合同交換籤完,整件事終於告一段落,郭靖上前向新田伸手,希望能夠來一個「合作愉快」的彼此祝福,但新田中建只是緩緩站起身來,拍了拍郭靖的臂膀,輕輕說:「畢竟競賽還很長。」然後跟著助理走出了會議室。
待新田離開後,于飛虹才緩緩回過神,而郭靖與劉瀟也相繼離開了,會議室里只剩下尚且一頭霧水的山崎和彷彿剛剛走過鋼絲繩的于飛虹。不知道是不是暑氣已至,兩人的脖頸都微微滲出汗來。
那一夜,王燁沒有回家,也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人,她搭13號線到了南京西路,從吳江路繞到石門一路,一路上,她都有點恍惚。她想起那天火急火燎趕到機場給厲如花送別,王燁想了很久,還是沒有問出她的疑惑,她想厲如花如果真的有什麼要和自己說,必定會在離別的時刻跟自己囑託,可是厲如花只是輕輕地和她說:「Kelly,不管你在哪兒,你可不能比我老得快啊,記得哦。」厲如花還是帶著俏皮的語氣,用手捏了捏王燁的臉,隨後王燁送她和加藤進安檢,彼此揮手告別。那之後,厲如花飛往日本與王燁報過一次平安就徹底消失了,沒有再和王燁說過任何話。王燁現在回想起那句「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真的太簡單了」便覺厲如花應該早就察覺到了什麼,但也如厲如花所想,以她們之力,又能改變什麼呢?所以索性不說或許才是最好的。
王燁緩緩抬起頭,看著一面漆金的招牌嵌在石牆裡,方方正正的金牌上用方正的楷體寫著「聆閣」兩個字,一直說抽空來參觀陳彤新開的畫廊,卻一直沒有時間,不料這漫不經心卻走到了畫廊門口。
王燁輕輕扣了門,然後走了進去,不知為何,原本內心的心緒繁雜突然像是被這空擋素白的牆面凈化了,方圓之間,像是置於皚皚白雪之中,牆上的畫並不多,白牆下稀稀落落也堆放著一些。王燁走走看看,突然被一幅肅殺黑夜下的天鵝所吸引。畫上的天鵝若隱若現,藏在黑幕之下的池塘之中,疏疏錯錯的幾根蘆葦纏繞著它,天鵝仰頸望向天邊,像是無畏阻撓,心有所向的驕傲模樣。
就在王燁注神於那幅畫時,突然聽見背後溫柔一聲:「喜歡嗎?」王燁轉身,見陳彤一身銀線藍黑編織襯衫,下著一條簡單的水洗淡藍牛仔褲,她把頭髮放了下來,看上去端莊典雅,淺笑著看著王燁。陳彤走向那幅油畫,又問了一遍:「喜歡嗎?看你愣在這兒發獃。」
王燁點了點頭,「我不太懂畫,但是從這幅畫里能感受到力量,好像看完之後,心情也好了很多。」
「看來心情不好。」陳彤一語中的,「我帶你逛逛吧。」
陳彤陪著王燁在畫廊里徐徐走著,王燁簡單看看,卻沒有再看見和剛才那幅一樣震撼人心的作品了,王燁不禁問道:「這些畫都是……..……」
「大部分是我在國外閑暇無事畫的,唯獨你剛剛留神那幅『黑夜天鵝』是我出國前畫的。」
「出國前?」王燁知道陳彤出國之後才開始專修設計,並不知道她原來在出國前就已經畫工了得。
陳彤笑道: 「是啊,當時倪總就是在我家看到這幅畫,才勸我出國去的,那時候大環境不好,他雖然也不懂畫,可是從這幅畫里大概看出了我當時的一點想法,後來我的畫也就不敢這麼直抒胸臆地表達了,這幅拙作其實也是一個遺憾。」
「為什麼這麼說呢?」
「沒有誰會願意其他人一眼就看穿自己內心的,大家或多或少還是希望能夠保持一點神秘感,但是這幅畫太直白了,就像是把自己的內心徹底掏出來給別人看一樣,本來我是不打算把這幅畫掛出來的,可是合伙人很喜歡,執意要放在進門的地方,她說雖然我自己介意,但這幅畫說到底是我人生轉折的一個契機,回頭想想,也確實如此。」
王燁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幅畫,內心彷彿一瞬間被填滿了,王燁突然停下腳步,毫不猶豫地問:「陳老師,那個時候你是怎麼想的呢?」
陳彤順著王燁的目光望過去,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啊,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原來過去這麼久了。」陳彤的目光中帶著柔光,似乎沉湎於彼時情景,「那時候怎麼想呢?你讓我現在來說,我卻覺得好像都是另一個人的想法了。說起來,我還挺羨慕你的。那個時候,快三十歲的女人不談婚論嫁,一天到晚想著風花雪月的事情,怎麼都是被人看作不正常的。不像現在,都市女性怎麼活都是自己的選擇。當時我就像是那個離經叛道的人,被廠里的人背後奚落,但倪總總是把我保護得很好,一直勸我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人又不是活在規矩里的,人得活在開心裡才對』,他當時就這麼說。我一直很喜歡畫畫,但畫畫在那個時候也是被看作不務正業的事,所以我因為家人的要求去學了會計,後來又被安排到工廠上班,始終沒辦法真正去學畫畫,當時倪總就是無意間看到了我畫的這幅天鵝,他當時就問我怎麼想,我說,就是一天胡思亂想唄,女人嘛,都愛做夢。」
陳彤突然露出幾分少女般的羞赧: 「還真的就是胡思亂想,不想結婚,想畫畫,想做和畫畫有關的所有事,還想著有一天要是能以畫畫為生就簡直太好了。但是那時候內心就自己否定了自己,說不可能的啊,人怎麼可能都過上理想中的生活呢,簡直是痴人說夢。結果有一天,倪總突然就說想送我去畫畫,我以為他是在怪罪我,想要辭退我,那時候丟掉工作和現在可不一樣,我是怕啊,可倪總說:『這是對你的獎勵。』那個時候我幫他談下了七個品牌的合作。可當時我也很猶豫,自己已經快三十歲了,我真的要放下一切重新開始嗎?」「可你最後還是放下了。」王燁肯定地幫她回答。
「不,沒有那麼簡單。」陳彤繼續說,「我一開始拒絕了,雖然我心裡真的很想去,但是我不想欠倪總人情,更不可能用倪總的錢,不然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王燁是如此地理解陳彤當時的心境:「那後來…….……」
「後來倪總明白了我的顧忌,他給我安排了一個任務,只要完成這個任務,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學習了。」
「什麼任務?」
「他給我一年的時間,讓我幫他拿下BUNK的長期合作訂單,只要合作達成,
前往國外的所有費用就當作是我的提成,失敗了,便算了。」
「是啊,這樣的話,彼此便互不虧欠了。」王燁對倪向東的佩服之情又多增了幾
分。
「那半年的時間,我開始自學日語,開始查閱BUNK的所有資料,許多人以為德費和BUNK合作是一次巧合,以為我很厲害,但是只有我和倪總知道,其實我們整整準備了一年的時間。後來我才明白倪總的用心,那一年的時間,他既是給我時間考慮自己的未來,也是讓我找回學習新事物的信心。」
「倪總真是用心良苦。」王燁對倪向東的敬意不覺又增長了幾分。
「其實和新田中建的談判,我一點信心也沒有,雖然準備了這麼久,可我完全摸不清日本人的想法,但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你沒有信心的事情,越是完成得格外順利。新田中建似乎對我的說辭非常滿意,半個月後就傳真來了合作合同,因為合作達成,我便也沒有了拒絕的理由。」
王燁低頭細想,不管每個人的命運如何,其實所走的每一步,也都是在重複前人的腳步罷了。王燁多麼羨慕陳彤在有生之年能遇到這樣的藍顏知己,如果沒有倪總的支持,陳彤也無法成為現在的陳彤,可是人生在世,又怎麼可能人人都遇到這樣的貴人呢?關鍵的時刻,還是看你到底有沒有毅然決然的信心和果斷放下的勇氣。
「每時每刻,人都總是被眼前的事物所牽扯,就像是這幅畫里的天鵝。然而心之所向,便是抵抗這些牽扯的力量,我也是許多年後才明白的。」陳彤拍了拍王燁的肩膀,說,「對了,小贇也在呢。」
「倪贇也在?」
「嗯。」
陳彤領著王燁走進畫廊邊上的一間休息室里,只見倪贇正卧在沙發上熟睡,陳彤輕聲在王燁耳邊說: 「我這兒最近都成了他的卧室了,你們倆待會兒吧,我先出去了。」陳彤輕輕推了王燁一把,然後關上了門。
王燁慢慢走到倪贊的旁邊,在沙發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她其實有好多話想和倪贇說,但是真正見到倪贊卻又一句也不想說了。她輕輕摸了摸倪贇的臉,整顆心彷彿都平靜了下來。他嘴唇上的胡茬並沒有讓他顯得滄桑,這個翩翩少年彷彿還是多年前的模樣。此刻,王燁的手機嗡嗡震動,郵箱里跳出一封新田中建發起的全員郵件。「工廠大會…………」王燁看著這幾個字,明白合作差不多已經談定了,她上上下下看了兩遍那封郵件,心中暗暗咯噔了一下。
姜楠是被風吹醒的,她感覺到後頸微微有些冰涼,伸手去夠衣領,卻怎麼也夠不到,睜眼發現車已經停了下來,駕駛座上空無一人,玻璃窗前面是茫茫濱江,天上的星星閃閃發亮,周圍靜謐怡人。姜楠開了車門下來,發現丁善正正趴在濱江邊的欄杆上抽煙,煙頭忽明忽亮,像是在與夜色竊竊私語一般。姜楠走近丁善正,從後面抱住他的脖子,頭依偎在他的背上。
「我以為你叫我出來做什麼呢,原來是兜風。」姜楠的鼻息落在丁善正的襯衫上,透過薄薄的布料傳到他的肌膚,丁善正沒有回頭,依舊眺望著夜色下的黃浦江。
「我最近可能要離開上海一段時間。」丁善正突然說道。
姜楠有些詫異,「為什麼?」
「有些事沒法和你解釋。」丁善正又吸了一口煙,將煙頭彈到了江里。他一手攬過姜楠的肩膀,「那個老頭兒不會放過我的,不過我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我也不後悔了。還記得我讓你留到五月底再走嗎?其實工作我早幫你找好了,但是我想在你走之前,讓你幫我送一份大禮給他。」
「什麼大禮?」
丁善正將手機里的郵件調出來給姜楠看:「新田老頭要召開工廠大會的事情你知道了吧?」姜楠也收到了郵件,點了點頭。丁善正從口袋裡拿出一個U盤,交到姜楠的手上:「這裡面是新田不能公開的秘密,你幫我在工廠大會上適當的時候放出來。」
姜楠拿著那個U盤,玩味般看了看,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然後望著丁善正問:「事成之後,你要獎勵我什麼?」丁善正牽著姜楠的手,往停車的地方走去,丁善正讓姜楠陪著自己在台階上坐下,「你陪我安靜地坐一會兒。」
姜楠斜過頭去看丁善正,這個男人鬢角的白髮在月光下格外顯眼。一個穿著短褲的外國男人從他們身邊跑過去了,一個媽媽追著騎滑板車的孩子跑過去了,一隻找不到路的小狗慢吞吞地繞過了兩人,這個夜突然靜得不像上海。姜楠忍不住開了口:「今天你的心事特別多。」
丁善正笑了笑,眼角的魚尾紋皺在一起,「你想要什麼獎勵?」
「我想…………」姜楠抽掉了丁善正握住的手,兩手交叉握在一起,「我想要個家,你可以給我嗎?」
「什麼樣的家?」丁善正眼中的光變得柔和起來。
「我開玩笑的,你難道還真能送我一個家啊?」
「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
「沒什麼。」丁善正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突然又嚴肅了起來,「我會在離開上
海之前,把我在松江買的那套公寓的鑰匙給你,你可以一直住在那裡。」
「我不需要。」姜楠的拒絕讓丁善正有些意外。
「那套公寓我是用別人的名字買的,所以你不用擔心會出問題。」
「我不要。」姜楠站起身來,認真地對著丁善正說,「我不要,你不用給我,你給我的已經夠多了。其實,我本來就沒有什麼資格來問你要這樣那樣,你要走就走吧,就像我們最初約定的那樣,我們誰也不屬於誰,自然也沒有必要為彼此負責。
丁善正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彷彿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丁善正起身拍了拍屁股,說:「好。雖然我走了,但是如果你後面還需要我的幫忙,可以隨時聯繫我。」
「你還回來嗎?」
「會的,畢竟我還是BUNK的股東之一呢,雖然他已經在想辦法稀釋我的股份,但他始終沒辦法踢掉我。」
姜楠似乎並沒有那麼在意丁善正所說的事情。「對了,這個…………」姜楠突然想起什麼,小跑到停車的地方,打開門,翻找了什麼東西,再慢慢走過來。她把一個深藍色的盒子交給丁善正,丁善正疑惑地打開那個別緻的盒子,一隻閃閃發光的腕錶嵌在其中。
「正哥,生日快樂。」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生日?」
「第一次在店裡給你慶生,我就把日子記下來了。」
姜楠幫丁善正把錶帶上,再然後,兩人都沒有多說一句話了,姜楠靜靜地牽著丁善正的手,在這微涼的夜裡,姜楠第一次感受到上海這座冰冷都市的溫暖,但是她知道,有些東西不過稍縱即逝,不可留戀。兩人手心裡微微泛出的汗,和姜楠此刻的眼眶一樣濕潤,這個男人是誰啊,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他們怎麼就有了這樣的相遇?一瞬間,姜楠好像通通都不記得了,而這個時刻對於姜楠而言,比這些問題的答案美好太多了。
5
俞惠莉沒想到,連自己這樣才剛剛和BUNK合作不到兩個月的小工廠老闆都能收到工廠大會的邀請函,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俞惠莉深知這次前往的許多業內大老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只抱著去學習的心態,也感謝BUNK給自己這
樣一個認識人脈的機會。
俞惠莉的「諾誠」也算是家族企業,原本由父親那一輩開起來的鞋廠也在這兩年慢慢轉型開始做起服裝來,「諾誠」也是俞惠莉上任之後才改的名字,在常熟周邊,提起來大概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但若說起前身「長葛涼鞋廠」,在當地也算無人不知。
收到邀請函的當天,俞惠莉還特地找老同學借了他那輛沃爾沃,怎麼著,總不能開著自己那輛別克去。俞惠莉聽聞德費、蓮台和辰洲的大老闆都會前往,便覺有些惶恐,像她這樣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一堆成功的男人面前,頓然毫無優勢,加上現場肯定也有許多和自己目的相同的人,那至少得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樣,才夠格讓這些企業家正眼看自己一眼吧。後來聽聞BUNK的大老闆新田中建也會出席,俞惠莉意識到這次大會可不簡單,於是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換行頭,沒辦法在特別大牌的衣服里挑,就在輕奢的品牌里找一套別緻的,最後她挑來選去,買下一套酒紅色Sandro職業裝,看到賬單的時候,多少還是有點心疼。
工廠大會定在5月最後一周的周四,所以大部分人周三夜裡都到了,所有被邀請的工廠負責人都被統一安排在陸家嘴的文華東方酒店。俞惠莉以為自己到得還算早,結果等她到時,酒店門口早早就停滿了各種豪車,還好自己有先見之明,不至於還未開場,車就輸別人一大截。
說實話,雖然很多人俞惠莉多少聽過,但卻從未照面,上下樓的時候,酒店來來往往的客人西裝革履,筆挺英氣,讓她更是時不時提醒自己要抬頭挺胸,顯出一副女企業家的模樣,才不會像是一個走錯地方的局外人。
晚餐安排在酒店的宴客廳,俞惠莉算好了時間,不早不晚地出現在現場,她在靠邊上的地方找了個座位坐下來,同一桌的人里,有一個蘑菇頭的中年男人坐在俞惠莉正對面,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穿條紋襯衫的男人,另一邊是一個戴著貝雷帽的老頭。大概現場的女性不多,所以俞惠莉剛坐下,大家都紛紛將視線轉移到她身上。那個穿條紋襯衫的男人先開口,和俞惠莉交換了名片,接著旁邊的人都紛紛介紹了下自己,原來這一桌上的人都和俞惠莉一樣是一些小廠的負責人,彼此都沒有聽過對方的工廠,但還是假裝客氣地說一聲「久仰久仰」。
這時一個愣頭青一樣的男人突然落座在俞惠莉的旁邊,匆匆喝下一大口水,然後笑盈盈地和大家問好。這個愣頭青一樣的男人稱自己叫陳英,是一家名為菲英琦的工廠的廠長助理。陳英見大家神色,一瞧便知大家都不熟悉彼此,侃侃笑道:「不知道很正常,很正常,今晚到這裡來的嘉賓,都是第三梯隊的小工廠,大家互相認識認識,也算抱團取暖了。」陳英這一開口,大家自然都有些不悅,雖然心知肚明,但被直接說出是第三梯隊這樣的類別,多少有些面子上掛不住。貝雷帽老頭臉色最難看,呵斥道:「怎麼,來者都是客,BUNK還幫大家分門別類了嗎?」俞惠莉也不住問:「對啊,我聽說德費、蓮台和辰洲的大老闆都來了吧。」陳英連連搖頭,說道:「BUNK怎麼會讓德費、蓮台和辰洲的大老闆屈身住在文華東方呢?他們自然是住養雲安縵啊。」
安縵是什麼地方,就文華東方對她來說,已經是足夠奢華了。
陳英這麼一說,貝雷帽的老頭也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俞惠莉卻並不知這養雲
這時穿條紋襯衫的男人點了點頭,道:「養雲安縵不是才剛開嗎?他們就成了最先體驗的客人,在BUNK眼裡,他們才是真正的合夥夥伴啊。不過確實也只有安縵酒店才配得上他們,這一夜上萬和一夜上千的房費,就真真把我們這些人的距離給拉開了啊。」俞惠莉一聽安縵酒店要上萬一夜的房費,心裡就咯噔一響,原本就自卑的心理不覺作祟,看來,自己想要藉此場合認識他們卻又是自不量力了。
「蘑菇頭」想了想,突然向陳英問道: 「那陳兄弟,你知道這次BUNK大張旗鼓地舉辦這個工廠大會是要做什麼呀?」
陳英咂了下嘴,「怎麼你們都不知道這次大會的主題的嗎?」幾個人面面相覷,均不太明白,只有貝雷帽的老頭插嘴道:「我聽說是BUNK併購了一家技術公
司,這下要給我們改善裝備呢。」
陳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否定道:「併購?怎麼是併購呢?」
貝雷帽老頭原本就不大喜歡這陳英,這下當面就被否定,更是顯得有些憤怒,說:「那是什麼?你說是什麼?」
陳英解釋道: 「雖然我也是聽說,但絕對不是併購,是技術入股,背後有資本進入,BUNK想要提前進入智能化生產時代,我們這次啊,都是來當小白鼠的。」
俞惠莉聽得雲里霧裡的,說到底也沒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怎麼聽來,都像是BUNK在為工廠做好事。
「蘑菇頭」說: 「這是必須了,馬上就2019年了,按以前那些電影里演的,汽車都該在天上飛了,咱們還在用手工生產,本來就落後啊。」
貝雷帽老頭表示不屑地「哼」了一聲:「機器能代替手工把衣服做好?怎麼可能,你去看看那些機裁的面料,一板一眼的,是整齊啊,但那樣的衣服,真是一點溫度都沒有。這日本人啊,就是太相信技術,要我說,這全世界,就中國人的手是最巧的,這下用機器用慣了,把中國人的手都給廢了。」
陳英沒有在意老頭兒說什麼,一手掩住嘴,壓低聲音說:「還有啊,我聽說,這次這三巨頭聚到一起,才是暗波洶湧呢。」
「怎麼說?」陳英這話題好像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連貝雷帽老頭都露出幾分好奇的神色。
「德費的倪總和辰洲的王總,原本就是王不見王,每年的市場份額就是這兩家爭來爭去,而蓮台的尹總,一直有種坐山觀虎鬥的感覺,想著坐收漁翁之利。有件事不知道你們聽說沒,就是前不久啊,BUNK有個技術老工匠在辰洲死了………」
「這個有聽說,但是這個和他們三個之間有什麼關係呢?」
「大有關係。」陳英斷然說道。
俞惠莉對工匠福田之死也略有耳聞,但是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件事背後牽扯這麼多的故事,她開始反省,自己始終還是太閉塞了。她順著陳英的話繼續聽下去,也是大吃一驚。
「這個事情呢,不得不從原價戰」說起了,你們都知道吧,前段時間BUNK瘋狂降低工廠的原價率,好多工廠都打算和BUNK斷絕合作了,當時巋然不動的,就是這三座大山,德費、蓮台和辰洲不開口反對,BUNK就不擔心咱們這些小工廠不合作。可是,明面上這三家工廠不說話,私下可完全不是,其中最著急的就是辰洲,辰洲因為是做針織品出名,和做梭織的德費、蓮台比,成本本來就低,再往下壓,基本上是分錢不賺了,但是辰洲又想做老大哥,不想面子上輸給德費和蓮台,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和辰洲的王總說,德費為什麼不著急?是因為德費的倪總和BUNK一個姓高的MD有一腿啊,但是兩人隱秘工作做得好,嚴絲合縫找不到半點破綻。然後又傳聞,蓮台這邊不著急,是因為福田那個老工匠收了黑錢,回頭就和山崎CEO說蓮台的衣服技術難度高沒法降價,所以德費和蓮台從頭到尾就沒被要求降價,你說他們急不急?」
所有人望著陳英,一邊驚訝一邊忐忑地問:「這都是小道消息,準不準確啊?」陳英說:「我不能說百分百準確,但無風不起浪,不然你說我又怎麼知道的呢?」
蘑菇頭連忙問道:「然後呢?老工匠怎麼就死了?誰害死的?」
「這件事說來也是巧,辰洲的王總當然不服了,但是也沒有證據,本來他在三家工廠里就處於劣勢,要是明著和BUNK鬧翻,那也是兩敗俱傷,得不償失。所以啊,他就想了個辦法,同時約了老工匠福田和那個姓高的MD吃飯,一方
面他想製造這個姓高的MD的一些醜聞,順勢打擊德費那邊,另一方面也想通
過福田老工匠去幫自己說幾句話。但是好巧不巧,福田那晚上幫王總約來了山崎CEO,赴了兩局宴,又上了歲數,真真實實喝多了,他本來說回房間休息一會兒,後來想起王總叫他半夜去商量好處的事情,走錯了地方,一下就踩空掉進泳池淹死了。這事兒呢,王總也嚇到了,可當時他想來個將計就計,把髒水都潑到那個姓高的MD身上,這樣一來,山崎和那姓高的MD都在他設的局裡,自然都會幫他了。」
俞惠莉被陳英口中的事情著實嚇到了,她總以為,做生意就是安守本分,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關係和資源當然重要,但是這背後的層層陰謀設計,她卻是望塵莫及。她聽得膽戰心驚,頭皮發麻,這故事裡的人紛紛都淪為了資本下的棋子,這不得不說是另一種悲哀。
這時陳英突然起身,說看到自己老闆過來了,不得不先走了,大家似乎都還在消化他剛剛所說的那個故事,整桌的氣壓都低了下來,心中戚戚然,只是簡單和他點頭說好。
陳英一走,大家好像突然失去了話題,貝雷帽老頭突然道: 「那個年輕人,神叨叨的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大家也不必真的去細想這些事啦。」話雖如此,貝雷帽老頭其實自己也沉浸其中。條紋襯衫的男人給大家各續了一杯酒,舉杯慶祝這場相識。
「以後咱們更是要抱團取暖才行啊……」
俞惠莉看著其他人紛紛點頭,不禁應聲道:「是啊是啊。」
翌日清晨,文華東方的酒店門口就站滿了人,俞惠莉梳妝打扮下樓開車的時候,和昨日的陳英又撞到了一起,俞惠莉想,站在陳英旁邊的大概就是他的老闆,菲英琦的徐總,國字臉,中等身高,見誰都一副虛與委蛇的笑,典型的小老闆形象。陳英連忙和徐總介紹,這是「諾誠」的俞總,徐總趕緊抽出褲袋裡的手,熱情地和俞惠莉握了握:「俞總,幸會幸會,現在一起去會場嗎?」俞惠莉點了點頭,指了指停車庫,「我的車在下面,待會兒見。」俞惠莉剛走沒兩步,便看見BUNK統一派來的商務車,車上的人寥寥無幾,但還是有幾個老闆提著公文包坐在上面的,俞惠莉思尋著這些自己沒開車來的老闆大概也怕自己的車擠在一排豪車裡過於突兀,她沒想太多,已經有車陸陸續續上路了,她也趕緊下了車庫,以免待會兒路面擁堵,遲到就不好了。
工廠大會的會場定在斯沃琪和平飯店藝術中心,這大概是BUNK入駐中國這麼多年來,最正經八百地把供應商當合作夥伴的一次,即使那些私下口口聲聲說不把BUNK當回事的工廠,在收到那份燙金邀請函的時候,也忍不住在朋友圈拍照炫耀一番番
舉行大會的決定非常突然,于飛虹甚至擔心大家會因為檔期問題而缺席,但新田中建說,不會的,只要你告訴他們這次大會事關2019的年框合作,所有人都會來的,還有,邀請函不要每一家都發。事實上,新田中建的估計是對的,很多人聽到「年框合作」四個字,紛紛推掉了手上的安排,而那些沒有收到邀請函的工廠也開始四處打聽,使出渾身解數也希望搞到一張入場券。
于飛虹比規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小時,飯店門口卻已經開始有了一些來回走動的商務人士,她迎頭走進飯店,眼看電梯門快要關上,便快步向電梯走去,一手按住電梯開關。這時,電梯里那個身著鵝黃職業裝的女人與她正巧對視,兩人微微愣了兩秒,于飛虹才認出那是林丹。
「好久不見。」先開口的是林丹。于飛虹站在旁邊,笑道:「是啊,我是不知道原來關於生產的會議,你也有時間來參加。」
林丹回道:「大家都在BUNK做事,還分什麼彼此?」
于飛虹順眉低頭,笑道:「你回來這麼久也不和我聯繫。」于飛虹忽而想到什麼,接著說: 「也難怪,畢竟現在是CEO了,忙,能理解。我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呢。」
林丹笑了笑,說:「我才應該恭喜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于飛虹似乎完全不在意林丹說什麼,洒脫地對著林丹說:「有沒有後福我不知道,但BUNK的CEO可不好做,你自己好好加油。」于飛虹的一句話立馬讓林丹想起田曉明、郭靖以及于飛虹之前的種種,心裡咯噔一響,稍微收回了一點盛氣凌人的態度,淡淡說道:「多謝提醒。」
林丹一直沒有抬頭,她始終不敢直視於飛虹下頜處的那道傷疤,于飛虹越是不以為意,傷疤卻越是讓林丹覺得刺眼,她避過了與于飛虹對視的目光,將視線集中在了電梯樓層的數字上。
和平飯店的會議廳里,各個部門各司其職,整個公司已經好久沒有過這樣大型
和郭曉蓓帶著姜楠在主舞台邊檢查自己負責的部分,山崎來來回回好幾次,像走過場似的,沒有人注意到他到底在做什麼。
的會議了,這樣一來,在某種程度上反而讓低迷的員工都積極了起來。錢思思
錢思思湊到郭曉蓓耳邊說:「山崎看上去怎麼這麼著急,像丟了重要東西似的。」郭曉蓓拍了拍錢思思的手肘,說:「你沒聽說啊,他可能要被調走了。」錢思思捂了捂嘴:「真的假的?這次和Brother的合作不是挺順利的嗎?」郭曉蓓壓低了聲音說:「各種原因,總之我的消息來源絕對準確。」
姜楠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擺著東西,視線卻一直在舞台旁邊的電腦音響的位置遊走。這時,大門打開,高娜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職業裝套,裹著一條黑色短裙,踏著一雙漆黑髮亮的高跟鞋走了進來。她看了看會場里的人,逮著幾個眼熟的,說: 「都幾點了,怎麼整個會場還亂七八糟的,誰在負責啊? 」這時只聽見高娜背後突然有人道: 「幹嗎一大早就發這麼大的脾氣?布置會場的工作現在也要高MD來操心了?」眾人朝高娜身後望去,只見林丹端莊地走進來,于飛虹並列走在旁邊。高娜不服氣地說:「布置會場的事情當然輪不到我來著急,這個年頭嘛,熱心腸總是要被嫌的,大概我也得學某些人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才不會被當成箭靶子啊。」林丹倒不屑再繼續和高娜說下去,于飛虹走到兩人中間,說:「難得一見,就要這麼鬧嗎?」
陸陸續續開始有賓客到了,高娜一見到熟悉的老闆,就面帶笑容地飛奔過去打招呼,林丹眼見高娜這副花蝴蝶的樣子,輕笑道:「這麼些日子,她倒是一點沒變。」林丹和于飛虹四下看了看會場,兩人不約而同都在尋找王燁的身影,剛轉身,便見郭靖穿著一身淡藍色西裝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像是剛畢業的小丫頭,應該是他的助理。許多人見到郭靖前來,都感到有些意外,幾個熟悉郭靖的員工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但郭靖就像目空一切似的朝著貴賓休息區走去。緊接著,倪家父子也跟著走了進來,倪贇擺出一副並不感興趣的高傲樣子,但看在父親的面子上,還是盡量低眉順目收斂了些。或許是太久不見,倪向東看見林丹的時候眼前一亮,笑容滿面地主動招呼了一句:「林小姐,好久沒見了。」林丹點頭道:「是啊,倪總還是這麼年輕,一點變化都沒有。」
錢思思和郭曉蓓見賓客陸續到來,也都紛紛下了舞台,朝著一旁走去,姜楠眼見當下無人,從口袋裡摸出U盤,快速將原本插在電腦上的那枚換掉。剛轉身,只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開口道:「會場怎麼也沒有一點音樂烘托一下氣氛?」姜楠看著王燁就這樣站在舞台的一角望著她,她不知道王燁有沒有看到,急忙應和道:「我就是在看怎麼放音樂,結果音響沒聲。」王燁慢慢走過來,「沒聲嗎?那我來吧。」
就在姜楠想著怎麼推脫王燁的時候,大門再次打開,王燁、姜楠與眾人望向門口,穿著素灰色正裝襯衫的丁善正頂著一頭利落的油頭走了進來,姜楠微微縮緊瞳孔,緊接著一眾行人推門而入,賓客的大部隊一時間都開始入場。
這時主持人突然跑到台上,焦急地找著話筒:「在哪兒呢?你們看到了嗎?」姜楠愣了下,「噢,好像在這兒。」她從音響後面的夾角把話筒找出來遞給了主持人。
工廠的銘牌都擺放在桌上,找不到自己工廠銘牌的賓客,可以找前台的工作人員尋求幫助,謝謝。」
「噢,謝謝。」主持人打開話筒開關,「喂喂,好了。請各位賓客對號入座,各
這時整個會場開始熱絡起來,姜楠回頭髮現王燁已經不見了,她不覺鬆了一口氣,趁機又確認了下電腦上插的U盤沒有問題,然後將U盤裡的文件名改為「開場」,接著將換下來的U盤放進了口袋裡。
會場里的賓客紛紛入座,赤紅色的「2018年度工廠大會」幾個字樣在墨黑色的LED大屏上閃閃發光,賓客間各自尋找著熟悉的身影,交換名片,添加聯繫方式,高娜像花蝴蝶一樣挨桌問候,于飛虹正在檢查各個流程環節是否準備妥當,而林丹卻在此刻不知去向。
姜楠幹練地遊走在會場中間,側身進了洗手間,恰好遇到從另一個門走過來的謝歆,兩人相遇,姜楠先開了口:「好久不見,去了新公司之後氣色越來越好了嘛。」謝歆不慌不急地說: 「大概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了吧。」謝歆這麼一句話讓姜楠倒有些尷尬,想不到短短一兩個月,謝歆已經懂得「禮尚往來」地回擊了。姜楠笑了笑,說:「剛剛那個是你新領導吧,挺帥的,抓住機會。」不知是不是被姜楠說中心事,謝歆的臉上露出一片潮紅,趕緊解釋道:「別胡說,我今天就是個小助理。」姜楠走過去,扶住謝歆肩膀:「一步一步抓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先是工作,後是人,你心裡永遠清楚你要什麼,挺好的。」姜楠突然這樣傾心的對話讓謝歆有些猝不及防,自從謝歆跳槽之後,兩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麼正面地說過話了。眼見真誠的姜楠突然玩笑般地笑起來:「哎呀,你還是這麼認真。」姜楠拍了拍謝歆的肩,錯身從謝歆身邊走過,進了其中一個隔間。謝歆看著關上的隔間門,轉身看向鏡子里的自己,姜楠到底是誰?這個疑問似乎永遠也解不開了。
隔間里,姜楠靜靜地舒了一口氣,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距離會議開始還有五
分鐘,打開微信,發送了一條「OK了」。然後關閉手機,若有所思地朝天花板望了一眼。
一陣音樂之後,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男主持清了清喉嚨,女主持面帶微笑,兩人一前一後,字正腔圓地用中文和英文做了開場白。
「在會議正式開始前,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BUNK集團董事長新田中建先生致開場詞。」筵席上賓客掌聲鼎沸,滿頭花白的新田中建在山崎和于飛虹的陪同下,從貴賓休息室慢慢出來,走向舞台中央。台下近百人許多都是第一次真正見到新田中建,不免為新田這精神矍鑠的模樣竊竊私語,看著這年過七旬的老人還在身體力行地管理著自己的公司,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佩服之情。
新田中建淺帶微笑,站在發言台前,看著台下正裝著齊的各位,平靜地說:”2018年,是艱難的一年,也是變革的一年。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特別明白我這兩句話背後的含義,二十多年前,我一直以為,衣服是每一個人的必需品,做衣服的每一個人,會因為這一份職業而永遠被市場需要。可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為我曾經幼稚而可笑的想法感到抱歉,原來世上真的沒有『永遠』這件事。2017年的下半年到現在,整個行業遭遇了不可估量的變革,2014年進入中國市場的FUTURE 21和2015年進入中國市場的GUYS都在這段時間紛紛退出了中國市場,中國本土的眾多品牌也都紛紛關門轉型,在這樣的情況下,BUNK依然屹立在快消服裝前三的行列之中,確實離不開在座每一位的支持。但是………………」
新田中建頓了頓: 「但是,探究這些品牌失敗的真正原因,正是因為製作成本的驟然提高,如果我們依舊按照一成不變的思維進行經營,那我們就會成為下一個失敗者。我是20世紀40年代出生的人,說得難聽一點,算是被這個時代淘汰的那一批老人了,每一個時代的技術革新總是會淘汰一批人,但我總是努力想要跟上時代的節奏,才一步一步把BUNK帶到了現在。我知道,在今年的原價調整計劃中,很多合作夥伴對BUNK有了或多或少的意見,甚至揣測BUNK用強硬的方式在逼迫各位,但我必須要說的是,這絕不是BUNK的初衷,今時今日,我誠懇地告訴大家,我們從一開始就是生命共同體,BUNK只有保住了自己,才能保住大家。今天把大家聚集到一起,正是老夫有了解決的方案,想要與大家共享。在這之前,我有一段視頻要先給大家看。」
新田中建朝著坐在電腦前的工作人員示意了一下,工作人員伸手點開U盤的文件夾。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LED大屏幕。丁善正目光如炬,帶著期待望向舞台。他開始想像現場轟動躁亂的一刻,他是如何在引爆中驕傲地離開現場。
走廊上,姜楠站在會議廳門口,從門縫望進去,整個會場黑了下來,聚光燈轉向舞台大屏幕。新田中建打了個手勢,屏幕一下亮了起來,Brother和BUNK的聯合宣傳概念片躍然於上,精細的製作和詳細說明的種種細節將未來機械化生產的模式渲染得讓人內心沸騰。
姜楠默默地拉上了門,從包里拿出墨鏡戴上,然後離開了現場。
丁善正的面色驟變,顯然此刻播放的不是他期待的內容,他四下環顧,尋找著姜楠的身影,尋而不得,他意識到其間有詐,拿起手機準備離席,誰料他剛剛站起來,便聽到旁邊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阿正,你要去哪兒?」
黑暗的會場中,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大屏幕,沒有人注意到會場的這個角落裡發生的一切,丁善正錯愕的表情慢慢變得惶恐,最後一聲不響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宣傳片結束之後,大家還沉浸在氣勢磅礴的機械格局中,直到會場的燈重新亮了起來,大家才緩過神來,一陣此起彼伏的鼓掌聲表示對這樣的合作充滿了期待。新田中建重新站到舞台中央,言辭鄭重地說:「我相信這是BUNK的未來,也是你們的。」
之後,新田中建讓人推上來了Brother最新的機器,並請技術工當場演示了機器的使用,如何通過手機軟體直接操控和監測生產過程,接著Brother的工程師上台演講,介紹了產品的高效性和接下來的更新,直到機器的價格一公布,昂貴的價格讓原本激動的許多人又紛紛冷靜了下來,交頭接耳表示這個機器成本基本上很難大量引進。這時,倪向東率先起立,表示他會承諾引進200台作為試點,也歡迎同行到德費參觀學習,倪向東這一表態,立馬牽動了蓮台和辰洲,另外兩家工廠自然也不甘落後,承諾各引進100台作為試點。即使如此,大部分人還是按兵不動,帶著一副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態,沒有急於應和。
這時新田中建拄著拐杖慢慢走到機 器前,對著台下的人說:「今天,我召集大家過來,並不是要當場販賣機器,也並非要大家立馬做出決定,就像我前面所說,我是在尋求與大家的一種新的合作方式,為了降低商品的成本,而不將多餘的價格加在消費者身上,我們必須讓收支達到新的平衡。Brother品牌為大家提供的機器,BUNK願意以無利息分期代理的方式讓大家先用機器,當大家正式投入生產,並獲得利益之後,再逐步支付剩餘的費用即可。當然,大家也不必立馬做出決定,但為了形成統一的生產規模,並由工程師統一指導,希望大家能夠在本月月底內給予回應,並與BUNK和Brother簽訂三方協議。」
一聽到可以分期而且零利息,那麼相當於成敗的風險便都由BUNK來承擔了,大家心中的壓力不禁少了不少。俞惠莉左右看了看,站了起來,說:「諾誠是小工廠,但是也願意訂購五台。」俞惠莉想著這個時候自己要是站起來響應兩句,必然會被更多的人記住,果不其然,大家看著她這樣一個女人都站起來應和了,大老爺們兒就更沒法不動了,紛紛起身響應起來。
新田的目光投向了這位並不熟悉的女人,笑著對她說:「中國有句話,巾幗不讓鬚眉,果然如此。」
俞惠莉眼見被新田當面表揚,一下子有些受寵若驚。
于飛虹看向胸有成竹的新田,明白這第一階段的計劃基本已經成功了,新田中建永遠可以用他年邁的一腔熱血去打動身邊的人,哪怕你明知這是商人的伎倆,可也願意相信他口中聲聲道出的「同生共死」的宿命感。于飛虹看了看站在身邊的山崎,這個進入公司不到兩年的男人,是怎麼也不會懂得BUNK內的遊戲規則的。于飛虹有那麼一刻的出神,好像回到了十幾年前,新田中建在千禧年到來的年會上,站在舞台的中央,將BUNK未來十年的藍圖盡數托出時,他臉上的神情與現在相別無二致。而這一路上,不管離開與否,至少每一個BUNK人都是帶著那一份信念走到了今天。
于飛虹慢慢地退到了台後,漸漸避過了那些略顯激動的聲音,而在台後的另一個角落裡,王燁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眼見於飛虹退出會場,她也默默跟了上去。走廊上,于飛虹和王燁一前一後地向前走著,眼見於飛虹走向拐角,王燁便加快腳步想要追上去,這時,背後有人叫住了她。
「王燁,你等一下。」
會議散場後,新田中建終於鬆了一口氣,緩緩推開貴賓室的門,卻見方有信一手拿著雪茄,坐在正中,郭靖站在方有信的身後,似乎等待新田中建有一段時間了。新田中建不慌不忙地關上了門,帶著微笑朝著方有信走去,方有信並沒有起身,朝著煙灰缸里抖了抖煙灰,咧嘴笑:「恭喜新田老先生,這次大會是相當順利啊。」新田中建並不看旁邊的郭靖,笑道:「承蒙方先生捧場才是。」方有信卻沒有順著新田的話說下去,笑容慢慢收斂道:「新田先生今天特地約我前來,怕不單單只是讓我看這麼一出吧?」新田中建沒有回答,很快,傳來一陣叩門聲,新田中建中氣十足地說了一聲:「進來。」便見新田的助理推門而入,他的手上提著一個公文包,進門後站在新田身旁,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到方有信所在的茶几前。
「這是什麼?」
新田中建輕輕跺了兩下拐杖:「方先生可以先看看。」
方有信疑惑地拿起文件,看看標題便放回了桌面,「股權變更?新田先生,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郭靖站在一旁,看見那份股權變更合同,合同的內容即使不看也基本可以猜到,新田中建的要求很直接,首頁上著重字體的部分是原本轉讓給Brother技術入股的股份,新田希望能夠收回一半。
「方先生,你是中國人,你應該比我更懂中文。」
方有信終於站起身來,厲聲道:「新田老先生,做生意講究誠信,在這一點上,相信你們日本人更甚,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如果合作規則朝令夕改,那麼合作也就失去了意義。」
方有信越是氣憤,新田中建越平靜,他始終沒有坐下來,只道:「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兵不厭詐』,我也是近些年才懂得其中含義。方先生捫心自問,論誠信,咱倆到底誰更沒有資格說這兩個字?」
新田這麼一開口,方有信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瞬間也收斂了怒氣,說:「新田
老先生,我方有信向來開門見山,有話直說,退還股份的事情我沒法答應你,就算我答應了你,也必須通過董事會決議才能給你答覆。你把我約到這裡來,三言兩語就想做這樣重大的決定,實在不像你們日本人謹慎行事的風格啊。」
新田中建似乎早就料到方有信會用這樣的借口搪塞,他又向助理示意了一下,助理點點頭,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U盤,遞到新田手上。
「方先生,我這裡有一段語音,我想你還是很有興趣聽一聽的。」新田中建拔掉了U盤的一端,插進了手機插口,然後點選了播放。手機里緩緩播放出一段雜音,然後聽到了一個老男人的聲音,說:「善正,我不得不勸你一句,雖然這次我幫了你,但並不代表我贊同你的做法…………」新田瞬間中斷了語音,又露出一副平和的笑臉,說:「方先生,你要繼續聽下去嗎?當然,除了這個語音,我還有些別的東西,你或許也想要看一下,關於順燦海外戶頭的事情…………」方有信陰沉著臉,並沒有發作,他面無表情地直視著新田中建,良久,才開口道:「新田老先生,如果我幫你一個忙,這股權的份額,是否可以再商量商量?」
新田中建意味深長地笑了下,說:「那就看方先生要怎麼幫了?」
「我會讓那個人把手上的股份原原本本地吐出來還到你手上,就此,來作為這次合作的誠意,你看如何?」
新田慢慢走到方有信面前,頓了頓,伸出手,說:「那就合作愉快了。」
6
王燁聽見那一聲呼叫,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只見高娜不急不緩地走過來。站
到王燁面前。
「什麼事?」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高娜注意到她手裡捏著的一個信封,問道。
「與你無關。」
高娜不屑地笑了笑,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封信你不用去給於飛虹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王燁實在不想在高娜身上浪費時間。
「我該說你什麼好呢?有時候你太聰明,但有時候你真的太笨。」高娜轉到王燁一旁,「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必要來和你解釋,但是有時候我就是太熱心,看不來這些笨人自個兒發傻,還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在你把這封信交給她之前,我想你先聽我說完,再決定要不要去找她。」
「抱歉,我沒時間。」王燁轉身要走。
高娜突然道:「那你想過,如果不經歷這麼一番折騰,我們每一個人的後果
嗎?」
「什麼後果?」
「對你來說,公司這樣的一份工作,丟了就丟了,當然沒有什麼後果,誰不想像你這樣年輕,未來不過剛剛開始。但對於我們這些四十過半,將近五十的人來說,人生哪還有什麼重新來過的可能?」高娜直直看著王燁的眼睛,「你不喜歡公司的污濁,不喜歡被人利用,不喜歡自己內心的信仰成為別人肆意玩弄的工具,可誰喜歡?」高娜雙手抱胸,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看著王燁,「你不會還真以為她是出了車禍才被替掉的吧?」
「難道不是嗎?」
「那場車禍只是意外,有沒有車禍,都無法影響內部決定讓山崎來替代的想法。去年年初的時候,于飛虹剛剛當上CEO不久,就已經聽到了自己可能被替換的消息,她是眼睜睜看著郭靖被踢出局的目擊者,眼下輪到自己,她不靠一點半點手段,難道還真任人宰割無怨無悔嗎?說起來,那場車禍倒還幫了點忙。」
王燁沉默地聽著高娜一字一句地解釋,沒有吱聲。
「公司口口聲聲說著種族平等,男女平等,消除層級,但是這種理想的制度,今時今日,誰不知道是一個騙局?在BUNK,最慘的從來不會是那些消極怠工的男人,反而是我們這些每時每刻都擔心搖搖欲墜的女人。你覺得公司真的會
讓一個女人長期站在那個權力集中的位置上嗎?那麼多虎視眈眈的男人,外籍員工,甚至是裙帶親屬,說到底,CEO不過就是衝鋒陷陣的代言人,誰會真正管你死活,要換,不過是上面的一句話而已。如果只是努力工作就可以保住這個職位,那我們公司能做CEO的人就太多了。」
王燁並沒有因為這樣的解釋而舒心:「然後呢?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就要背信棄義,去做違背自己原則的事情嗎?我不覺得。即使像你說的那樣,你們沒有年輕人那麼多選擇,但以你們的工作經歷隨隨便便……..……」
「別傻了。」高娜打斷了王燁的話, 「這個行業頂級的公司就這兩三家,現在的老闆哪裡還看經驗?在一個行業做了十年,又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開始新的東西呢,你讓我們這幾個老太婆去做學徒嗎?跳出這個行業,到哪兒不都一個這樣?保住自己,才是對自己十幾年來的辛苦付出最好的交代,你懂不懂啊?」高娜輕哼了一聲:「于飛虹得聞自己職位可能被替換之後,便去找了倪總,是倪總讓她找我回來的,整個公司上上下下,能夠與她聯手做局踢掉插足者的,除了我,她也找不到第二個人。所以回來第一天我就警告過你,不要隨便搗亂。」
聽到這裡,王燁突然驚覺:「你說倪總也參與了這次…………」
「呵,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總覺得我為了私慾,想要攀高枝,不是嗎?這樣的想法我不是沒有,也想著將計就計,省得被其他人懷疑,哎,只可惜倪總從來也沒對我有過非分之想,看到你和倪贇干著急,我倒是樂呵得不行,這個做兒子的,也太不了解他爸的為人了吧,就這麼把自己老爸看低了。」
高娜繼續說:「倪總這個時候不參與,損失最大的是誰,你自己想想。新田這的『原價戰』是一個契機,怕的不是于飛虹一個人,可以說公司上下包括工廠在內,每一個人都擔心這件事的發生。你以為每次變革,倪總都站在前頭應和,是真的願意對BUNK言聽計從嗎?倪總這樣會做人的大老闆,當然不可能正面對BUNK頂撞,所以BUNK的CEO是誰,對他來說就至關重要了。要保于飛虹,就必須找到一個橋樑,這個橋樑只能是負責『原價戰』的參與者,那就必須是個MD。」
王燁開始腦補出他們三人的翻盤大計,倪向東表面支持BUNK的一切決定,但卻與于飛虹、高娜裡應外合,讓新田中建相信山崎的無能,再重新重用于飛虹,只有于飛虹觸底反彈,才可以完全獲得新田的信任,只要于飛虹重新上任,倪向東作為于飛虹的支持者,才能真正從中牟利。而這一場「戰役」只要于飛虹獲勝,高娜才算真正地重歸其位。王燁不禁想到,那一日在酒店見到高娜與倪向東私會,原來不止他們二人。
高娜看著王燁若有所思的樣子,露出了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換句話說,你當撤掉你SV職位的人是誰?」
「你是說…………..不是山崎?」
「當然不是山崎,他自己都忙得一頭包,哪兒還有什麼心思來摻和你的事情。看來你真是沒有理解于飛虹的用意啊,是她去找新田申請撤了你的SV,為的就是讓你避開這場風波,這是她做得最大的妥協啊。」
王燁一面驚嘆,內心卻自嘲地笑了,細細回想起發生過的種種。其實確如高娜所說,即使自己一開始就知道,又能幫什麼忙呢?
王燁調整了一下情緒,正視高娜的雙眼:「說了這麼多,現在都是你的一面之詞,不是嗎?」
高娜不屑地「喊」了一聲,這時身後突然有人說:「她說的都是真的。」王燁轉頭,見倪贇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上來。
「喲,小倪總來啦?」高娜一邊和倪贇打招呼,一邊轉向王燁說: 「我說的不
算,你男朋友說的你總該信了吧。罷了罷了,這會兒她該做的事情應該做完了,我就不攔你了。」高娜拍了拍倪贊的肩膀:「不能做你的繼母,我也覺得挺可惜的,小倪總。」說完,噠噠噠踏著高跟鞋輕笑著拐進了大廳。
倪贇走到王燁跟前,雙手搭在王燁肩上,王燁抬頭看著倪贇:「你爸和你說了? 」倪贊點點頭: 「我也是剛剛和我爸過來的路上聽他和我說的。」倪贊捋了捋王燁額前的頭髮,問:「會不會覺得自己傻?」
王燁默默嘆了口氣,「倪贇,你真以為我是剛剛才知道嗎?」
「你…………你早就知道了?就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倪贇不敢相信地看著王燁,有些懊惱又有些生氣。
「只是剛剛我才確定我的想法而已。」王燁握住倪贇的手,「眼下,我找於總是有另一件事。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林丹對著鏡子重新補了補口紅,兩唇相合抿了抿,然後推門出去,一眼瞧見從會場出來的郭靖,郭靖給林丹使了個眼神,然後朝著酒店的電梯間走去。林丹確認當下沒人注意自己,朝著郭靖前去的方向走去。郭靖林丹一前一後穿過電梯間,推開安全通道的門,快步走上樓上的天台。林丹繞著樓梯一圈一圈拾級而上,最後看見郭靖站在某一層樓的樓道口,郭靖確認她跟上來之後,推門朝裡面走去,用房卡刷開了其中一間房,林丹緊步跟進房內。
「你行事也太謹慎了。」林丹扣上房門,終於鬆弛下來。
郭靖沒有回應她,只道: 「事情基本解決了,後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了,還好之前你弄出一件大事,讓丁善正出了大紕漏,新田之後才有借口行事。」
林丹疑慮道:「還是謝謝你,不過,你給我那份海外戶口的資料是怎麼弄到手的?你不是說萬康內部系統密不透風嗎?」
「我當然沒有本事黑進他們系統,那份戶口進出賬記錄是假的。」郭靖坦言道。
「假的? 」林丹無法相信這麼千辛萬苦等來的一份資料居然是贗品,「那…」
「你不用擔心了,雖然賬目是假的,但是方總已經相信那是真的了,新田這麼義正詞嚴地說自己手上有把柄,方總自然也是害怕的,加上那段錄音,也算是神來之筆,方總自然會把懷疑都放在丁善正身上,他答應讓丁善正把吞下的股份都吐出來了,新田只會算你一等功,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
「那也是方有信做賊心虛。那本賬目我還仔細看過才交到新田手上,簡直可以以假亂真。」
「我手下有個新來的學法律的小姑娘,頭腦挺靈光的,我給了她一些數據,讓她花了三天三夜做出來的,不過我沒告訴她是假賬,只騙她說是順燦下面分部的一些海外生意。」
其實林丹早該想到,郭靖說他不會做背叛方有信的事情,做這本假賬,既可以讓丁善正還回股份,又不會真的留下證據,如果真真走到方有信要鬧上法庭的地步,這本假賬也對他毫無損傷。郭靖的步步為營讓林丹自愧不如。
「恭喜你,終於可以如願以償,希望新田能夠履行承諾。」郭靖向林丹伸出了手,表示祝賀。
「也謝謝你,不計前嫌。」林丹笑著握上郭靖的手。
「不過你怎麼會有方總和丁善正私下交談的錄音?」郭靖想了想,這是他剛剛進門就想問的問題。
「什麼錄音?」林丹不知道郭靖所指的是什麼。
「你不知道?剛剛新田當著方總放了一段他和丁善正私下交易時的錄音,我以為…………等下,那段錄音是怎麼來的?這中間,好像還有什麼不太對。」郭靖和林丹面面相覷,此刻,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距離會場一公里外的某間私人會所門口,姜楠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密碼,輸入之後,大鐵門打開,幽長的通道盡頭,是帶著號碼的包廂,姜楠走進318,然後坐在那個一邊拿筆寫著樂譜、一邊在電吉他上試音的方柏誠對面。
「結束了?」方柏誠並沒有抬頭看姜楠,只是低聲問了一句。
「嗯。」姜楠點點頭,雙手攤在桌上,把頭埋了進去,她覺得有點累,「彈首歌給我聽聽吧。」
「你想聽什麼?」
「你之前常常在育音堂彈的那一首。」
「My little moon, My tiny life.」
姜楠「嗯」了一聲,徹底把頭埋進黑暗裡,隨著方柏誠輕輕地彈著,她對自己說,終於結束了。
她又想起那個喝醉的夜裡,方柏誠坐在舞台中央,靜靜地彈著這首歌。方柏誠說,你幫我個忙,以後育音堂就是我們交頭的地方。姑媽說,儂要靠男人啊,儂要拼的呀。那些個燈火交輝的夜晚,炎夏未消的天台上,姜楠得意地對方柏誠說,正哥給我買包,你給我買什麼?方柏誠說,這些東西,以後你靠自己要多少有多少,我能幫你,不是包養你。姜楠有時候也弄不懂,方柏誠怎麼就這麼討厭丁善正,後來才知道,那不是討厭,而是嫉妒他比自己更能獲得自己父親的信任。姜楠說,沒有正哥,也會有其他人的。方柏誠說,見神殺神,見佛殺佛,有一除一,有百除百。姜楠說,你爸的不就是你的嗎,你在怕什麼?方柏誠諷刺地笑道,誰說的?姜楠弄不懂方柏誠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方柏誠
和那些她見過的富家子弟都不一樣,一個明明家纏萬貫的公子哥兒,怎麼這麼喜歡一個人坐在角落彈吉他啊?而且曲子那麼苦,那麼澀…..
姜楠到底是先認識的丁善正,還是先認識的方柏誠,她已經不記得了,好像這兩個男人是在某一個時刻同時來到她身邊的。丁善正很快就擁有了她的一切,但方柏誠卻始終和她保持著距離,他沒有和她說過一句情話,沒有碰過她一根手指,可是他說,你幫我啊,姜楠就忍不住要幫他。
那天夜裡的育音堂里沒有幾個人,後來方柏誠開著車帶她到了江邊,姜楠把丁善正給她的U盤遞給方柏誠,說完丁善正的計劃,方柏誠就好像聽也沒聽到一樣,「哦」了一聲,然後把那個U盤扔進了黃浦江里。姜楠問他幹嗎,他說,你走吧。姜楠問,去哪兒?方柏誠說,去念書,去旅行,去做你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我和你說,我會幫你的。第二天,方柏誠把一個新的U盤給她,說,你想辦法交到新田老頭子手上,然後就走吧。
上海真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那些殺人於無形的故事說出口來,就像是江湖上刀光劍影的一段傳奇,不會有人相信的。大部分的普羅大眾,只是在社會齒輪旋轉的時刻,於夾縫中糾結生存、理想、前途,在物價房價科技更迭中迷茫前行,而這些企業與企業之間,企業與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都是永遠不會現身於塵世的浮雲罷了。
一曲終了,方柏誠點了點桌子,問:「你是真的喜歡倪贊嗎?」
姜楠趴著說:「對啊,你要幫我追他嗎?」
「可以啊,如果你真的想。」
姜楠埋著頭笑了,又沉默了下去,像是撲上岸的浪潮,慢慢退了下去。「不要又了,我厭倦了,我現在就想找一個普通人,好好地談一場戀愛。」
「你真的不考慮去國外念個學位嗎?」
「不念了,不念了,我不是讀書那塊料。我想好了,我把正哥送我那些包都賣掉,找一個靠海的城市,開一家咖啡廳。」
姜楠說完之後,就後悔了,她想自己這番話一定會引來方柏誠的嘲笑,她試探性地抬起一點頭,看了一眼方柏誠,結果方柏誠只是繼續寫著譜子,不咸不淡地說:「你想好了就行,活不下去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姜楠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正哥會有事嗎?」
方柏誠說:「不會的,放心吧。」
姜楠沒有說話,重新把頭埋了下去,「那我睡一會兒,你不要吵我。」
「嗯。」姜楠眯著眼睛,看著方柏誠認真的樣子,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平靜了。她別過頭去,默默地流了一滴淚,她也不知道是為誰哭的。
郭靖讓林丹別出聲,然後朝著門口問了一句: 「誰?」門外一個女聲說道: 「客房服務。」郭靖才鬆了一口氣: 「現在不用,你半小時後來吧。」門外應了一聲「好」之後,兩人聽見一陣慢慢走遠的腳步聲。郭靖通過貓眼確認走廊上沒人了,看了看錶,才和林丹開口,說:「午餐時間快結束了。」
「嗯,我們準備下去吧。以免引起懷疑。」
「嗯,你先下去。」
郭靖看著林丹匆匆離開的背影,想著這已經落定塵埃的事情,總覺得還有哪裡不對勁,可是他卻怎麼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