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會的生日會,李燃問過見夏要不要來,陳見夏的回復在他意料之中:「快考試了,我需要好好複習。」
這種場合,她也的確會不自在吧。
來的都是許會的朋友,不過是李燃請客,誰讓他有錢。服務員拉了一箱子青島啤酒進來,跟他們說,結賬的時候沒喝完的再退。
有個哥們怪笑:「瞧不起我們?」
服務員小妹笑嘻嘻地給他們開了十幾瓶。還沒等蛋糕上來,許會就喝多了。
這樣的場合,幸虧陳見夏沒有來。這群人有些在職高讀書,有些已經不上學了,說起話來葷素不忌,有時候李燃自己聽著都反胃。席間有人問起李燃近況,許會說,他交了個學習好的女朋友,天天被帶著上自習。大家起鬨,讓他帶出來看看。
許多人都知道李燃有個學習好的女朋友,可沒有人見過。
他自己都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女朋友」了。
陳見夏一直安分到期末考試結束,都沒有再見過李燃。每天還會發發簡訊,不出三個回合,她便會說:「我要學習了。」
那天晚上和俞丹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卻深深地受了刺激。
俞丹永遠不急不緩,綿里藏針,每句話都得體,從不疾言厲色,卻把不信任和瞧不起表達得淋漓盡致——至少陳見夏的感受是這樣。
「到大城市肯定會有一些誘惑,但要知道什麼才是正道。女生一定要自重。」
俞丹臨走之前就放下這樣一句話,幾乎把陳見夏氣得渾身發抖,卻還要裝作聽不懂,乖巧地受訓。
我怎麼不自重了?陳見夏咬牙切齒地坐在書桌前,滿心憤懣無處發泄,李燃打來電話問她情況如何,她沖著電話就吼過去:「以後不要聯繫我了!」
李燃沒有跳腳:「你先冷靜點,睡吧。」
他先掛了電話。
說來也奇怪,李燃無數次鼓勵陳見夏不要關心別人的感受,別總是哆哆嗦嗦像只患了帕金森症的松鼠,陳見夏進步無比緩慢,至今和於絲絲在走廊里走對面,都不敢和人家對視。
俞丹卻徹底激發了陳見夏旺盛的自尊心。
陳見夏沒有誠惶誠恐地做個好學生,每天瞪著一雙狗狗眼呆望講台,等待著俞丹對她的改觀。
振華尖子生多,陳見夏這種算不上稀罕,俞丹沒義務呵護她內心的驕傲,陳見夏心中有數,於是更加憤恨自己沒本事。從小到大都是老師的寵兒,她何曾被自己的班主任這樣懷疑和輕視?
陸琳琳轉過頭來對陳見夏說:「早上聽見俞丹把鄭家姝叫到門口,好像在問你在宿舍里的事。」
陳見夏頭都沒抬。
但她冷笑了一聲。陸琳琳愣了半晌,屁都沒敢放一個,就急忙轉回去了。
這把陰火燒得太旺,把陳見夏燒變形了。
期末考試見夏考得很好,全班第六名,學年又進了前三十。雖然主要還是依靠英語和語文往上拉分,但數理化也很平均,沒有偏科或短板,見夏自己很滿意。
當然她並不認為這樣就能讓俞丹對自己高看一眼。一個人守著一間金屋子,當然不會在乎一隻鍍金指甲刀。
但至少她能把後背挺得更直了。走廊里再遇見於絲絲時,見夏破天荒抬起頭,朝她笑了一下。
把對方徹底笑毛了。
人為什麼而讀書?求知還是脫貧?
見夏仍然給不出自己的答案。然而她隱約明白,這是一條別無選擇的道路,內心潛藏著的尊嚴、驕傲、虛榮和恐懼,都要靠成績來飼養。
她別無選擇。
期末考試後,見夏給沉默許久的李燃發了一條簡訊,說,我覺得我變了。
李燃很久才回答:還會繼續變的。
陳見夏都已經把包裹打好了,才接到媽媽喜氣洋洋的電話,對她說先別回來,全家後天一起到省城找她。
「你爸明天先過來開家長會,後天我和小偉就坐車過去。」
「來玩嗎?我跟宿管老師說好了後天就走,老師都放假不住了,宿舍要停水了。那我和你們住旅館吧。」
「不用住旅館,」媽媽在電話那頭神神秘秘的,壓抑不住的喜悅,「我去了就租房子。」
「啊?」
弟弟陳至偉也要來省城讀書了。
見夏坐在反觀里聽媽媽喋喋不休;家裡人都誇見夏去省城讀書以後氣質都變好了,大大方方的,果然孩子還是得去大城市鍛煉;小偉早就想過來讀書了,縣裡初中教學水平根本不行,天天打架老師都不管,小偉難得被姐姐影響得這麼上進,孩子都有想法了,家長怎麼能拖後腿?
「那戶口怎麼辦?」她一邊啃羊腿一邊問。
「先借讀,初三了再回縣裡考,」媽媽習慣性地給弟弟擦嘴,被他嫌惡地躲開,「咱小偉也能跟姐姐一樣考到振華特招去,是不是?」
「去哪兒借讀?」
「八中,我聽你姑姑說,八中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最好的是師大附中,實在辦不進去了。」
一去就去了八中。見夏有些食不知味,雖然這麼多年都習慣了這種不平等。
「姑姑幫你們辦的?」
「你姑姑哪有那本事,」媽媽嗤笑,「你爸同事,你見過,小盧。小盧同學的爸爸是八中副校長,牽線搭橋,我們塞了錢才答應,可惜學籍轉不過去,那得活動戶籍,太麻煩了。」
「盧阿姨自己女兒也在讀初一,怎麼不把她女兒也辦進來?」
媽媽聽出見夏話音里的不對勁了,白她一眼:「你怎麼酸溜溜的?你不樂意?」
「沒有。」
媽媽拿了根牙籤剔海螺肉,嘆口氣:「你當誰都像你媽一樣,為你們倆多少辛苦都不在乎?小盧哪捨得放棄工作陪孩子來省城?」
「那你和我爸?」見夏驚訝。
「你爸還留在家裡,假期就過來;我在這邊兒找了個工作,你姑父單位食堂招人,沒編製也沒人樂意去,反正不累,我在這邊陪你倆。」
也許是注意到陳見夏臉上並沒有浮現特別的喜悅,見夏媽媽很不高興:「怎麼,嫌我來這兒管你了?我看你一個人還真野慣了。我都不稀罕說你,你爸去開家長會,你們俞老師特意把幾個外地生家長都留下,讓我們多關心,尤其是女生,自己孤零零在外面,萬一有點什麼不知道輕重的事兒,哭都來不及。」
陳見夏再次一股火燒到天靈蓋,卻什麼都沒說。
人聲鼎沸的餐館裡,她的靈魂像是飄了起來。
整個暑假,見夏都沒有見過李燃。她打過一個電話,和李燃解釋家中的新情況,李燃表示理解。
也不知道是真理解了,還是徹底誤會她躲著他了。
反正李燃一夏天沒有主動聯絡過她。見夏盯著日頭,陪媽媽和弟弟逛遍了李燃帶她逛過的商店和景點,木然地將從李燃那裡聽來的民俗傳說再次講給壓根不耐煩聽的弟弟。那些黃昏時候一起看過的浪漫教堂,在盛夏慘白的烈日下,也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陳見夏唯一的抗爭,就是堅持住學校宿舍。以前她可以學習到半夜,早上賴一會兒床,反正從宿舍步行去學校也就三分鐘。但媽媽把房子租在了八中附近,見夏早上上學坐公交還要轉一趟車,最快也要半個多小時。
媽媽拗不過她,估計心裡也有點愧,見夏爸爸一勸就鬆口了。
見夏拎著大包小裹重新回到自己那間小小的鴿子籠,有種重獲自由的快樂。
又是一年暮夏,秋老虎曬了她一身的汗,牛仔褲黏在腿上,像扒皮一樣卸下來。
她只穿著內衣坐在床上擦汗,鬼使神差地抬起頭,看著緊閉的房門。
她忽然期待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探進來,大言不慚地吼她,開著門穿成這樣,你要不要臉?
門關的嚴絲合縫,還落了鎖。不會有那樣的人出現了。
只有空出來的座位證明余周周離開了,一班保持著往日的嚴肅凝重,誰走了都一樣。
俞丹重調了一次座位。辛銳的同桌和李真萍坐到了一起,而陳見夏卻被後調了一排,坐到了於絲絲的身邊,楚天闊的前面。
俞丹宣布完了,見夏還愣在座位上。
這是什麼意思?
她搬著東西默默走過去,於絲絲帶著笑意幫她整理,給她讓位置,講台前的俞丹看了一會兒,放心地笑笑,拿著教案離開了。
於絲絲立刻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在陳見夏的耳邊說:「俞老師讓我多盯著你。」
陳見夏輕輕一笑,看著於絲絲:「她有病。你有膽量就去把我這句話告訴她試試。」
於絲絲徹底地傻了。
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新學期早晨,毫無預兆,陳見夏心中的野獸破籠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