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班委會結束時剛好想起了下課鈴。楚天闊遣散了其他班委,單獨叫生活委員陳見夏留下,陪他去學校後勤領新發放的掃除用具。
「我都看見了。」楚天闊忽然說。
見夏心裡咯噔一下,反應過來也沒有很慌張。
楚天闊是一個完美端坐無可指摘的人,但他從不對別人的出格行為大驚小怪,橫加指責。見夏確信他會尊重也會漠視,估計嚇唬她幾句就拋之腦後了。
「看見就看見唄。」她板起臉。
「你怎麼不問我看見什麼了?」
「有意思么。」
「你這個反應才沒意思。」
陳見夏耷拉下眼皮:「那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楚天闊揚揚眉,頓了頓,再次說道:「我都看見了。」
「你看見什麼了?」見夏誇張地慌亂,「你、你別胡說!」
她第一次看見楚天闊笑得那麼開懷:「陳見夏你演技太浮誇了!」
兩個人正在行政區走廊拐角大笑,一個身影抱著卷子轉過來,看到他們的樣子停住了腳步。
「啊,」見夏收住笑,「是你啊。」
凌翔茜也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立刻笑容如常,朝他們兩個分別點頭示意,輕盈地側身離開了。
見夏瞄了一眼楚天闊,解釋道:「我們在一個補課班。」
「我就在你們隔壁上物理競賽課,否則昨天怎麼目擊你的現場的?」
「那她是為你去上補課班的?怪不得平時壓根不聽課,她成績那麼好,估計也用不著聽講。」
這種無聊的臆測,楚天闊向來是不回答的。只是走了幾步之後,他回頭看了一眼凌翔茜的背影。
見夏注意到了:「其實你還是挺喜歡她的吧?」
「你怎麼那麼愛八卦我和她,每次有機會聊天都要提,煩不煩。怎麼,自己甜蜜,就操心別人?那小子我可記著呢,害咱們班禁賽的就是他,聽說處分還是他家裡幫忙擺平的。叛徒。」
「你別轉移話題,」見夏有點心虛,「在別人面前道貌岸然也就算了,在我面前你還這樣,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什麼叫喜歡?」
「喜歡就是……就是陸琳琳和於絲絲都找你借過書、問過題,你十次里有九次都能找到得體的借口回絕脫身,但是凌翔茜找你,你就算裝得再嚴肅,也會不嫌麻煩地找個僻靜的地方見她。這種區別,就是因為喜歡。……我個人認為。」
陳見夏絞盡腦汁說了一長串,自以為論證嚴密,證據詳實,沒想到楚天闊勾勾嘴角,語氣輕鬆地反問他:「那我從不借別人書,卻花時間跟你廢話,你說我是不是也喜歡你?」
楚天闊走了幾步,瞥到呆傻的陳見夏,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自己補充道:「……我不喜歡你。」
陳見夏鬆了一口氣。
說來也奇怪,以前楚天闊就算真的和她表白,她也萬萬不敢當真的。現在卻好像相信自己也不錯,也值得被喜歡了,漸漸染上了公主病。
因為現在的確有人在拿她當公主。
陳見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默默想著李燃,不知不覺把楚天闊晾在了一邊,楚天闊哭笑不得。
從後勤出來,見夏想起剛剛斷掉的話題,盯著楚天闊問:「那你覺得什麼是喜歡?」
楚天闊搖搖頭。見夏習慣了他的狡猾,也沒興趣繼續追問了。
下午第三節自習課的鈴聲打過之後,走廊里很安靜。經過一扇很大的窗時,見夏看過去,剛好看到一輪孱弱的冬日夕陽沒入遠處地平線的厚重雲層,這時楚天闊突然開口:「你有沒有看過一本書,叫《挪威的森林》?」
見夏搖頭:「我沒有,不過……」不過李燃看過,她拿過來也想翻閱一下的時候被他搶回去,說裡面有些不適合她看的內容。
所以見夏猜到這必定是一部很黃很黃的名著。反正很多名著都很黃,《十日談》什麼的……某些片段她也不是完全沒看過。
楚天闊沒有急著回班,把新拖把掃帚什麼的隨便堆在了窗檯旁,看著外面慢慢說:「裡面有一個女主角叫綠子,曾經說過自己想要談一場百分之百的戀愛。」
「什麼叫百分之百的戀愛?」
「我有點記不清楚了,她舉了一個很小的例子,比如想吃一種蛋糕,愛人就應該屁顛屁顛地去買,買回來她不想吃了就扔掉,戀人也不會不高興,更不會因此覺得她人品糟糕性格古怪……大概就是這樣吧。」
「難道你覺得『喜歡』是折騰別人還不許別人不高興?」見夏逗他。
「不。能容忍這種折磨的,才是喜歡吧,」楚天闊難得認真地回答,「但人都是醜陋而不自知卻又無法忍受他人的醜陋面的,怎麼會有這樣的愛情呢。一開始的喜歡,都是幻覺,發現真相的時候,恐怕只會立刻把辛苦買來的蛋糕砸在無理取鬧的愛人臉上。所以要怎麼做呢?一輩子製造幻覺來維繫對方的好感?」
陳見夏消化了一會兒,不知怎麼接話,只好開玩笑:「天啊,班長這段話說的真像日本人,我高一時候學《花未眠》就沒看懂,你可不要變成川端康成。」
「怎麼就不像我說的話了。」明月照溝渠,楚天闊有點惱。
「我一直認為你應該是那種一肚子壞水卻一開口就能流利背誦共青團章程的人。」
楚天闊成功被逗樂了。
氣氛輕鬆了,見夏才慢吞吞地說:「其實人還是知道自己有多醜陋的,所以才會偽裝。但是我覺得呢,如果平時也要裝,在喜歡的人面前也要裝,那喜不喜歡有什麼意義呢?完全沒區別嘛。也許暴露自己會被拋棄,但總要有一個人先展露出真實,才會有機會遇到同樣真實的對方啊。總要有一個人先邁出這一步的。說不定對方早就不想維持假象了,反倒是你在逼她繼續偽裝,你覺得呢?」
說到最後連自己都不知道重點在哪兒了。
楚天闊若有所思,最後又想要用彈腦門來結束這場不知所云的談話,剛一伸出手就縮了回去。
「怎麼了?」
「怕挨揍。」
楚天闊促狹地一笑,抱起一堆工具,先離開了。
見夏索性坐到窗台上,靜靜看著天色暗下去。
有些人輕盈得像飄落水面的羽毛,有些人是冰山,海面上露出潔白晶瑩的尖頂,水下隱藏著龐大的真相,有時候表面看上去間隔很遠相安無事,然而海下的真實卻已經撞在了一起。
她覺得自己、楚天闊和凌翔茜應該都是冰山。那麼李燃是什麼?偶爾在水面上投下陰涼的雲彩嗎?讓她不至於被陽光烤化,融入面目模糊的海洋;讓她可以放心地叫一塊蛋糕,然後在拿到手裡之後隨便丟掉,也不會被嫌棄……
心慌又一次席捲了陳見夏。
這麼好的一切,為什麼會發生在她身上。這說不通。
難熬的冬季終於過半,期末考試在一片死氣沉沉中到來。見夏成績比上一次略有提升,重新殺回了班級前二十,雖然仍然不能令她滿意,至少說明補課班還是有點用處的。
回鄉長途大巴車的暖風居然壞了,見夏挨了幾個小時的凍終於回到了家裡,第二天就重感冒了。這場病持續了很長時間,燒了退退了燒,反反覆復,正好幫助陳見夏和媽媽緩和了關係。
除夕夜八點多鐘,爸媽和弟弟一起到樓下的十字路口給奶奶燒紙,見夏得了特赦留在家裡,趁這個機會偷偷給李燃打電話。期末考試前李燃就請假去參加住在鄰市的姨奶奶的婚禮,據他自己說,其實他根本不認識這位姨奶奶,但是面對期末考試,他想都沒想就選擇了孝道。
「你走的這段時間,錯過了特別多好玩的事情,」見夏蹲在茶几旁,下巴抵在膝蓋上,整個人蜷成了球,細聲細氣地絮叨,「咱們區的學校都要參加團慶的活動,考試前我們分組去的科技館,你猜我在科技館看到什麼了?」
李燃故意:「靜電球。」
「你給我正經點!」見夏氣笑了,「我看到了好多八卦!」
「一猜就是。誰?」
「我看到我們班長抱了凌翔茜一下!……當然也可能是看錯了,他們被鏡子擋住了,但是我覺得差不離,後來我去問他,他有點尷尬——我們班長可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慌了就說明有問題!」
「無聊。」
「怎麼,凌翔茜和我們班長好,你不高興了?」
「沒沒沒,」李燃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忙不迭否認,「就是覺得不關心啊。還有別的八封?」
「少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了。不想講了。」
「唉,你這人怎麼這麼愛翻臉啊!好好好,我跟你發誓……」
「好啦好啦,」見夏急於講八卦,沒有繼續作弄他,「我就是覺得吧,他倆可能是我撮合的。」
「真拿自己當回事。」
「我說真的!我也說不清。反正就是……唉,管他呢,這些人腦子都太複雜了。哦哦哦,還有哦,你是不是跟我提過有個初中的朋友叫林楊?你猜他和誰在科技館裡拉拉扯扯的?我以前的同桌余周周!我早就跟你說過……」
「陳見夏你是不是太閑了點?你怎麼那麼樂意看別人地下情啊,這可是中年婦女的愛好。」
「你懂什麼,」見夏扳了扳腳趾,「我這不是希望,咱倆能多幾個戰友嗎?」
「你就是覺得別人也早戀,你就不罪惡了。」
「說什麼呢!」
早戀這個詞還是陳見夏的死穴,每次提起就讓她覺得自己見不得光,早晚被扒個乾淨。
李燃也沒想到自己又踩了她的死穴,在電話那邊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幾聲,對她說:「這個冬天趕緊過去吧。我爺爺病情好轉了,再過段時間,就能回家了。」
「啊,太好了,」她已經聽到了家人上樓的腳步聲,連忙說道,「天暖了就去看爺爺。我先掛啦!」
這一年開春很早,天氣轉暖得很快,好像一眨眼,街道兩旁的樹就都綠了,嫩得惹人憐愛,枝條迎著溫柔的春風招搖。
一班的生活相比旁邊生龍活虎的二班依然平靜無波。五月初期中考試剛結束,一股流言便悄然傳遍了全班——連著請了四天假的班主任俞丹很可能沒有生病,而是懷孕了。
見夏自然沒有其他人那麼驚訝。雖然不喜歡俞丹,她也還是為對方高興的,好歹不用再被婆婆老公一起逼迫了吧。
連她這個在走廊里碰見俞丹都不想打招呼的學生都願意祝福,沒想到其他人的反響卻很微妙——表面上自然是為俞老師高興的;但另一股傳言卻是,一批比較團結的家長正在秘密集會,希望迫使學校更換班主任。
這個消息自然是陸琳琳告訴她的。
據說俞丹的預產期是高三下學期開學前,也就是二月份。生孩子之前要養胎,生了孩子便要坐月子,正好把整個班的高考複習階段全面拖了過去,這不是坑人么?就在聲討愈演愈烈的情況下,這次期中考試,二班平均分第一次超越了一班。
俞丹這四天假,請得真是虧大了。
見夏雖不至於幸災樂禍,但隔岸觀火的感覺也不錯。趁著班裡焦頭爛額,她和李燃約了周六的下午去爺爺家拜訪。
李燃在宿舍樓馬路對面等她。陳見夏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春裝,淺藍色的小襯衫,翻著小圓領,還佩戴著李燃送給她的小鹿領夾,神氣又精神。
計程車經過了兩人一起去過的老居民樓,見夏把頭探出窗外,望見清真寺頂的星月標誌在樓宇間一閃而過。她忽然有點忐忑,如果李燃的爺爺不喜歡自己怎麼辦?
爺爺一定是個很睿智豁達的老人,懂得那麼多,經歷過那麼多,是不是能夠一眼看穿她的小家子氣?自己該怎麼表現最好的一面?莫非要把學年大榜貼在腦門上?
一邊想著一邊隨李燃爬樓,陳見夏氣喘吁吁地彎腰拄著膝蓋要求歇一下,抬眼一瞧,才五樓。
「到底要爬到幾樓啊?你爺爺剛生過病,每天爬上爬下受得了嗎?」
「頂樓,八樓,」李燃也有點喘,「他這次生病前我爸說要把他接到家裡,有電梯,說了好幾年了,他非不樂意。」
「為什麼?」
李燃歪腦袋想了一會兒:「我也問過,他不說。我猜,可能是因為不喜歡我媽,也可能是覺得如果和兒女住到一起,自己就會變成一個包袱了吧?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快死的老頭子。他不想變成那樣。」
見夏有些憂傷,深吸一口氣:「繼續爬吧!」
防盜門向外打開時,她還是緊張得笑容僵硬,還沒看清老人的面孔便深深鞠躬下去大聲說,爺爺好!——差點一頭將站在前面的李燃頂翻,自己額頭也撞得生疼。
陳見夏聽到李燃爺爺特別明朗的笑聲,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小丫頭好,快進來。」老爺爺也笑著說。
陳見夏低頭換拖鞋,發現自己那一雙棉拖是粉色的,上面綉著一隻白色小貓。李燃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提前跟我爺爺說了你要來,他特意去商場買的。醜死了。」
見夏心裡暖得不行。
李燃的爺爺已經七十四歲了,個子很高大,略微有一點點駝背,理著平頭戴著眼鏡,頭髮幾乎全白了,仍然有些虛弱,笑起來時皺紋夾著老年斑,不過眼睛的形狀和李燃很相像,讓陳見夏控制不住地幻想李燃老了是什麼樣子。
爺爺給他們沏茶,端到茶几邊才一拍腦門,指著李燃自責道:「小孩不喜歡喝茶,你也不提醒我。你下樓買那個什麼,買可樂去。」
李燃撥浪鼓似的搖頭:「爬一次樓就夠我受的了,我才不去。」他轉頭看坐在旁邊的見夏:「你是不是也很喜歡喝茶?就喝茶吧別那麼多毛病。」
見夏忙不迭點頭,開始賣乖:「不麻煩不麻煩,那個,爺爺這是什麼茶啊,真香。」
李燃爺爺笑了:「丫頭喝得出來不?這是我老夥伴給我郵過來的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是什麼……不應該是一種瓜嗎……陳見夏冒著冷汗笑道:「我以前在我爸的領導家也喝過,沒這麼好喝。」
李燃耷拉下眼皮,你就扯吧,馬屁精。
「丫頭叫什麼?」
陳見夏立刻放下茶杯:「我叫陳見夏,也在振華讀書,是李燃的好朋友。」
好朋友。爺爺臉上流露出微妙的笑意,轉頭一巴掌拍在李燃後腦勺:「臭小子!長大了呵。」
陳見夏紅了臉。早都被看出來了她還在這裡裝。李燃爺爺不以為意,揍完了李燃就轉向陳見夏,笑眯眯地囑咐:「一看就是個學習好的孩子。以後他犯渾,你就踹他。」
踹他。陳見夏覷向李燃,樂不可支,說話也大膽起來:「爺爺放心,我一定帶著李燃好好學習,積極進步。」
李燃噗地一下把茶噴了滿身,見夏有些窘,李燃爺爺卻沒有笑,好像被這句話勾起了什麼回憶,有點發愣。
任憑李燃強烈反對,李燃爺爺還是拿來了他小時候的相簿,見夏看得不亦樂乎,一下午時間過得非常愉快。道別時紅霞滿天,兩人一前一後慢慢走下樓,夕陽日照透過小氣窗灑在見夏臉上。
「剛才我是不是很傻?說帶著你進步。」
李燃笑了,捏了捏她的臉。
「你那麼說,讓我爺爺很傷感啊,」李燃感慨道,「他肯定想起我奶奶了。」
「你奶奶什麼時候去世的?」
「在我很小的時侯就心梗去世了。我爺爺以前可是資本家大少爺,後來家裡資產都被沒收了才去當郵差;奶奶是貧下中農,根正苗紅的,在那個年代,我爺爺可配不上我奶奶。不過我小時候總聽我奶奶開玩笑,說自己是捨身取義帶著我爺爺積極改造、共同進步的。」
「最後改造成功了嗎?」
「近墨者黑了。」
兩人一齊笑了。見夏捅捅李燃:「你說我會不會也被你帶壞?」
李燃詫異:「怎麼會?」
她聲如蚊蚋,臉龐被落日染得通紅。
「嫁狗隨狗唄。」
但他還是聽到了,上前一步緊緊地摟住了陳見夏,輕輕地親了親她的長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