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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所屬書籍: 城中之城

    十二

    又過一陣,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這次挺突然,有些奇襲的意思。

    趙蕊去美國的前一天,出了些狀況。其實從嚴格意義上講,不能叫「狀況」,倘若沒有周琳,那就是「事故」了。

    是保姆先發現人不見了。保姆一下午都在整理行李。洛杉磯天氣熱,瑪麗叮囑了幾次,衣物不用多帶,真缺了什麼,在那邊現買也方便的。蕊蕊照例在旁邊「切水果」。保姆看向她,做了這些年,到底是有些不舍的,問她:「想吃什麼?阿姨做給你吃。」小姑娘想了半天,說咕咾肉。保姆去冰箱一翻,肉是現成的,醋剛好用完,便對她道:「乖乖在家,我一會兒回來。」超市在小區門口,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光景,回來就發現人不見了。拖鞋在門口,應該是換了鞋出去的。在小區里找了一圈,沒見人。問保安,說沒注意。保姆慌了手腳,打電話給趙輝。趙輝一路踩著油門回來。問保安拿監控錄像——蕊蕊的確是出了小區,跟保姆前後腳。定位器沒帶,手機也沒拿。打了110,警方說要失蹤二十四小時後才能立案。趙輝駭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東東放學回家,父子倆分頭在附近找。苗徹聽到消息也趕過來,託了個公安局的朋友,讓他想辦法去弄附近幾條馬路的監控視頻。對方說試試看,又說現在不比過去,上頭管得緊,抓住就下崗,沒商量的。苗徹央求再三,說真要出了事,一家子都毀了,又讓趙輝別急:「到底不是三歲小孩,你先緩緩,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了。」

    「你說,她跟三歲小孩有什麼區別?」趙輝五指撓頭,眼裡滿是血絲,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聲音卻是澀的,「明天就要出發了——老天爺故意跟我過不去。」

    苗徹暗自嘆口氣,伸手撫他肩膀,拍了兩下:「沒事的。」

    天快黑時,周琳也來了。保姆病急亂投醫,逮到個臉熟的便求救。周琳進來瞥了一圈,趙輝蜷在沙發里,眉頭緊蹙,見到她,也沒心思打招呼。晚飯擺在桌上,誰也沒動。

    「你下樓的時候,蕊蕊在幹嗎?」周琳問保姆。

    「玩iPad。」保姆回答。

    周琳瞥見沙發邊那張報紙,拿起來看了一眼,娛樂版,心念一動,道:「趙總,走。」

    趙輝怔了怔:「去哪兒?」

    「碰碰運氣。」

    ——到底是找到了。淮海路環貿商場,吳亦凡出席為某時尚品牌助陣的活動,樓上樓下密密麻麻的粉絲,到處都是橫幅和海報,保安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趙輝發現蕊蕊時,剛好吳亦凡出場,棒球帽墨鏡配小腳褲,被工作人員簇擁著走來。女孩們瘋了似的尖叫,現場氣氛達到高潮。趙輝捂著耳朵,過去一把抓住蕊蕊的衣服,不由分說便往回拽。這丫頭也是不簡單,硬是擠到了最前排,一手拿吳亦凡的海報,另一手拿氣球棒,隨時準備衝過防線溜上台。「吳亦凡!吳亦凡!」她不甘心被父親制住,拚命掙扎,嘴裡兀自叫著名字。趙輝沉聲道:「跟我回去!」饒是平常再寵女兒,經過這麼一番折騰,也再難控制情緒。「我不回去!」蕊蕊倔強道。趙輝眉頭一豎,正要發作,周琳拉他衣袖:「趙總——」做了個「冷靜」的手勢。趙輝停頓一下,隨她走到邊上。

    「都到這裡了,我倆加起來四隻眼睛,還怕她丟了?」周琳道。

    趙輝嘿的一聲,提了半日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他長長舒出一口氣,瞥見那些女孩如痴如醉的神情,忍不住搖頭:「我們小時候看到毛主席,也不過如此——」周琳問:「你見過真人?」趙輝一怔:「那倒沒有。」周琳道:「我像蕊蕊這麼大的時候,喜歡鄭少秋。他演的楚留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趙輝哦的一聲:「沒看過。」

    「老牌明星,比你年紀還大。」

    趙輝點頭:「那是挺老。」

    「劉德華也比你老。」

    「哦——關之琳呢?」

    「也比你老。」

    趙輝嘆道:「我年輕時的偶像。」

    「沒有男人不喜歡她的。長得是漂亮,可惜不怎麼會演戲。」

    趙輝朝台上一努嘴:「跟那傢伙比起來呢?」

    周琳笑笑:「那可能還是關之琳好點。」

    台上不知說了句什麼,台下瞬間沸騰起來。趙輝瞥見女兒眼泛淚光,嘴唇微顫,似是激動到了極點,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不至於吧——」周琳道:「別笑話人家,關之琳真要站在你面前,情況也差不多。」

    算是有驚無險。回到家,趙輝本想再教訓女兒一頓,想著第二天她就要出遠門,生生把嘴邊那些重話截了下來,板著臉說了幾句,也是不痛不癢的。瑪麗又打來電話,確認次日航班時間,說些寬慰的話:「醫院那邊都聯繫好了,一切順利。房間我也早騰出來了,布置得漂漂亮亮,蕊蕊過來就跟到自己家一樣,你放一百二十個心。」趙輝連連稱謝:「交給你我自然是放心的——」掛掉電話,把蕊蕊拉到身邊,照例又是一番叮囑,都是炒冷飯,說了又說,連東東都聽煩了:「爸,你乾脆錄下來,循環播放,還省力點兒。」趙輝只有苦笑。瞥見女兒痴痴憨憨的模樣,又是擔心又是捨不得——總算是到了這步,隱約見到些曙光,便是擔心,與之前也是不同的。讓保姆再加了兩個菜,開瓶紅酒,各人倒了半杯。「一路順風!」東東拿酒杯與蕊蕊一碰。蕊蕊撇嘴:「坐飛機不好講順風的。」東東訝異:「你連這都知道?」蕊蕊說是隔壁阿姨教的:「飛機要逆風才能起降,你一點兒常識也沒有。」趙輝笑起來,與女兒碰杯:「一路順利,寶貝。」

    醫療費的事,苗徹問過一次,趙輝說是跟吳顯龍借的:「我和東東講好了,我這輩子要是還不清,他接著還。」苗徹猜想也是這樣。按說跟客戶有資金往來是禁忌,揪出來也是罪證一樁。但趙輝與吳顯龍關係不同,況且又是給孩子看病,到了這步,苗徹便不提這茬:「上海房價漲得厲害,問題不大。」趙輝點頭:「就是,實在不行退休了把市區的房子賣掉,住到郊區——不過人民幣貶值也麻煩的。」苗徹安慰他:「再貶還是房價漲得快。瘋了。」

    送走蕊蕊,趙輝請周琳吃了頓飯,算是答謝。「其實也不止那一件事,自從搬過來,你一直都很照顧我家人。」趙輝把話說得很客氣,也四平八穩。約在一個本邦菜館,檔次不高不低,菜也點得不費不惠。不失禮,也不致讓她多心。同這個女人打交道,說實話趙輝是要做足功夫的。席間,周琳遞給他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塊金錶。趙輝愕然:「這是什麼?」周琳道:「薛讓我給你的。」兩人停頓一下,僵了幾秒。「替我謝謝他。」趙輝沒料到這當口兒她會提這個。表什麼時候都能送,他的飯卻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吃到的,他以為她會這麼想。如此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她問他:「送走女兒什麼心情?」他道:「講不清,介於高興與傷心之間。」她道:「會順利的。」他道:「謝謝。」

    飯店離家不遠,結束後,兩人走回去。趙輝一路揣摩這頓飯的古怪氣氛,猜想會不會是這女人慾擒故縱的把戲。她忽道:「趙總。」他看向她:「嗯?」

    「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女人?」

    趙輝整晚都在想這句話。他的回答中規中矩,也還算誠懇:「周小姐你很有魅力,也很有能力。」她沒再說什麼,談話戛然而止。好在路程短,只一會兒便到了,各自道晚安,各自回家。趙輝回想吃飯時周琳的話。她說起蕊蕊走失那天,「我到你家,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模樣,忽然覺得很難受,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趙總,也許你會覺得我這人不太靠譜,但我保證,我對你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她說完朝他看。話有些沒頭沒腦。趙輝以為她接下去會笑,就像之前那樣,真真假假,自編自圓,把談話切成幾段,包袱抖完一個接一個,花樣百出,但沒有,她只是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整個晚上她都顯得很平靜,閑話家常,言語得體,似乎很符合他與她目前的交情。但愈是這樣,才愈是奇怪。趙輝瞥見她的神情,眉宇間彷彿有什麼東西罩著,若有若無,看不清,也說不好。趙輝竟是不習慣了,回到家納悶了許久,想,還是著了這女人的道。

    果然,第二天再見到,她已是另一副神色。「趙總,昨晚沒睡好?眼圈有點兒黑。」趙輝便也順著她:「是啊,不曉得怎麼回事。」她道:「我也沒睡好。」趙輝哦的一聲。她道:「翻來覆去地想,趙總到底為什麼請我吃飯。」趙輝問她:「想明白了沒?」她一笑:「這種事情,就算想明白,也要裝不明白啊——趙總您是老江湖,我鬥不過您。」後面這句讓趙輝哭笑不得。她按下電梯,正色道:「趙總,為什麼好像我們每次都會在電梯間遇到?這麼巧?」趙輝還未開口,她又徑直說下去,「所以說嘛,您是老江湖。」趙輝只好不作聲,想,這是自找的了,沒人拿槍逼你請她吃飯。

    又過一陣,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這次挺突然,有些奇襲的意思。審計部與其他部門不同,年底反而是閑時,通常不出勤。苗徹事先跟趙輝透了底,是新副總下的令。「三把火是三昧真火,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熄不了。」主要是對信貸這塊進行審計。業務和程序上大家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幾步一走,便曉得這次情形怎樣、程度如何。審計組剛坐定,便要了業務部近半年來的所有信貸項目,大大小小,到期沒到期,統統搜走。趙輝心裡有數。行里是沒有秘密的。往上看是屁股,左右全是耳目,走到哪裡都是如此。軟肋只需稍微一晃,便沒有不知道的。前幾日有個分行的應酬,趙輝與新副總比鄰而坐,免不了閑聊幾句。這人有意無意提了吳顯龍的名字,「房地產這塊現在看不懂啊,碰都不敢碰,誰碰誰兜進」。趙輝只是微笑。兩人還碰了杯。新副總很客氣:「趙總是老前輩,要跟您多學習。」趙輝謙遜道:「哪裡,老了,您才是正午的太陽。」

    美國那邊傳來消息,第一階段治療很順利。蕊蕊眼上包著紗布,在視頻里跟父親做了個「勝利」的手勢。趙輝一激動,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到陽台上抽了支煙。少頃,周琳走出來。

    「為什麼我每次到陽台抽煙,你都會出現?這麼巧?」趙輝學她之前的口氣。

    「因為跟趙總待久了,我也變成老江湖了呀。」周琳道。

    兩人都笑了笑。

    「蕊蕊情況不錯。」趙輝告訴她。

    「真好。」周琳點頭,「那你可以放心了。」

    趙輝嗯的一聲。瞥見她的神情,是真心歡喜,彷彿比起他,更放心的倒是她。因為他放心,所以她才放心,有些感同身受的意思。趙輝不覺心中一動,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你怎麼樣?」停了停,他問她,「最近工作順利嗎?」

    「蠻好。」

    「常回南京嗎?」

    「偶爾吧。南京房價也漲得厲害,不過還是比不過上海。這套房子買了才一個多月,就漲了百分之十,賺了——托您的福,趙總。」

    「發財是好事。」趙輝微笑,裝作聽不懂她話里的揶揄。她初搬來那陣,有次遇見,他一本正經地對她道,上海的房價已經見頂了,現在買房有風險。他自然不是為她的荷包擔擾,主要是心裡不爽,想著觸她幾句霉頭也好。敵人都在身邊紮下來了——那時想得最多的便是這句。大學裡有一陣很流行五子棋,趙輝是圍棋業餘級六段,下五子棋純屬消遣,偏偏就輸給薛致遠幾次。倒不是讓他。薛致遠的棋風很兇,「劃三」後必「沖四」。本來這種打法高手是不屑的,直來直去沒什麼腔調,但必須承認,有一定殺傷力,被他佔據主動,左支右絀,一不留神便弄出個「雙劃三」或是「坎三劃四」什麼的。那時趙輝也不以為意,只當這人怕輸,才下得格外兇狠。現在想來,這便是薛致遠的風格,不管有無後招,俱要搶在前頭,在氣勢上壓著人家。房子的事,趙輝是後來才知道,鄰居本來也是可賣可不賣,對方出了個數目,比市場價高了六七十萬,還是一次性付款。這筆成交後,生生把小區的房價拉高几個點。「房子是薛總替我找的。」周琳也不諱言,況且騙人也沒意思。薛致遠幫她公司達成上市,轉瞬便是上億的流動資金,投桃報李,生意場上本就如此。從客觀的角度看,這女人其實是個人才,為公司奔走,費心費力,公事上到位,私底下待人接物也算得體,熱鬧又不失分寸,偶爾還帶些孩子氣。場面上的女人,做到這份兒上,算是可以的了。平心靜氣的時候,趙輝也覺得,這女人不討厭。她那張臉,放在別人那裡,是加分項,在趙輝這裡就是失分項了。他甚至不敢正面看她,怕會失控。連聲音也像李瑩,要命。每一次見面對他其實都是煎熬。這番話,趙輝當然不會對她說,面兒上反是一次比一次沉穩,也更有底。這女人是棋子,背後是老薛兇狠的棋風。趙輝的棋路,往往要到後面才顯出優勢來,所以眼下要撐著。氣勢上有些狼狽,但好在他本就不是多麼強勢的個性,對方又是女人,有「紳士風度」那層擋著,樣子還不算太難看。

    「趙總最近不怎麼彈琴?」她嘟噥一句,「我蠻喜歡那支《秘密的庭院》。」

    「我這種水平,彈多了,屬於擾民。」

    「沒必要拿自己跟郎朗比,再說您長得比郎朗帥多了。我這種半吊子樂迷,主要是看臉。」

    「跟鄭少秋比起來呢?」他道。

    「沒見過您扮古裝,不好說。」她一本正經道。

    趙輝回到房間,上網找《楚留香》,半天沒找到,向東東求助。東東找了一圈,也只有前些年的《新楚留香》,任賢齊、朱孝天演的,好不容易聯繫上個喜歡收集古裝片的朋友,弄了幾集《楚留香之無花傳奇》。70年代的劇,畫質有些模糊。趙輝問東東:「這人是鄭少秋嗎?」東東好笑:「爸,這人是吳孟達,那個才是鄭少秋好吧?」趙輝又問:「PS(泛指用軟體對原始照片進行修改)軟體有嗎?」東東奇怪道:「要幹嗎?」趙輝翻出一張自己的照片,比畫著:「喏,把我的頭,安到這人的身體上。」瞥見兒子驚詫的目光,乾咳一聲,掩飾道,「嗯,是這樣,支行開迎新晚會,要弄什麼cosplay(角色扮演),指定讓我扮大俠,我不幹,PS一張照片糊弄糊弄他們就算了——」

    晚飯時,周琳收到趙輝的微信,打開,只看一眼,撲哧!飯盡數噴出來。東東很盡責,做個小視頻,除了把腦袋移花接木,還配了特效和背景音樂。視頻中,「趙香帥」長身玉立,持扇微笑,最後以一記「彈指神功」定格,兩行字落幕,「盜帥夜留香,威風震八方」,也是很古風的。周琳回過去:「趙總您風格變換太快,我有些適應不了。」再過片刻,隔壁傳來鋼琴聲,正是那支《秘密的庭院》。他記得她的話,特意彈的。周琳聽了一會兒,在手機上打道:「趙總您這樣,我反而覺得沒底。」只一秒,便刪去,重新打上「趙總您虧得沒混娛樂圈,否則別人都沒飯吃了」——依然是調侃的風格。她連打了幾個笑臉,按下「發送」鍵,聽見隔壁琴聲漸漸輕了。她猜他也許會到陽台上,像平常那樣,等她出來聊上幾句。她挺喜歡這樣,中間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各自倚著欄杆,眼望前方。臉埋在黑暗裡,既親近又安全。他不曉得,其實每次同他說話,她都有些緊張。在別人那裡,俏皮話她是張口就來,唯獨在他這裡,每一句都是斟酌再三,怕氣氛僵,怕意思不到位,也怕嚇壞他。

    那天晚上,她問他「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女人」——話一出口,便後悔了。薛致遠買了兩隻金錶,讓她分別給趙輝和蘇見仁。蘇見仁那邊好說,尋個由頭見面,幾句話說完,放下便走。「姓薛的東西,我不要。」那人還要賭氣。她依然是老話:「隨便你,捐給希望工程吧。」她不怕他惱。果然他反過來央求她:「我對你是真心的——」她安慰了他幾句,嘆些苦經,倒些苦水,哄得他乖乖收下。這表有兩層含意:一是道謝,就事論事;二來也有示好的意味。薛致遠那人,江湖氣很重,骨子裡還是喜歡交朋友。這麼跟蘇見仁一直僵著,於公於私都沒好處。至於趙輝那邊,則更多了一層意思:以後就是自己人了,一條船上的夥伴了。中國人有送表的習俗,考上大學,或是上班成人,送只表,顯得鄭重,也有儀式感。周琳初時不肯:「要送你自己去送。」薛致遠道:「你去最合適,別人只能碰一鼻子灰。」周琳問:「為什麼?」他反問:「你說為什麼?」周琳不再執拗,答應下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權利義務她拎得清,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真要被打回來,大家面子上都難看,真正是從零開始了。誰知趙輝竟主動約她吃飯,她倒是始料未及了。表拿出來那瞬,她借著喝茶,擋住半張臉,不跟他目光相對。他沒接,也沒拒絕,把盒子擺在一邊,斷斷續續地聊天。氣氛與她原先想像的完全不同。他不提那茬,她自然也不提。那瞬她其實是有些灰心的,狗腿子,還有早期電視劇里那些妖冶的國民黨女特務——她猜他必定這麼看她。之前也好不到哪裡,但這次無疑又敲定了一層。她竟想哭了。別人怎麼看無所謂,唯獨在他面前,她是存著些奢望的。他別把她想得太不堪才好。「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女人?」——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問他。其實她平時並非沉不住氣的人,這些年闖蕩江湖,早歷練得水潑不進刀砍不入,尤其在男人面前。他真正是個例外。那晚兩人一路走回去,她竟有種衝動,想向他求婚。她真是瘋了呢。這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半老男人,竟激得她想要保護他、憐惜他。她想起薛致遠在電話里抑制不住的得意:「再犟的人,還不是照樣拿下?」那瞬,她竟差點兒對著手機吐唾沫,彷彿受辱的是她自己。她曾對趙輝說過,他彈琴時像一幅畫。他必然以為這是奉承。其實不是。從畫上走出來,這麼形容男人似乎可笑,卻是真的。她喜歡他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喜歡得要命。

    「睡了嗎?」他發來微信。

    她走到陽台。他果然在。她換了笑容:「趙總在等我?」

    「被兒子笑話一下午了,不敢在房間多待。」他道。

    周琳想到「趙留香」,又笑:「晚節不保,老爸形象一落千丈。」

    「就是,忒刮三,以後都抬不起頭了。」他嘆氣。

    周琳問他:「『刮三』是什麼意思?」他解釋,就是難為情、尷尬。「上海話還不合格——」他說她。她點頭:「要找個老師培訓一下。」他朝她看,笑笑。她猜他以為這話還有下文,拜他為師什麼的。其實她倒沒這個意思,但還是順著話頭:「趙總上海話幾級?」他道:「沒測過,馬馬虎虎。」她道:「教我足夠了。」他又笑笑。她纏著他教了幾個詞,賊骨挺硬、脫頭落襻(意為丟三落四)、老吃老做(意為老油條)、裝野胡彈(意為裝蒜)……他糾正她口音中不純的地方:「女人說上海話,口齒要清爽,語速慢一點兒,用舌尖發音,要往上提。說上海話不能往下沉,一沉就難聽,俗氣了——」她嘴上學著,一個激靈,那句話冷不丁又溜出來:「趙總,你覺得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談話戛然而止。趙輝道:「我那天不是回答了?」

    「我要聽你再說一遍,」周琳心一橫,「——說真話、心裡話,不要套話、場面話。不要老吃老做、裝野胡彈。」

    趙輝啞然失笑:「你倒是活學活用。」

    「別打岔,好好回答。」周琳豁出去了,板著面孔,公事公辦的語氣。本來還可以借著撒嬌那層,現在也省去了,直截了當。

    趙輝停頓一下,倚著欄杆:「一定要說嗎?」

    周琳聽見他似是嘆了口氣。「有什麼不方便嗎?告訴我原因。」覺得自己像個胡攪蠻纏的孩子,大人給台階也不肯下。

    「你這麼聰明,我以為你肯定懂的。」他停了停,柔聲道,轉向她。背對著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隱隱見到他睫毛閃了幾下,似是有道光亮掠過。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她與他的身影,各自筆直站著。不說,也不動。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兩人之間流轉,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感覺到。什麼漸漸隱去,又有什麼漸漸凸顯出來,一點兒一點兒地。她那樣經歷豐富的人,被這氛圍感染,竟也不覺臉紅了。鼻尖那裡潮了一片,心怦怦地跳。本能地想往回縮,說些話來緩衝一下,已是來不及了。他徑直說下去:

    「如果,你不嫌我年紀大,結過婚——我想追求你,可以嗎?」

    她怔住了,始料未及。那樣的話,也虧他說得一本正經,請示似的。她竟想笑了,心跳得愈加快了,彷彿要蹦出來。她不敢說話,不知說什麼好,又好像,說什麼都不合適。倘若對面換了別人,她總有辦法逗得他愜意,讓氣氛錦上添花,這本是她拿手的。但趙輝不同。愈是這樣,她愈是生怕那些套路惹惱他,也褻瀆了他。她詫異自己竟變得如此患得患失,話在喉口轉了個大圈,依然是出不來。相比平常,眼下的局面,竟似有些僵了。男人說完,過了一分鐘,還沒有下文,便是矜持,也有些過了。她愈是急,愈是說不出來。他也是好耐性,一動不動,只是站著。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又過了幾秒,總算是逼了出來:「趙總在開玩笑——」她原本是想把這話說得更篤定些的,女人家,總是要捂著些才對,誰知過了頭,竟是冷冰冰的口氣,直如生氣一般。她在心裡嘆了口氣,又不好收回,加上一句:「不是嗎?」想和緩些,竟更是不倫不類。她又嘆口氣,索性也不說了。手機響了一下,有簡訊。也好,替她分散些。她說聲「抱歉」,打開一看,竟是他發來的:

    「我從來不拿這種事開玩笑。」

    她怔了怔,回過去:「為什麼發消息,不直說?兒子在偷聽?」

    他回過來:「你真聰明。」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氣氛放鬆了些。她猜他是故意的。不讓女人尷尬,是紳士的基本守則。她說過,他是老江湖。這話也沒錯。他那樣聰明的一個人,閱歷分明擺著,男女情愛的事,經驗自是不會少。她不怕被他看透。真要是個傻子,不解風情,她也不會愛他。

    她回到房間,臨睡前,又收到他的簡訊:

    「你還沒回答我呢。」他兀自不罷休。

    「放馬過來吧。」

    她咬著嘴唇寫完這行字,按下「發送」鍵,原地停頓幾秒,呀的一聲,把手機一丟,將被子飛快地往上一掀,兜頭兜臉地將整個人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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