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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屬書籍: 城中之城

    六

    「那種官兒,我不想當,也當不了。再說,真坐了那個位置,我就未必是現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虛榮心,你別學我。」這番話,趙輝當時並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後當了支行副總,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來。

    周日,苗徹和趙輝去醫院看望大學裡的班主任歐陽老師。

    醫院在青浦,靠近澱山湖,風景不錯,病房卻簡陋,七八個人一間。區級的小醫院,要求不能太高,費用也省。歐陽老師是退休那年查出的胃癌,發現得早,做化療,再切掉小半個胃,平常飲食小心,倒也維持了四五年。每隔一陣要複查,驗血、做B超。前一日,趙輝接到師母的電話,才曉得老師又進醫院了,胃癌指標翻了幾倍,這倒還不要緊,問題是B超報告不大好,又拍了CT,癌細胞有擴散的跡象。老師是個樂觀豁達的人,對生死看得很淡,醫生勸他去市區大醫院,化療、手術那些統統再做一圈,他不願意,說無非是早走幾天晚走幾天的區別,不想吃苦頭,也不想再折騰家人。師母的意思,是請趙輝來當說客,該怎麼治療就怎麼治療。「老頭子道理一套又一套,我說不過他。你和他談得來,你的話,只怕還管用些。」趙輝自是答應,又叫了苗徹,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走軟硬兼施的路線。

    兩人到病房時,歐陽老師正躺在床上看報紙,臉色有些發暗。見到趙、苗二人,老師顯得很高興,頓時有了神采,又埋怨老伴:「他們都是大忙人,通知他們做什麼?」

    「再忙,還是要來探望恩師大人的。」趙輝微笑道,替老師把靠枕墊得舒服些,又接過師母遞來的水,「師母不用忙,都是自己人。老師早飯吃了什麼?」

    「白粥,茶葉蛋。」

    「胃口還行?」

    「胃口是可以,就是醫生不讓多吃。你們呢,給我帶了什麼好吃的?」歐陽老師說著,去看兩人帶來的一籃水果,開玩笑,「——油墩子有嗎?」

    「還油墩子呢,」師母恨恨的,「醫生說油炸東西碰都不能碰。」

    「毛病都是吃出來的,」老師對兩人苦笑,「年輕時候喜歡吃油墩子、麻油饊子,還有炸豬排,那時候覺得是好東西,照現在的觀點看,統統都是垃圾食品。像野菜、玉米面什麼的,放在過去都是沒人要的,現在倒成了健康食品。看不懂啊。」

    「明白了,下次過來,帶一斤油墩子。」苗徹說著,瞥見師母的眼神,吐舌頭,「——野菜餡的,外面是玉米粉,不過油,直接清蒸。」

    「那還是油墩子嗎?窩窩頭吧。」

    幾人都笑起來。

    閑聊片刻,趙輝說起S行最近新推出的一項理財產品,專門針對六十歲以上的客戶,風險指數是A,回報率也蠻好。「年利在8%和9%之間,存滿一個月後,隨時贖回。是和一家保險公司的合作項目,說實話人家也不是為了賺錢,純粹是想打開局面,提高知名度。下周推出。現在知道的人還不多,等正式上線了,肯定搶手。我手裡有額度,自己人,先給老師和師母透個底。怎麼樣,有沒有興趣?」

    「我們都審計過了,項目沒問題,放心投資。」苗徹補上一句。

    師母呀的一聲,顯然是心動了,還未開口,便被老師截下:

    「年利8%到9%,比銀行活期高了二十多倍,而且隨時贖回,零風險。更絕的是,項目還沒上線,居然已經審計過了。是審計部搶了風控部的飯碗,還是現在內審的工作越來越超前了?——你們兩個,真把我當老糊塗了?想白送我錢就直說,這樣拐彎抹角的,累不累?」

    趙、苗二人互望一眼,笑了笑,有些訕訕的。

    「你們啊——」歐陽老師拍拍趙輝的肩,「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真的沒必要。」

    謊話是趙輝和苗徹在車上商議好的,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不過除了這個,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前幾年,在班上發起過捐款,四十來個學生,湊起來也是筆不小的數目,結果被老師全部退回來。同學裡不乏混得特別好的,有個在外地當老闆的,話說得很直接:「我壓根兒不缺這點兒錢,每年給慈善機構捐款,最起碼都是七位數,花在自己老師身上,那還有什麼話說?」一封紅包送上去,也被退了回來。趙輝為了老師的病,還專門找到母校的相關部門,希望由學校出面,給予一定補助,最後沒辦成。趙輝為這事很不舒服。其實再想想,學校也有學校的難處,退休教師那麼多,每年得大病的也不少,人多攤子大,樁樁件件自然是要按章程來,不能壞了規矩,否則就亂套了。趙輝是覺得,歐陽老師不是別人,當初要不是他站出來仗義執言,系裡那麼多老師,難免要受一輩子委屈。

    當年的系主任,背景很深,作風也是囂張得很,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人家的論文,他拿過來稍加修飾,大筆一揮,換成自己的名字。系裡分房子,老老實實排隊的,永遠比不上那些開後門的。評獎評職稱,更是他一手操控。很有些暗無天日的意思。老師們怨氣很重,但誰也不敢當出頭鳥,怕被穿小鞋。唯獨歐陽老師在一次大會上當眾提出彈劾。那真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之前也不是沒有老師跳出來過,但這位系主任一貫採取的辦法便是,賴皮加反咬一口,諸如「我有錯,你也不見得乾淨」那種。雞蛋裡挑骨頭,誰不是爹生媽養?誰不吃五穀雜糧?工作上、生活上,又有誰能保證不犯點兒錯?這種做法很卑鄙,卻很有用。但凡抓到一星半點兒,他便大做文章。遲到早退、與女學生說笑、背後談論其他老師、照顧親友的小孩轉系、安排大姨子小舅子到學校工作——到他嘴裡,都被渲染得很不堪。加上他有後台,好幾次對他的舉報不了了之,倒讓舉報的那些老師丟盡顏面。唯獨歐陽老師,是個例外,學養深厚,人品端正,受學生愛戴,人人都服氣。歐陽老師把系主任這些年的事情,大的小的,統統整理成文,呈到校長那裡,都是有理有據,很客觀,也很犀利。早些年,系主任申請過一筆基金,弄了個項目,邀請歐陽老師一起合作,其實也是想拉攏他。歐陽老師拒絕了。類似的情況還有多次。歐陽老師學問好,口碑也好,黑白兩道都需要這樣的人才,倘若想要賺錢或是出名,他有大把的機會,也不用怎麼動作,只需稍稍順水推舟即可。金融系本就不像中文系、數學系、歷史系那種,不靠死工資,靠項目申報和專項資金。一個項目只要通過,少則幾千,多的能批下好幾萬,放在80年代,絕對是筆巨資。許多老師的心思都不在課堂上,光想著那些「錦上添花」的名堂,來錢快,評職稱也快。人人全盯著項目和錢,輪不到自己的,與其說是氣憤,倒更像是妒忌,更沒心思上課了。這種風氣,也間接助長了系主任的氣焰。事情很快有了結果,系主任被調走,算是起義成功。接下來,有人推薦歐陽老師當系主任。他婉拒了。那時,趙輝是他最看好的學生,兩人像父子,又似推心置腹的朋友。當著別人,歐陽老師話不多,點到為止,唯獨對著趙輝,才說掏心窩的話:「我這樣的人,其實沒什麼用,能當個教書匠,教幾個像你這樣優秀的學生,就很滿足了。那種官兒,我不想當,也當不了。再說,真坐了那個位置,我就未必是現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虛榮心,你別學我。」這番話,趙輝當時並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後當了支行副總,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來。這些年,他每隔一陣便去看望老師,也順便說說自己的情況。工作上的事,老師只是靜靜地聽著,幾乎不過問。神情中,他對這個學生是極滿意的,端嚴方正,比當年的自己還多了幾分儒雅,愈加收放自如,很有些名士風度。唯獨一樁,他勸趙輝再找個女人:「李瑩都去世那麼久了,沒必要對自己太苛刻。君子不是聖人,日子是自己的,不需要過給別人看。差不多就行了。」老師說話稍有些剝皮拆骨,也是因為極親近的緣故,更是以己為鑒,怕愛徒矯枉過正。他不止一次地對趙輝說:「我這個性格,自己吃苦頭是咎由自取,連累的是身邊人。」老師是指這些年都沒讓師母享過什麼福,臨到退休竟又得了大病,還要靠她照顧。

    趙、苗二人待到中午,便告辭離開。兩人好說歹說,留下一個信封,也是把話說絕了:「再不收,就是不讓我們做人了。」歐陽老師這才收下了。五千塊,不敢再多,怕又被退回來。臨走前,老師問起上海幾個學生的近況,趙輝都往好里說——薛致遠很能幹,生意越做越大,蘇見仁也比前幾年本分了許多,很踏實。老師點頭:「都蠻好。」

    回去的路上,趙、苗二人俱是不說話。方才師母送兩人出來時,眼圈都紅了——醫生的意思,怕是拖不過今年。兩人安慰了師母幾句,也已哽咽。師母說:「有空常來,他看到你們,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天。」

    兩人回憶起當年與老師一起打籃球的情形。老師結婚晚,三十七八歲還是單身漢,每天下午倘若沒課,便招呼一眾男生打籃球。老師球技不算好,但勝在個子魁梧,抗撞擊,倒也有些威懾力,和一眾「小鮮肉」每日酣戰到黃昏時分,再一起去食堂吃飯。老師結婚後,房子分得遠,籃球便打得少了,偶爾打一局,師母在旁邊觀戰,掐著表,到時間就招呼他去買菜。小兩口分工明確,老師負責買和汰,師母負責燒。那時有個沒規矩的男生,調侃老師「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老師也不以為忤,自嘲「上海男人,你懂的呀」。老師和師母感情很好,但唯一的遺憾是,兩人始終沒有小孩。關於這點,老師的說法是,「丁克也蠻好」。但大家猜測,應該是某一方不能生育。只是當事人不提,旁人也不好多問。

    彈劾系主任那件事後,老師一度被視作英雄,但很快便冷了下來。那些原先與他還親親熱熱的老師,漸漸地,看到他竟也不怎麼說話了,眉里眼裡多了些東西,像隔閡,又像提防,兩個世界似的。老師知道什麼原因。他一貫的主張是,老師就要本本分分上課,少搞別的名堂。這些話聽在多數人的耳里,自是不怎麼舒服的。他也不以為意。他本就是這樣淡然的個性,照舊不理閑事,上課,過自己的日子。波瀾不驚地等到退休,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老師,俱是名利雙收,唯獨他兩袖清風,拿赤膊的退休工資,當初分的那套婚房,一直住到現在,也沒置換新的。雙方父母條件也不好,幫不了子女,倒要靠他們接濟。家境是可想而知的了。頭幾次化療,藥水是進口的,不能入醫保,頓時就把積蓄花了大半。這次說什麼也不肯再做化療,一來怕折騰,二來也是實在折騰不起了。挑個郊區的小醫院,區政府建的,一半是醫院,一半是養老院。閑時,老師便去隔壁活動室和那些老頭下象棋、打牌。也有球場,卻只能拿來散步了。師母說:「是一門心思在這裡等死了——」聽著委實讓人心酸。

    車上,趙輝託了幾個朋友,代為打聽胃腸腫瘤方面的專家,越快越好。費用方面,大家一起湊,倒不是問題。只是擔心老師的倔脾氣,半分好處也不肯受人家的。苗徹說:「實在不行,拿根棍子把人敲暈,還不乖乖的了?——我待會兒就找薛致遠討錢去,老師有困難,這樣的大戶不出手,誰出手?不能整天光想著怎麼哄女人——」苗徹是說前幾日,薛致遠替周琳公司辦妥上市那事。這在朋友圈裡都傳開了。現在不是過去,規章制度擺在那兒,政策漏洞越來越難鑽,人人都想靠上市回籠資金,沒那麼容易。都說薛致遠真有能耐,居然給他辦成了。這下周琳那小女人不死心塌地跟他都不行了。

    趙輝沒介面。那晚,周琳是把他嚇到了。「……我說我喜歡你,你信嗎?」——他自是不信。早過了幻想一見鍾情的年紀了,何況又是那樣的女人。趙輝當支行副總也有好幾年了,平日里應酬不少,通常是能推就推,但實在推不掉的,也只能敷衍。他見過不少場面上混的女人,貌美如花,眉目傳情,酒喝得愈多,話便說得愈真誠無比,都成套路了。周琳屬於比較出格的。在他看來,連火候都沒掌握好,太心急,內容也犯忌,反讓男人吃不消。那天趙輝沒有讓她太難堪,一來出於禮貌,二來也是看在那張臉的分上——他對她說:「周小姐,你有點兒喝多了。」她也知道分寸,自己找台階下:「唉,年紀大了,酒量也差了。」他報以微笑:「你要是年紀大,那我就是老了。」

    薛致遠隔日打來電話稱謝:「麻煩你啦——」還特意強調,「周琳一個勁兒地誇你,說趙總風度翩翩,紳士氣質,聽得我都有點兒妒忌了,哈哈。」趙輝猜他應該還有下文。果然,他提出最近有項投資計劃,想跟S行合作,搞個私募基金:「找時間一起聊下?」趙輝忙不迭地拒絕了。吳顯龍那件事,光聽著已讓他心驚肉跳了。都是在圈子裡浸淫多年的人,做與不做看各人的膽色和做派,但內中關竅所在,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哪裡能鑽空子,哪裡可以稍微試一試,哪裡堅決不能碰,每個人有自己的底線。薛致遠屬於底線比較低的那種。若不是情非得已,趙輝本不想與這種人搭上界。他也委實是不客氣,剛施了恩,立刻便要回報。趙輝也不是剛出道的愣頭小子了,話說得很客氣很到位,但態度是明確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吳顯龍那邊,應該也已經意思過了。生意場上的人,多大的忙,還多大的禮,人情都是現開銷。趙輝本想勸吳顯龍,以後不到萬不得已,不必再尋薛致遠,想想還是算了。

    車還未進市區,便傳來消息:蘇見仁進醫院了。

    講起來竟像電視劇里的情節了。蘇見仁去找周琳,賀她公司上市,稱心如意。誰知周琳竟把之前借的那一百二十萬還給他。他欲哭無淚:「難道我是專程來問你討錢的嗎?」周琳也不辯白,只是說謝謝。蘇見仁賭氣說不要了。周琳道:「行啊,那你捐給希望工程吧。」蘇見仁氣苦,當晚便衝到酒吧,存心將自己灌醉。他那群狐朋狗友,素日里都是不務正業,真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問他:「你就放任那個姓薛的不管,甘心讓他霸佔你的女人?」他道:「不甘心還能怎樣?人都已經跟他了,還能怎麼辦?」那些人便攛掇他寫匿名信,舉報薛致遠。蘇見仁不假思索,說,好。問服務生討來紙和筆,用左手洋洋洒洒寫了一頁,給了陪酒女五百塊錢,讓她送到附近的公安局。次日酒醒,自是有些後悔,但也無計可施。隔了兩日,他走在路上,兩條大漢衝出來,將他一頓暴打,當場肋骨被打斷兩根。

    趙輝去醫院看他。兩人既是同事,也是同窗,見床上那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神情委頓,趙輝又好氣又好笑,安慰了幾句,叮囑他好好休息。蘇見仁閉目不語,生自己的悶氣。這種事還不好叫屈,自己都覺得坍台,又是心有餘悸,想不到薛致遠竟會下此毒手。趙輝與他是一樣的想法,便是天大的仇,同學一場,也萬萬不至於此,不禁暗自嘆息。

    正說話間,周琳手捧鮮花,出現在病房前。蘇見仁呀的一聲,激動得便要坐起來,被趙輝按下:「老實點兒,護士說你不能動——」周琳瞥見趙輝,淡淡地打個招呼,遠不及之前的熱情。趙輝只當沒察覺,敷衍幾句,便離開了,走到樓下,才發現車鑰匙沒拿,又折回去,在病房門口聽見周琳的聲音:「你是整他還是整我?」蘇見仁討好的口氣:「我怎麼會整你?那天我喝醉了。」周琳嘿的一聲:「我只聽說法律規定神經病犯法不坐牢,不知道原來喝醉了也行。」蘇見仁忍不住道:「現在是誰犯法——?」覺得不妥,又把聲音壓低了,「小姐,你搞清楚,是他把我打成這樣,我是受害者啊!」聲音都有些哽咽了。趙輝在門外聽了直搖頭,想這男人也實在窩囊。

    「你活該!」周琳毫不留情,「你明曉得我和他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如果那封信真的捅上去了,他倒霉,我也跟著倒霉。業績虛報、財務報表做假、賄賂管理人員——這些事情我一樁也逃不脫,統統兜進。判三五年那是小意思,弄不好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到時候你兩手一攤,『我喝醉了呀』,然後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了,是吧?」

    蘇見仁怔在那裡,說不出話來:「我——」

    「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周琳冷冷地說下去,「頭腦簡單,做事不考慮後果,不負責任,也負不起責任。偏偏自我感覺還特別好,稍微受點兒委屈就覺得不得了。說得好聽點兒,叫孩子氣;說得不好聽,就是任性、自私、為所欲為——」

    趙輝還是第一次聽她說這麼刻薄的話。未及反應,周琳已開門出來,臉上兀自怒氣沖沖。兩人打個照面,趙輝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她也不客氣,看也不看,二話不說便走了過去,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清脆的叮叮聲。趙輝一怔之下,又有些好笑,想你也曉得要判十年二十年,搞得倒像別人做錯事似的。他走進去,見蘇見仁躺在那裡,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我剛才錄音了,」趙輝道,「幫你送到公安局,這次肯定不落空。」

    「少笑話我。」他動也不動。

    「她來醫院幹嗎?」趙輝不明白,「就為了罵人?」

    「不能怪她。她嚇壞了。」

    「你沒救了,」趙輝搖頭嘆息,「看樣子要再挨一頓打,才能清醒。」

    趙輝到了樓下,又碰見周琳。其實也不能叫碰見——她應該是在等他,站在大門口,似笑非笑:「趙總是要去公安局嗎?」她朝他看。他只好裝傻。一人偷聽一次,扯平了。「回家。」他腳下不停,有些擔心,怕她又要蹭車。

    「方便搭個車嗎?」果然不出所料。

    「地鐵站行嗎?我還有事。」趙輝討價還價。

    「1號線。謝謝。」

    車上,她問趙輝:「您跟蘇見仁的關係好嗎?」趙輝說:「一般。」她不客氣地道:「這人腦子缺根筋,您說是不是?」趙輝不吭聲。與她的關係沒好到可以在背後數落老同學的地步。趙輝瞥見她從包里拿出粉盒,對著遮光板上的小鏡子補妝。只看一眼,目光便移開。李瑩很少化妝,偶爾出去應酬,才塗個口紅什麼的。有次他送了她一盒粉餅,直到人不在了,還沒用完。李瑩也很少買衣服。有時趙輝勸她買些衣飾,她總是回答,底子好,不用打扮也漂亮,反問他,「清水出芙蓉」曉得嗎?及至兩個孩子出生,更是沒心思了。三十多歲,便有了白頭髮。女人到底是要靠保養的,也與心情、境況有關。班上一些長相平平的女生,漸漸地,倒是有些韻味了,唯獨她一天天衰老下去。趙輝看在眼裡,想著等哪天形勢好些,要好好給她打扮一下,名牌衣服名牌皮包,還有太太口服液什麼的,卻是再也沒有機會了。趙輝想到這,心頭一陣酸楚,佯裝打個哈欠,掩飾微紅的眼圈。

    周琳又問:「那跟薛總呢,關係怎麼樣?」趙輝道:「也是一般。」她道:「如果他倆打架,您幫哪一個?」趙輝一怔,想這算什麼問題?她卻不依不饒,蓋上粉盒,轉向他:「嗯?您會幫誰?」趙輝看著前方,緩緩地道:「如果他們是為了你打架,那我誰也不幫,每人再補一腳。」他以為她聽了會笑,或是插科打諢兩句。誰知她沉默了幾秒,正色道:「趙總,對女士這麼說話,好像不太客氣啊。」趙輝有些窘。他委實是看不慣這女人的做派,才一時脫口而出的。不是他平時的風格。被她這麼一說,趙輝頓時有些尷尬:「這個——」正要說些什麼補救,她卻突然咯咯笑起來,神情愉快:「趙總,現在我們扯平了。」趙輝一怔,才知到底還是著了她的道,不禁暗自搖頭,想,這女人啊,還是少搭理為妙。

    她下車後,趙輝徑直開回家。說家裡有事,倒不是託詞。東東班主任今天家訪,時間是早定下的,下午四點半。趙輝到家剛坐定,門鈴就響了。班主任是這學期新換的,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人生得很文氣,話也講得很客氣,先是表揚了東東:「這學期成績有所進步,期中考試上升了兩名,排在年級第316名——」趙輝知道寶貝兒子的成績,倒過去比正過來數要快得多的那種。這樣的誇獎,比直接批評更讓人難為情。

    「趙東爸爸,有件事情,不知道您清不清楚。」老師話鋒一轉,眼睛瞥向沙發邊正在「切水果」的趙蕊,「——是關於趙東為他姐姐找男朋友的事。」

    老師離開後,趙輝與兒子進行了一次深談。東東坦言上周曾經偷偷帶姐姐出門,跟他一個同學的表哥喝咖啡。「您不用想得太嚴重,不是相親,就是見個面,大家聊一聊。趙蕊這個年紀,是時候要接觸一些異性朋友了,不能總是傻傻地待在家裡。」

    趙輝提醒他:「我記得上個月,你還準備搞個樂隊,讓你姐姐當鼓手。」

    東東點頭:「對,沒錯。您不知道,趙蕊其實樂感挺好……」

    「還有上上個月,」趙輝打斷他,「你給姐姐報了個中醫推拿班,想讓她去學推拿。」

    「對,我是覺得推拿……」

    「我記得你還勸過我,給姐姐投資開個網店,讓她學做小生意。」

    「嗯。」東東看了看父親的臉色,沒說下去。

    趙輝緩緩地道:「首先,我必須充分肯定你對姐姐的關心。這點非常好,也讓我很感動。但同時你也應該知道,你姐姐不是普通人。她幾乎看不見,耳朵也不好使。一個視力、聽力都有障礙的人,我認為你提出的那些想法,是有點兒強人所難了。你覺得呢?」

    東東看著地板:「所以,就讓她一輩子這樣下去是嗎?一輩子在家裡等著別人照顧?」

    「我有更好的選擇嗎?」趙輝努力不讓音量提高。

    「這也就是你們把我生出來的原因是嗎?」停頓片刻後,東東忽然道。

    「什麼?」趙輝怔了怔。

    「如果她好好的,根本就不會有我這個人。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將來照顧她,對不對?」

    這場談話,最終是不歡而散。其實也在意料之中。東東把自己關進房裡。類似的事情之前也有過幾次。趙輝知道兒子的為人,倒不是怕擔責任,歸根結底還是替姐姐著急。趙蕊的眼睛最近又惡化了,醫生說她的視力已經接近0.1,三十歲前全盲的概率基本是百分之百。虧得趙輝這些年練就的定力,才勉強做到人前若無其事。心是徹底亂了。腦子裡全是女兒。更多的是想她將來的事。成家也是不指望了,但至少要衣食無憂,平安度日。當年他與李瑩商量要二胎時,也覺得對未來的孩子有些不公,但除了親生的弟弟妹妹,又能指望誰?趙輝也曾想過讓女兒學點兒手藝,之前上盲童學校時,老師推薦她學習打字,說有專門給視障群體使用的計算機和軟體,學習後也可以照常寫字、上網、收發郵件。趙輝動過心,但想這玩意兒只是個新鮮,不可能普及,便沒有去試。還有諸如盲人按摩、盲人樂器、盲人翻譯什麼的,他都沒答應。他捨不得女兒吃苦,說實話也沒什麼信心,怕瞎折騰。他寧可每隔幾天帶女兒去跑步,還讓她練過一陣芭蕾,倒不是為了形體美,主要是鍛煉身體。眼睛、耳朵已經不行了,別的地方無論如何不能再出問題。東東將來養個瞎姐姐或許還行,如果再有別的毛病,那就真要命了。趙輝每每想起這些,便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疼。

    晚飯時,東東照常出來。趙輝看著兒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一家人默默地吃飯。晚餐是餛飩。保姆說隔壁新搬來的鄰居挨家挨戶送上門的。「都說搬家要送饅頭糕,這人倒是新鮮,送餛飩。」餛飩是三鮮餡的,味道不錯。趙蕊吃了一碗,還要再添。東東站起來替她又盛了一碗,她又說太多了。東東嘿的一聲,撥了兩個到自己碗里。瞥見父親在看自己,東東遲疑了一下:「您也再添一碗?」趙輝點頭,把碗遞過去:「謝謝。」

    有人敲門。趙輝走過去,在貓眼裡一看,頓時愣住了,停了幾秒才開門。

    周琳站在門口,笑吟吟的:「趙總!」不待他表示疑問,她徑直說下去:

    「我來沒別的事,就是想問一下——餛飩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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