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所有的土地都能賣上價錢,苦水井位於南泰縣西部,交通不發達,基礎設施落後,經濟水平差,大片的荒灘鹽鹼地既種不出莊稼,又挖不出煤炭,縣裡多次招商引資都無功而返。
這次玄武集團願意投資南泰,是省里、市裡有關領導下了大力氣才促成的一項計劃,牽扯到紅旗鋼鐵廠遷址重建,江北市經濟適用房工程、南泰縣工業園區建設等多個項目,投資高達五十億,由此帶來的經濟增長和就業機會更是令人期待的,如果計劃執行得力的話,在不久的將來,南泰縣將會摘掉貧困縣的帽子。
以土地換投資是縣裡的一貫方針,南泰縣出土地,玄武集團出資金,大家共同把這塊蛋糕做起來,但三千五百畝土地的出讓已經不是省市國土部門可以做主的了,必須上報中央審批,對此縣裡想了很多對策,化整為零,以荒地改造的名義,給予了玄武集團極大的優惠,幾乎是半賣半送把這些土地出讓給了玄武集團。
征地補償費有三個名目:土地補償費、安置補助費和地上附著物以及青苗賠償費,一般來說是按照土地年產值作為依據,鹽鹼地本來就種不出多少莊稼,玄武集團又沒拿錢出來,這筆錢還是從縣財政出,所以攤到每畝地頭上,只有區區兩千塊了。
或許賠償款的數額會讓大家失望,但是只要工業園區建起來,鋼鐵廠、電廠項目一一上馬,農民們的就業機會就來了,不管是進廠打工還是開飯店跑運輸,都能讓農民們發家致富奔小康。
每每想到這裡,周文都會躊躇滿志,壯懷激烈,作為江北市乃至江東省的政壇新星,每一步他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近年來強拆、征地引發的群體事件屢見不鮮,因此丟官的幹部不在少數,南泰縣自古民風彪悍,省里市裡對征地的事情相當重視,市領導親自點名讓有處理群體事件經驗的周文挂帥領軍。
周文的辦法是,加大力度宣傳征地後的美好前景,讓群眾們把目光放長遠,這樣工作就好開展了,他把苦水井的鄉領導帶回縣裡開會,就是為了先把他的工作做通。
縣政府大會議室里,玄武集團的工作人員給大家播放了幻燈片,展示了南泰工業園的鳥瞰圖、效果圖以及遠景規劃目標,這個工業園包括鋼鐵廠、發電廠、電解鋁廠、配套的宿舍區和商業設施以及高等級公路,甚至還有一條鐵路線,操著南方口音的工作人員用激光筆指著圖片說:「初步構想,工業園區可以創造五萬個就業崗位,根據我們和南泰縣政府簽訂的協議,將會優先錄用本地工人。」
介紹在一片掌聲中結束,會議室燈光大亮,隨後周文又做了總結性發言,指示相關部門一定要做好領導視察的保衛工作,絕不能出岔子。
會議結束後,周文和苦水井的鄉長黃勁松談了一個小時,末了讓他帶著滿滿一紙箱宣傳冊回去了,再過幾天,省里領導和玄武集團的總裁就要來縣裡考察,時間緊任務重,安撫群眾的任務就交給黃勁鬆了,基層的問題還是要基層幹部來解決,這也是周文當縣長之後的心得之一。
兩日後,下馬坡村外的土路上,來了一長串汽車,縣公安局的警車開道,鄉里派出所的民警全部出動,負責外圍保衛工作,一長溜黑色豪華小轎車整齊的停在昨天才平整好的臨時停車場上,幾乎清一色的奧迪a6和賓士s系,奧迪是政府的官車,賓士是玄武集團的公務車。
今天風很大,彩旗獵獵飄揚,巨大的園區效果圖立在空地上,被風吹得如同飽滿的風帆,要不是鄉里武裝部派了四個基幹民兵在後面扶著,恐怕早就吹到爪哇國去了。
領導們下了汽車,聚在一塊小土台上眺望著廣袤的鹽鹼地,此次考察的主要領導是省國資委的李治安主任和玄武集團的董事長兼總裁陳汝寧,陪同考察的有市裡主管工業的副市長,以及南泰縣黨政班子。
李主任穿著筆挺的藏青色西褲和夾克衫,大腹便便,威嚴十足,兩個幹部在他面前將規劃藍圖展開,周文在一旁做著講解,李主任指點江山、談笑風生,對陳汝寧說:「陳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好了梧桐樹,就差你們玄武集團這隻金鳳凰了。」
陪同幹部們都被李主任風趣幽默的話語逗笑了,陳汝寧也豪爽的笑道:「李主任,玄武集團絕不會讓南泰人民失望的,在不久的將來,這裡將會成為省內最大的工業園區。」
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鼓掌的都是陪同人員,遠處黑壓壓一片下馬坡的村民們表情麻木,似乎是被拉來的看客,不但沒人鼓掌,還有人罵罵咧咧的。
周文察覺情況似乎有些不對勁,於是勸道:「李主任,我看今天就到這兒吧,縣裡準備了午宴……」
話音未落,一陣大風吹來,佇立在一邊的工業園效果圖拔地而起,沖著土檯子就飛過來,嚇得大家慌忙蹲下,效果圖忽地從眾人頭上飛過,瞬間就飛到了百十米外,同時一陣脆響,會場上的彩旗杆子被風吹斷了好幾根。
李主任、陳汝寧等人臉色變得很難看,一言不發鑽進汽車離開,考察草草結束了。
回到縣城之後,周文設宴款待省領導以及玄武集團總裁一行,主菜自然是野豬峪的天然野豬肉和野山雞,品嘗著美味的純天然食品,領導們的臉色和緩了許多,再度談笑風生起來,周文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忽然周文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拿出來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苦水井鄉出事了!
周文心中一緊,怕什麼來什麼,但他臉上依然保持著微笑,說聲失陪出了包間,縣民政局、教育局和縣委的同志已經等在門外了,見周文出來,教育局長焦急的說道:「周縣長,苦水井鄉小學的校舍被風吹垮了,很多學生受傷!」
「什麼時候的事?」
「十分鐘前。」
周文看看錶,沉聲道:「走,去苦水井鄉。」
「可是這邊?」縣委的一位同志遲疑道。
「有徐書記頂著呢,咱們走!」周文急火火的出門上車,帶著一幫人驅車趕往事發地點,苦水井鄉中心小學。
桑塔納在鄉村公路上疾馳著,速度已經超過了一百邁,但周文還在不斷地催促著:「再快點,再快點。」
正值多事之秋,又出了這檔子事,真是雪上加霜,周文焦躁無比,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現場,但是縣城距離苦水井還有段距離,他只能用手機遙控指揮。
「老黃,現場情況怎麼樣,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出孩子們,這是命令!」
「縣醫院么,苦水井衛生院有一批受傷學生要轉過去,你們務必做好救治工作,什麼,我是誰?我是周文!」
桑塔納風馳電掣般的駛到了苦水井鄉中心小學門口,撕心裂肺的哭聲從校園裡傳出,周文一下車就覺得天旋地轉,司機小李扶住了他,問道:「周縣長,你沒事吧?」
「我沒事。」周文推開小李,徑直走進了中心小學,學校的圍牆已經塌了,年久失修的校舍變成了一堆瓦礫,操場上擺著幾具小小的屍體,上面蓋著衣服,一些婦女坐在那裡號啕痛哭,瓦礫堆上,還有不少人在奮力挖掘著。
「周縣長,風太大了,我們沒有預料到啊。」黃鄉長帶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人跑了過來,但周文理也不理他,直接奔到瓦礫堆上搬起了磚頭。
跟在後面的縣機關一幫人,二話不說也跟著周文幹起來。
「周縣長,不用再挖了,學生們大部分都脫險了……」黃鄉長小聲勸道。
周文轉身,指著黃勁松的鼻子罵道:「黃勁松,你怎麼當的鄉長,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中心小學的事情,你要負責!」
黃勁松諾諾連聲,不敢反駁,周文又指著那個中年人罵道:「你就是校長吧,校舍是危房你知不知道?你怎麼能讓學生在這樣的教室里上課,你還有沒有良心,有沒有師德!」
中年人潸然淚下,瘦削的肩膀抽搐著,但一句話也沒說。
黃鄉長流著淚勸道:「周縣長,別說了,王校長的女兒……被埋在下面了。」
周文一愣,望著王校長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對不起,是我這個縣長沒當好。」
「找到了,找到了!」身後傳來喊聲,大家扭頭望去,只見幾個漢子從瓦礫堆下抬出一個瘦弱的女孩來,女孩滿身滿臉都是塵土,兩條麻花辮無力的垂著,早已沒了呼吸。
「王老師,王老師……」一群學生呼喊著圍上來,拚命搖晃著他們的班主任,但是年輕的女教師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
周文脫下夾克衫蓋住了女孩年輕的面龐,一串淚水無聲的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