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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二〇〇〇年

所屬書籍: 82年生的金智英

她就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的——女孩子凡事要小心,穿著要保守,行為要檢點,危險的時間、危險的人要自己懂得避開,否則問題出在不懂得避開的人身上。

金智英就讀的初中離家只有步行十五分鐘的路程,姐姐也和她讀同一所初中。姐姐入學時,那所學校還不是男女合校,而是女校。

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韓國還是出生性別比例嚴重失衡的國家。在金智英出生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平均每100名女嬰出生,相應會有106.8名男嬰出生。到一九九〇年,男女比例甚至高達116.5:100[資料來源:「人口動態件數及動態率推測」,韓國統計廳。],自然出生的男女嬰性別比例,則維持在(103~107):100。當時學校內男同學已經偏多,未來人數顯然只會更多,但是男生能夠就讀的學校並不夠。在男女合校的學校里,男生班是女生班的兩倍,在同一所學校里性別比過度失衡也是一大問題。再說,讓學生放棄離家近的學校,特地大老遠地跑去讀某所女中或男校也不合理。於是,在金智英入學的那年,學校改成了男女合校,由此開始,幾年內其他女中和男校也相繼轉型成男女合校。

那是一所很普通的學校,一所又小又舊的公立初中。操場很小,學生跑百米時得順著對角線跑才行,建築牆面的油漆也經常剝落。老師對服裝的規定很嚴格,對學生也十分嚴厲。根據金智英的說法,學校變成男女合校以後情況更為嚴重,女生的制服裙子長度一定要超過膝蓋,也不能露出臀部和大腿曲線;夏季制服的白襯衫因為很容易透,規定內里要穿著圓領無袖白汗衫,不能擅自改穿細肩帶背心或白色T恤,不允許穿有顏色或帶有蕾絲的款式,襯衫里只穿內衣更是萬萬不可。此外,女同學夏天一定要穿膚色絲襪配白色短襪,冬天則要穿上學生專用的黑色絲襪,不可擅自更換成半透明的黑絲襪,也不可以在外面多加襪子;不能穿運動鞋,只能穿皮鞋。在寒風刺骨的冬天,卻只能穿一雙絲襪,還要套上不保暖的皮鞋,可想而知雙腳會多麼冰冷,冷到讓人想哭。

然而,男同學除了不可以把褲管修改得過寬或過窄,其他不符合校規的穿著,老師通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男生在夏季白襯衫內可以穿白色背心或棉質圓領衫,有時甚至會在裡面穿灰色或黑色等有顏色的圓領衫,要是覺得熱,還可以解開幾顆紐扣,中午或下課休息時間也經常只穿一件T恤在校園內活動。他們可以穿各種款式的鞋,譬如皮鞋、運動鞋、足球鞋、慢跑鞋,都不成問題。

有一次,一名女同學穿運動鞋走進校園,在校門口被教官攔了下來。她向教官抗議,為何只允許男同學穿運動鞋和棉質圓領衫,結果老師以男同學時時刻刻都需要運動為由,這樣回答:

「男孩子整天跑跑跳跳的,下課十分鐘都不會乖乖地待著,一會兒踢足球,一會兒又要打籃球、打棒球,甚至玩跳馬背,怎麼可能叫他們整天穿皮鞋、襯衫,還得把扣子扣到最上面呢?」

「您以為女孩子是討厭這些規定所以才故意不遵守嗎?是因為真的很不方便啊!穿裙子又穿絲襪還要配皮鞋,實在不方便,我上小學時也是每到下課就和同學一起玩跳馬背、跳橡皮筋、跳格子啊,從來沒有乖乖地坐著呢。」

最終,這名女同學因為服裝不合格,加上態度不佳,不知悔改,被教官懲罰要學鴨子走操場。教官特別叮囑,蹲著走很容易走光,記得要把裙擺抓牢,但是這名女同學從頭到尾都沒有理會裙擺,每走一步就會被人看見裙底風光。走完操場一圈以後,教官不得不中斷體罰。另一名同樣因為服裝不合格而被叫到辦公室的同班同學問她為何不抓緊裙擺,她答道:

「我就是要讓他親眼看看這身衣服有多不方便。」

雖然在那之後,校規依舊沒有任何更改,但不知從何時起,教官和老師對女同學穿棉質圓領衫和運動鞋也漸漸放寬標準,不再百般刁難。

學校對面有個出了名的暴露狂,多年來都在固定時間、固定場所出沒。他是本地人,每次都會選在一大清早學生準備進校園時,敞開身上僅穿的大衣,讓一絲不掛的身體呈現在女同學面前,而他只要看見女學生嚇得花容失色、驚聲尖叫、四處逃竄,就會興奮不已;下雨天時,他則會選在一處空地暴露自己,那塊空地正好是從女生班二年級八班教室窗戶看出去最醒目的地方。金智英升上初中二年級以後,剛好被分配到八班,看見自己的名字被排在八班的女同學都面露錯愕,也有人隨即咯咯直笑。

早春時分,新學年才開始不久,前一晚春雨綿綿,上午白霧依舊瀰漫。第三節課下課後,班上的大姐頭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倚著窗向外眺望。她突然發出一聲「喲呼」,分不清是在揶揄還是歡呼。班上幾個比較愛玩、不愛讀書的女同學也都湊到窗邊,對外高喊:「大哥!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然後捧腹大笑。金智英的座位離窗較遠,她坐在座位上,伸長了脖子,卻什麼也沒見著。她其實很好奇,但又覺得要是跑過去湊熱鬧也太害羞,實在沒勇氣親眼看那暴露狂的裸體。後來她聽坐在窗邊的同學說,那名暴露狂在同學們的鼓噪下,反而更加充滿自信,像是要報答學生們的熱情歡呼般,擺出了更多出人意料的姿勢。

正當教室里處於一片混亂時,班主任突然從前門走了進來。

「剛剛在窗邊喊叫的那幾個,出來!全部給我出來!」

坐在窗邊的同學一個接一個地走到教室講台前。她們向老師辯解自己只是坐在位子上,沒有喊叫,也沒有看窗外。於是老師自行從那幾名同學中選出五名最常惹事的,帶回辦公室。第四節課時,她們集體遭受體罰,還寫了悔過書,直到中午才回到教室,而這五人之中也包括大姐頭。她回到教室後,朝窗外「呸」一聲吐了口口水。

「有錯的人應該是那愛脫、愛露的傢伙吧,我們到底哪裡做錯了?居然不是去抓那死變態,而是叫我們悔過反省,反省個屁!今天又不是老娘我站在那裡脫光給人看。」

其他同學紛紛轉頭竊笑,大姐頭又朝窗外連吐了幾次口水,但好像還是難解她心頭之恨。

從那天起,原本總愛遲到的悔過書五人組,突然變成班上最早到的一群人。只不過,通常整個上午她們都趴在書桌上昏昏欲睡。雖然她們突如其來的轉變顯得不太尋常,但因為沒有特別不當的行為,老師也拿她們沒辦法。不久後,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某個早晨,大姐頭與暴露狂正好在巷子里狹路相逢,當時躲在大姐頭身後的其他四名成員瞬間朝暴露狂飛撲而上,用早已備好的晒衣繩和皮帶將他捆綁制伏,拖去附近的派出所交給警察處理。後來在派出所里發生了什麼事,暴露狂又落得什麼下場,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從那以後,再沒有人見到暴露狂。而那五名同學也因此被學校記過,一周不得聽課,得在辦公室旁的學生會辦公室里寫悔過書。有時老師們經過還會敲一記她們的額頭,說:

「女孩子怎麼這麼不知羞恥,把學校的臉丟光了,真是不要臉!」

大姐頭通常會在老師離開後低聲說一句「媽的」,朝窗外吐口口水。

金智英的初潮是在初中二年級來的,相較於同齡人不算早也不算晚,她的姐姐也是在初中二年級才來月經。金智英從小就和姐姐體形相近,就連飲食偏好都差不多,兩個人的成長速度也一致,所以長期以來,金智英都是接著穿姐姐穿過的衣服,也早有預感會在初二那年來月經。金智英冷靜地從姐姐的書桌下第一格抽屜里取出一片天藍色包裝的衛生棉,並告訴姐姐她來月經的事。

「唉,看來你的好日子也過完啦。」

金恩英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金智英不曉得該不該對家人說這件事,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於是金恩英代替她告訴了母親。母親得知此事後,沒有任何表示。這天父親說他會晚點回家,米飯又不夠所有人吃,母親與三姐弟決定晚餐煮泡麵吃,順便把剩飯一併泡進湯里。當母親端出裝滿泡麵的鍋子和四副碗筷時,弟弟搶先把自己要吃的面盛進碗里,金恩英見狀朝弟弟的頭狠狠地敲下去。

「欸,你自己把面都夾走,那我們吃什麼?還有,要等媽媽先盛才對吧,你怎麼這麼沒大沒小?」

金恩英在母親的碗里盛滿了面、湯和完整的一顆雞蛋,再把弟弟碗里的面夾走一半,裝進自己碗里。母親於是將自己碗里的面再次分給弟弟。金恩英再也看不下去了,大聲吼道:

「媽!您就吃吧!以後乾脆全部分開來煮,一鍋煮一包,每個人只吃自己的!」

「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媽啦?不過是泡麵而已,有什麼好小題大做的,一鍋煮一包,那誰來洗那麼多鍋子?你要洗嗎?」

「我洗就我洗啊,洗碗、打掃這些事我都會做,折衣服也難不倒我,智英也會做這些事。在我們家裡,只有一個人不做家務。」

金恩英怒氣沖沖地看向弟弟。母親則摸了摸弟弟的頭說道:

「他還小嘛。」

「哪裡小?我從十歲就開始幫智英準備學校用品,還看著她寫作業呢。我們在他這年紀不僅會拖地、洗衣服,還自己煮泡麵、煎荷包蛋來吃。」

「他是老幺嘛。」

「什麼老幺!我看是因為他是兒子吧!」

金恩英「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母親百感交集,看著緊閉的房門,不免長長地嘆了口氣。金智英一心只想著那鍋面放太久會不會坨掉,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好一直察看母親的臉色。

「要是奶奶在世,肯定會臭罵你大姐一頓:『哪有女孩打男孩頭的!』」

老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自顧自吸著麵條,於是又被金智英敲了一下頭頂。母親沒有特別去哄大女兒,也沒有對金智英生氣,只默默地舀了一匙泡麵湯到她碗里。

「以後要多吃點熱的,衣服也要記得穿暖了。」

金智英聽說有些同學的爸爸得知女兒初來月經,送了一束花給她們;有些同學則是和家人一起切蛋糕來慶祝。但大部分女同學只會把這件事情與母親、姐姐或妹妹分享,甚至將月經視為某種麻煩、疼痛、羞於啟齒的秘密——金智英的家庭也不例外。母親似乎也認為這是一件不該說出口的事情,甚至避開直接談論,只含蓄地舀一勺熱騰騰的泡麵湯給金智英,表示關心。

那天晚上,金智英帶著焦慮不安的心情躺在姐姐身旁,她回想著晚餐時發生的事情,關於月經與泡麵、泡麵與兒子、兒子與女兒以及家務。幾天後,姐姐送了她一個手掌大小、附有拉鏈的帆布包,裡面裝有六片中型衛生棉。

瞬間吸收、有蝶翼這些類型的衛生棉,都是幾年後才逐漸普及的。當時購買衛生棉都會用黑色塑料袋包起來帶回家,衛生棉上的背膠也很不牢固,經常粘不住內褲,甚至還會擠成一團,吸收力也不佳。晚上睡覺時儘管再怎麼小心翼翼,還是免不了翻身時經血外漏,早上醒來經常會發現衣服、被子上沾有血跡,尤其夏天穿著輕薄衣物時,血跡更是清晰可見。每當金智英早上睡眼惺忪地起床準備上學時,她來回穿梭在廚房與客廳之間,洗臉,刷牙,吃早餐,母親總會被她身上沾著的經血嚇得驚慌失措,急忙戳著她腰暗示她快去更換,而她就會像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似的,倉皇地逃進房間。

比起經期的各種不便,更令她難以忍受的是痛經這件事。雖然她早已從姐姐那裡聽說,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是每到生理期第二天,經血量就會變得特別多,胸部、腰部、下腹部、骨盆和臀部,甚至是大腿,都十分腫脹酸痛,彷彿有人在用力拉扯或扭曲這些部位一樣。雖然學校醫務室會提供熱敷袋,但由於裝滿熱水的紅色熱敷袋體積實在過大,還有股很濃的橡膠味,金智英總覺得敷著那個東西好像在到處宣傳自己正處於生理期,感覺不是很好;要是吞一顆對頭痛、牙痛、痛經都有效的止痛藥,則會引發噁心、頭暈等副作用,所以還不如乾脆硬撐著。畢竟是每個月都會有的事,每次又都會拖上好幾天,要是習慣性地依賴藥物,想必也不是什麼好事。

金智英一隻手扶著下腹部趴在房間的地板上,另一隻手在寫作業,嘴裡還念念有詞:「我實在不能理解……這世上有將近一半的人每個月都要經歷這件事,要是哪家製藥廠能開發出有效又沒副作用的生理痛專用止痛藥,肯定會發大財的啊。」姐姐遞了一個裝滿熱水、包裹著毛巾的礦泉水瓶給她。

「就是說啊,都什麼時代了,癌症能治療,心臟也都能移植了,居然連個專治痛經的葯都沒有,真是的!難道藥效發揮在子宮裡會出什麼大事嗎?還是說這裡是不容侵犯的聖地啊?」

姐姐指著自己的下腹部說。金智英抱著熱水瓶咯咯笑著。

後來,金智英轉學到一所離家十五分鐘車程的女子高中,並在一家要搭半個小時公交車才能到的知名補習班補習,周末則經常搭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到大學附近的商圈吃喝玩樂。自從升入高中,她的生活圈瞬間擴大,才發現原來不僅世界極其廣大,就連變態也極其繁多。在公交車或地鐵上經常有不經意的咸豬手擦過你的臀部和胸部,也有一些變態者會明目張胆地緊貼著你的大腿或背部磨蹭;還有那些補習班哥哥、教會哥哥、家教哥哥,會莫名其妙地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順著你的後頸向下滑,眼睛還不時地盯著你的衣領和襯衫紐扣之間。然而,女孩子往往只是選擇迴避、逃離現場罷了,從不敢吭聲。

就算是在校園內也不能讓人放心,因為總有男老師喜歡捏女同學手臂內側較細緻的肉,拍她們的屁股,或者手在她們背部的內衣扣環處上下滑動。金智英讀高一時,班主任是一名五十幾歲的男老師,他總喜歡拿著一支伸著食指的「愛的小手」,每到檢查制服名牌時,他就會假借檢查之名,戳女學生胸部,甚至在檢查制服時也會掀開女學生的裙擺。有一次,早會結束後,班主任不小心把那支拍子留在了教室講台上,於是經常被檢查制服名牌的一名大胸部女同學便走向講台,狠狠地把那支「愛的小手」摔在地上,一陣猛踩,將它踩得支離破碎,然後忍不住情緒崩潰。坐在教室前排的同學趕緊將散落一地的拍子碎片撿起,扔進垃圾桶,坐在她鄰座的同學則不停地安慰著她。

相較於其他需要打工的女同學,金智英還算幸運,只需往返於學校和補習班。那些身處打工環境里的女同學,遇到過太多會借故接近她們的老闆,不是以穿著或工作態度需要改進為由,就是以打工薪水作為要挾,甚至有客人自以為付了錢除了能買到商品,也能順便買到性騷擾年輕女孩的權利。這些女同學的內心深處早已逐漸累積了對男人的恐懼和幻滅,但她們尚未察覺。

某天,補習班開設了一堂特別講座。金智英聽完課程和講座之後,早已是深夜。她站在公交車站牌下打著哈欠等車。突然,一名男同學向她打招呼:「你好。」她看了對方一眼,覺得雖然有點面熟,但並不認識,心想應該是一起補習的同學,於是尷尬地點了點頭,作為回應。而原本站在離她三四步遠的男同學,隨著夾在兩人之間的其他乘客逐一搭車離開,悄悄地移動到她身旁。

「你搭幾路公交車呢?」

「啊?幹嗎?」

「感覺你好像期待有人送你回家似的。」

「我?」

「嗯。」

「沒有啊,沒有,你先走吧。」

金智英很想問對方「你是誰?你認識我嗎?」,但是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跟對方說那麼多,她故意轉開視線,望向馬路上閃爍的車燈。終於,她等的車來了,她假裝沒看見,刻意等到公交車臨關門的最後一刻,才趕緊跳上車。沒想到,那名男同學也緊跟其後追了上來。金智英頻頻通過車窗反射的影子偷看那名男同學的背影,只要一想到對方應該也在通過車窗看自己,她就不寒而慄。

「同學,你還好嗎?哪裡不舒服嗎?來,這裡給你坐。」

一名看起來像是上班族的女子,滿臉倦容地將自己的座位讓給嚇得冷汗直流、臉色慘白的金智英。金智英為了向她求救,緊抓對方的指尖,不停地向她使眼色。她沒有領會到金智英的求救暗號,反而一直詢問:

「身體很不舒服嗎?是要我帶你去醫院嗎?」

金智英搖著頭,為了避開男同學的視線,她刻意把手放到下面,舉起大拇指和小指,比出電話筒的手勢。女子來回看了看金智英比出的手勢和表情,歪頭思索了一會兒,便從包包里取出手機,悄悄遞給了她。她低著頭,遮擋住手機屏幕,趕緊發了條簡訊給父親:「我是智英,快到公交車站接我,拜託。」

公交車快要抵達家門口的車站時,金智英急迫地望向車窗外頭,卻不見父親的身影。那名男同學就站在她身後。車門終於開啟,雖然她當時非常害怕下車,但夜那麼深了,她也無法刻意坐過站繞去其他陌生的社區。她在心裡默念、祈禱著:「拜託不要跟來,不要跟來,不要跟來……」她下了車,站在四下空無一人的站牌前,男同學也緊跟其後下了車。下車的人只有他們倆,偏僻的公交車站旁就連一名路人都找不著,甚至路燈還出了故障,周圍一片漆黑。男學生緊貼在嚇到全身僵硬的金智英身後,低聲說:

「你每次都坐我前面啊,還會笑著傳講義給我,每天都會在教室走廊面帶微笑地對我說,『我先走了!』怎麼今天卻把我當成色狼呢?」

金智英嚇傻了。她根本不知道坐在后座的人是誰,傳講義時自己又是用什麼表情面對別人,也不記得對擋在走廊上的人說了哪些話,還請對方借過。就在這時,原本駛離的公交車突然停了下來,剛才那名上班族女子跳下車喊道:

「同學!同學!你忘了這個!」

女子將原本自己圍著的圍巾拿在手上,一邊揮著一邊朝金智英跑去,那圍巾一看就不像高中生金智英圍的。男同學見狀罵了一句:「兩個臭婊子。」快步離開現場。女子跑到站牌下,金智英也瞬間跌坐在地,放聲大哭。這時,父親才從巷子里氣喘吁吁地跑了出來。金智英對女子和父親簡單解釋,說那名男生是補習班的同學,但自己對他毫無印象,感覺他是自作多情誤以為金智英對他有好感。他們三人並排坐在車站前的長椅上,等待下一趟車到來。父親對女子表示,自己因為臨時跑出門,身上沒帶一分錢,本應該幫她攔輛計程車才對,實在不好意思,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好好答謝。女子揮了揮手,說:

「計程車更可怕呢。這位同學好像嚇得不輕,您多安慰安慰她吧。」

但是金智英那天回到家以後,反而被父親嚴厲地斥責了一頓,為什麼偏要去那麼遠的補習班補習,為什麼要跟陌生人說話,為什麼裙子那麼短……金智英就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的——女孩子凡事要小心,穿著要保守,行為要檢點,危險的時間、危險的人要自己懂得避開,否則問題出在不懂得避開的人身上。

後來母親主動聯絡了那名女子,表示不管是計程車費,還是小禮物,哪怕是一杯咖啡、一袋橘子也好,希望能向她表示謝意,但她最終還是婉拒了母親的謝禮。金智英覺得應該親自向女子道謝,於是再度打通了電話,女子表示幸好沒發生什麼事,也安慰金智英,告訴她:「這不是你的錯,這世上有太多奇怪的男人,是那些人有問題,絕對不是你的問題。」聽完這番話的金智英突然悲從中來,淚流滿面。女子在電話那頭又補充道:「但你要相信,這世上好男人更多!」

最後,金智英決定不再去那家補習班上課,有好長一段時間,只要入夜,她便不再靠近那個車站。她的臉上不再有笑容,和陌生人連眼神都避不交會。她害怕所有男性,在樓梯間和自己的親弟弟相遇都會不自覺地尖叫,每次在這種時候,她就會想起女子曾對她說的那句話:「不是你的錯,這世上有更多的好男人。」要不是這句話,她恐怕要花更長時間才能走出這段陰影。

原以為與自己無關的亞洲金融風暴,居然波及金智英的家庭。身為公職人員的父親,照理說應該是捧的鐵飯碗,裁員、提前榮退這些事情,彷彿只會在金融界或大企業里出現,沒想到在公務員之間也掀起了一股組織調整風潮,父親慘遭主管勸退,希望他可以主動請辭。父親的同事各個都吃了秤砣鐵了心,無論如何都要死賴著不走,撐到最後一刻。父親亦如此,但心中依舊忐忑不安。雖然之前薪水不多,但至少每個月的收入都很穩定,他一直很自豪,可以用微薄的薪水養活一家人。儘管他一如往常地認真工作,腳踏實地,沒有做錯任何事,但生活還是出現危機,這是令他最感錯愕又彷徨失措的。

當時金恩英剛好就讀高三,儘管家裡的氣氛降到冰點,她還是不受周圍環境影響,努力守住課業成績。雖然她的成績沒好到名列前茅,但是整個高三那年,她的成績節節提升,最後得到了她自己也滿意的聯考成績。

母親小心翼翼地詢問大女兒,要不要選填一所位於地方城市的師範大學,這是母親苦思許久才想出的辦法。因為眼下情況是老一輩人已經被社會淘汰出場,而年輕一輩則還沒投入職場、找到工作。原以為退休後會有保障的父親也變得飯碗不保,下面還有金智英和弟弟要撫養,經濟卻持續低迷。母親希望金恩英可以為自己,也為家人選擇一所畢業後較容易找到安穩工作的大學就讀,更何況師範大學的學費也比其他大學便宜。但是當時公務員和教師早已是熱門行業,進入師範大學的門檻創下歷年來新高,以金恩英的聯考成績,雖然可以順利進入首爾的大學,但要擠進首爾的師範大學根本無望。

金恩英的夢想是成為電視製作人,當然早已想好要填大眾傳播的相關志願,也已按照自己的成績列出有機會考上的學校,並找出這些學校往年的論述考試[韓國的大學聯考在每年十一月進行,考完的周末是各大專院校各自舉辦的論述考試。——譯者注]資料來閱讀。因此,當母親提議就讀師範大學時,金恩英連一秒鐘都沒有考慮,便斷然表示不願意。

「我不想當老師,我有自己想做的事,而且我也不懂為什麼要跑去離家那麼遠的地方讀大學。」

「你要想遠一點啊,還有什麼工作比當老師更適合女生的?」

「當老師有什麼好的?」

「早下班啊,還有寒暑假,又容易有休假,等你以後有了孩子還要上班就會知道,沒有比這更好的工作了。」

「這確實是一份能兼顧小孩的工作,那應該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好工作才對,為什麼只有對女生來說是好工作?孩子難道是女人自己生的嗎?媽,你也會對兒子說這些話嗎?你也會勸弟弟去讀師範大學?」

金恩英和金智英姐妹倆,從小到大從未聽人說過要她們找個好老公、嫁進好人家、當個好媽媽、會做飯這些話,當然,她們也的確從小做過很多家務,但那只是單純幫父母分擔家務而已,她們認為這是身為兒女本來就應該做的,並非因為自己是女孩才要學做這些。隨著姐妹倆年紀漸長,父母親最常叨念她們的也只有兩點:一是生活習慣或儀態,例如走路要抬頭挺胸,把書桌整理乾淨,不要在燈光昏暗的地方看書,書包要整理好,要跟長輩問好之類的;二是叫她們去讀書。

這年頭似乎已經不再有父母認為女孩不用讀書,或少讀一點也無所謂,女孩和男孩一樣穿制服、背書包去上學,早已是天經地義的事;女孩也和男孩一樣思考著自己的出路,規劃自己踏入社會後的未來,並努力競爭,只求能在這社會中生存。兩姐妹成長的那個年代,剛好趕上女權意識抬頭、女性地位提升,社會風氣是鼓勵並支持女性的。金恩英二十歲那年,也就是一九九九年,政府制定了禁止性別歧視的相關法案,而在金智英二十歲那年,即二〇〇一年,國家行政機關則出現了「女性部」[資料來源:女性家族部官網。現已更名為女性家族部。此行政機構與中國台灣的「行政院性別平等會」相似,主要負責女性相關政策,成立於二〇〇一年,二〇〇五年六月擴張改組成「女性家族部」。——譯者注],但是每到關鍵時刻,「女性」的標籤就會默默地遮住人們的雙眼,轉移人們的腳步,使人走回頭路,這總是令人感到驚訝、困惑。

「更何況我連自己會不會結婚生子都不知道,噢,說不定在那之前先沒了小命也不一定,幹嗎非得想那麼遠,反而不能做現在真正想做的事呢?」

母親轉頭望向貼在牆上的那張世界地圖,一言不發地凝視許久,地圖的邊邊角角早已被磨得老舊泛黃,上面貼有幾張綠色和藍色的愛心貼紙。那是金恩英當初把原本要用來裝飾日記本的貼紙送給金智英,建議她把想去的國家標示出來,最後金智英把貼紙貼在了美國、日本、中國等大家耳熟能詳的國家,金恩英則把貼紙貼在丹麥、瑞典、芬蘭等北歐國家。母親問她為什麼想去那些國家,金恩英答道:「感覺那邊韓國人比較少。」對那些貼紙背後的含意,母親也心知肚明。

「好吧,是媽不對,我不應該出那主意的,先把論述考試準備好再說。」

母親說完轉過身。

金恩英突然叫住母親:「是因為學費比較低的關係嗎?還是因為未來出路比較有保障?因為畢業後馬上就能賺錢嗎?爸的工作都已經難保了,下面還有兩個小的弟弟妹妹要養,是嗎?」

「是啊,多少也因為這些因素,但這些原因只佔一半,另一半主要還是我覺得教師是很不錯的職業。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同意你的說法。」

母親誠實地回答了女兒的提問,金恩英沒再說話。

金恩英找了一些小學教師的資料,與升學指導老師也面談過好幾次。親自走訪了一所位於地方城市的師範大學後,她買了一份該大學的志願錶帶回家。這次反而是母親勸她三思,因為母親自己就曾為家人和手足放棄過夢想,比誰都明白那些委屈。不知從何時起,母親與舅舅幾乎不再往來,當初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後悔與埋怨日漸加深,最終,那份心理傷痛也搞砸了家人之間的關係。

金恩英向母親解釋,自己絕不是什麼犧牲,她重新思考過電視製作人這份工作,發現自己並不了解這個職業,只是懷有不切實際的憧憬,準確地說,具體工作內容是什麼她都不知道。其實從小她就很喜歡給弟弟妹妹念故事書,指導他們寫作業,也很喜歡一起做手工,所以覺得自己的性格應該更適合當老師。

「的確就像媽所說的,老師是個不錯的職業,早下班,有寒暑假,穩定,最主要是要去教那些小毛頭,多酷啊!當然,可能很多時候都是在吼叫也不一定。」

金恩英把志願單遞進了那所她親自走訪過的師範大學,最後順利被錄取了,也幸運地抽中了學校宿舍。那年,金恩英還未滿二十歲。母親在難掩內心喜悅的女兒面前,叮囑了一些她根本聽不進去的話,教了她一些簡單的生活自理方式,便返回家中。母親趴在空蕩蕩的金恩英的書桌前,放聲大哭,懊悔自己不該讓那麼年輕的金恩英獨自離家生活,應該讓她去讀自己真正想讀的學校,不應該把女兒的一生變得跟自己一樣……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在心疼女兒,還是在心疼當年的自己。

「姐姐是真的想去上師範大學,她每天都抱著學校手冊睡覺呢,你看,都被她摸得皺巴巴的了。」

金智英清楚地知道,只有這麼說才能給予母親一點安慰。

母親接過那本學校手冊,看著頁角摺痕處已經被金恩英翻得快要剝離脫落,才終於止住了眼淚。

「真的呢。」

「媽,你都養她快二十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她的性格嗎?姐是那種會勉強自己去做不喜歡做的事情的人嗎?她是真的喜歡才做這個決定的,所以媽也別再自責了。」

母親的情緒明顯緩和了許多,神情也逐漸開朗,她走出房門,獨留金智英自己在房間內。沒有姐姐的房間顯得有點陌生、冷清,但金智英非常高興,終於可以獨自使用這個房間,她開心得彷彿要飛上天一樣,躺在地板上滾來滾去,高聲歡呼。這是她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她甚至希望可以馬上把姐姐的書桌搬出去,改放一張床在那裡,能夠睡床一直都是她的心愿。

金恩英選填的大學志願,對全家人來說都是非常有利的。

父親最終選擇了提早榮退。剩餘的人生還很漫長,世界卻出現了極大改變。辦公室里每個人的座位上都逐漸擺上了計算機,但父親只會用兩隻手的食指一一敲打鍵盤。他早已到可以領國民年金[國民年金是韓國的養老保險,扣除比例為工資的4.5%。——編者注]的年紀,工齡也符合領取年金的規定,父親想趁還可以領大筆退休金時,趕緊開始自己的第二人生。儘管如此,老大才剛上大學,下面還有兩個孩子要養,父親卻選在這個節骨眼離職,就算是涉世未深的金智英,也看得出這是個風險極高的決定。金智英對父親的決定有些不安,但是出乎意料地,母親反而對這件事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不擔心,不責怪,也沒有勸阻父親。

領到退休金的父親決定自己做生意,和他一起退休的同事提議一起從事與中國的貿易。父親聽此建議,決定把大部分退休金投進去。母親這才表示極力反對,不願再坐視不管。

「孩子他爸,你過去撫養我們一家人已經夠辛苦了,謝謝你,現在開始好好享福吧,乾脆去遊山玩水,別再提什麼中國貿易了,連中國的『中』字都別說,你要是投資,我馬上跟你離婚。」

金智英的父母雖然不常對彼此表達愛意,但每年一定會兩個人單獨出國,也經常深夜出門看午夜場電影,或者小酌幾杯再回家。他們在孩子面前從未吵過架,每當家中需要做重大決定時,母親就會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意見,父親在大部分情況下也會聽從母親的意見。兩人結婚二十年來,父親一意孤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選擇退休,接著在不了解當前經濟形勢的狀態下,就想要貿然經商,兩人之間開始出現前所未有的情感裂痕。

兩人關係依舊緊繃的某天,父親準備外出,在衣櫥里翻找著某樣東西,他問母親:「那個在哪裡?」母親默默地從衣櫥的抽屜里取出一件靛藍色針織毛衣遞給他。「還有那個,那個在哪?」母親又幫他找出一雙黑色長襪。「再給我那個……」母親幫他戴上手錶,開口道:

「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的人是我,你有其他更擅長的事情,所以還是打消那中國貿易的念頭吧。」

父親最終真的放棄了那項事業,決定好好開店做生意。母親將當初為投資買下的公寓轉手賣掉,賺到了一些房價上漲的差價,加上父親的退休金,她用這些錢買下一個新蓋的商住兩用大樓中位於一樓的店面。其實以這店面的價格而言,地段並不算很好,也不沿街,但母親似乎還是認為有投資價值,因為周圍的老舊住宅正在改建成社區型公寓,而且既然要做生意就得有店鋪,與其每個月付租金或買還要交附加費的二手房,不如乾脆買新店面。

父親經營的第一家店是韓式燉雞專賣店,當時有一家連鎖燉雞專賣店正流行,於是父親選擇加盟,剛開業就吸引了許多客人,甚至出現排隊的長龍,生意好得不得了;然而,沒過多久那股熱潮就慢慢消退了。父親的生意雖然不至於慘賠,卻也沒賺到什麼錢,最後關門了事。後來,他又開了一家炸雞店,名義上是炸雞店,實際卻是販賣酒精飲品的酒館,每天都要營業到凌晨。早已習慣朝九晚六的父親,因為長時間熬夜工作而急速衰老,沒過多久,便以健康為由草草收場。此後他又開了第三家加盟的連鎖麵包店,沒想到才開業不久,附近便陸續進駐了類似的店,甚至在父親的店的正對面,又出現了一間同品牌的加盟店。同質性商店過多,導致大家的生意都一樣慘兮兮,不久後,開始有一兩家麵包店撐不下去,紛紛關門大吉。沒有店租壓力的父親還算撐得久,但隨著附近進駐了一家規模較大的咖啡廳,裡面還兼賣麵包之後,父親也不得不承認這門生意依舊以失敗收場。

金智英念高三那年,也和姐姐念高三時一樣,家裡的經濟陷入困境,父母親為負擔孩子將來所需的開銷疲於奔命,反而無力顧及他們當下的狀態。金智英的校服都是自己洗,也會順便幫弟弟洗,便當也是她自己做,自己帶;她還會監督弟弟讀書,順便做功課,就這樣度過了高三。雖然她有時也會感到心力交瘁,很想放棄一切,但是姐姐不斷地鼓勵她,說上大學之後會自然瘦下來,也會交到男朋友。姐姐上大學後的確瘦了不少,還交了男朋友,這對金智英來說是很大的激勵。

等真的順利考完聯考,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學費父母能否負擔的問題,於是趁母親暫時回家為兩個孩子準備晚餐時,提到了擔心父親健康、生意、剩餘存款的話題。雖然她的確擔心母親會不會聊著聊著突然崩潰痛哭,或者趁這機會叫她自己想辦法籌學費,但母親最終只用一句話安撫了她焦慮不安的心。

「先考上再說吧。」

後來,金智英考上了一所位於首爾的大學,就讀人文學科。當時家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有餘力關心她選填的志願,所以這是她自己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大學總算考上了,接下來她又開始擔心起錢的問題,母親很坦白地對她說,至少一年的學費是有的。

「要是一年後家裡還是像現在這樣,就看是把房子還是店鋪賣了,一年後應該也不用太擔心錢的問題。」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姐姐帶金智英和兩名朋友一起去喝酒,那是金智英人生中第一次喝醉酒,初嘗的燒酒滋味出乎意料地甜,所以不知不覺連喝好幾杯,最後醉得不省人事。姐姐幾乎是把金智英扛回家的,父母親只是把姐姐說了一頓,沒再多說什麼。

無憂書城 > 社會小說 > 82年生的金智英 > 一九九五年~二〇〇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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