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之後,陳見夏已經慢慢跟上了振華講課的節奏。一開始是有一點點不適應,畢竟振華的教學水平和教學進度與自己原來的初中之間有天壤之別,但因為她有了足夠甚至過分的心理準備,真的開始上課之後,反倒沒有預想中那麼艱難。漸漸地,見夏和班裡的同學也熟悉了起來。自然,所謂的熟悉也不過就是,陳見夏知道對方叫什麼,對方也知道陳見夏是誰,可是彼此之間還說不上幾句話。
連沉默寡言的余周周都有從初中一起考入振華的朋友作伴,可惜陳見夏還是形單影隻。原本她應該與同是外地生的鄭家姝關係熟絡一些的,然而鄭家姝還是會找二班的另一個外地女生一起吃晚飯,並不會跑來主動與陳見夏說話。
鄭家姝的成績在一班排在倒數,與見夏的處境剛好相反。何況人家剛住進宿舍的時候也曾經熱情地拉攏過她,是她自己好巧不巧地被李燃拖累,爽約又不解釋。
陳見夏在宿舍走廊里碰見鄭家姝都會覺得有點尷尬。她也不是不曾在水房洗衣服時跟對方搭兩句話,得到的卻都是酸溜溜的回應。
在鄭家姝看來,陳見夏是一個成績很好、心氣很高、努力想要擺脫自己的外地生身份的自私鬼。即使在這樣的班級里墊了底,她也是曾經初中裡面的第一名,誰都有自己的驕傲,她絕對不願意去巴結陳見夏。
在於絲絲的舉薦之下,陳見夏做了班裡的代理生活委員。這個吃力不討好的雞肋職位,見夏本來毫無興趣,她甚至覺得於絲絲的熱情舉薦有點不懷好意——「見夏住校,管理班級比較方便,而且她一看就很會過日子很會幹活,成績又好,俞老師我覺得她很合適。」
旁邊同是住校生的、原本有點躍躍欲試的鄭家姝同學,聽到這句話,臉色迅速陰沉了下來,不咸不淡地看了見夏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開學第一天就經歷了太多,原本這一眼能夠讓以前患得患失的陳見夏輾轉反側好幾天,但是事到如今,她竟然也能一眯眼睛當做沒看見。
和李燃夜遊之後,兩個星期過去了,這中間爸爸給自己打過一個電話。見夏輕描淡寫,沒有提及自己摸底考試的成績。她聽到自己媽媽在那邊遙遙地喊了一句,讓她別出門亂跑。
還有一句,要是跟不上就回縣一中。弟弟開學了,功課特別緊張,當姐姐的也不關心關心。
那一瞬間,陳見夏嘴唇一動,差點就把自己的名次報了上去,卻被她自己生生忍住了。陳見夏那天晚上在和李燃分別之後,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想了很久,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下去。
努力學習獲得的成績卻被用來當做和家鄉所有眼皮子淺的親人朋友們抗爭時候的論據。那麼她哪怕爬得再高,也能被他們一伸手就拉下來。
所以她要改變。從拿著成績單報喜或報仇的舉動開始改變。
陳見夏的生活就這樣寡淡地繼續著。
振華迎來了88周年校慶。她坐在體育場的看台下,人群匯成的海洋帶著語言的海浪聲一波又一波地襲來。陳見夏是生活委員,這個職位還有一個稱呼叫做勞動委員,她要拿著大垃圾袋隨時準備幫忙清理打翻的可樂罐和全體起立唱國歌時撒了滿地的滿地可。
她沒有時間和心思欣賞。她還沒對這所學校產生除去敬畏之外的感情,實在沒法從一聲聲的禮炮中閱讀出歸屬感。
上午的儀式結束之後,同學們都離開運動場去吃午飯,準備下午的班會。陳見夏被俞丹要求留下來代領幾個班干簡單打掃一下戰場再離開。
其他幾個班干就是於絲絲、李真萍和另外兩個男生,一個體育委員一個小組長。四個人誰也不喜歡干臟活,所以於絲絲帶著大家一起在看台上聊天。
「我聽說今天看台上坐在校長旁邊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大作家,還是斯坦福的客座教授呢。」於絲絲伸了個懶腰。
「可不是,我聽我那個負責迎賓的師姐說,今天來了好多名人呢,他們都緊張得要死,生怕摔了盤子跌了碗。」李真萍也附和道。
兩個男生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聊天,一邊在她倆旁邊踢瓶子玩。中午的太陽仍然有些毒辣,見夏左手提著黑色塑料編製袋,右手撿垃圾,一不留神就沾了滿手的酸奶,在指縫間粘粘的,噁心得她想吐。
偏偏這時候手機竟然響了起來。
清脆的鈴音打斷了另外幾個人的交談,有一個男生看到了看台上方彎腰撿垃圾的見夏,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趕緊三步並兩步走上台階說,我幫你吧。
台階下面的李真萍就忽然大聲喊道:「喲,獻殷勤啊。」
三個人開始鬨笑,那個男生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瞧著見夏也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就蹦了下來,大家又笑鬧成一片。
見夏一直木著一張臉。她本就沒期待於絲絲她們會給自己一條活路,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浪費力氣。她扔下垃圾袋,用還算乾淨的左手伸進白色校服口袋裡掏出手機,卻沒拿住,手機從台階上一路磕磕絆絆地跌下去,摔到了於絲絲的腳邊。
見夏心裡一慌。這下子肯定都摔出花來了,媽媽會罵她的。
手機還在頑強地響著。於絲絲彎腰撿起來,盯著屏幕上的來電顯示默不作聲。
「你的電話。」於絲絲臉上的表情顫巍巍的,在笑與不笑之間來回切換,倒像是抽筋。
見夏尷尬地走下台階,從於絲絲手中接過手機。
橙色屏幕上,「李燃」兩個字跳來跳去,像於絲絲臉頰上的青筋。
陳見夏走上台階,遠離了那四個人,站到垃圾袋旁邊去接電話。
她側臉對著護欄外的一片荒地。餘光所及,李真萍掩著嘴帶著笑不知道在說什麼,其他幾個人饒有興緻地側頭聽,陳見夏用膝蓋都能猜到她說的是什麼。
李真萍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了。
見夏知道女生的小心眼有多恐怖,因為她自己就是個小心眼。李真萍在走廊被李燃吼過一次之後,內心鬱結得不到抒發,只能通過迂迴的方式來報復。陳見夏和分校借讀生小痞子之間的情愫在新組建的陌生班級裡面是非常好的談資。連見夏自己也是通過前排的陸琳琳得知的這一八卦。
那個夜晚綺麗的燈光和老舊的猶太餐廳紀錄片,都在慘白的青天白日之下失色。好像那些美好的心思和心跳聲都是夜遊的鬼魂,遇見陽光就煙消雲散。陳見夏甚至有些恨不得她從來沒有認識過李燃。
是預備鈴聲救了她。陸琳琳狂轟濫炸一番之後,很不甘心地轉回頭去上課,而陳見夏則伏在桌面上好長時間才爬起來。
「我真的沒有什麼……男……朋友,」她連說出這三個字都需要很大勇氣,「真的。」
同桌余周周顯然並不關心她的這番剖白。
「嗯。」她點點頭,以示自己聽到了。
脆弱的陳見夏瞬間以為余周周是因為自己有個恐怖的神秘男友而對自己敬而遠之了。
直到她聽到旁邊傳來不大不小的冷淡聲音。
「你要是真有一個痞子男朋友,就應該馬上讓他碼一群兄弟來校門口堵住嚼舌頭的女同學,」她頓了頓,加大音量說,「然後,挨個扇耳光。」
陳見夏看到陸琳琳的後背輕微地抖了一下。
陳見夏再怎麼希望成為一個內心強大的人,距離這個最終結果之間也還是需要漫長的過程的——這一過程本身就足夠她趴在宿舍床上哭好幾場了。
所以這之間李燃給她發了幾條簡訊,她都沒有回復過。清者自清這四個字好像專門為她準備的一樣。
然而他還是打來了電話,手機還就跌落在了於絲絲和李真萍的眼皮子底下。
「喂?」
「怎麼回事兒啊你,給你發了好幾個簡訊你都不回。」
「我……」陳見夏也沒想好到底應該怎麼和李燃解釋,「我前段時間手機壞了。」
「扯吧你就。」
「你什麼事兒啊,沒事兒我就掛了。我們老師讓我帶人打掃看台的衛生,忙著呢,我不好偷懶。」
見夏都沒等李燃回答就按了掛斷鍵。
李燃打過來,她是有點開心的,可惜連她自己都不允許自己開心。陳見夏把手機揣回口袋裡,都沒有勇氣去看看那幾個本來應該被她「帶領」著打掃衛生的人在說什麼。
她的右手幾個手指都快被干透的酸奶粘連在一起了。陳見夏心一橫,想要趕緊離開這毒辣的日頭,索性手也髒了,不如大刀闊斧地做勞動好了——她不再小心翼翼,乾脆什麼東西都直接用手抓,使勁兒往垃圾袋裡扔。
就在陳見夏低頭撿一個已經被踩得黏在水泥台階上的香蕉皮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了一聲語氣涼涼的怪叫。
「喲,陳見夏同學,你們班主任讓你帶領著打掃衛生的人呢?他們都穿隱形斗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