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說來,小說中的主角往往很獨特,獨特的主角究竟能活出多麼具有說服力的人生,甚至會左右一本小說的精彩程度;但是這本《82年生的金智英》里的主角,極其平凡又似曾相識,一點也不奇特。由此可見,追求普遍性而非特殊性,正是這本小說最特殊之處。
金智英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名字,相信每個人周圍一定都有個名叫金智英的朋友。統計調查顯示,一九八二年出生的女性當中,最常見的名字也的確是「金智英」。一九八二年生,正值三十多歲的年紀,而這本書的書名,恰好充分濃縮了這本小說的目的——刻畫當今女性的普遍人生。
在這個強調多元化與個人魅力的時代,代表著當今女性的這個人物,究竟富含什麼樣的意義?「活出自我」,找尋何謂「自我」,顯然成了每個人不得不面對的課題。不,更確切地說,每個人都要找出「自我」,但最終發現這並不容易。因為「自我」的形成來自發掘自己和他人之間的差異,但是足以構成「自我」的差異性並不多。當然,因為構成自我定位的元素非常多,所以每個人會隨著自己更看重哪一方面而擁有截然不同的個人經歷。但是在無數種定位當中,其核心還是擺脫不了「性別」,如果專註在「女性」這樣的定位,便不難發現有一半以上的韓國人都在經歷著相似的事情,因為社會性別(Gender)是一種強而有力的「體制」,會作用在愛情、婚姻、家庭成員組成、生育、高齡化等私領域,以及經濟、宗教、政治、媒體、學校等所有公領域。
書中提及的故事十分寫實,從金智英的童年、學生時期、職場生活到婚姻生活,相信只要是女性,都會對這些內容感到很熟悉,甚至在翻頁時都可以想到接下來會發生哪些事。或許讀者朋友會希望故事發展出出人意料的情節,引領他們期盼著「金智英不要走我走過的路……」,很可惜,幸運之神最終並沒有特別眷顧金智英,她反而和我們走著大同小異的人生之路,閱讀到最後,你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金智英,還是金智英其實就是自己,因為她的人生正好如實地呈現著「身為女性的人生」[資料來源:《社會性別與社會》:《社會性別與社會結構》,第六十八頁,Dongnyok,二〇一四年,金賢美著。]。
金智英的人生究竟為何和女性讀者的人生如此相像呢?單純只是因為都是同時代女性的緣故嗎?如果只是時代問題,那還算幸運,表示金智英的女兒鄭芝媛可以免於走同樣的道路,在不同時代下活出不同人生。但最終這份希望會不會落空呢?金智英不也過著和她母親吳美淑一模一樣的人生嗎?她的母親一直希望女兒可以活出不一樣的人生,然而,當金智英正走著與母親相同的道路時,女兒鄭芝媛就保證不會重蹈覆轍嗎?不,我反而認為金智英的母親在某些地方甚至比金智英過得更好,因為母親至少可以將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如實地表達出來。
金智英的母親原本只是小學畢業,之後便幫助家裡務農,直到十五歲那年才北上首爾。當年年僅十幾歲的母親和姨媽為了工作賺錢,整天吃不好也睡不好,用辛苦賺來的錢供大舅當上醫生、讓二舅當上警察、讓小舅當上教師;但是母親與姨媽則必須靠自己晝耕夜讀才好不容易拿到初、高中文憑。像這樣撐起一家人,甚至說她們撐起了整個韓國經濟也不為過的少女,婚後也同樣撐起了自己的家庭。
「明明粥品店是我說要開的,這間公寓也是我買的,孩子們是自己讀書長大的,你的人生走到現在的確已經算成功,但這絕對不是你的功勞,所以以後要對我和孩子們更好,聽見沒有?看你這渾身酒氣,今天你就睡客廳吧。」
「是,當然!一半都是你的功勞!小的聽命!吳美淑女士!」
「什麼一半,少說也是七比三好嗎?我七,你三。」(077頁)
我們的母親大部分經歷過這樣的人生,小時候在田裡、工廠里工作,婚後則是有什麼副業就做什麼,不然就是自己開店做生意,咬緊牙關想辦法籌錢,拉扯孩子長大。但是真正能像吳美淑一樣大聲說這些功勞都是因為自己的母親有多少?相較於對自己感到十分自豪的母親,金智英反而沒有這樣的氣魄。反觀金智英的人生時,有個畫面一直不斷地浮現在我眼前——忍氣吞聲的畫面。
學長和平時一樣用溫柔的口吻關心著金智英。雖然她心中冒出了「口香糖睡什麼覺啊」這句話,很想當面讓學長難堪,但最後還是咽了回去。(081頁)
所以是叫我付錢感謝一輛空計程車的司機願意慷慨相助嗎?這種人自以為體恤他人,實際上無禮至極。她不知該怎麼跟對方爭辯,索性選擇閉上眼睛,不予置評。(088頁)
不論金智英舉多少理由婉拒,說自己已經不能再喝了,回家路上很危險,真的不想喝了,也會遭部長反問:「這裡這麼多男人,有什麼好怕的?」我最怕的就是你們!金智英把這話咽回肚子里,偷偷地將酒倒在冷麵碗和一旁的空杯里。(103頁)
金智英絲毫沒有埋怨婆婆怎麼沒抓中藥給她吃,最令她難以承受的反而是一次又一次被過度關切,她很想大聲說自己非常健康,一點也不需要吃什麼補品,生子計劃應該是和丈夫兩個人商量,而不是和你們這些初次見面的親戚商量。但她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能不停地說「沒有啦,沒關係」等場面話。(121頁)
那你要不要也試試一直噁心想吐、吃不好、睡不好、想睡又不能睡、身體到處酸痛的感覺啊?金智英心裡暗想,卻什麼話也沒說。(126頁)
雖然金智英一直很想大聲說,她也可以抬頭挺胸走路、吃自己想吃的東西,這些都跟孩子的性別無關,但是感覺說了以後好像會顯得自己更難堪,只好打消這個念頭。(129頁)
每當金智英遇見讓人無語或者有失公平的情形時,幾乎都選擇沉默以對,儘管有真實心聲,卻不會坦然說出,我想,她為什麼不能痛快地說出口,我們一定都心知肚明。金智英應該早已發現,她的家,她就讀的學校,她走的街道,也就是她所居住的這個社會「對女性不友善」的事實。在這樣的社會裡,女性不僅替自己發聲會招來麻煩,光是身為女性本身就足以讓自己身陷危機。母親詢問父親,要是肚子里的第三胎又是個女孩怎麼辦?父親竟回她,別凈說些「觸霉頭的話」,最後母親含淚忍痛拿掉了孩子;奶奶則是訓誡著「膽敢」貪圖寶貝孫子的東西、比「阿貓阿狗」還不如的孫女;小學老師認為坐金智英鄰座的男孩,只是因為喜歡她才老是找她麻煩,希望他們以後可以處得更好;那些靠自己的力量抓到暴露狂的初中女同學,因為被老師認為丟了學校的臉而遭到記過處分;高中搭公交車被陌生男子威脅時,父親反而責備女兒,認為都是金智英自找的。
金智英並非從一開始就選擇沉默,儘管經歷了這麼多差別待遇,她還是試圖說些什麼,因為要是沒把想講的話說出口,之後一定會有說不完的委屈和憤恨。當懷孕的她聽見男同事語帶調侃地表示羨慕她以後可以享有上下班時間「特殊待遇」時,馬上說自己並沒有打算比別人晚來公司;然而隨即後悔,因為一方面自己的身體真的吃不消,另一方面覺得自己反而剝奪了其他女職員的權利,害她們也不敢使用應該享有的福利。
金智英為了孩子決定離職時,面對先生的安慰,她也曾經怒吼過:「能不能不要再說幫我了?」但到最後依舊感到抱歉而主動道歉。因為她發現,儘管為自己勇敢發聲,情況還是會依舊,甚至只會更糟。金智英就這樣漸漸地選擇沉默。
不過在金智英的周圍,仍有想要努力扭轉這些不公不義的女性角色,比如,在教室里告訴老師室內鞋並不是金智英踢出去的女同學,提議定期更改吃午飯順序的女同學柳娜,因男女制服規範嚴格度不一而向教官提出抗議的女同學,憑自己的力量抓到暴露狂的那群女同學,幫助金智英脫離男子威脅的女上班族,抵抗職場性騷擾的金恩實組長……
金智英的癥狀雖然很難從醫學角度說明,但是在「對女性不友善的社會」的氛圍下,是可以充分理解的,她只是通過這些女性替自己發聲罷了。
「親家公,恕我冒昧,有句話我還是不吐不快,只有你們家人團聚很重要嗎?我們也是除了過節以外,沒有別的機會可以聚在一起好好看看三個孩子。最近年輕人不都是這樣嗎?既然你們的女兒可以回娘家,那也應該讓我們的女兒回來才對吧。」(011~012頁)
「代賢啊,最近智英可能會有些心力交瘁,因為她正處在身體漸漸恢復、心裡卻很焦慮的階段。記得要經常對她說『你很棒』『辛苦了』『謝謝你』這些話。」(006頁)
現在的婆婆嘴上都會說視媳婦為女兒,但面對女兒可以回娘家、媳婦卻得留在婆家的事實,有幾個媳婦真的敢向公婆提議要回娘家呢?在普遍認為育兒就是媽媽的事,甚至連累都不應該喊的社會氛圍下,又有多少妻子能要求自己的丈夫多對她說幾句「你很棒」「辛苦了」「謝謝」?那些埋藏在金智英心底已久的話,當她脫口而出時,周圍的人才真正開始察覺並關心她的情況,而且藉由這個癥狀,醫生也從金智英的身上看見了自己妻子的影子,回顧了她的人生。
那麼,為何偏偏這時候出現這個癥狀呢?金智英生下愛女滿一年之際,開始出現這些癥狀。成為母親是多麼值得開心的一件事,更何況在視「母愛」如宗教般的韓國,大家都會大力讚揚母親是偉大、美麗的存在,然而,對於真正成為母親的當事人來說,不一定全然美好。我們經常會聽過來人說:「母愛是本能,等你面對時自然就會了。」可是當媽媽真的不是這麼一回事,那是一連串難以言喻的恐懼、疲勞、驚嚇、不知所措、混亂、挫折,甚至會出現一股背叛感,覺得「怎麼都沒有人事先告訴我會這麼辛苦,要是有人告訴我,我就會提早做好身體與心理準備,說不定會處理得更得心應手,不會那麼辛苦。難道是因為怕說出實情以後,在這出生率已經夠低的年代會害得更多人不敢生小孩嗎?還是到處對人說帶小孩有多累是不禮貌的行為」?當然,我們從不認為身為女兒、女學生、女朋友、女員工、妻子、媳婦的人生就不辛苦,但是母親的角色毋庸置疑是辛苦的,而這份辛苦,也並非單純只來自撫養另外一個小生命。
成為母親之後,過去的人脈會從此中斷,遭到社會排擠,被關進家庭,並且只允許做「為了孩子」的事情。例如:把時間、金錢、體力、情感都花在孩子身上,人際關係也變成以孩子為中心。要是展現出本來的自己,也就是「不像個母親的樣子」,還會遭人質疑似乎不具備做母親的資格。頓時,你會覺得彷彿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工作、夢想、人生,甚至是自我本身。其實撫養孩子(下一代)並非女人的義務,而是社會應盡的義務,因此在各個家庭中,大部分母親會因為不得不「獨自帶小孩」而感到憤憤不平。生產之後,好幾個月獨自照顧小孩,好不容易有機會出門買杯一千五百元的咖啡喝,竟被人說是「媽蟲」,在這已經幾乎無人關照他人的時代,唯一還在照顧其他人的身份便是「母親」,但是這樣的母親只因為花了一點先生辛苦賺的錢,進咖啡廳買了杯咖啡喝,就被人指指點點,被貼上只知道享受的「自私蟲」標籤。在對女性不友善的時代里,彷彿就連「母愛」這個宗教也不復見。不論是對母性的神聖化,還是對「媽蟲」的厭惡,都只會成為女性的枷鎖,又怎麼可能要我們守護完整的「自我」?
金智英能康復嗎?書里最後一章留下了令人不安的伏筆。聽完金智英的生命故事,精神科醫生表示,他這下才發現原來還有他從未想過的一面,他看著金智英,想起明明原本比他優秀,最終卻也走進家庭、相夫教子的妻子,甚至表示因為接觸到金智英這樣的特殊案例,才令他更能對妻子的經歷感同身受,甚至對此感到自豪,希望原本是數學天才的太太將來可以做自己擅長、喜歡、想做的事情。但他的自覺與自省到此為止,看著好不容易熬過幾次小產危機,最後決定選擇離職的女醫生,認為「不論是多麼有能力,表現多麼優秀,只要解決不了育兒問題,女職員都免不了會帶來這些困擾」,並下定決心下一位醫生「一定要找未婚單身的才行」。大部分男性會將女性分成我女兒、我妻子、其他女性,但自己的妻子與女兒,卻往往被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其他男性稱為「媽蟲」或者「大醬女」。
我們應該期待金智英能在這樣的社會裡康復嗎?金智英的康復就等同於那些替她發聲的角色不再出現。或許現在的金智英通過不同角色轉換來替自己發聲,會讓她更自由也更舒服一些,但是她模仿別人的口氣說出的那些話,終究不屬於她自己,總不可能一輩子都藉由其他角色來替自己發聲吧?金智英到底該如何找回自己失去的話語權?
以上是我讀完本書後所拋出的各種問題。我也心知肚明,光靠一九八二年生的金智英是找不出解決對策的。所以我希望閱讀這本書的讀者朋友們一起思考,尋找方法,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金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