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見夏坐在台階上,托著腮發獃。
她雙手抱著臂膀,摩挲著羽絨服的袖子,不禁慶幸,走出教室的那一刻還是做了一件明智的事。
外套在身上,錢在口袋裡;居民區避風,初雪前天氣總是會異常地暖,連老天都體恤她。所以她還可以繼續等下去,飢腸轆轆地,從沒有太陽的清晨,等到鉛灰色的正午。
陳見夏抬起頭,清真寺的星月標誌像是浸入了層層堆疊的烏雲中,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燃沒有接電話,也沒有回復簡訊。她不想再看見爸爸媽媽的來電,索性關了機。
曾經的陳見夏對離家出走這種事嗤之以鼻——反正早晚都要灰溜溜地回來的,當初何必氣沖沖地離開?於絲絲也好,俞丹也罷,來自他們的惡意與攻擊並不意外,像用糖紙包裹的石子,她早就知道裡面是什麼,剝開時也不會驚訝失落,有什麼好生氣的?
曾經的陳見夏,應該會識時務地低頭,和李燃斷得乾乾淨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應該忍半年,然後考個好大學,從長計議。
曾經的陳見夏,喜歡考慮「後來」,習慣未雨綢繆、膽小如鼠、深謀遠慮。
她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一個陳見夏的呢?做盡蠢事,破釜沉舟,不關心爛攤子,不關心名聲,也不關心未來。
一切都呈現了它本來的樣子,撕破表皮的遮羞布,靈魂終於找到一條路徑回到了身體里,接管了一具惶恐茫然了十七年的懦弱軀體。
靈台清明。陳見夏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呼吸時感覺到胸口的擴張有微微的扯痛。她朝著破敗的清真寺笑笑。
安拉不會管她的。李燃也沒有管。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陳見夏慢慢走出居民樓群,經過每一根晾衣桿,穿過每一條高懸的褲襠下,在路口招了一輛計程車。
陳見夏花了10塊錢買了個文具,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樓前。傳達室老師看到她像見了鬼,一隻手揪住她另一隻手撥號,生怕她又跑了。
電話接通瞬間她聽見自己媽媽難聽的嚎叫從聽筒里傳出來。
「我先回宿舍了。」陳見夏眼皮都沒抬,也能接收到宿管老師複雜的目光。
「你別動,就在這兒等你家長過來,出什麼事我可擔不起。你就站這兒等,聽見沒,別動啊。」
陳見夏理都沒理,硬抽出手就轉身上了樓。宿管老師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一邊追過來,跑了幾步又折返回去鎖收發室的門,手忙腳亂的,被陳見夏遠遠甩在了身後。
她沒有鎖門。很快媽媽就推門走進來,微微發福的身體被厚實的羽絨服裹得愈發像個球。
你去哪兒了?誰讓你亂跑的?有沒有出危險?……
陳見夏一句也沒猜中。她媽媽鬥雞一樣衝過來,拉住她的手,第一句話問的卻是:「小夏,你和那個小子,你們有沒有『過界』?」
「什麼?」
「你還有臉問?」
鄭玉清把一個東西狠狠地扔過來,砸中了見夏的額角,落在了床沿。陳見夏面無表情地撿起來。
是一把木梳子,刻著香格里拉幾個字。
那天早上,她洗過澡,拆開洗手台上的一次性洗漱用品,用梳子紮起馬尾——五星級飯店的一次性木梳都做得比夜市上賣得精緻,她小心地揣進書包里,天天戴著,是一個提醒,也是一個紀念。
還好沒有落在地上,否則會摔斷的。陳見夏攥緊木梳,抬起頭直視她媽媽,有些示威地笑了。
「什麼過界?睡嗎?」
話音未落,她只聽見「啪」第一聲炸響在耳畔,然後一聲接一聲,也不知道媽媽左右開弓究竟扇了幾巴掌,她沒數。終於停下來,臉龐也不覺得疼,只是很熱,滾燙地熱。
媽媽喘著粗氣,幾巴掌倒是把她累壞了。陳見夏臉上麻麻的,有些腫,目光越過媽媽的肩膀,看向門口撇著嘴偷窺的宿管老師。
「滾出去。」她含混不清地說,宿管老師竟聽懂了,迅速消失。
陳見夏把手伸進羽絨服口袋裡:「你發泄夠了嗎?我就給你這一次機會。」
鄭玉清愣了愣,陳見夏已經從兜里掏出了她花了十元錢買的文具——一把裁紙刀,清脆地推出刀鋒,比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媽媽嚇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癱軟地靠在柜子上,喃喃自語,完了完了,瘋了。
「我不想死。但你再這樣瘋瘋癲癲地,我可就不打算活下去了。你別逼我。」
鄭玉清嚇得臉色煞白,只能不斷重複,反了天了,白養你了,瘋了瘋了,瘋了瘋了……
突然有人猛地闖進門,從背後奪下了裁紙刀,噹啷扔在了地上。
陳見夏愣了。
「好了好了,小夏,回家回家,別鬧了,冷靜點,咱們回家再說。」
是爸爸。
陳見夏從走進俞丹辦公室那一刻直到現在,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然而當自己爸爸的聲音響起時,她忽然感覺到臉頰上涼涼的,像11月遲到的雪。
刀子被奪走的一刻,她心跳如雷,想的只是,你終於來了。
原來是爸爸。
原來她還是在等待李燃的。
陳見夏木然坐在床邊,看著媽媽打包東西,將小靈通手機上交給爸爸,手心只留下一把木梳,握得太緊,梳子齒在掌心留下一排密集而深刻的凹印,吻合著那道狠絕的斷掌紋。
如果街道也有靈魂,那麼縣城一百貨前的主街應該是噙著笑迎接陳見夏的,每一棟建築,每一個門面,KFC、周大福、Sony都在對著陳見夏乘坐的大巴車竊竊私語。
看,她回來了。那個瞧不上我們的黃毛丫頭。
省城那條老街沒有收留你嗎?
陳見夏恍惚間,被自己的小人之心逗笑了。
也許是被媽媽的危言聳聽嚇到了,弟弟小偉在家裡是繞著見夏走的。其實用不著這樣,陳見夏霸佔了小房間,白天晚上幾乎不出來,滴水不進。小偉乖覺地睡在客廳里,中考備戰的熬夜複習都在客廳那張乳白色的組合書桌前完成,也算了卻了三年前的夙願。
午夜,陳見夏打開房門走向洗手間,客廳里正伏在書桌前玩文曲星的小偉嚇得連忙爬起來,活見鬼一樣。
「姐?」
「還不睡?」
也許是陳見夏的頹廢讓鄭玉清警醒了不少,她鐵了心讓小偉爭口氣考上省城的學校,每天逼他學到一點鐘才能睡,不做慈母不敗兒。有些火氣沒辦法從陳見夏這邊發泄,反而蔓延到了小偉那邊,晚飯時陳見夏躺在床上,聽見門外媽媽摔摔打打的聲音,撕小偉的考試卷子,罵他笨得像豬。
這可是史無前例。陳見夏不禁有些同情自己的弟弟。
「與其玩遊戲機也要熬到一點鐘,不如現在就去睡,養足精神明天好聽課。」陳見夏飯吃得太少,說話也有氣無力,平添幾分溫柔。
小偉有些委屈,放下文曲星。
「媽是不是瘋了?」他賭氣。
「她是生我的氣。」見夏解釋。
「姐,你真談戀愛了?」終於逮到機會,看得出小偉真是憋壞了,「那個男的是你同學嗎?帥嗎?對你好嗎?」
見夏愣住了,有點哭笑不得。在她媽媽瘋狂地追問她有沒有「過界」時,弟弟卻問她,他對你好嗎。
「小偉,你有喜歡的人嗎?」她自己都想不到有天會問他這個問題,閉上眼睛好像還能看到這個可惡的弟弟只是個小白胖子的樣子。
陳至偉臉紅了,沒否認。
「同學嗎?長什麼樣?我不告訴咱媽。」
小偉忸怩地從書包里翻出一本英語筆記,在最後一頁夾著兩人的大頭照,小小的一張,邊緣全是卡通的愛心和花朵,臉都被遮蓋得看不清了。
「你不想在八中讀書,死活要回來,是因為她?」
弟弟沒否認,也不敢承認,只是輕聲嘟囔:「你千萬別告訴媽。她精神病。」
見夏想笑,幾天來第一次覺得想笑。
為人父母多可悲啊,不重視的和她對著干,重視的那個也不領情。
「我聽說了,你在學校里要自殺,把媽嚇得差點犯心臟病。姐,你死也不願意回來?」
見夏一驚,不知道怎麼回答。
「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我就不一樣,我喜歡呆在家裡,省城的學生老師都瞧不起人,我也不爭氣,犯不著舔著臉去讓人家笑話,」弟弟趴在桌上,疑惑地看著她,「姐,家裡不好嗎?」
這個問題怎麼回答呢?見夏不想敷衍弟弟,卻沒辦法說出口。
因為天長日久的被忽略,因為爸爸媽媽偏心你,因為很小時候就覺得自己是不該出生的,因為親戚朋友看似無意地逗弄她「爸媽愛弟弟不愛你」,因為過年時候壓歲錢比你少,因為體內天生的野心在燃燒,因為恰好有能力考出好成績,恰好有機會逃離……
而罪魁禍首正無辜地坐在桌子對面,等待著她的答案。
「外面不好嗎?」見夏反問,「你不覺得省城好玩嗎?」
「不覺得,」小偉搖頭,「我考不上省城的學校的,能考上縣一中都是燒高香了,媽也太異想天開了,咱家出你一個金鳳凰就行了,幹嘛逼我。你都考上振華了,他們還商量讓你回縣一中讀書,是不是瘋了?」
見夏微微皺眉,沒力氣做出更多表情。
「咱爸還說要花錢送禮,怕縣一中不收你,縣一中怎麼可能不收?你成績這麼好,到時候考個重點大學,他們還不得樂死?去年有倆學生上了省城的理工大,縣一中恨不得把紅條幅扯到馬路對面去。」
見夏聽著弟弟的抱怨,內心有些驚異。在她心裡,弟弟一直是被媽媽護在羽翼下的小雞子,四六不懂,只知道破壞,嫉妒她學習好,在她備考時衝出房間把桌上所有的筆掃到地上……三年不在家,一轉眼,弟弟也是一個初三的半大小夥子了,個子抽條,有了自己的世界和觀點。
「姐,」小偉忽然問,「你是不是打算考出去,就再也不回來了?」
這個提問只是出於直覺,並沒追著陳見夏要個結果。
這時爸媽的房間有些窸窸窣窣的響動,弟弟連忙翻開一課一練,做出伏案奮筆疾書的樣子,見夏也默然起身,擰開了洗手間的門把手。
陳見夏站在洗手間慘白的節能燈下,看著鏡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三天過去了,她只喝了幾口湯,兩頰迅速地瘦下去,下巴尖尖的,眼底青黑,頭髮因為出油而服服帖帖。
她想起有一天的晚上,她等了很久,也是學到午夜一點多,收到了李燃的簡訊,雀躍得雙眼發亮,跑到洗手間來照鏡子,端詳自己臉上的每一個部位,告訴自己,好想變漂亮。
想變漂亮,想變更優秀,想走更遠,想擁有屬於自己的、體面而豐富的人生。
陳見夏看著鏡子里形容枯槁的女鬼,忽然落下了眼淚。
那個讓自己明白人生的豐富和美妙的人,也銷聲匿跡了,像是從未存在過,讓她一跤跌出海市蜃樓,落在冰冷的水面上。
見夏上完廁所出來,剛好看到媽媽蓬亂著頭髮,正在給小偉沖泡一種補充腦力的營養沖劑,估計又是被哪個電視購物給騙了。媽媽抬眼看了看從洗手間出來的陳見夏,臉上的表情堪稱精彩紛呈。
想罵又不敢罵,隱約有點心疼,又覺得她活該,給自家丟了大臉,不如死了算了,居然還知道上廁所?
終於還是沒憋住,見夏媽媽輕聲嘟囔:「作死作活的,你也差不多了,見好就收,你不想高考,你弟弟還要中考呢。」
「我要回學校上課。」
媽媽眼睛一瞪:「你還回去?心真野了?又要回去找那個小子?不行!我跟你們班主任都商量了,等你徹底改了再回去,暫時先在縣裡念書!」
陳見夏很想笑。
兩年多時間。在她離開家之前,還是一個只會跟父母賭氣的小丫頭,對爸媽講出來的道理深信不疑,對邏輯的漏洞和世界觀的粗鄙視而不見,虛心受教,坐井觀天。
然而現在她不是了。
「怎麼才叫徹底改了呢?怎麼才能確定我徹底改了呢?我說我現在不聯繫他了,不喜歡他了,你信嗎?怎麼才能信?」
媽媽眨眨眼,還沒來得及回答,陳見夏再次開口。
「為什麼我和他不能在一起?因為早戀耽誤學習?現在複習這麼緊張,你把我困在家裡,不是比早戀還耽誤學習?」
「學習好就能什麼都做了?」媽媽聲音尖利,見夏聽到爸爸起床的聲音。
「否則呢?」
「你成績再好也不能不學好!你才多大?你要不要臉?你缺男人是不是?你——」
「好了!」見夏爸爸站在主卧門口怒吼一聲,媽媽嚇了一跳,住了嘴。
「沒長腦子?當著孩子的面胡說八道什麼!你當女兒是你們單位那些老娘們嗎?」爸爸的眼神瞥向見夏,有幾分無可奈何,嘆口氣說,「你回屋去。」
「你要送我去縣一中?」見夏平靜地問。
「你知道了?」爸爸揉揉眼睛,沒有隱瞞,「換個環境對你好。又不是不讓你回振華了,你——」
「好。」陳見夏點點頭。
這下,連滿臉通紅的媽媽都愣了。
「我去,」陳見夏聲音很輕,「除非你們答應一件事。如果我在縣一中,一個月內沒有聯繫過別人,月考拿全校第一,你們就必須讓我回振華。答應嗎?」
「你還有臉提條——」
「你閉嘴!」爸爸再次瞪了一眼媽媽。
然而這次她沒有成功。雖然沒什麼大見識,但鄭玉清女士從來不是一個跟在丈夫後面唯唯諾諾的小媳婦。
「別他媽裝得你多會教育孩子似的!你當我不知道陳見夏怎麼回事?以前多好一個孩子,怎麼變成這樣的?你們老陳家的種,都是跟你學的!有樣學樣!你跟小鄭那點小九九……」
見夏媽媽忽然收聲,心虛地看了一眼兒子,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深夜的客廳里出現了幾秒鐘尷尬的靜默。見夏看著小偉驚訝又不解的表情,忽然有些釋然——他也沒有比自己幸運到哪裡去,他也生在了這個家庭。
「爸爸,你答應嗎?」陳見夏忍住巨大的噁心,咬著舌尖,迫使自己低頭顯露出恭敬的表情,「我知道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