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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書籍: 城中之城

    二

    每隔十天半個月,陶無忌便會收到父親的信。那種黃黃的有些粗糙的傳統信封,格子信紙,字也是一筆一畫,端正得有些刻板。

    幾周後,實習生獨立上崗。陶無忌坐在櫃檯前操作,旁邊站著白珏和程家元。通常是存錢、取錢或是轉賬,難度不大,陶無忌輕鬆搞定。一會兒,換程家元操作。這人手腳慢得離譜,一個簡單的存錢,辦了足足二十分鐘。後面顧客抱怨「派什麼實習生,浪費時間」,白珏只當沒聽見,站得篤篤定定。大堂經理朱強過來打招呼,賠笑臉。虧得不是高峰時段,人不多,一會兒便去其他櫃檯了。朱強說白珏:

    「不行就自己頂上啊。你是師傅,節奏要控制好。」

    白珏鼻子出氣:「不行就自己上,那一百年都出不了師。索性這個師傅你來當?!」

    朱強不跟女人計較,尤其是神經質的女人,識相走開。

    陶無忌冷眼旁觀,覺得程家元還是太緊張,心理素質差,操作其實沒問題,平常大家都一樣學的。白珏數落程家元:「幫幫忙,換個師傅吧,我怕了你了……」程家元臉漲成豬肝色,囁嚅著,低頭去翻手冊:「對不起對不起……」旁邊幾個實習生都朝這邊看,被各自師傅訓斥:「看什麼看?你們又好到哪裡去?」

    休息時,陶無忌走到旁邊拿礦泉水,遞了一瓶給程家元。程家元臉上紅暈未退,連帶著那塊胎記,越發紫得有些發黑了。陶無忌怕他難堪,只說些閑話。

    「立秋都快大半個月了,還這麼熱。今年這隻『秋老虎』厲害。」

    「嗯。」

    「晚上有空嗎?一起喝酒?」

    程家元有些意外,朝他看。

    「不去外面,就到我家。冰箱里有啤酒,待會兒下班路上再買點兒小胖龍蝦。」陶無忌停頓一下,「——好男不跟女斗。別放在心上。」

    程家元先是不語,漸漸地,放鬆下來。「好。」

    路上很堵。陶無忌是第一次坐程家元的車。白色Q5,每天停在支行附近的大廈停車場,來回要走二十分鐘。陶無忌知道他為什麼不停在支行樓下——太扎眼。支行里開好車的多得是,但無論如何,剛剛大學畢業就開五十來萬的車,總是有些高調。

    車廂里瀰漫著又香又辣的小龍蝦味。

    「我媽的車。」程家元解釋。

    陶無忌點頭:「這車不錯。」

    花了比平常坐地鐵多一倍的時間,總算到了。天還沒有全黑。兩人下了車,一前一後走上台階。是底樓。陶無忌掏出鑰匙,用力跺了跺腳,樓道燈亮了。與此同時,有人從後面蒙住了他的眼睛,嬌笑著道:「Surprise(驚喜)!」陶無忌聞到淡淡的護手霜的清香,咦了一聲:「你怎麼來了?」轉過頭,果然是苗曉慧,旁邊站著胡悅。

    陶無忌為三人做了介紹。程家元有些手足無措,說自己是「不速之客」。

    「我們才是不速之客,」苗曉慧道,「想弄個驚喜,結果搞砸了,打擾你們喝酒了。」

    「人多熱鬧。酒有的是,菜不夠,我再叫點兒外賣。」

    陶無忌從冰箱里拿了啤酒,正要打電話,被胡悅攔下:「天熱別叫外賣,不衛生。你冰箱里一點兒存貨也沒有嗎?我看看。」她邊說邊翻冰箱,找到半袋蝦仁、幾個蛋、一棵捲心菜、兩根黃瓜,「這就差不多了,等著,我去燒菜。」

    陶無忌鋪好一次性檯布,把小龍蝦裝盤,擺好碗筷,打開電視,把空調開足,招呼苗曉慧和程家元入座。那邊胡悅已端了菜出來,蝦仁炒蛋、醋熘捲心菜、涼拌黃瓜。

    「化腐朽為神奇啊,」陶無忌贊道,「本來一頓垃圾食品,胡悅一來,健康指數就直線上升了。」夾了一筷子,讚不絕口,「好吃。」

    「可不是,跟胡悅同居,我都胖了好幾斤。」苗曉慧道,「白吃白住,還享現成,我都挺不好意思。」說著朝胡悅看,「——再不收我房租,我可就真的搬出去了,啊?」

    「我本來一個人住,又冷清又不安全,現在多個人陪我,是我賺了才對。」胡悅笑笑,見程家元盯著菜不動,對他道,「嘗嘗。」

    程家元應了,夾了一筷子蝦仁炒蛋,還未嚼,便急道好吃,沒提防,食物從嘴裡噴出來,他頓時便窘紅了臉:「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陶無忌拿餐巾紙將桌上的蛋屑擦去,把幾罐啤酒放在他面前,「隨便喝,喝醉了就睡我這裡。明天再搭你的順風車上班。」

    程家元果然又喝醉了。陶無忌費了不少力,才把他扛到床上。苗曉慧和胡悅略坐了會兒,便說要走。陶無忌送她們到小區門口,猜她們應該是有什麼事,否則不會跑這一趟,又不是節日或某人生日,連周末也不是。苗曉慧給他看手機里的照片,某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生。陶無忌問她是誰,心裡卻猜到,多半又是她父親逼她去相親的對象。

    「長得有點兒像唐國強,對不對?」苗曉慧問胡悅。

    胡悅瞥了陶無忌一眼,笑笑:「我看不像,王寶強還差不多。」

    「比上次那個好多了。我爸喜歡這種老派的長相。」

    陶無忌一直覺得,女朋友有點兒沒心沒肺是好事,不會玩心眼兒,但過了頭,就讓人有些吃不消。比如,像這樣把相親對象當笑話似的說出來,一點兒也不遮遮掩掩。他只好賠著笑,連一丁點兒吃醋的意思都不能露出來。事實上,他也確實沒必要吃醋。苗曉慧說了幾次去領證,是他不同意,怕將來還沒進丈人家門,腿已先被打斷了。苗曉慧是那種連午飯吃了什麼、地鐵擠不擠、上廁所有沒有排隊都會一一向他彙報的人。他與她的微信聊天記錄,幾乎便是她每天的日記。她比他只小兩個月,感覺卻像是個小妹妹。她依賴著他,這讓他覺得安心,甚至有些別樣的篤定。說到底,許多東西是要拿時間去證明的。時間是最實打實的東西,半分折扣也打不得,童叟無欺,對女孩子更是考驗。倘若她不是這樣的個性,他怕是要束手束腳狼狽許多。那些男人的照片,苗曉慧當笑話似的評價,不頂撞父親,也不去相親,軟逗佻皮的作風。陶無忌放鬆時,也會問她:「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她回答:「全部。」陶無忌又問:「如果你爸一直不同意,怎麼辦?」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何必提這個?苗曉慧想也不想便道:「那就私奔唄,去你老家。」

    「過兩天,我們就是同事了。」離開前,胡悅丟下一句。

    「有胡悅盯牢你,別妄想出軌。」苗曉慧笑。

    陶無忌先是一怔,隨即明白了——這就是今天的「surprise」。胡悅畢業後一直在某會計師事務所實習,沒想到突然就跳了槽。「怎麼,還是覺得國有銀行更牢靠?」他問。

    「壓力太大,不想未老先衰。以後我就跟著你混了,啊?」

    「來吧,誰問你收保護費,就報我的名字,我罩著你。」

    回到家,陶無忌收拾完碗筷,簡單洗漱後,在地上鋪了條席子,躺下。程家元的鼾聲,斷斷續續,時短時長。地板到底是有些硬,這麼躺著,骨頭硌得生疼。小時候夏天都是這麼睡的,在水門汀(方言,意為水刷石地面)上直接鋪條席子,一點兒事沒有。到上海這些年,是有些養嬌了。陶無忌翻看手機,見苗曉慧發了條微信:「就是那個傻子?」他曾向她提起過程家元,言語間不怎麼客氣。他回過去:「別這麼說,都是朋友。」猜想苗曉慧應該是憋了許久,不好意思在飯桌上問他。程家元不大吃菜,也不說話,卻使勁喝酒,彷彿不喝酒就對不起主人,不夠朋友似的。陶無忌索性由他。他醉了,剩下三人倒還自在些,否則他難受,別人看著也難受。這人到哪裡都像個不和諧音符。偏生他還用勁過猛,比如翻來覆去地誇讚菜肴美味,說他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菜。胡悅聽得都臉紅了,說:「不會吧,都是家常菜。」他說他媽媽是寧波人,燒菜很咸,而家裡請的保姆又是蘇州人,口味偏甜。「真的,都沒你做的菜好吃。」胡悅很快看出這人其實是窘迫,沒話找話,便笑笑,不再糾結於這個話題。她聊起她大學裡在某個證券公司實習,那兒的經理也是立信會計學院畢業的:「你們學校是不是有個姓林的老師,教英語的,一口標準牛津音,聲音又好聽,唱艾爾頓·約翰的歌,迷倒台下一片女生?」程家元使勁點頭:「是有這麼個人,其實已經五十多歲了,但保養得好,看不出來。」胡悅趁勢與他聊了下去。陶無忌在旁邊看著,內心挺感激胡悅。胡悅是那種到哪裡都不會讓人難堪的女生。倘若沒有她,陶無忌倒不知與程家元聊些什麼了。臨下班那個邀請,純屬一時衝動,平白無故把人弄到家裡,都沒想好下一步該如何。陶無忌腦子裡閃過「接近」這個詞,過了頭,就有些潛伏的意思。這樣的念頭,只能靠「衝動」來啟動,好多些掩耳盜鈴的安全感。否則,連他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床上那個男人鼾聲不止。陶無忌細細看了他一會兒,隨即把燈關了,睡覺。

    隔了兩日,胡悅果然來支行報到,照例也是跟著師傅學手藝。旁人見她與陶無忌熟稔,便問陶無忌:「女朋友?」陶無忌回答:「好朋友。」實習生里論年齒,胡悅是7月底生日,最小,大家便叫她小師妹,有時到星巴克買個下午茶跑個腿什麼的,都讓她去。一來她入行晚了幾日,二來也是因為她個性隨和。再說星巴克就在隔壁,並不十分辛苦,大家AA制,也不至於讓女孩子會鈔。原先這活兒是程家元的,胡悅跑了幾次,他覺得不好意思,「怎麼好讓小姑娘去?」,便仍堅持自己去。胡悅看眾人對程家元的態度,便知道這人是有些被孤立的,私底下問陶無忌:

    「就因為人家臉上有塊胎記?不至於吧?」

    「關鍵是人家出身豪門,我們這群草根,由妒生恨。」陶無忌開著玩笑,換了話題,「你呢?為什麼會換工作?」

    「曉慧不是說了?我是她安插過來的眼線,盯著你。」

    「我這種人還要盯?頭上插根草標都不會有人買。」

    「就是因為你搞不清楚自己的價值,才更要盯著,不能隨隨便便就被人騙走了。」胡悅笑。

    吃午飯時,實習生都在談論下周轉崗的事情。屆時會根據各人的表現,分派到不同的崗位。通常這個階段,不可能分到太高端的崗位,像國際結算部、審計部、風險部那些,至少要有個兩三年資歷。但基層崗位也是有區別的。最搶手的是業務部,負責企業存貸款,累是累,但比較有挑戰性,獎金也高。次一些的,像會計部之類,也過得去。最差的就是前台,直接跟散戶打交道,雞雞狗狗,事多錢少,評職稱還難,最沒前途。眾人說著,覺得自己業務上既無過人之處,也沒後台撐著,便都有些心灰意冷。

    「你肯定沒問題的啦,」一人忽地轉向程家元,「就等著平步青雲吧。」

    程家元張口結舌起來:「什麼……什麼呀——」

    幾個人存心要看他的笑話,一來逗樂,二來也是宣洩。

    「真要發達了,將來可別忘了我們。好歹是同一年進來的,拉兄弟一把,啊?」

    「下一任的分行行長肯定是你。我們這批人,就你面相最好,升官發財逃不掉。」

    陶無忌醞釀著措辭,準備開口制止。大家都是同屆,沒必要戲弄人家。通常電影里有人欺凌弱小時,正面人物就該適時出現,不怒自威,頭上自帶光環。陶無忌構想著,晚上可以再邀程家元去家裡喝酒,或是換個地方也行。上次被倆女生攪局,雖說問題不大,但男人之間的友誼往往是在喝酒過程中建立的,尤其這樣半吊子的相識,不是同學也不是發小,其實是有些突兀的。陶無忌怕程家元也覺得「突兀」,所以才要有更多鋪墊。喝酒也不能每次都讓他喝醉,至少要留三分清醒,聊個天抒個情什麼的,否則就成酒肉朋友了。說話也要點到為止,程家元的個性,面兒上看著自卑,你好我好大家好,其實心裡肯定特別敏感。還是要隨意些,不能太著痕迹。陶無忌拿捏著分寸,還未開口,已聽見胡悅脆生生的聲音:

    「下午茶,讓他們自己去買。」她攛掇程家元。

    眾人咦里呀啦地叫起來。胡悅朝其中一人道:

    「你自己說的呀,他將來要當行長,你這麼大膽,敢支使未來的行長?」

    陶無忌瞥見程家元的神情漸漸鬆弛開來,忍著笑,像得了某種庇護,偷著樂似的。兩人目光不經意相接,陶無忌立即嘴角上揚,做了個同仇敵愾的善意笑容。

    晚上的邀約很順利。臨下班前,有段小插曲。一個上了年紀卻火氣依然旺盛的老男人,衝到櫃檯揍了程家元一拳。他叫嚷著「沒看過這麼木騰騰的生活」,想要再往那張滿是鼻血的臉上補一拳,立刻便被保安拉開。程家元應該是徹底混亂了,對著電腦程序和一堆單據手足無措,僵在那裡。陶無忌沒有遲疑,輕拍他肩膀,說聲「我來」。程家元有些機械地站起來。這時科長急急地奔過來,旁邊是業務部的蘇見仁經理。

    「怎麼了怎麼了?」

    朱強簡單彙報了情況。

    「接著幹活兒,那麼多人等著。」科長朝程家元看了一眼,隨即把目光投向大廳——坐滿了顧客,無論男女,臉上統統寫著「不耐煩」。

    「高峰時段。」朱強辯解了一句。

    「有了徒弟,自己就解放了。」科長鼻子出氣,是說白珏。按規定,徒弟上崗,師傅應該在旁邊盯著。「人呢?」他問朱強。

    朱強沒吭聲,做了個餵奶的動作。

    陶無忌在鍵盤上敲出一串熟練的音符,乾淨利落,煞是好聽。他很快幫三名顧客辦完了業務,兩個存錢,一個開戶。複印證件、列印單據、電腦操作,動作行雲流水般瀟洒,很吸引目光。巧的是,隔壁櫃檯的電腦也適時發生故障,打電話報修,說一刻鐘後到。顧客們又開始抱怨起來。科長哎喲一聲,叫苦不迭。陶無忌二話不說走過去,擺弄了幾下,再重啟系統,竟是好了。他回到自己座位,接著幹活兒。科長看他的眼光都有些意味深長了。一旁的蘇見仁誇了句「生活清爽的」,陶無忌聽在耳里,依然是不動聲色。那邊程家元被人陪著去醫務室。這人大約是個沙鼻子,只打一拳,臉上便血淋淋的,像受了重傷。經過科長身邊,他還要打招呼:

    「對不起對不起……」

    科長只好安撫:「好好休息。」朝蘇見仁看一眼,苦笑搖頭。後者淡淡地把目光移開,掏出手機查看消息。「按理新同志都有過渡期,這位小同志屬於時間長的。」科長說完又搖頭。蘇見仁輕輕嗯了一聲,依然盯著手機鍵盤,頭也不抬。

    「他是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程家元告訴陶無忌。高架上排著長龍,一眼望不到頭。剎車踩踩放放。空調開內循環,車廂里還殘存著一絲隔夜的小龍蝦香味。

    「我兩歲不到,他和我媽就離婚了。我隨我媽姓程。」

    陶無忌很吃驚。早聽人說過,蘇見仁生性風流,當年離婚便是因為這個,拋妻棄子,很決絕,再加上業務能力普通,純粹倚靠老父親的關係,紈絝子弟,口碑向來不好。只是完全沒料到,他和程家元居然是這種關係,平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竟是一點兒馬腳都不露。父子倆都是當特務的料。銀行有明文規定,直系親屬不允許在同一家分行工作。陶無忌瞬間有些混亂,很意外,沒想到程家元會同自己說這個。

    「嗯,」陶無忌斟酌著措辭,「——你和他長得不太像。」

    「我像我媽。人家說,兒子像媽有福氣。」程家元說到這裡,笑笑。

    陶無忌也跟著笑笑。

    依然是啤酒。冰箱里現成的。少了胡悅,只能叫外賣。地溝油炒出的油光鋥亮的小菜,日期不明的香味可疑的滷味,很適合這樣氛圍中的兩個小男人。濃郁得有些膩味的氣息,還稍帶些不倫不類。程家元說起他的童年,沒有爸爸的少了半邊天的殘缺的童年。他媽媽是家庭婦女,沒有經濟來源,但問題不大,靠他爸爸的撫養費,還有爺爺的關照,生活比上海灘大部分家庭都要寬裕。高三時,他媽媽勸他去英國念大學,他拒絕了。

    「純粹拿錢買個文憑,沒意思。再怎樣,坍台不能坍到國外去。況且,把我媽一個人留在上海,也不忍心。」他道。

    「你媽挺不容易。」陶無忌道。

    收拾完碗筷,陶無忌清理了馬桶,蓋板反面一圈嘔吐物的殘漬,拿捲紙蘸水,拭去。回到客廳,程家元癱在沙發上,口齒不清地說著「對不起,又要麻煩你了」——應該是做好了睡在這裡的準備。陶無忌絞了把毛巾給他擦臉,聽他說「今天換我睡地板」,笑笑,扶他上床。他又道:「你酒量倒好,怎麼喝都不醉。」陶無忌替他蓋上毯子,聞到他嘴裡酒肉混雜的濁氣,便有些懊悔——新洗的床單枕套,遲幾日請他來才對。

    正看著電視,忽接到科長的電話:「知道你師傅去哪兒了嗎?」陶無忌怔了怔,看牆上的掛鐘,十點差五分。科長的聲音像初秋的天氣,乾燥,上火,還透著涼意。「找不到你師傅,大家統統吃不了兜著走。」結束時,咕噥一句「有消息就打我手機」,匆匆掛了,應該是沒抱什麼希望。

    臨下班時,白珏被科長訓了一頓:「你乾脆請哺乳假算了,我還好向上頭再要人。像你這樣,人在心不在,神龍見首不見尾,說實話我很為難。」

    其實科長平常不是講話促狹的人,白珏也不是臉皮這麼薄的人,應該是湊巧了,或者說是不巧。科長罵完很暢快,以至於沒有發現白珏臉色不對勁,像被槍打中一樣。事後有人告訴他,下午白珏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因為男人給小毛頭拍嗝時,指甲不小心在孩子小臉蛋上划了一道血印。白珏當場便歇斯底里起來,覺得萬一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孩子落在這男人手裡必然凶多吉少。她丈夫臉上被她抓出「五指金山」,他實在受不了這女人不知是抑鬱症還是躁狂症的毛病,提出離婚。白珏幽靈似的回到銀行,臉色慘白。科長說完那番話後,她轉身便離開了。直到五點半下班,她一直沒有出現。去廁所找,沒有人。打手機,始終是關機。眾人都緊張起來。前台系統是全分行聯網,只要一台終端沒有清賬退出,整個系統就都無法退出。也就是說,白珏不出現,全上海的S行營業所都下不了班。事情很嚴重了。支行的幾位老總都陪著找人,邊找邊數落科長:「你知道她精神不正常,還跟她計較什麼?」科長一邊挨罵,一邊應付鋪天蓋地的電話,來自分行以及各個支行、路支行的熟人,紛紛問怎麼回事。科長不勝其煩,卻還不能抱怨,自嘲:「今朝出門忘記翻皇曆,不宜上班,尤其不宜跟女同事較真……」

    陶無忌給科長發了條簡訊:「支行二十三樓,那個女廁所,試試。」

    陶無忌等了許久,沒有迴音,給朱強打個電話,果然是找到了。「你怎麼會曉得?」電話那頭抑制不住地好奇,「你連你師傅上哪層樓的廁所都曉得,這麼神?」

    陶無忌想起幾周前,他去支行二十三樓找一個學長,迎頭撞見白珏從廁所里出來。他當時便有些訝異,底樓又不是沒廁所。白珏那天也不知怎的,居然問陶無忌要不要喝咖啡,陶無忌不好推辭,說聲謝謝。她在咖吧買了兩杯拿鐵。關係不尷不尬的師徒倆在二十三樓的走廊盡頭站著喝咖啡。那天剛下了場雨,隨即又出太陽,空氣好得離奇。藍天、白雲、紅日,色彩分明。窗戶小了些,俯瞰視野不算好,但因為高,便也有些騰挪空靈的意思。身處陌生樓層,感覺與平常上班自是不同,還有那杯咖啡,氤氳濃香,在兩人間繚繞,平地生出些溫潤和煦的氣氛來。她先是誇讚了他一番,說他聰明、能幹,一點就通。陶無忌還來不及謙虛,她便把話題轉開,說,活著沒意思。陶無忌嚇了一跳,本能地想去關窗戶。她說她算過命,二十三是她的幸運號碼。「真的,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跑到二十三樓,就會舒服許多。」她又指了指手裡的咖啡,「十一塊五一杯,兩杯正好二十三塊。」陶無忌這才明白她為什麼會突然請喝咖啡,而且問也不問便選了拿鐵。

    近凌晨時,陶無忌收到科長發來的簡訊:「多虧你了。」

    程家元的鼾聲,上次陶無忌已領教過了。他從抽屜里翻出一副全棉耳套,戴上,熱是熱了些,隔音效果不錯,便想這傢伙倒是好睡,換了自己,陌生地方,人也是半熟生,無論如何是睡不著的。那樣放肆地打鼾,毫不避忌。陶無忌翻了個身,把頭埋在毯子里。

    無病呻吟。他腦子裡閃過這個詞。剛才喝到最後,程家元的眼眶忽然就紅了,聲音都帶哭腔了。他沒來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男人一個,至於嗎?陶無忌也想說點兒自己的事,人家連這麼私密的底都透給他了,他無論如何也該回贈些體己話才對。禮尚往來,有來有去。但說什麼呢?說親媽在他出生後不久就病死了?說他的兩個姐姐只念到高中就輟學嫁人,他最大的外甥已經讀小學了?還是說家裡人把辛苦存下的大學學費給他縫在內褲里,結果在火車上脫了線,上廁所時一把全撒在馬桶里?——陶無忌覺得,這些事好像沒法跟程家元提。像一個人站在地上,一個人爬在樹上,怎麼可能聊得起來?那次與白珏也是如此,經過的人都朝兩人看,看陶無忌的目光額外帶著訝異,彷彿在說:「原來你竟是這瘋女人的知己。」白珏從孩子聊到丈夫,又聊到公婆。陶無忌第一次聽她說這麼多話。她說如果離婚的話,兒子肯定判給丈夫。她公公婆婆都是公安局的退休幹部,公檢法那條線有很多熟人。她甚至擔心兒子會死在丈夫手裡。「他那人粗枝大葉得很,到時候兩手一攤,防不勝防呀,我到哪裡再生個兒子出來?我都三十齣頭了,身體又不好。」陶無忌手裡的拿鐵都涼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她忽地把頭伸到窗外,說好像下雨了,唬得他立即把咖啡一扔,騰出兩隻手來,免得這女人神經病發作往下跳,那可真是大事了。

    喝酒時,程家元大著舌頭罵了句「赤佬」。陶無忌做出有些沉痛的表情,拍一下他的肩膀:「這世界,陳世美太多了——」說這話時,想到自己的父親,二十來年一直鰥居,直至前年才新討了女人。這是個厚道得有些犯傻的人,覺得繼母必定會苛待孩子,所以等最小的兒子出道,才肯再婚。陶父不大會用微信、飛信什麼的,長途電話又不便宜,父子倆聯繫主要靠寫信。每隔十天半個月,陶無忌便會收到父親的信。那種黃黃的有些粗糙的傳統信封,格子信紙,字也是一筆一畫,端正得有些刻板。老派的聯絡方式,老派的內容大意,老派的父子間的問答,一來一回。寫在信上的話,與嘴裡說出來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鄭重。嘴裡說的,一會兒便溜到腦後了;信上寫的,一封封擺在抽屜里,存了檔,想忘也忘不掉。

    陶無忌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來寫信。拿鋼筆,寫出來的字有稜有角,父親看了歡喜。只寫了幾行,手機又響了,是朱強發來的微信:「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呢?」陶無忌沒理他。一會兒,他又發過來:「告訴我吧,否則我睡不著。」陶無忌回過去:「二十三樓那個女廁所,最乾淨,沒味兒。她說過的。」停了半晌,在紙上寫道:

    「爸,等我轉正,接你到上海來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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