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晨樹,我在新疆長大。很多時候我行色匆匆地穿越著不同的城市。可是內心依然沒有方向,如果有一天你在地鐵站火車站或者馬路邊看到一個背著黑色的登山包的孩子,一個眼神清亮可是笑容落寞的孩子,那麼請你試著叫我的名字,叫我晨樹,我會轉過頭來對你微笑,然後對你說,請帶我回家。
我叫晨樹,從小在新疆長大,現在生活在中國的西南角。我小時候總是在兩個省之間頻繁地穿行,火車綠色車窗圈住的風景成為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墨綠起伏的安靜山脈,金黃色的麥田中突然騰空的寂寞飛鳥,飛逝的灰鐵站牌,站台上陌生的面容,還有,進入新疆時大片大片的沙漠,一眼望不到邊。偶爾會有一棵樹在很遙遠的地方孤單地站立著,一個人,無依無靠的樣子。
小的時候這些畫面就開始印在我的腦海中,只是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明白,而現在,一想起總會有點恍惚的難過。有時候我一個人走在路上,我都會突然停下來低低地念一聲:新疆。然後笑笑繼續往前走。
很少有人知道我是在新疆長大的,每當聽到別人講新疆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很溫暖,有時候我會告訴他們我就是在新疆長大的,而有時候,我就只是坐在旁邊安靜地聽他們講,聽到一些熟悉的生活就會心地笑,和所有聽故事的人一樣。
我牆上所掛的那幅掛毯是一個外國人送給我的,他去新疆旅行的時候買的,後來遇見我,我替他指路,然後他對我說謝謝,笑容單純清澈。他說他要將掛毯送給我。回家後我將那塊掛毯掛在了牆上,然後看見從裡面不斷掉落出細而柔軟的沙子。我知道那是新疆連綿不斷的沙漠中的沙子。
你給我一滴眼淚,我就看見了你心中全部的海洋。
我認識的人當中旅行次數最多的人是齊勒銘,因為他的所有的生活幾乎都是旅行。他曾經告訴過我他也許一輩子都會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走不動那天倒下來,安靜地死掉。他是我以前的朋友,初中的時候我們一起聽搖滾CD,聽到畢業的時候他就突然消失了,然後我開始不斷收到他寫給我的信,天南地北的郵戳不斷出現在我的信箱中,我撫摸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郵票,心裡念:齊勒銘,你現在在哪兒?我總是將齊勒銘的信放在一個檔案袋裡,然後編號,分類,像是看精彩的旅行雜誌。我不像他,我還有我的學業,所以我只有在放假的時候才會出發,而其餘的日子,我就只能日復一日地等待齊勒銘遠方的信箋。偶爾看看明朗的藍色的天空,想著齊勒銘你現在在哪裡?曾經我和齊勒銘是全校最頂尖的學生,我們在晚上聽各種各樣的CD,然後在考試中拿最高的分數。只是我們有點不一樣,我有最完美的家庭,可是他,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只有媽媽,而且都不知道她願不願意當我的媽媽",我清楚地記得他說這句話時臉上憂傷瀰漫的笑容,我看到他轉過頭去,之後就一直不說話。那是在他家門口,我們兩個就一直站在梧桐濃密的樹陰下,陽光從枝葉間跌落下來,在他黑色的頭髮上四散迸裂。然後他說他進去了,當他打開門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媽媽,氣質高貴可是面容冷漠,她正要出來,她和齊勒銘擦肩而過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句話,我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齊勒銘靜靜地關上門,然後齊勒銘的媽媽從我身邊安靜地走過去。
他們家很大很富有,甚至有自己的花園和門衛,可是站在他家門前的那一刻,我覺得莫名其妙的難過。
小A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我們像是兄弟一樣,甚至比兄弟都要好。我總是拉著小A天南地北四處亂跑,而他總是笑眯眯地跟著我瘋,我記得有一個暑假離開學只有10天的時候我拉著他去了西安,那個有著古老城牆的城市,會在夕陽下讓人想起過往的城市。
我記得我們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暮色瀰漫了,昏黃的夕陽漸次延展穿越城市微微發燙的地面,我和小A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出火車站,耳朵里充斥著完全聽不懂的外地口音和那些爽朗的笑聲,一對戀人手牽著手從我們旁邊走過去,我開始自由地融入這個城市,像是一直生活在那裡一樣。那天晚上我經歷了一件奇妙的事情,我推開旅館窗戶的時候看到有個人在頹敗的城牆下面吹塤,恍惚蒼涼的聲音中,我看到那個人的面容,有些蒼老但是很精神也很明朗,稜角分明,他一個人安靜地站在那個地方,像是一幅年代久遠的畫,絕美得如同遺落的風雨飄搖的宋朝。我叫小A過來看,他走到窗戶邊上的時候低低地說了聲哦,然後就沒有了聲音,我和他就在那裡一直安靜地看著那個吹塤的人,一直看到星光如揚花般落滿肩膀。
夢裡思大漠,花時別渭城。長亭,咫尺人孤零,愁聽,陽關第四聲。且行且慢且叮嚀,踏歌行,人未停。
我和齊勒銘的出發時間總是錯開,當他要出發的時候我總是在上課,而我要出發的時候,他已經在路上,前往下一個驛站。他總是稱每個城市為驛站,我問他,那你覺得哪兒是家?他告訴我,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我在找。我問,如果找不到呢?他笑笑說,那就一直找。
惟一一次我和齊勒銘一起去的地方是四川的邊界,一個人煙很少的地方,沒有人把那兒當作旅遊景點,可是齊勒銘會。他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個當地的人寫他生活的地方,還配有照片,於是齊勒銘就決定去了,因為他喜歡上了其中一幅照片上的風景,一大片燦爛的金黃色的向日葵,鋪天蓋地地蔓延,像是流淌的陽光,濃郁而且散發出摩卡咖啡的香味。當我收到他的電子郵件的時候我剛剛放暑假,於是我告訴他,你要回我的城市,接我。
那個地方很小很偏僻很落後,而且沒有旅館。可是我覺得很平靜也很安靜,一個地方只要人不多不吵我就能忍受。而且那裡的風景很美。那些樹都是很安靜的樣子,樸實而且淡定,像山水畫介於潑墨與工筆之間的狀態,像是蒙了一層江南厚厚的水氣。我和齊勒銘走在那些年代久遠的青石板路上,有炊煙從兩邊的木房子中飄出來瀰漫在長長的巷道里,帶著世間甜膩而真實的味道。齊勒銘對著路邊一隻懶散的狗做鬼臉可是那隻狗不理他,然後我看見他懊惱得像個孩子。
遇見一座長滿青苔的石橋,我們走過去,走到中間的時候我覺得時光倒流我像是個宋朝的詞人,長衫迎風而立。
我們試圖找到那個寫文章的人,可是只找到了照片上的那間草房子,一座我見過的最大的草房子,窗欞上門上落滿了細小的灰塵,用手拂開的時候會留下清晰的痕迹,柔軟而細膩。我們在房子前面站了很久,看了那棵開花的樹很久,安靜地笑了很久。
齊勒銘,你是不是很快樂?你覺得我快樂嗎?他轉過頭望著我,笑容像個天真的孩子。
於是我點點頭,因為我相信他是真的快樂的。
離開的時候他在那條巷子的青石板路上玩起了跳格子,手舞足蹈,如同一個長不大的大孩子。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塊厚厚的草地上,晚上齊勒銘裹著睡袋坐起來和我聊天,像個很大的粽子。我很開心地笑,然後叫他,喂,大粽子。
那天晚上天空散漫星斗,黑色的雲被吹到看不見的遠方。
我說,齊勒銘,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他問,想什麼?我說我想起了日劇。
他向後倒像要昏死的樣子,說,你真是真是我說,我只是想起了一句台詞。
他問我什麼台詞?我笑了,我回答他,總有一天,星光會降落到你的身上。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那天齊勒銘的笑容印在我的腦子裡,刻得那麼深,也許永遠也不會消失。
那是我看過的他最快樂的面容,而以前,我總是看到他聽搖滾時冷漠的面容,一直看到他初中畢業後突然離開。
齊勒銘本來和我一樣向著大學平穩挺進,沒有什麼好值得擔心。可是在初三的那個冬天,在一個寒風灌滿了整個城市的晚上,他給我打電話,他說我現在在街上,你可不可以出來陪我走走。那個時候我在顏敘的樓上,我在看他畫畫,然後我看電話上顯示的時間,凌晨一點。電話里齊勒銘的聲音讓我害怕。我對顏敘說出事了,我們出去。
顏敘和我翻過鐵門去齊勒銘告訴我的那條街,然後我看到他坐在路邊上,將頭埋在兩個膝蓋中間。他靠著一盞路燈,微弱的黃色燈光從他頭頂上灑下來,籠罩著他,光線中,有無數的飛蛾。
我脫下風衣遞給他,我說,你要幹什麼?他抬起頭,看著我,沒有說話,可是我看到他的樣子都像要哭出來了。
那天晚上我們在大街上走了一夜,其間顏敘拿出CD機問他你要不要聽CD,他搖搖頭。我們進了一家很小的超市可是還是買到了咖啡,有一個瞬間我看見齊勒銘在喝咖啡的時候有滴眼淚掉進了杯中,可是我沒有說話,我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當天快亮的時候,他還是對我說了。他說他回家的時候發現用自己的鑰匙居然打不開自己的門,然後他聽見房間里發出一些刺耳的聲音。
我和顏敘最終還是將他送回了家,他站在他家花園的鐵門前面,手放在門鈴上沒有落下去。最後還是顏敘幫他按的門鈴。我和顏敘看見門衛開了門,然後齊勒銘走進去,打開門,他的媽媽站在他的面前,望著他。然後齊勒銘從她旁邊安靜地走過去。
天已經亮了,我和顏敘離開的時候我忘記了有沒有對他說晚安。
第二天齊勒銘沒有來上課,第三天他來的時候對我說,我不想念書了。
我沒有勸他,我知道他的決定不是我能夠動搖的,於是我問他,你想幹什麼?我不知道,不過我還有半年的時間可以想我應該幹什麼。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那些寂寞的飛鳥。
後來我畢業了,當我畢業的時候就突然消失了兩個人,林嵐和齊勒銘,初中我最好的兩個朋友。
只是很快我就收到了齊勒銘的信,郵戳是海南。
他說他知道了自己想幹什麼,那就是一直走,尋找哪裡是他的家。
從那之後他就一直給我寫信。他寄給我的信從來就沒地址,所以我只能在E-mail里將我的話說給他,可是他不是經常上網。於是我就只有處在被動的地位,聽他講西藏的雪和新疆的沙。
齊勒銘的媽媽曾經找過我,那天她穿著黑色的衣服,眼角已經有了皺紋,我發現了她的衰老和憔悴。她問我知不知道齊勒銘去了什麼地方?我說不知道,我沒辦法和他聯繫,只有他聯繫我。我將那些信拿給她看,然後看到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砸在信封上面。她說了句對不起,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從那天起我明白原來齊勒銘真的離開了,在一封郵件里我問他,你旅行和生活的錢從什麼地方來?他告訴我,他在各個地方做不同的工作,然後存錢,存夠了就出發,又去另外一個地方。他告訴我他在海南做過酒吧的服務生,在西安做過臨時的建築工人,在北京賣過CD,在烏魯木齊送過牛奶,他說他總是5點就起床,然後開始工作。我問他辛苦嗎?他回答說他很幸福。
我想像著騎著車在天還沒亮的時候穿越街道送牛奶的齊勒銘的樣子,頭髮飛揚在黑色的風裡面,臉上有滿足而單純的笑容,吹著響亮的口峭,口袋裡裝著CD機,裡面轉動著節奏迅速的搖滾。
我也開心地笑了,我想對他說,勒銘,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站在一面牆的前面,牆的另一面,齊勒銘騎著自行車穿行而過,他嘹亮的口哨聲穿越牆壁散落在我的腳邊,可是我望不見他,只能隔著牆壁觀望他的幸福。
我在網路上認識了兩個很愛旅行的人,一個是黃藥師,一個是清和。
我和黃藥師的交談總是平淡有時甚至相當短促,可是我們的關係異常堅固。因為他是惟一一個可以和我兩個小時不間斷地談電影的人。他說,我們勢均力敵。
有一次在談到王家衛的時候我問他:知不知道《東邪西毒》中黃藥師最愛喝的東西是什麼?一種叫醉生夢死的酒。
這種酒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對過往遺忘的徹底性。猶如迪諾的小提琴,所過之處,一片措手不及的荒蕪。
黃藥師,你是個有著黑色過去的人吧。
晨樹,你只是個高中生,有些事情你永遠也不會明白,至少是現在的你不會明白的。
黃藥師,你不要小看我,有些事情我不講出來並不代表我不知道,只是對自己或者對別人有所顧慮。其實你也應該像真正的黃藥師一樣,喝一壇醉生夢死,然後再在這個世界轟轟烈烈飛揚跋扈地縱橫五個年。
晨樹,不要忘了我有專業調酒師的執照,可是那種醉生夢死我調不出來,我想也沒人可以調出來。
那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地方,古人說那裡浮雲無法掠,飛鳥無可渡。
你是說忘川?飛過了忘川又怎麼樣,忘不掉的還是忘不掉。我去過中國最西邊的喀什,最南面的三亞,我想把那些曾經糾纏在我夢境中經久不滅的幻影統統遺忘在天涯海角,可是它們全部跟著我跑回來,在我的夢境和生命中繼續糾纏,如同黑色的風,永遠沒有盡頭地吹。1999年末的時候我正在漠河,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城市裡面。那裡有個很大的湖,可是地圖上都沒有標記。湖邊有一個燈塔,已經荒廢了很久,牆面很斑駁,可以看到黑色的磚和那些殘留的裂縫,到處都是塵埃。我站在燈塔裡面,寒冷的風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無邊無際的黑暗在身邊叫囂著東奔西走,我倚在長滿鐵鏽的欄杆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哭了,新世紀就這麼來了,新世紀就這麼到了,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迎接新的一百年。陽光在周圍空曠的大地上踐踏出一片空蕩蕩的疼痛,一瞬間我看到了自己的孤獨,它竟然那麼龐大。我就像是那隻鳳凰,五百年五百年地寂寞著。晨樹,你知道朝陽下結冰的湖面是什麼顏色嗎?藍色?紅色?我不知道。
看過的人永遠也不會忘記,是黑色,無窮無盡的絕望和洶湧。你知道在新世紀的曙光中流淚的感覺嗎?不知道,而且機會已經錯過,我無法等到下一個百年。
那種感覺就是沒有感覺,因為眼淚一流出來就已經結成了冰。離開那個燈塔的時候我把自己的日記留在了那個燈塔裡面,還有我發出白色光亮的手電筒。我不知道那些光線可以持續多久,但我希望另外一個看到燈塔的人會在黑暗中看到那點微弱的光。不過我想應該沒有人可以找到那個燈塔了,所以我的往事也會永遠地冰封在那裡,沒人可以觸及。
我總是喜歡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床散發的溫暖。我覺得自己是在找一種可以抵抗麻木的無常和變數。我總是行走在這個城市不同的陌生的街道,看著陌生的門牌,想像裡面的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同我一樣,顛倒過來。我喜歡看著自己在大街上行走時留下的不清晰的輕微的腳印,然後看著它們被滾滾的人流喧囂著掩蓋。
那些流淌在街市上的所謂的人類的文明,車如流水馬如龍,無窮無盡的廣告牌,流光溢彩的寬幅熒幕,西裝筆挺面容冷峻且麻木的男人一邊匆匆地走一邊用很低的聲音埋頭打電話,偶爾抬起頭的時候可以看到他們空洞的眼神,我想那就是我以後的樣子,想著想著就絕望。我記得春樹的一句話:我就是那麼地熱愛絕望。
我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喜歡人多的地方,比如商場比如地鐵站,我喜歡那些平凡的人所表現出來的生存狀態,洋溢俗世喧囂而膩人的香味,然而我卻總是無法融入其中,我總是無法避免地要抬起自己的頭去望那個沉默的天空,然後聽到飛鳥扇動翅膀時寂寞的聲音。周圍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都是別人的熱鬧,我的寂寞,在地下黑暗潮濕的洞穴里彼此廝殺。
我記得在離開西安的時候我滿心喜悅地在地攤上買很小的兵馬俑,準備拿回去送人,在我付錢的時候小A一直站在旁邊不說話,直到火車離開的時候,他才在刺耳的汽笛聲中緩慢地說,晨樹,其實你是最怕寂寞的人。
陌生的人啊,請你停下你匆忙的腳步,我不認識你,但我看得懂你背著登山包時的寂寞的姿勢。我知道你一直在走一直不停留,你想找到你生命中那個等待了你很久的驛站,也許是一個人溫暖的眼神,也許是一個明媚的笑容,也許是一個寬厚得可以避風的胸膛,梨花落滿肩頭。可是在你沒有找到的時候,請讓我給你個休息的地方,因為我知道,你心裡的疲倦。我知道你們純潔的願望,那就是找個溫暖的地方睡覺。
每個旅行的人總是用自己的方式來見證在一個地方曾經留下的痕迹。我和小A總是在天亮的時候離開我們昨晚停留的地方。在我們把睡袋裝進行囊之後,我們會對著那些空曠的峽谷,遼闊的草原,溫柔的溪澗大聲呼喊,然後對它們說再見。曾經有次我們離開一個山谷,我們的聲音一直在那裡飄蕩,回聲持續了將近一分鐘,我和小A在我們自己說"再見"的聲音中離開,走在微微消散的黑暗中,走在漸漸到來的光明裡。
而齊勒銘總是將自己的隨身攜帶的CD碟片用線系起來,然後將它們掛在樹上,他總是在那些樹下面一個人說話,也許是講給樹聽,說完之後他就背著行囊繼續上路。頭髮飛揚在風裡面,樹上的CD碟片在風中輕輕地搖晃。那些說給樹聽的話,嵌在樹的年輪中,隨流年一點一點長成參天的記憶。
黃藥師總是會留下自己的日記,他總是一邊走一邊寫,然後離開一個地方就將日記撕下來留在那裡。我曾經問過他,你寫的那些東西你還記得嗎?他說,不記得了。我說,那你還寫它幹什麼?他說,寫下來,就是為了要遺忘。
而清和,總是有很多很多的地圖。她每到一個地方總是會買張地圖。我記得我去上海的時候她來接我的飛機,我們坐在記程車上,她拿出一張上海地圖來看我們要去哪裡。我記得當時我笑了,我說我好自卑,住在上海的人都買上海地圖,而我,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
清和是我認識的很獨立的女孩子,她告訴過我一些關於她在外面流浪或者說是行走的事情——一個人,單獨地在路上。她對我講她曾經拉著一棵樹爬上一個小山坡,結果發現手上全是被壓死的蟲子,黃色的汁液粘在手上,沒有水洗手,於是用塑料袋套住手然後吃麵包。她說的時候像在講一件很好笑的事情,笑容燦爛單純如一個孩子。可是我知道她心裡還是有不為人知的長滿陰影的角落。她對她曾經在網吧里度過的沒日沒夜的六天輕描淡寫,可是我知道那種壓抑的狀態,沒有希望,沒有方向。她對我講起她旅行途中的事情,詳細可是又簡略,像是破碎的散文,一段一段跳躍。
當她講的時候,我們行走在上海的凌晨的街道上,有些風,冷,可是人很清醒。我們走進一家很小的超市買了咖啡,當時我感覺像是和顏敘走路一樣,只是我沒對她提起。我忘記了是哪條街,只記得有幾棟木頭別墅,安靜地站在路邊上。然後我對她說以後我要住在這樣的房子裡面。我們一直走走到一個陌生的街心花園,看到幾個恐怖的雕塑,路上我對她講劉亮程,講劉亮程文字中的大雪。
她和我一樣愛用照相機照風景而不是照人,她告訴我曾經她見過的最美的風景,那是她在火車站的站台上,落日從鐵軌的盡頭落下去,天空全部被燒成紅色,鐵軌的盡頭淹沒在落日的餘輝里。
我聽著她講話,然後安靜地笑。
黃藥師是個軟體設計師,收入不穩定,時而暴富時而長期沒有收入。可是他永遠不會沒有錢花。他不需要供養父母,相反他的父母會在他沒有錢花的時候為他提供相當豐厚的物質保證。他總是在各個城市之間晃蕩,認識他的時候他在上海,然後他一路遊盪,筆記本電腦跟著他,他隨時告訴我他在哪兒哪兒哪兒,杭州,北京,西安,拉薩,洛陽,開封,武漢,離我最近的時候他在成都,可是那個時候我在考試,於是我們還是沒有見面。他總是喜歡從全國各地給我寄明信片以及關於電影的一切,比如《東邪西毒》的英譯版海報,比如王家衛在電影學院的發言稿。最近他從E-mail里告訴我他在敦煌。
敦煌不是沒有人煙嗎?你在那裡幹什麼?你一定沒來過敦煌。這兒也是車水馬龍充滿俗世迷人的香氣,這兒不是世外桃源,這兒依然有為了幾塊錢而大打出手的街頭小販和為了幾十塊而陪陌生人睡覺的女人。那些人們深深信仰的東西早在幾千年前飛天的飛天,羽化的羽化,剩下的雕塑沒有靈魂。下次你來敦煌的時候,我帶你去看飛天臉上獃滯的光芒。
中國文物保護協會和旅遊協會的一定恨你入骨。
呵呵,我一直覺得《東邪西毒》里的沙漠是在敦煌,我一直在這兒等待那些沉默的刀客。初六日,驚蟄,天龍;中煞,宜出行,忌沐浴。
所以你就一直呆在那兒?如果那些刀客一直不出現呢?我就一直呆在那兒。
那麼黃藥師,你什麼時候才回你那沒有桃花的桃花島?也許永遠也回不去了。歐陽峰不是也沒有回白陀山莊嗎?也許你和他都會成為流亡者,從中原到邊塞,滿眼風沙。
黃藥師說我對他的定位很準確——流亡者。我不置可否。其實我更像是在說自己。很早以前我就說過,我的生命是從一場繁華漂泊到另一場繁華或者蒼涼,我停不下來。黃藥師曾經對我說過他走到一個城市就會努力地去找讓自己停下來的理由,可是依然沒找到,目光看出去,到處是沙漠。那些在黃沙漫天的風中飄揚的殘破的旗幟,像是心中一些絕望的標記,無法磨滅。
晨樹,其實我們不一樣,你比我幸福。儘管我們都無法到達彼岸,可是你起碼知道你的彼岸在哪裡,即使你無法泅渡,可是彼岸的焰火依然可以衣你華裳。可是我不一樣,我是迷失了所有方向的人。你知道杜可風嗎?知道,王家衛的御用攝影師。
他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是個水手的後代,我不知道我的家和陸地在哪兒。我是在雕刻時光中看到這句話的,它出現在杜可風的一本影像文學集上。你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盲目和絕望嗎?我明白,就像傳說中的那隻最悲哀的鳥。
對,沒有腳的鳥,一直飛到死,一直不停息。
我總是翻那些精緻的旅遊畫冊,翻到絕美的風景就剪下來寄給朋友。我總是喜歡那些小說中描寫陌生城市的文字,它們總是讓我感覺溫暖。
比如我看到描寫卡薩布蘭卡的段落,卡薩布蘭卡,一個北非偏西海岸的地方,一個摩洛哥境內的城市,一個講阿拉伯語和法語的區域,一個離歐洲和非洲交界的直布羅陀海峽不遠的地方,一個面朝大西洋有著磷酸鹽礦產的領地。我看著這些文字總是在地理方面的聯想中得到安撫,卻完全忘記了在那曾經演繹過的愛情,英俊硬漢亨弗蘭*鮑嘉,多情少婦英格麗*褒曼,永恆的分離,黑人鋼琴師山姆彈奏的《時光流轉》我曾經看到過一個電影畫面,長達三分鐘的鏡頭,全是描寫布魯塞爾機場飛機起飛時巨大的轟鳴,我對黃藥師談起這個畫面,他對我說,那是《繁花滿城》中的鏡頭,然後我想起了那部電影里所有昏黃的場景。
我曾經問過齊勒銘,我說你這樣一直走會不會累,會不會寂寞?他說其實一直旅行的人最寂寞,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停下來,所以他們只有一直走。因為陌生的環境中,什麼都是新鮮的,沒有時間停下來讓一切變得熟悉和無聊,最後就變成寂寞。
而清和告訴我,其實人們的漂泊還有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離別。
我記得小許曾經對我說過一段話,那是一個人寫的《小王子》的書評裡面的內容:在這個地球上生活的人們,每天只能看到一次落日,但他們仍然擁有在不同的地方看落日的自由,這或許是部分人漂泊的理由。離去,使事情變得簡單,人們變得善良,像個孩子那樣,我們重新開始。
《春光乍瀉》裡面,何寶榮總是說,黎耀輝,讓我們重新開始。那個電影裡面我最喜歡的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瀑布,美麗憂傷如同情人的眼淚。電影開始的時候有段公路,筆直延伸,沒有盡頭。
而有些離開,卻沒有任何原因。我曾經有一個同桌,一個講話聲音都不敢過高的文靜的小女生,家境富裕,父母總是給她大把大把的錢,可是卻很少在她身邊,因為他們總是很忙。於是她就離開了,離開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中,她依然按時上課依然考試,因為她就住在離她家一百米的一家賓館裡面。每天早上她站在賓館門口看她的父母行色匆匆地上車,沒有任何異常,也許他們只是覺得她去同學家住幾天,她總是在等待自己的父母開始尋找自己。七天之後這個女生回去了,沒有對父母提到這次的離開,父母也不問,依然忙。她表面風平浪靜的樣子,其實我知道她內心的難過。當她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看到她滴下來的眼淚。
我將這件事情告訴清和,當我講到我知道她心裡很難過的時候,清和說,我也知道,那種感覺,很難過。
2002年的冬天,我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個冬天,小A去了日本,一下子隔了國境。我總是望著東邊的地平線想像著他講著低低的日語的樣子,想像櫻花落滿他的肩膀。
突然想起小A會不會再背著行囊出發,去陌生的空曠的地方,走陌生的路,聽陌生的語調;想起我和小A曾經差點死在一片空曠的平地上,那天我們睡下的時候離公路還有一段距離,可是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邊全是車的軌跡。我嚇得要死可是小A居然一直在笑。
我抬起頭看天空,可是沒有飛鳥的痕迹。
這個冬天下了一場大雪,一個晚上我在電腦屏幕面前和黃藥師"講話"。我問他你現在在哪兒,他告訴我他在大連。
黃藥師,年尾又到了,準備去什麼地方?不了,也許今年我就呆在這個城市靜靜地聽下雪的聲音。大連冬天的大海很漂亮,夜晚的時候會變成銀白色,你可以來看看。
那個晚上我坐在電腦屏幕前面,看著黃藥師打過來的字一行一行飛快地出現又飛快地消失,像是書寫在水面的幻覺。我捧著手呵著氣,看窗戶上漸漸凝起霜花,屋外的雪漫天漫地地飄,我的心裡一片鐵馬冰河的衝撞,聽著一個來自大連的聲音。
年末的時候齊勒銘給了我一個電話,他告訴我他在雲南,那裡好暖和,風都是綠色的。他說他奔跑在那些參天的綠樹之間,像是大鬧天宮的那隻得意的猴子。然後我告訴他,我馬上就是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了。我講完之後齊勒銘就沒有說話,我一瞬間覺得自己那麼噁心。
有些人是可以一輩子不被改變的,我行我素,可是,有些人,卻一輩子困在牢籠中。
接近天亮的時候我掛掉了電話,可是我忘記了對他說晚安。
一年就這樣過去,而我的生活,還在繼續。
我想對所有在路上的孩子,那些背著行囊匆匆趕路的孩子說晚安;我想站在他們旁邊告訴他們你不孤單;我想重新找回自己曾經張揚的日子;我想重新看到異域他鄉落日的餘輝,重新躺在睡袋裡像個孩子一樣夢中發出甜美的笑容;我想和齊勒銘再去那個被人們遺忘的小鎮;我想和小A一起繼續站在人潮洶湧的站台上;我想和清和在午夜冷清的上海街頭喝著外賣咖啡,我想對齊勒銘對小A對黃藥師對清和說話;我想告訴他們很多事情可是我卻忘記了所有的語言。
CD機突然沒電了,發出刺耳的斷電的聲音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茫然四顧。我停下來。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夢裡。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