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畢正記得伍建設說這話的時候,被酒精和搶坐落空的鬱悶燒紅的眼睛裡全是不屑,這種不屑正正擊中裘畢正心中最脆弱的部分。裘畢正不由暗想,是不是郭啟東暗中做什麼手腳,被也是行家的伍建設知道了?不是沒有可能,就像丈夫外面彩旗飄飄,妻子往往是最後知道的一樣,如伍建設所說,郭啟東要做什麼手腳的話,他裘畢正還真察覺不到。
因為心裡存了疑問,裘畢正實在忍不住,在路上就問馮遇:「馮總,伍建設今天說叫我出來走走的話是什麼意思?阿郭難道會對我做什麼手腳?」
馮遇早得許半夏的情報,知道郭啟東有小手,不過何必管他們這種閑事,聞言只是穩穩地操著方向盤,微笑道:「伍總尋你開心的吧,會這樣嗎?」
人在疑慮時,總希望能從別人嘴裡得到肯定答覆,而當對方口中的答案正好與他心中的美好願望吻合時,他就比較容易相信。裘畢正聽得馮遇這麼說,心裡安心不少,是,肯定是伍建設不服氣他坐主位,所以胡說八道來氣他,一定是。
可是裘畢正畢竟是多年老江湖,雖然不懂技術,做小本生意時候養成的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在的,坐了一會兒後,忽然想到,馮遇回答時候用的不是很肯定的語氣,會不會是他知道郭啟東有事,但只是懶得插手,所以給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兩邊不得罪?裘畢正一邊懷疑自己疑心生暗鬼,可一邊又自發把懷疑推向深入。
到馮遇公司下了車後,他無心答應馮太太搓兩圈的邀請,匆匆駕車前去尋找以前一起做小生意發家,如今也金盆洗手開個小工廠穩當度日的老友老勖。老勖的工廠做的還是他們以前做批發時候經銷的小物件,裘畢正以前就做得比老勖好,所以後來因為他開的工廠跳出小商品的範疇,進軍鋼鐵冶金行業,他還頗在老友老勖面前得意了一把,不過老勖是真心地羨慕他。大哥就是大哥,就是比尋常人等高瞻遠矚。
所以想到今天必須低頭向老勖討教工廠運作中的問題,裘畢正頗為踟躇了一番,終是因為不問清楚不行,硬著頭皮去了。不過好在老友還是老友,並沒有取笑他,推心置腹地幫他想了不少可以操作的方法,兩人商量後,得出一條最佳主意。裘畢正深刻感覺到,現在的這些朋友怎麼都不如以前一起在上海城隍廟和義烏小商品市場一起混的老友合得來。
馮遇既然懶得管裘畢正這一頭的閑事,自然也不會快嘴向郭啟東通報,他們愛怎麼就怎麼,都是人民內部矛盾,他一個外人,又沒那企圖,操那閑心幹什麼。不過為回報許半夏,他還是笑嘻嘻操起電話與她通了聲氣,電話兩端的笑聲里都有看好戲的愉快。馮遇聽出了些什麼,笑問:「胖子,你在哪裡?怎麼身邊都是北方人說話的口音?」
許半夏對馮遇也沒什麼隱瞞,老老實實地道:「趙總帶我到北方一些他們公司常在進貨的工廠轉轉,認識認識人。現在剛換個地方出機場。」
馮遇打趣道:「這麼快?你下手很快啊,這是機會。」
許半夏知道馮遇說的兩種意思都有,笑道:「美中不足,供暖要到十一月十五日才開始,我準備不足,衣服沒帶夠,出去的時候冷得要死。」
馮遇道:「奶奶的,有這機會,你就是扒層皮都得巴著上,少跟我來假惺惺。回來跟我說說那邊的行情。」
許半夏聽了呵呵笑,馮遇其實還是最知道她的,「一句話,回來還有事跟你商量。」
放下手機,許半夏跟上走在前面的老宋與趙壘。趙壘聽見腳步聲,沒回頭就道:「我們今天就不通知客戶單位了,休息一天明天再戰吧,連著三天喝酒,我帶的雷尼替丁都得見底了。胖子,你說吃什麼比較養胃?」
許半夏笑道:「我又不知道這兒有什麼可以吃的,不急,等上車後我查查。」邊說邊招計程車。老宋行李不多,趙壘與許半夏各自一個行李箱。等他們坐上後排,許半夏才坐上副駕位置,一邊自嘲道:「我自己都感覺得到坐下去的時候車子會沉一沉。」聽得趙壘與老宋都忍不住笑。
趙壘笑著道:「胖子,你坐在前面,一路看著點有什麼好吃的飯店。」
許半夏微笑地道:「不用,就讓我這隻專門上網打遊戲的筆記本派一次用場。」說完便熟練地拿出手機配套上網,尋找本地網站,查找當地美食方面的論壇。
趙壘略為驚訝地看著許半夏的這一切舉動,心想,自己也就是拖著線才會上網,這個看似粗野的許半夏卻比他還進步,再想到那天在海島上,許半夏說的話不落俗套,心裡很是迷惑,怎麼也無法把一個收廢品者的形象與眼前的許半夏聯繫在一起,或者她正努力上進?老宋看著道:「小許,你玩遊戲也算是玩成精了,設備那麼先進。」
許半夏一邊百度,一邊道:「以前拿著錢到遊戲室偷偷摸摸打遊戲的時候就在想,什麼時候可以讓我玩個痛快呢?所以一知道有電腦這個玩意兒,我就買了玩。現在興趣也不是最大了,沒了以前沒日沒夜打的勁頭,不過偶爾想起來還是手癢得很,所以出差路上都帶著。」
趙壘笑道:「胖子,你玩的好像都是我們男孩子玩的東西,我記得以前女同學是不上遊戲室的。」
許半夏笑道:「那我今天說一句女孩子才說的話。拜託你趙總,我從杭州遇見到今天,已經減了三十斤了,以後不要再叫我胖子打擊我的減肥積極性了。」
老宋聽了笑道:「還真是,我這回過來,一看見小許就覺得你瘦了一點,幹嗎減肥?」
許半夏頑皮地笑道:「老宋,我當然可以道貌岸然地跟你說我擔心過胖導致心血管疾病,但其實女孩子減肥還能因為什麼,原因只有一條。」
趙壘笑道:「哎,小許,我還真沒怎麼把你當女人過,抱歉,抱歉,以後一定痛改前非。」
許半夏爽快的接上:「別,還是別當我是女人,解放前只有傑出女性才配叫先生,趙總你看不起我才當我是女孩。「
老宋聽著這兩人真真假假的交談,只會咧著嘴笑,好半天才道:「小許,你還是別提你是女孩的好,否則跟你在一起彆扭。」
許半夏聽了一笑,這道理她早就知道。這時她把筆記本電腦一合,道:「好了,我找到地方了,有上好的羊排和羊湯,正好溫胃養胃,據說口碑不錯。怎麼樣?」
趙壘聽了看著老宋,老宋道:「好,冬天吃這個好,要是有狗肉更好。」
許半夏道:「我看介紹上面說的,有家花江狗肉也是在那條街上,我們不如過去的時候瞧瞧,哪家熱鬧上哪家。今天我請客,理由我飯桌上說,你們別跟我搶。」
即使是在賓館總台做入住登記都沒人跟她搶,許半夏拿了三人的身份證件一一登記,她和老宋的都是身份證,趙壘的是護照。許半夏覺得這才符合外資企業假洋鬼子老總的身份。
最後還是進的吃羊肉的館子,因為那家狗肉店實在是有點簡陋,老宋還好,趙壘先皺起眉頭,許半夏雖然也不喜歡環境差的地方,但她不發表意見,反正大家如果都說去狗肉店的話,她也只有進,她是小字輩。
坐下,老宋就道:「小許,這下可以說理由了吧?」
趙壘也是半信半疑地問:「不會是什麼慶祝減肥成功吧?」
許半夏只是笑而不答,非要等著點菜結束,冷盤上桌,這才道:「今天我生日,陰曆生日。」
話音才落,趙壘就招呼小姐拿瓶紅酒來,「怎麼能不喝酒,可惜你不早說一步,否則我們訂個蛋糕。今天我買單,哪有讓生日的人請客的道理。」
老宋也道:「不如叫飯店服務員去拎個蛋糕來吧,他們知道地方。」
沒想到這回許半夏除了阻止老宋叫蛋糕,只是很文氣地笑,笑容中似乎蘊涵很多內容。趙壘看著奇怪,但也不便問她。只是道:「小許,我沒有準備,不過還是要送你一件禮物。訂單怎麼樣?」
許半夏展顏而笑:「早知道生日可以拐來訂單,我一早就叫人做個假身份證把生日提前幾天了,謝謝你,趙總。老宋,你也送我一單吧,這幾天與你談了那麼多,我有個設想,你看成不成。」
老宋笑道:「本來我想說的,結果被你搶了先。好吧,我們邊吃邊說。」
趙壘微笑著看著桌面的局勢,感覺許半夏真會把握機會,是個十足的小人精。不過這有什麼不好?趙壘早就猜到,許半夏等下與老宋談的一定是進口俄羅斯廢鋼的事,他得隨時注意著配合了。
老宋喝下第一杯酒,忽然疑惑地問:「小許,你的生日又不是五月六月,怎麼會叫半夏?難道是中藥半夏?」
許半夏聞言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皺皺眉頭才道:「我們許家世代中醫,我父親在與我現在同樣年紀的時候,我媽難產生下我死了,於是我父親痛苦之中給我取下名字叫半夏。旁人都覺得這個名字筆畫簡單,寓意不俗。沒想到作為非常了解藥性的父親,他給我取名半夏,取的是『生半夏毒』的意思,暗中指責是我生來帶毒,毒死我媽。他是把我媽死的責任和他自己的萬分痛苦都堆到我頭上了。嘁,他要是後來不再娶,我倒也認了,最後看來他也不過是一時衝動。」
趙壘與老宋聽了面面相覷,都不知說什麼好,沒想到一直笑呵呵的胖子會有這麼一個黑暗的秘密。不由一起舉杯,也沒說什麼話,與許半夏碰了自覺喝下。還是老宋過了一會兒道:「小許,也別怪你父親,他那時候也算是新婚沒多久吧,再說年輕,傷痛之下什麼做不出來?」
許半夏只是微微一笑,道:「我沒怪他,只是想起來有點不舒服。我只是從小就在想,換我到他當初那個年紀的時候,我會不會把怨毒都加到一個連眼睛都沒睜開的孩子身上,我現在可以明確知道,我不會,連鄰家的小孩我都不會碰他一個手指頭,何況是自己的骨血。所以我後來一直討厭醫生,或者是他們生老病死見得多了,人身上都帶著一股陰氣,做出來的事也帶著股陰氣。所以我寧可當街頭混混也不要讀書做什麼繼承家業的勾當。不過,呵呵,我怎麼說對養生還是很知道一點的,羊湯好喝溫胃,別為我敗了胃口。」
許半夏越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兩個男人越是感覺她外強中乾,以前都不把她當女人,這會兒都感覺內疚,似乎虧欠了她似的。尤其老宋是有女兒的人,他對女兒百依百順,女兒猶如他的小背心,所以他自覺得更能體會許半夏一路成長的苦楚,心早軟了,本來對許半夏就是很感激的,只是還有一點點提防,這會兒在這個飯桌上,這點提防消失殆盡,只想著或許自己可以盡點力,為這個熱心的小朋友出一點力,幫一點忙。
所以,等後來大家轉了話題,許半夏說起打算從俄羅斯進口廢鋼的打算時,本來這事許半夏前三天在路上也提起過,不過老宋也沒太主動,似乎覺得這事與自己不很相干,現在他是主動問許半夏:「需要我幫點什麼忙嗎?許可證我辦起來可能比你方便。」
許半夏心裡一喜,道:「許可證倒不是問題,主要還是資金。因為一船廢鋼運來,路上佔用時間比較長,而且串材等候時間也長,我們的自有資金等不起,要咬咬牙拼一下的話,只怕其他生意會丟。我想可不可以這樣,我借用你們公司的資金入銀行做保證金,開出信用證。貨到卸貨在你們公司認可的碼頭,由你們手裡拿著提單,這種國際船運一般都是卸貨在大型國營碼頭,沒有提單我們沒法取出貨物。然後直接由我聯絡的鋼廠接手,鋼廠都有一定規模,不可能為配合我們一家小公司而失信於你們這樣的省級五礦,所以你們可以委託他們監管。我付給你們公司多少款,鋼廠憑你們的條子放行多少相應的貨,我們可以合同限定我必須在某個限定時間內拉完所有的貨,同時約定我所應付的利息。全程可以說全部在你們公司的監控之下,不會出任何紕漏,應該說這是互利的事,你們公司實力雄厚,出資金,我程序熟,跑腿。老宋,不過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不知和你們一起操作的話,會有什麼難題。」
老宋先是非常認真地聽許半夏說完,然後半眯著眼睛思考。趙壘也是認真地聽完許半夏的話,雖然出差前兩人已經就老宋公司的建制討論出大致的操作方案,但趙壘不放心,怕許半夏表達有誤,這回仔細聽下來,覺得條理清楚,只要做過進口的人都會一點即明。只是想起那次討論時候許半夏說到這麼一來無法在廢鋼中做手腳的失望眼神,想起來又覺得好笑,這胖子有時候的手法路子江湖得很,不過倒也不失可愛,可以接受,不像伍建設。估計老宋心裡不會反對,只要他認可了,他就會向他們老總力薦。像老宋這樣的一方諸侯,說出來的話他們老總怎麼都得考慮。再說,老宋唾手可得一筆漂亮的利潤,何樂而不為?趙壘與許半夏都是心裡緊張,但臉上不露地看著老宋。
老宋想了一會兒,問許半夏:「你的自有資金可以保證進多少廢鋼?」
許半夏毫不猶豫地道:「一萬噸。」
趙壘聽了吃驚,她前幾天還說是可以進五千噸的,怎麼一下翻倍了?不過關鍵時刻,趙壘當然不會揭穿於她。此刻兩人務必保持一致。所以趙壘道:「小許,既然我飯前答應送你一單生意,不如你串材的時候與我商量一下,我把規格給你,幫你消化一部分材料。老宋,我這兒的資金可保無虞,算是給小許加個資金保險吧。」
老宋當然明白,只要許半夏提貨當天,趙壘把貨款給她,她背書一下就可以拿到他們公司付款確認,確實如趙壘所說,趙壘的訂貨等於給小許上了資金保險,也實際成了他老宋與小許之間的中間人,不,更確切地說,趙壘是給許半夏的還款實力做了背書。有這份實力雄厚的背書在,一萬噸廢鋼實在不算是什麼。所以老宋點頭答應。
飯後回了房間,老宋像是自言自語地對趙壘道:「小許小時候一定不好過,否則她小姑娘也不會去做廢品生意,家裡先不會答應。我挺同情她。」
趙壘也是感慨:「今天才知道小許那麼不容易,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能那麼開朗,她自己努力很多吧。怪不得我總是覺得她腦筋很活,談吐不俗,這種中醫世家的家風不會差到哪裡去。」
許半夏回屋則是對著鏡子笑眯眯地想,過去還只是心狠手辣,現在得加上一條卑鄙無恥了。連這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身世隱情都可以拿來換取人家同情,賺足同情分,輕易拿下本該是會比較艱難的談判,真是厚黑兼具了。半夏生而有毒,不知哪一天達到五毒俱全的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