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見夏並沒有和李燃提過自己爸媽之間發生的齟齬,這種難堪的家務事無論如何都難以啟齒;她不說,李燃也沒有追問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麼,只是安安靜靜地在必勝客里陪她自習,他看漫畫,她埋頭照著從楚天闊那邊借來的筆記補習落下的課程。
有時候見夏會希望高考永不到來,自己永遠是高二的學生,像科幻小說里一樣困在重複的同一天里,日曆凝固也不要緊,她可以和李燃用這無限循環的一天做不一樣的事情,再也沒有任何煩惱。
從前她那麼盼望明天。明天可以考大學,可以離開,可以變成隨便住五星級酒店的女強人……
現在卻時時冒出停在此刻的念頭,不知道是應該愧疚還是慶幸。
她抄完最後一頁筆記,長出一口氣,抬起頭看向趴在桌面上小憩的男生,笑了。
期中陳見夏考得並不是很好,自己也說不清是因為戀愛分心、偶發失常還是腦子太笨。當然,她自己最不希望是因為腦子笨。
笨是無可挽救的。
李燃吧書往桌面上一扣,安慰陳見夏:「又不是高考,何必呢?來吃口蛋糕。」
陳見夏推開伸過來的勺子:「你根本不理解我。你考零蛋都不會難過。」
「那你就去讀個補課班嘛,我看凌……」李燃迅速收住了話頭,「我看我初中那幫哥們都上補課班,不過好像是叫競賽班?反正林楊余淮他們成績都特別好,照樣補課,你為什麼不去?」
見夏有些不甘。她從沒有補習過,這曾是她的驕傲。
「好吧,」她嘆口氣,「那你為什麼不報個班?」
「因為我考零蛋都不會難過。」
見夏氣結。晚上就給家裡打電話,要求每個月額外加五百塊錢補課費。
「怎麼要五百那麼多?」媽媽驚訝。
「一堂課兩小時,每小時25塊。我只補數學和物理兩門,每個禮拜四小時共一百塊,一個月就是四五百,」見夏利落地算了賬,補充道,「我們班同學幾乎都上那個班,是振華特級教師主講的,離學校也近。」
媽媽肉疼了一下,還是答應了,畢竟學習是大事,但到底沒忍住抱怨了幾句:「怎麼忽然要補課了,以前都不上的。」
「期中沒考好,想加把勁。」
「怎麼沒考好?排多少名?成績下滑了?你上課是不是沒好好聽課?我看你啊,就應該和以前一樣,用好課堂的四十五分鐘,下課了自己抓點緊……」
一連串問題讓陳見夏心頭火起。平時對她的成績不聞不問,一說到要錢補課就推三阻四,和買CD機時候一樣,不就是等著她自己鬆口說不用花這個錢,她會自己努力把成績拉上來,一分錢都不用花。
「就算是縣一中的學生有幾個不補課的?何況我在振華,這裡壓力多大你知道嗎?你們關心過嗎?小偉小學就提前學英語,初中恨不得連音樂課都補,你怎麼不讓他自己多努力?」
「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那麼難聽呢!老扯你弟弟幹嗎?一家人搞得和冤家似的。我看你是連家門朝哪兒開都記不住了!」
陳見夏氣鼓鼓地掛了電話,直接關機,坐在床邊嗚嗚哭起來。連李燃都說這一年多以來,她進步了很多,自信了,大方了,不愛哭了——原來只需要家人的一通電話就能將她打回原形。
於是這補課班便從有損尊嚴變成了非去不可,必須要去,一定要去,否則她才是不拿自己當回事。
錢的事情好解決,李燃說他少打計程車就能省出來。以前陳見夏還對誰多花錢這件事非常介意,現在也坦然了,不再矯情。她去醫大附屬醫院旁邊的校舍教了五百塊錢,第二天一放學就早早跑去佔了座位。
「你去吧。」李燃在後門和她道別。
「我以為你會和我一起聽課。」見夏有些不好意思——她一路上都在設想,李燃會不會跟她一起進去,大喇喇坐在她身邊說,我也順手交了錢陪你。這才符合李燃一貫的作風。
李燃笑了:「你不是為了提高成績才花時間來補課的嗎?我怕影響你。好好聽課吧。」
見夏用力點頭:「晚上不用過來接我了,這麼近,我散步回去就好。」
「何況容易碰見熟人。」李燃無情地戳破她的真實意圖,見夏赫然,默認了。
這個補課班包了一層樓,四五層教室同時開課,每一間教室的條件都不怎麼好,也許是為了多做幾個人,所有桌椅都是長條的,大家做的擠,暖氣又開得足,不一會兒見夏便微微出汗了。幸好教數學的老師是正在振華帶高三的老教師,講課不賴,她在新筆記本上起勁兒地記者類型題,兩個小時很快過去了,中間休息時都沒有挪動屁股一下。
她能保持這樣的注意力實在難能可貴,因為凌翔茜就坐在她前面一排的最左側,似乎一直都沒有認真聽課,手機就擱在筆記本上,噼噼啪啪地摁著手機鍵。前一排的最右側,則坐著托腮聽課的於絲絲。
十面埋伏。
然而陳見夏最大的優點便是一根筋的專註,課程聽進去了,便看不見其他。
放學時已經九點,大家蜂擁而出,只有幾個精力還特別充沛的學生圍著老師不斷詢問著難解的習題。見夏挑了一條人少的路走回宿舍,無意見一回頭,凌翔茜就在背後不遠處,手機屏幕映亮了她的臉——然後就因為看不見路而被柏油路面上的坑絆了一跤,手機直接摔到見夏的腳邊,見夏撿起來遞給她,凌翔茜粲然一笑。
「快看看,摔沒摔壞?」
「特別經摔,不會有事的。」凌翔茜把手機開合了兩下,隨意地揣進羽絨服口袋裡,看了看見夏露出來的校服:「你也是我們高二的?」
兩人互作自我介紹,見夏動了動唇,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句表示友好的「你很有名我早就認識你」,自己的手機就響起來了。
凌翔茜示意她先接電話。見夏沒料到電話一接通,聽筒那邊出來的便是雷霆震怒,僻靜的小巷裡,她毫無準備。
媽媽生氣的原因很簡單:見夏為專心上課關機了,媽媽打了幾次不通,就撥了樓下收發室的電話,值班老師上來敲門無人應答,如實地回復給了見夏媽媽。前兩天就因為補課班的事情積壓了一股火,還沒來得及撲滅就添上了新柴。
陳見夏顧及凌翔茜就在旁邊,聽筒有點漏音,不想丟人,於是簡單地回答:「我在補課,回宿舍和你說。」
「你補什麼課,前天剛說今天就補上了,你是不是當我和你爸都傻?我問你到底在——」
見夏迅速掛了電話,順手關機,聽到關機音樂才鬆了口氣,難堪地朝凌翔茜笑了一下。
「家裡人急著找你?」
她不知道凌翔茜聽到多少,輕聲敷衍道:「沒。就是更年期,煩死我了。」
把自己說得像個滿腹牢騷的大小姐。
凌翔茜體量地點頭:「那咱們真是同病相憐了。我媽媽也很煩,剛才上課我就一直在發簡訊和她吵架。有時候覺得奇怪,好多簡單的道理就是死活也說不通。」
也許是巷子太寧靜,氛圍讓心情變得柔軟。見夏苦笑著說:「至少你媽願意和你發簡訊講道理吧?不會一直用電話吼你吧?」
凌翔茜不知在想什麼,沉重地搖了搖頭。見夏識趣地不再問。
「什麼在響?」她凝神聽著,終於注意到凌翔茜的脖子上懸掛著的耳機:「你是不是忘了關?」
凌翔茜捏起一隻塞進左耳:「可不是,還在放歌。」
「什麼歌?」
「嗯?」
見夏這兩年跟著李燃聽了不少歌,CD機在書包里被磨得溫潤,時常讓同桌於絲絲青筋暴起。
「我問,在放什麼歌?」
凌翔茜用另一隻耳機代替了回答,塞進見夏的右耳。
孫燕姿的《TheMoment》。
凌翔茜先隨著耳機中的旋律哼起來,見夏跟著輕聲合唱,兩個姑娘相視一笑。
這一刻,時間變成行李,越過生命悲喜,陪伴著我前進……
歌詞的最後一句是,「我會找到自由,自由。」
唱完剛好走到巷子口,下一首歌的間隙,見夏歸還耳機,凌翔茜擺擺手作別。
見夏獨自在路燈下站了一會兒,覺得人生很奇妙。她背後還有一個爛攤子要收拾,前方未卜,曾經她也十分反感凌翔茜……
卻莫名地和她分享了這樣美妙的兩分鐘。
這樣的瞬間,讓她本能地意識到生命的層次如此豐富,曾經她埋頭在書桌前的時候,究竟錯過了多少呢?李燃剛見到的陳見夏,幾乎是一個蒙昧的動物啊。
她伸出手,抓向路燈溫暖的光源。
這雙手還能伸多遠,抓住多少呢?
美好也許恰恰在於其短暫。
見夏洗漱完畢坐在床上,忐忑地開機,不出兩分鐘電話又打了進來。她默默地忍耐著、忍耐著,可媽媽話里話外的意思總是讓見夏聯想起俞丹不陰不陽的刺探——媽媽也的確提到,俞老師說過,女生心野了可就容易造成難以挽回的後果。
什麼叫難以挽回的後果?大肚子嗎?見夏覺得受到了侮辱,也爆發了脾氣,說自己用手裡僅有的現金交了補課費,今天是去上課的,「不是去外面浪的!我要玩要不正經,也得有本錢啊!」
見夏的媽媽哪裡聽過她這樣講話,氣得快要暈倒,緊要關頭電話被爸爸接過來,那一通「反了你了明天就給我回來讀書我看你也學不出什麼好玩意兒」的咆哮遠離了話筒,遙遠到失真。
爸爸的聲音很平靜,批評見夏不應該那麼講話,補課的錢爸媽肯定會給她,沒必要做這種故意對著乾的舉動。然後,便讓她早點睡覺,掛了電話。
見夏整個人都要爆炸了,但也只敢繼續對著掛斷的電話咆哮,喊著喊著便全是哭腔了,哭夠了想打給李燃,最終卻疲憊地放下了電話。
說什麼呢?李燃又不是她爸。
她關了燈,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上孤零零的小燈泡,一眨不眨地看了許久,慢慢哼起歌。
還是那首TheMoment。關於陳見夏找不到的自由。
第二天一放學,見夏回了一趟宿舍放書包,換了輕便的單肩包裝上筆記和數學練習冊準備去上今天的數學課。
下樓時接到了爸爸的電話,說,放學了吧,我在你們宿舍門口呢。
爸爸送見夏去了補課班,說自己去醫大對面的飯館吃點飯,等她下課再來接她。
見夏到了教室便急著給李燃發了個簡訊:「今天真對不起。」
「有什麼的,我看出來是你爸爸了,所以就一直在對面站著,沒跟過去了。你今天還上課嗎?」
「嗯。我和家裡吵架了,爸爸估計是來教育我的。」
她沒猜到,等她到了醫大對面的燒烤店坐下,爸爸卻點了兩瓶啤酒,說讓她也喝一瓶。
「爸爸給你賠不是。」
見夏愣住了。爸爸要來了杯子,給她倒了半杯。
「是我們不好。但你也不應該那樣跟你媽說話,不過……唉,總歸還是我們不對。你學習這麼緊張,早就應該多關心你。」
爸爸自己喝了一口。見夏猶豫了一會兒,也拿起杯子。
「你媽最近心情都不大好,也怪我;而且你二叔那邊,好多事都要理清楚,難為她了。家裡並不差你補課這點錢,你媽可能就是覺得奇怪,你平時從來不補課,也沒讓她操過心,她也就順口那麼一問……」
「爸!」見夏打斷他,「別說這些了。我知道。」
爸爸笑笑,又搖搖頭,不再解釋了。
見夏雖然不喜歡媽媽,但從小更多和她黏在一起,很少與爸爸單獨聊天,父女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說你是不是真的喜歡盧阿姨?問你們明明偏心弟弟,為什麼不從小把我送人?給你介紹李燃?
見夏轉頭去看窗外,室內溫暖,窗子結了厚厚的窗花,她用食指按住,按出一個融化的小點。
「你在這邊遇到事了,以後直接給爸爸打電話,要錢也好,心情不好也罷,都行。你媽忙,你……」
兩瓶酒都快喝完了,見夏臉有點紅,不再那麼氣鼓鼓,點點頭說:「好。」
爸爸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父女感情太過生疏,做這些動作都那麼僵硬。
「你是好孩子,委屈你了。」
見夏聽到這句話瞬間鼻酸,卻倔強地低了頭,沒有服軟。
後來李燃和見夏提起自己見過凌翔茜的媽媽,是一個有點神神經經的女人,講話聲音很高,似乎極容易受到刺激的樣子。
「我覺得她挺不容易的。……我不是說她媽。」李燃說。
見夏若有所思。
冬天果然容易讓人抑鬱。她的課餘時間因為補課班充實了起來,爸爸支持她多上幾門,於是她又補了化學和生物,每個星期有四個晚上在上課,不像以前那樣時時能夠見到李燃了。見夏和凌翔茜始終沒能熟悉起來。教室里的燈光很像驗鈔機發出的紫外線,每個人都被檢視得那麼清楚,再也不會有昏暗巷子里卸下心防的短暫瞬間了。
一個特別冷的晚上,見夏問了老師幾道題,最後一個從教室出來,埋頭走了幾步,聽到馬路對面有人在笑。
李燃站在路燈下,笑嘻嘻地看著她。
見夏看看左右,快步奔過去,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兩人都戴著手套,但是觸感依然軟軟的。雖然已經秘密地在一起一段時間,每次有點親密的舉動,見夏依然會羞得把頭埋進李燃送的那條圍巾里,蹭啊蹭。兩個人牽著手咯吱咯吱地踩著雪,經過結冰的地方,就一起滑過去,摔了反正也不痛。
「今天怎麼樣,聽課順利嗎?」
「聽課有什麼順不順利的,」見夏歪頭看他,「難道你每天聽課都很不『順利』?」
李燃嘁了一聲,敲了她的頭一下。
「不過,你想過自己要讀什麼大學嗎?」見夏問。
「應該我問你吧?」
「我?我當然是要去我能考上的最好的地方。毫無疑問,」見夏語氣有些驕傲,被牽著的時候,變得很像自己,「所以你呢?」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就會說好聽的。」
「我說過的話哪次沒做到?」
「真的?我考得上的學校你又考不上。」
「在一個城市就好了嘛。」
「如果不能在同一個城市呢?」
「為什麼不能在同一個城市?」
對啊,為什麼。陳見夏說不清,冥冥中好像在期待一個糟糕的變故,並不是閑的沒事非要詛咒自己,只是不肯相信命運會那麼善待他們——不,不是他們。
是她。
憑什麼前十幾年從未得到這麼多,偏偏這時候讓她滿心充溢著慌張的幸福?一定有什麼陰謀,一定不會那麼順利。
好像這樣想著,這樣謙虛地自我詛咒著,就能夠避免樂極生悲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