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申集團與合融財富針對產業園區的正面戰一觸即發,而這場硬仗將不遜前不久的股市保衛戰。
即便成功地令周維在股市上受到重創,吳躍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他又拉進幾家省內的地產勢力入股成立了合資公司,一同進入清和鎮地塊的投標,利益共享。這種分蛋糕的入局方式,他屢試不爽。
小河緊張跟進清河鎮地塊投標,吳躍霆為了競爭勝出,已經搞出了那麼多的麻煩,她真的算不準下一步需要應對的會是什麼。
周維依然從容淡定,此前的輿論和做空危機對他來說似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小河由衷感嘆果然還是周維才有大將之風,她的修行還差得遠。
但是小河還是略微覺得,周維的輕鬆有一點點不自然。小河挽起長發,或許還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今天約了李雲清在一家三諾影院旗下的影院見面,對於「合融財富」和吳躍霆,小河始終放不下心來,她要跟李雲清聊一聊,從聊天內容出拼湊出一些背景。
李雲清居然是和於時一起出現的。日間李雲清與於時在世紀資本開會,隨口提到了小河的邀約,於時稱正有事情也去他們約定地點的附近,就一起過來了。
小河意外見到於時,倒覺得正好趁於時也在,把自己的想法一起跟李雲清和於時說了。是以於時過來冷漠地打了招呼,正準備離開,小河卻把他叫住了。
在影院門口的小水吧,小河也不嫌煩,拉著李雲清詢問起一些與「合融財富」有關、又不會涉及商業秘密的問題,李雲清當著於時的面,說得還是十分謹慎,但儘管如此,小河聽著,眉毛還是越皺越緊。「我不拐彎抹角。」小河坦誠地說,「科曼和元申這一陣的競爭狀況,不用我說你們也都知道,我並不想評價吳躍霆的這些他自詡的「常規」手段,但我不想你們也跟他攪和在一起,會出風險。」
「證據呢?」於時冷冷發問。
「我的直覺,」小河看向於時,「而且,你也有這樣的直覺,不是么?」。
「你站在什麼立場?你是元申的人,吳躍霆對付元申的手段確實無所不用其極了些,但商場如戰場,只要沒有違法,可以逐利的事情都可以操作。」於時言語間摻雜一絲譏諷,「看你們周總有沒有招式降住吳躍霆。」
是啊,小河是站在吳躍霆對立面的人,她這麼說顯然是缺少說服力的,「於時,李雲清,你們都是我在這個行業里看重的人,我只是誠心地把我的感覺告訴你們,僅做提醒,不做說服。」
於時冷哼了一聲,站起來,「以周維的能耐也用不著你來當說客。吳躍霆是什麼人、他有沒有問題,我比你清楚。」說完轉身離開。
小河真誠,於時冷漠,李雲清打圓場說他會好好再考慮清楚。
小河忙前忙後,一直緊緊盯著清河鎮地塊的事,一有風吹草動,就連忙跟進。吳躍霆的合融財富與元申股份的競爭進入了膠著狀態。
膠著的爭奪結果在今天會揭曉—今天是公開投標併當日宣布答辯結果的日子。
周維獨赴南平,與吳躍霆、王東寧住在同一家酒店。一大早,周維走進早餐廳,就見到了吳躍霆和王東寧,雙方並沒有寒暄,周維獨坐早餐台。
吳躍霆見周維休閑打扮,拖著箱子,心下想這周維難道今天不參加競標陳述,要直接打道回府了?這時,王東寧轉給吳躍霆看了剛剛收到的內部信息:元申退出競標。
吳躍霆清楚,競標勝券在握,他一口將手上的小蛋糕塞到嘴裡。
王東寧看著周維仍舊面容平靜接打電話的樣子,心嘆這周維是果真沒白擔著「諸葛周」的稱號,做空危機、回購股份、應對訴訟、退出競標……這些成敗之事,從他這平靜臉上,竟絲毫看不出一絲波瀾。原來,在抵達南平這幾日,周維一刻也沒休息,幾個會面下來,在了解了其他幾家競標對手和開價之後,他最終決定退出本輪競標。
周維對於背景信息的分析顯然是棋高一招,他越發感到這一輪「人造牛市」即將崩塌。催生這一「人造牛市」的初始資金主要是銀行的資金,銀行的資金在「優質資產荒」的大背景下找不到資金出口,因此參與場外配資。隨後,券商將槓桿配資系統開放給民資機構,客戶最多可以拿到十倍的槓桿配資,民間資本一時間瘋狂至癲。
周維計算了數據,場外配資金額已十分巨大。當下場外配資主要三個系統通道加總金額已經數千億。而且,周維已經得到了比較準確的消息,監管部門隨後不久將開始要求證券公司自查自糾參與場外配資的相關業務。一旦監管部門去槓桿,清理場外配資,則這虛幻高樓將快速崩塌,覆巢之下無完卵。更何況南平市高新區的東擴受到政策影響很大,如果在此時高新區東擴計劃有變,那這塊目前大家爭
搶的寶地可能一夜之間變為燙手山芋。
周維有著超過年齡的穩健的行事風格,元申股份這艘大船上載著幾萬人,員工和他們的家人,他心知,任何一個人在心緒不寧的時候,在行動上總會露出一些形跡,他不容自己那求勝心冒出來,令自己動作變形釀成大錯。他殫精竭慮、務求平穩。
一年後,當於時、周維再相遇時回顧這癲狂的一段日子時,他們感嘆的是各方場內玩家高手又何嘗不知這只是場時間和風險的賽跑。只是被勝負欲和貪婪蒙住了心,他們自我催眠,存有僥倖罷了。
而當周維主動放棄競標消息傳到北京的小河耳中,卻全然不是滋味兒。
小河得到消息的前一刻,還在馬不停蹄地查閱競投資料,確認自己有無遺漏。到最後一刻,她才發現周維竟然瞞著她。
一瞬間,小河彷彿又回到了佳品智能出事時的那段時間,她忙裡忙外,卻是那個最無知的人。
為何事先周維絲毫沒有透露給她任何消息?他早已經決定放棄那塊地了,卻還是看著自己緊張兮兮地忙碌著,每天收發消息和當地對接提供資料。
周維辦公室空著,他還在回程的飛機上未落地。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小河突然很想念小加加。小河走進病房,卻看到了於時。
「你沒去南平?」雙方見到對方都有些詫異,同時問話。
於時看似隨意地解釋,「世紀資本在吳躍霆的合資公司上參與份額很小,更多的是形式支持。我不去南平,正是不想出面,跟他攪和太深。」
小河心知於時雖然嘴硬,但還是將自己的勸告放在了心上,想必事後也調查了許多,考慮了許多。周維會考量到的問題,於時也不會毫無知覺,只是立場不同,取捨便不同。
於時是前幾日偶然路過福利院,才知道小加加住院的事,這是第一次來醫院,卻不想偶遇小河。小河對於時從地塊兒上抽身感到欣慰,將話題轉到小加加身上,「小加加恢復得還不錯。」
難得二人不再劍拔弩張,於時也不再提及商業往來。
小加加現在剛好醒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轉來轉去,看到小河就自然地伸出手來,純凈無暇的笑容掛滿了臉。
小河瞬間被這笑容治癒了,不禁微笑著逗起小加加來,和她玩了好一會兒抓手指的遊戲,逗得小加加咯咯直笑。
於時靜靜地在旁邊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他看出來小河有心事,卻不便開口詢問。直到小加加靜靜入睡,小河轉過身來,臉上又泛起不開心的表情來,於時莫名覺得有些心疼。她怎麼了?
她想不通周維為什麼這麼做。看著眼前的於時,難道周維認為她會把放棄清河鎮地塊的消息傳給於時和李雲清?她回想著,她確實在公開競標答辯之前見過於時和李雲清。
或許謹慎的周維在關鍵問題上,一直不能信任任何人,也包括自己。一想到這裡,小河的心底一陣刺痛。
於時不知道小河在想什麼,但她的表情變化已盡收眼底。於時想抬手摸摸她的頭給她慰藉,沉吟一會兒終未抬起手臂。
小河見加加身體轉好,心中痛楚微微緩解,但還是提不起情緒,向於時告辭。她不想讓於時看到她的這副模樣,更不想讓於時知道自己內心糾結的是什麼。
周維退出競標後,清和鎮地塊將毫無懸念地歸屬於吳躍霆。
為慶祝再下一城,吳躍霆安排了私人飛機直飛他在澳大利亞的酒庄跟幾位圈內友人同聚,於時被邀請同行,藉以結識一些潛在的合作夥伴。
此時的澳洲正被濃濃的秋意所包圍。
落葉植物爭奇鬥豔,空氣中飄散著略潮濕的草木幽香,繽紛秋意觸眼可及。而白天的氣溫會保持在人體最舒適的20度。
酒庄內,於時、吳躍霆和他幾個朋友酒杯碰撞聲和歌曲的前奏聲混雜在一起。酒喝開了,人們散坐各處,吳躍霆舉杯給於時敬酒,「三諾影院這次派上了大用場,文化娛樂產業想像空間大,又是上面鼓勵的產業,正對那些天天寫彙報的官僚們的胃口。」
多年做投資,於時眼見著眼前的事事順心,但身體直覺又帶給他強烈的不安。
吳躍霆看出來於時的煩躁,「放心,我們已經將地基打得穩穩妥妥,只待將這鐵塔扶上底座。」
吳躍霆拍拍於時的肩膀,「我已經安排好了評估公司,把地塊兒的運營收益權評估作價報告搞出來了。三諾影院把這地塊兒的收益權的估值撐得不錯,單靠科曼的醫療部分,估值可不能這麼漂亮。」
吳躍霆已經半醉,他將王東寧叫過來,讓他將後面的安排給於時講講定定心。
王東寧小心謹慎地彙報,「券商報告、評估報告、審計報告已在準備之中,都是吳總朋友,標準格式,一應俱全。業務重整的「市值管理」系列方案也都安排好了……」
於時厭煩地擺手打斷王東寧的話,他知道元申股份這一次被曝光的內部信息就來自於這個「姦細」王東寧。
王東寧有些尷尬地看著吳躍霆,一邊自我麻醉提供消息是為了「報恩」吳躍霆之前出手相助,一邊也在感受著這資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帶來的成就感。
王東寧不理睬於時,站立起身,挺胸拔背,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慣於壓抑自己的他,從未像今日這般手握力量。他現在幫著吳躍霆打理著資本進出,單日過手的流水都是七個零起,連昔日的上司都需要他來牽線搭橋才有機會成事,他感到這杯中酒和空氣中都飄著金錢氤氳的香氣。
於時閉眼,葡萄美酒夜光杯,這偌大的酒庄就似一隻大酒杯,將他們泡住。
於時的身體已經醉歪在沙發,但頭腦卻清晰如明鏡。他在小河的提醒後更加多留了心眼,早盤算好不參與吳躍霆後續的亂七八糟,只待吳躍霆按承諾將三諾影院併購款到款入賬,就退出這個遊戲。
此刻的於時腦中就像上演著一部光怪陸離的電影的一般,將未來幾個月會發生的事情走馬燈地「綵排」了一遍。而中國的股市正成天上演這種種戲碼:
吳躍霆會通過控制的賬號在二級市場拉抬股價,同時配合再發高送轉利好,並「適時推出」科曼股份其他重大研發項目成功並獲得產業園區運營權繼續沖高股價。調節波峰波谷,連續買賣,在二級市場割一茬韭菜,同時獲得巨量資金。
期間,吳躍霆會通過大宗交易減持,同時通過控制的賬戶接盤,然後在二級市場全部拋售,拋售過程中伴有大量競價買入。從一級半市場到二級市場再賺一筆。
所獲得巨量資金,將全部用於填補到地塊兒未付款的部分,隨後立即將地塊兒倒手出去。……
於時可憐中國股市的散戶,他們前赴後繼,春風吹又生。
於時再想想吳躍霆已經做好的安排,不由得替又一茬被套進來的散戶默哀。當下,資本市場已經是瘋牛,資金收益是在跟時間打仗,只要時間足夠快,這多米諾骨牌不被掀翻,就能一直這樣將賺錢的鏈條傳遞下去。
於時知道現在有一個最大的變數不可控—多米諾骨牌第一塊紙牌被推倒的時間。好在三諾影院的變現是在整個遊戲步驟中靠前的位置,他就搏這一次吧。
於時彷彿看到了清爽短髮的小河像自己走過來,他使勁揉揉眼睛,眼前晃著的卻是油膩的吳躍霆,猥瑣的王東寧。這些人和這種「生意」讓於時一陣噁心,這並非他做投資的初衷。胃裡的污穢頂著酒氣向他的喉嚨一陣陣涌,於時奔到衛生間一陣狂吐。
吐後的於時用冷水洗臉,沖了一遍又一遍。
回到酒場,吳躍霆又開始我那三哥長、我那三哥短地在朋友面前扯大旗,於時冷哼一聲,騰地起身走過去,伸出長臂一把揪起吳躍霆的衣領子。於時雙眼通紅,逼近吳躍霆的肉臉,「姓吳的,你真讓人噁心!你就是三哥,三哥就是你!你搞什麼裝神弄鬼!我是來跟你做生意的!」
數據支持著這些裝神弄鬼的人的「好運」—過去十個月,滬指由2000點上漲至5000點,上漲幅度超過150%,創業板指從1300點上漲到4000點,上漲幅度超過200%。滬深兩市成交量由2000多億,快速躍升到萬億級別。
就在昨日,滬深兩市成交量再創天量,雙雙突破萬億大關,合計突破兩萬億!被成為「中國股民苦等7年的一天」。
按著原計劃,於時跟李雲清攤牌,李雲清將面臨兩個選擇,或者同意現在將公司出售給吳躍霆的上市公司,或者自己去想辦法籌錢經營,而來自於吳躍霆的後續投資將全部被停掉。
跟於時會面結束後,李雲清急急撥通了小河的電話。
他現在完全理解了小河當初的提醒,吳躍霆的注資對三諾來說是一劑毒液。一夜之間,李雲清覺得自己是在被當做皮球被吳躍霆、於時等一眾人在地上亂踢。
接到李雲清的電話,了解到三諾和李雲清當下的處境,小河卻並不意外,這一切跟她預料一致。小河推門而入。這三諾影院的新辦公室,在當日喬遷之喜時,喧鬧嘈雜,今天卻肅靜清冷。
「小河。」熟悉的聲音響起。
江小河回頭,三諾影院CEO李雲清,還穿著他慣穿的灰色帽衫,牛仔褲,腳踏一雙帆布鞋。
小河指指牆上的一幅畫,「你新畫的。」李雲清果然還是個骨子裡的藝術人。難得他始終保持著這份情懷。
「是教堂? 「嗯。」
這是伊斯坦布爾索菲亞大教堂,查士丁尼時代完整地保存下來的唯一建築。若換了往日,李雲清會興高采烈地給小河講這教堂的前世今生。但今日,李雲清避開這個話題,他現在甚至埋怨自己過度沉浸於藝術的世界,而對商業詭譎太過忽略。
李雲清回想起當時周維和於時都看過自己這個項目,最後他選擇要於時的投資,主要是因為世紀資本給了更高的估值,「也不知道當時如果拿了元申股份的投資,周維做我們的董事,我又聽你的勸告,離吳躍霆遠一些,現在會是什麼局面……」
「不提他人,說正事兒。」提及周維,小河又神色黯淡下來。
從南平地塊的事情後,小河對周維的感情就彷彿被打進了冰窟。這幾日小河給自己安排了各種需要外出的工作,儘可能地避開周維。此前與周維逐漸形成的契合,似乎就只剩下一絲存在過的蹤跡。
小河將心裡的濃霧揮開,她不願意讓感情上的糾結影響她的工作狀態,眼下最要緊的,是李雲清和三諾影院的前途。
小河接過水,看著憂心忡忡的李雲清,較那天新搬到辦公室時候的興緻勃勃判若兩人。
「於時通知我,要麼現在同意把公司整體賣給吳躍霆,要麼立馬找到錢撐下去公司經營。兩條都難……都是「你們」這些個協議條款。」李雲清重重嘆氣,「我跟吳躍霆交流過幾次,發現的確他根本沒指望將三諾影院做好,他只把三諾影院當成一個在股市上賺錢的工具,如果把三諾影院賣給他,三諾影院就完了。」
李雲清問小河有沒有別的辦法。
小河直言不諱,「按投資條款處理。你只能二選一。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
李雲清點上一根煙,靜靜地吐著煙圈。
而提到的這個對賭條款,小河也並沒有糾正李雲清話中的「你們」二字。她自然記得這些條款,投資協議上所有的條款都是當時她跟李雲清談判所得,她不知道該怎麼回復李雲清。以更高的估值搶下這個項目,同時通過對賭條款在未來做調整,將投資後的主動權把握在自己手上,這是投資人很常見的處理方式,而這也正是當時小河跟於時商定的談判策略。
小河仍舊記得當年自己跟於時商量這些的情景,而今日,自己則坐在李雲清的辦公室,想著如何幫助他解開當時自己設的「套兒」,也實在是有些諷刺。
「對賭條款是對你來說影響最大的條款,若對賭不能完成,則世紀資本可以要求現金補償。如果做現金補償,是一筆巨額資金,你拿不出來,於時將有權將公司出售,而你必須隨著出售掉你的股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現在更明白了宏達那時的痛苦。」
小河靜靜地不說話,回憶著當時自己站在世紀資本談判而達成的投資條款對於三諾影院接下來的影響。站在李雲清的角度,小河覺得自己應當算是「始作俑者」吧,這對賭條款確實已經成為了公司的緊箍咒。
李雲清又吸完一支煙,將煙頭掐掉,「站在客觀的角度,不把我當做你投資的項目,你怎麼看三諾影院的未來?」
「客觀的角度?」小河有點兒意外這個問題。
小河很了解李雲清對三諾影院傾注了什麼,是理想,是期冀,是未來,她也很希望他能成功,這既包含了對鄰家大哥哥的祝願,更包含一個投資人的職業嚮往。
小河打開包拿出電腦。她翻出高端影院的分析報告,「最客觀的就是數據。」她將電腦展示停留在這張列示了行業內主要的幾家高端影院的用戶量比對摺線圖上,用手指著曲線給李雲清看,「雲清,這張圖我整理了幾家行業競品的數據。你看,在過去一段日子,三諾影院的口碑和客流量確實在提升,但是,本來排序在後的幾家競品也追得很緊。」
李雲清對這個問題耿耿於懷,告訴小河在這個事情上他跟世紀資本和新進來的合融財富這兩家投資人的分歧很大,李雲清希望在選址上精細化,而兩家投資方,也包括世紀資本委派的CFO唐若,都堅定地支持要加大市場投放,迅速拉升客流量,提升品牌知名度。
小河站起身,非常嚴肅地告訴李雲清,「這就意味著你在透支三諾的品牌。而且,市場投放帶來的虛火一旦停掉,三諾後勁乏力。」
推門聲響,是唐若婀娜地走進來,一身價值不菲的Chanel職業套裝在她身上顯得氣場十足,妝容精緻的臉上更是一副輕鬆愜意的模樣,彷彿三諾影院的困境與她無關。
小河沒想到唐若也在,這個李雲清腦子糊塗啊,他難道還指望唐若這個利益熏心的人幫他想辦法?!小河丟給唐若一張冷臉,坐在沙發上不說話。
唐若則莞爾一笑,但語氣凜冽,「雲清辛苦打拚多年,也該到了收穫的時候。今年的資本市場形勢這麼好,江小河,我問問你,創業企業有幾個靠盈利能讓創始人實現財富自由的?市場投放拉高行業地位,做併購是對雲清最實在的方案。」
熟諳財務模型的小河站起身來,「竭澤而漁!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三諾的資金鏈很快會不堪重負,甚至斷裂掉。企業要有充足的資金去生存,這個優先順序是第一位的。若換成是你自己的公司,你這麼精於算計的人,會這麼激進地投放市場?!」
唐若十分鎮定:「如果能出售給吳總,變現退出,皆大歡喜。你為什麼要阻礙雲清賺錢實現財務自由呢?」
「唐若,你哪兒來的信心會有人收購三諾影院讓雲清財務自由?而不是利用現在的協議安排,以極低的價格收購掉三諾影院,然後把雲清一腳踢開?!」
唐若避實就虛,不答小河的詰問,「按照協議約定,如果時總要求執行業績對賭,我自然會執行,達到世紀資本對三諾影院的控制。」
唐若又反問小河一句,「江小河,換做是你,也會這麼做。不是嗎?」
小河站起身,在辦公室里來回走著,想著。李雲清的目光就隨著她的腳步移動,辦公室里就只迴響著小河越來越快的腳步聲。
腳步聲戛然而止,小河走到唐若面前,乾脆利落,「唐若,你錯在失了一個大前提—李雲清跟我對三諾影院的期待是做一家好公司,建設一個優秀的影院品牌,而不是只把它看成一個金融交易工具。」
這個話題在投資界永遠沒有答案,也許大部分投資人都在雙手互搏。
小河見李雲清的表情更加沉重,眉頭皺得更緊。她理解現在李雲清對自己的矛盾心態:當時跟他簽訂讓他今日即將失去控制權的對賭條款的人正是自己,當初說服他接受通篇對他股份權利的各種限制的人也是自己。
半晌,李雲清吐出一句,「你說的道理是對的,我也一直當你是兄弟一樣。但是,這打了死結兒的條款也都是你給我設的。」
唐若抄手,看江小河怎麼回答這個無解的問題。
江小河騰騰騰幾步跨到李雲清面前,「李雲清,你信不信任我?」信任?李雲清近年來是越發不信任資本,他默不作聲,沒有回答。
小河見他悶葫蘆一樣,頓時來了急脾氣,一陣風似地搶白,「李雲清,字字句句你要聽清楚,投資人設的每一條條款自然有內在道理,你沒什麼可抱怨的!」
「我問問你,業績指標當時是誰拍著胸脯說能做到的?你現在做不到業績指標是誰的運營管理出了問題?!」
問題連珠炮似的甩在李雲清臉上,小河也說得上了頭,「這都是中國特色的搶項目落下的臭毛病,這都玷污了投資和創業。」
昔日鄰家小妹妹的這一席話倒是把他從沉鬱的情緒中解救出來,把他「罵」醒了。
小河停住話,收收情緒,放慢語氣說:「雲清大哥,我已經沒有機會再讓張宏達說句'信任'了。所以,你必須信任我。」
沒有了信任,我們會變得多疑、緊張,彼此的關係就將因此承受巨大的壓力。因為信任,所以簡單。「我去找於時。」
當小河走出三諾影院的辦公室時,她充滿儀式感地回身看了一眼三諾影院那橙色的logo。三諾影院應當有好的結局,不要成為第二個佳品智能。
這一晚,唐若腦中回想起江小河說的字字句句。女人,最看不得的就是一個比她更優秀的女人。
唐若將自己全身縮在被子中,用手撫摸著自己光潔的頸項,閉眼回味著那一晚她跟於時發生的一切。那一晚,德朴牌局後醉酒的於時已經被她擁入懷中,在只有她和於時兩人的電梯里,她情不自禁地揚起臉來想吻他,他明明已經意亂情迷,卻在雙唇相碰之前的瞬間,扭開了頭,然後輕輕地推開了她。即使電梯里並沒有其他人,即使他已經醉了,即使他並不討厭她,即使她已經不顧一切地主動求歡……卻還是被本應該防備鬆懈的他推開了。
被推開的那一刻,她腦子裡瘋狂地閃動著一個名字—江小河。這是一場三人局,局中看得最清晰的人是她。她從一開始就看出來,江小河這個女人在於時心目中非同一般的位置。於時自己還尚未明白,或許說是,不願承認。
她恨江小河。
多少年後的唐若才明白,江小河也好,李小河也罷,她其實都不恨。她自己就是那隻傳說中的不能落地的無腳鳥。一生都只能在天上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就只能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唐若她需要一個對手刺激著自己不要停下來。
她也盼歸巢,但她的巢,又在何處?
第二天傍晚,小河找於時談三諾影院,談判目的只有一個:說服於時不要執行對賭,再給李雲清一些時間。
走進熟悉的寫字樓,一層大堂依舊明亮。小河心裡湧上林徽因的一句話:在記憶的梗上,誰沒有兩三朵娉婷,披著情緒的花,無名地展開。
她進門跟熟悉的保安打招呼。以往她總是加班到很晚,寫字樓里的幾位保安都認識她。今天卻又不再一樣,她已經沒有員工的門卡,進不了到電梯間,在門廳做訪客登記。
小河拿著訪客門禁卡,刷卡進到電梯間,電梯上行,她對著電梯中的鏡面照了照自己,頭髮更長了一些,發尾落在肩頭,額頭上的劉海兒被她用小夾子夾起來,露出光潔的大腦門兒,乾淨清爽。她當然記得,在幾個月前這電梯中的鏡面里,那個臉色蠟黃、神情憔悴的江小河。
小河剛走進世紀資本的辦公室,就聽到一陣笑聲—正趕上德州撲克牌局。她想起來,這是世紀資本在周五晚上的例行休閑娛樂,湊齊六人就開局。
這一晚,於時、邁克都在,還有其他幾位久違的同事。小河走近自己原來的工位,已經被分配給了新來的同事。而自己之前養的那株成天萎靡不振的綠蘿,也被新主人養得綠油油。
正是「物是人非」。
五年前,剛剛跟著於時看項目的小河,總是大大咧咧地敲敲門,探探頭,看著於時不忙就直接進去說事情。
後來,就越來越客氣,越來越講規矩。再後來,就離開了。
牌桌上沒有老闆員工之分,於時解開了襯衫第一粒紐扣,邊玩兒邊吃水果,讓緊繃了一天的大腦徹底緩衝釋放。
邁克離開世紀資本後,在股市上連賺幾筆,講起股票來滔滔不絕,這次回世紀資本玩牌算是「榮歸故里」。今天又見到小河,詫異又興奮。
小河中途入場牌局,換下一位去開電話會的同事。幾圈下來,小河手中籌碼不遜於時。中場休息,大家準備吃夜宵。
邁克輸得最慘,「小河,今天這幾局,眼見著你這牌風大變啊,連我都猜不透你了。」小河心中有事,將手指放到嘴邊「噓」了一下,擺擺手。
邁克輸了籌碼,但是畢竟在股市上真金白銀地賺了錢,心情仍舊亢奮,「哦,小河你最近過生日吧,得送你個生日禮物啊。你要什麼,我承包!」
「得了。這禮物,你給不起。」正借著這個機會,小河轉過頭面向著於時的方向,「於時,我想跟你要個生日禮物。」
於時點頭,站起身。小河會意,隨著他離開牌桌,走到窗邊。「不要執行對賭。」
於時看到小河的狀態較上次在小加加處偶遇時更顯沉穩,眉眼兒舒展了很多,他放心又揪心。
於時遞給小河一杯水,看著小河,「你記得我在你推這個案子的時候,給過你對於李雲清的評價吧?於時端起巴黎水,喝一口,檸檬味道激爽喉嚨。
小河提醒自己,面前這個男人已經不是自己的老闆。她點點頭,明白了於時的意思。於時看人有道,他對於李雲清的評價倒是都應驗了。
「我早就跟你說過,李雲清對企業運營不夠殺伐果斷,對企業的發展節奏不夠有掌控,在企業發展到一定程度會出現問題。而且,我認為他不夠有飢餓感。此時此刻,賣掉這家公司,是對世紀資本的最優解。」
飢餓感是創業者非常必要的品質,就像小狼要成為草原狼必須先餓幾天再趕到大草原上,這樣捕殺才會變成一種生理反應。創業者如果沒有殺氣和狠勁,連一名合格的商人都談不上,更何況創業。
於時繼續,「條款你清楚,不需要解釋了吧。」
小河點頭,將話題向解決問題的方向拉回,「有沒有可能設定一個可行的KPI,然後將對賭期執行延長一年?不要現在出售給吳躍霆,你我都知道吳躍霆這個人從不把心思放在經營上,如果三諾影院賣給他,公司就毀了。你怎麼想?」她不指望取消對賭,但是希望能夠說服於時延長對賭期。
在小河跟自己的談話中,於時感到小河跟以往很不同,說話更斬釘截鐵,尤其這句「你怎麼想?」其中透露出的平等談判的意味格外濃。
於時直了直身子,將自己從過往面對小河的放鬆姿態中做了些微調。「沒有可能。」他很乾脆地回答小河,「給LP的融資文件是你寫的,世紀資本投資三諾影院這隻基金還有兩年到期,除非三諾影院現在進入到IPO籌備階段,否則不可能上市,世紀資本的股份也退不掉。
小河能夠感到於時跟她說話時語氣是平等的,還帶著一些解釋的意思,「而且,時間窗口不多了,股指已經到了5000多點,太癲狂,隨時可能斷崖式下降。這家公司被併購的時間窗口也不多了。如果今年內不能將這個項目處理掉做退出變現,未來兩年可能時間窗口都沒有了。」
「於時,對李雲清來說,三諾影院太重要了。我看著他對於三諾影院的感情,就如同你對世紀資本一樣。」
果然。
「小河,當我不能給LP帶來收益時,一樣要關門大吉。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資本需要的只有回報,這是Trust。任何創始人都不要用投資人的錢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完不成對賭,他一定會失去公司的控制權。這是規矩。」
於時見到小河時,心裡是欣喜的,但話到現在,一想到小河今日來是為了別人跟自己「討價還價」,心裡那根刺就扎得又深了一些,「李雲清沒有選擇,他現在只能選擇賣給吳躍霆,這是對他最好的選擇。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人開出更高價收購三諾。比如—周維。不過,我只等一周。」
下一局牌局已經開始了,邁克招呼於時和小河過去打牌,而於時和小河都再無興緻。於時看著小河,小河別過頭,避開這目光,一時間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好,元申集團是否參與三諾收購,我會儘快給你反饋。」小河說完,轉身欲離開。
於時追問:「你去哪兒?」
小河報了個接下來開會的地址。「我送你,同一個方向。」
小河有些猶豫,還是答應了。
到了車庫,小河發現於時又換了新車,電動,全景風擋,鷹翼門果然拉風。
小河走神地想,到了夜晚還可以放倒座椅看星星。想到星星,這思緒就又換擋到了周維。周維還開著那輛已經有些年頭的奧迪,然而,「他的平易近人也就是平易近人吧」,他手上那塊表的價格也遠超這輛老爺車,一直不換或許就只是因為信得過老爺車,不信任新車。
於時開著車,小河坐在副駕駛,一路無話。
在即將到達小河下一個開會地點時,經過一個小公園,一群小學生帶著黃色的帽子,如同一群小鴨子,嘰嘰喳喳地從公園中走出來。
於時將車停住,二人在車上看著這群歡快的小學生。
於時感到這麼久以來瀰漫在二人之間的濃霧,因各種事情的疊加而更加混沌,似乎再不可能消散。於時轉過頭看著小河。
小河用餘光感受到於時的注視,她將頭偏向自己這一邊的車窗。車窗玻璃反射,恰能看到於時在注視著自己。於時自然也看到了車窗玻璃中反射的二人,他索性就直接注視著小河在「鏡」中的身影。
二人的投影,映著車窗外的晚霞。
拐了個彎兒,已經看到園區正門,小河謝過於時,下車。
於時掉頭,開車離開,他放慢車速,看著後視鏡,他不知道小河會不會回頭看一眼這開遠的車,看看他。
但是小河沒有。她徑直快步走進了園區,沒有猶豫、沒有停留、沒有回頭。
小河說不清楚自己是否曾經愛過於時,也許愛過,也許沒有,但這份模模糊糊的愛,已經消散在生命的過往。也許沒有發生過佳品智能危機,也許沒有唐若的出現,也許沒有遇到周維……
但是,沒有也許。
有些「緣分」總是在擦身而過之後,才發現曾經無限接近過。但是,一時的錯過,就是一生的錯過。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沒有回頭的機會,甚至沒有解釋的可能。
那麼,那些錯過的,就讓它消失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