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我不是幫你。」半晌,苗徹喃喃道,「我是幫我自己,讓我退休時還能夠坦然穿著一身雪白的襯衫,而不會有絲毫臉紅。」
吳顯龍最近喜歡跟趙輝提過去的事。逼仄的小弄堂,一戶戶人家緊挨著,像蹩腳的兒童玩具,不規則的圖形,胡亂貼在做工粗糙的硬紙板上。完整是完整,色彩也繽紛,卻禁不起細看,那種熱鬧里流露出的落拓,逃無可逃的廉價和蕭瑟,讓人難以承受。他說小時候是覺察不出的,即便沒有父母,一直與孃孃(方言,意為姑姑)過活,也依稀只是些影子,像發酵前的麵粉,散落得不成氣候,及至懂事後,碎片式的東西在腦海里積聚起來,濕潤、發酵、膨脹……才漸漸清晰了。他說他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世上有些東西,往往要借別人的眼,才能看得更分明些。孃孃也不是親孃孃,只是母親的陪房,他的保姆。「大戶人家的少爺——」那時他常聽人這麼說,口氣裡帶著些許曖昧。他生父生母解放後沒幾年便去了香港,兄弟姐妹四五個,唯獨留了他一人。當時情形並不是那麼篤定的,不像現在自由行,雖然早有人在那邊鋪路打點,到底是有些倉皇的,丟三落四顧此失彼。好像是船票出了差池,再三權衡,便留他坐下一班船。誰知再也沒有成行。他與孃孃依然住在老宅,沒幾年老宅充了公,樓上樓下劃成十幾戶人家,原先那種一絲不苟得有些森然的氛圍,陡然間變得雜亂得可笑。再後來,孃孃生了病,臨死前告訴他,原來她竟是他的生母,生下他時,便被交代不能聲張。也是好屏功,這些年一直瞞著他。彌留之際,她伸出瘦削的手,去撫他的頭髮。「毛頭——」她喚他的小名。他怔怔的,不知該怎麼反應。那年他二十一歲,練得一筆好字,墓碑是他親手寫的:「母親大人劉綠芽之墳」。早習慣了無父無母的境況,這當口兒才是真正坐實了。北方人叫二茬罪。好在成年了,再怎樣悲傷,終究有限。
吳顯龍教東東練字。王羲之的《樂毅論》,小楷拿來練鋼筆字,勁道、架勢都再合適不過。東東學東西其實挺快,唯獨練字靜不下心。吳顯龍說自己也是從小被逼著練字:「肘子下面放塊海綿,插滿縫衣針,一掉下來就被針扎。毛筆字比鋼筆字難得多,光握筆的姿勢就要練大半年,看著輕巧不著力,旁邊人偷偷過來拽筆,卻無論如何拽不掉。這才是稍具火候。不像你現在練字,忒功利,就為了把字練漂亮,高考作文能加點兒印象分。」吳顯龍與東東親近,說話便也隨便,與當下的教育理論也是背道而馳,勸他不必把精力都放在學業上,「把腦子讀僵了,成不了大器」。趙輝聽了笑道:「他的興趣已經夠廣了,阿哥你這樣講,保不准他明天就曠課去西藏。」吳顯龍道:「好啊,他哪天走,我陪他。」周琳也在,五人一起吃飯。吳顯龍自己帶酒,通常是兩瓶,一瓶喝完,另一瓶給趙輝留下。紅酒或是白酒。趙輝本來沒有喝酒的習慣,這陣子陪吳顯龍喝得多些。吃完飯,周琳帶孩子們進房間。兩個男人繼續說些閑話。吳顯龍問趙輝:「好不好?」趙輝懂他的意思:「反正孩子蠻喜歡她。」吳顯龍笑:「孩子是喜歡,你是愛。」趙輝也笑:「一把年紀了,當不起這個詞了。」吳顯龍道:「楊振寧八十多歲都找到真愛了。」趙輝問他:「八十多歲還能找到真愛,阿哥你怎麼不找一個?」吳顯龍笑笑:「不是不找,是找不到,再說也沒心思。」趙輝道:「阿哥心思都放在賺錢上了。」吳顯龍停頓一下:「不賺錢,我就什麼也不是。你該懂的,我最怕『什麼也不是』。」趙輝沉吟著:「那邊又寫信過來了?」吳顯龍搖頭:「那倒沒有。這一陣也不怎麼聯絡。兄弟間都跟陌生人差不多,何況又隔了一代?叫我叔叔,聽著就汗毛倒豎。馬路上隨便一個小孩叫我叔叔,都比這自在些。」
吳顯龍是說美國的那些親戚。偶爾信件來往。父母早過世了,大哥也病逝了,兩個姐姐沒消息,剩下一個二哥、一個三哥。也只是看過照片,大半倒是從網上查的資料。一個是律師;另一個從政,當過議員。都退休了。下一輩的子侄,好幾個在經商,祖上底子擺在那裡,也是勤勉的。最出挑的一個,排進世界五百強,有私人飛機。現在過了黃金期,但聲勢還在。吳顯龍不太談這些,偶爾跟趙輝聊起,也是一筆帶過的口氣。唯獨一次,「最艱難那陣,孃孃想問他們討一些,我死活不肯,說寧可討飯,也不找他們。實在過不下去,大馬路上搶錢包,就算給關進去,至少也餓不死」。那樣惡狠狠的,都不像他了。趙輝懂他的心情。被一大家子遺棄的感覺是要命的。像漏下的一枚棋子,孤零零的,沒名堂。童年時,他是孩子王,後面跟著一堆小弟小妹,對他服服帖帖。他坦言喜歡這種感覺,被人圍繞著,又踏實又窩心。成年後卻是只戀愛,不結婚。「我怕看見兒孫繞膝,」他半開玩笑地道,「不敢看,像一種諷刺,時時刻刻提醒我,我是個沒人要的傢伙。子孫滿堂,我沒那種福氣,也不想要。」趙輝覺得這種想法似乎偏頗,但也沒法勸,畢竟不是當事人,說什麼都是虛的,站不住腳。
吳顯龍誇讚周琳,「是個能幹的女人」。趙輝知道是指以周琳名義開的投資公司。顯龍集團旗下好幾家子公司都與之關聯,一方面提供擔保,貸款方便些;另一方面互相運作,以現金支取方式掩蓋信貸資金的走向,還能協助籌集搭橋還貸資金。用途多,又靈活,是個百寶箱。「也只有周琳這樣八面玲瓏的個性,才吃得住。」後面這句其實不該提,但都是自己人,又正得意,便也漏了出來。趙輝聽了,只是笑。
「到哪裡還不是一樣幹活兒?」他幾次問周琳,周琳都這麼回答,末了加上一句,「幫你做,感覺更好些。」趙輝細辨這話,公司是吳顯龍出資的,他一文錢未投,何來「幫你做」?她自是知道吳顯龍的用意,套住她,便是套住趙輝。面兒上,她是幫吳顯龍,其實是不讓趙輝為難。趙輝連抱歉的話都不知該怎麼說。公司的事,她說得不多,隔一陣挑幾樁重要的拎一拎,分寸拿捏好,交代清楚,讓他心中有底,卻又不加評述,免得給他壓力。他看在眼裡,便愈加愧疚。周琳挑個日子,又搬回他隔壁。趙輝道:「其實,租出去倒可以多筆收入。」周琳懂他的意思,是邀她搬來家中同住,心裡暖意融融,嘴上打趣:「距離產生美懂嗎?女人貼上門,就不值錢了。等著吧,我要吊足你胃口。」
許久不曾碰的舊玩意兒,趙輝這陣又撿起來。除了他家裡沒人會下圍棋,便自己一個人,左右互搏。二十年前有一陣迷上邁克爾·波頓,從箱底翻出老唱片,抹去浮灰,坐在沙發上聽,音質性感得讓他起一身雞皮疙瘩。花盆空了許久,以前種過不少植物,唯獨蘭花從來沒有,金貴難養,又耗時間。前幾日吳顯龍送了兩株過來,一株十三太保,一株綠墨,都是名種。他放一株在家,另一株放在辦公室。書也是許久不曾看了,自己買的,朋友送的,擺在書架上厚厚一摞,泡杯咖啡,隨意抽一本。時光是會打結的,這片刻鬧中取靜,幾乎能聽見流轉的琴弦似的聲音,清透澄明。倒不完全是消遣的意思。心境也是有節奏的,一張一弛。愈是往裡收的節奏,愈是要調得舒緩些,將每一步都看得清晰。太快的話,容易錯過。
那天,在電梯口遇見苗徹,聊了幾句。說到那樁案子,趙輝道:「有人促狹我。」——這便是承認了。苗徹不吭聲。趙輝又說了句「身不由己」。猜想接下去的局面會令人難堪,都做好準備了,誰知竟沒有。電梯先到二十五樓,苗徹說聲「再見」,在他肩上一拍,下去了。電梯鍵上的「39」閃著幽森的光。趙輝按下「關門」鍵。兩扇門緩緩合成一面鏡子,映出他有些茫然的臉。一顆心沒著落,渾然使不出力,像此刻懸在半空的電梯。
錢斌隔一陣便過來,也學乖了,「彙報工作」,進門便是這句。聽這人說話有些費力,別人三言兩語說完的事,他要繞上半天,找不準重點。臉上還不能顯得不耐煩,否則他見了更慌,說話便愈是牽絲攀藤。眉一直蹙著,放在女孩臉上,添些意韻,男人這副表情,多少有些彆扭。這次是說蔣芮的事:「我跟他不熟——」趙輝道:「誰一見面就熟?」他道:「也談不到一塊兒。」趙輝心裡嘿的一聲。蔣芮前幾日去業務部報到,趙輝事先叮囑錢斌,照顧著點兒。其實也是順口一說。錢斌也是初來乍到,性情又那樣,便是照顧也有限。況且這「照顧」有兩層意思,除了字面上的,更要緊的是「看住」。蔣芮的個性有些張狂,聰明人要「看住」「吃牢」,不然容易出事。錢斌是那種很容易給自己壓力的人,但也有好處,至少很重視趙輝的話。老關、老馬的情況,若沒有他,趙輝也挺被動——分行和支行畢竟隔了幾條橫馬路。總體來說,這孩子做事還是仔細的。所以說薛致遠眼光不差,身邊放這樣一個人,自有他的用場。老薛入獄後,錢斌去探過幾次,趙輝只當不知。對老東家這樣,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到底是老師的兒子,再怎麼庸庸碌碌地長大,身體里流的血是不會騙人的。趙輝有時候想,便是為了老師,也要好好栽培這孩子。一個他,一個陶無忌,趙輝是願意花心思的,一步一步,扶他們走得更穩當些。前者是道義,後者是緣分。相比之下,對陶無忌更喜歡些。就像老師當年,那麼多學生里,唯獨對他最器重,應該就是緣分。
蔣芮的那三十萬消費貸,沒到期,被陶無忌逼著先墊出來,上午說的,下午就要。沒辦法,他找了家小財務公司,把錢先填上。利息是按天算的,每天手機上都有短消息,金額用大寫的紅字,看得心驚膽戰。問陶無忌借了三萬塊,也已是兜底了。本想再問程家元借,到底是不好意思開口,自己當年也追過胡悅,算小半個情敵,拉不下臉。家裡人也指望不上。走投無路,他竟跑去找趙輝,也是豁出去了。實話實說,錢都在股市裡,拿不出來,裸照被高利貸捏在手裡,利滾利,拖一個月就是翻一倍,到時候就算股票天天漲停板,這世也是還不清了,光屁股遲早被人抖出來,沒面孔做人,只好去跳黃浦江。趙輝聽得倒有些好笑了。火急火燎的情節,到這青年嘴裡,抑揚頓挫,竟像在說書了。問他是哪幾隻股票,蔣芮說了代碼。趙輝上網立查,清一色攔腰一刀,更是好笑:「你怎麼還?幾時還?」蔣芮嚅囁半晌,說不出話。趙輝一揮手:「算了——賬號給我。」
蕊蕊去配了眼鏡。裸眼視力是0.6,戴上眼鏡就完全不成問題了。眼鏡的款式是蔣芮挑的。蕊蕊問父親:「好看嗎?」趙輝點頭:「好看。」他開始給女兒報一些補習班,基礎英語、計算機入門、普通邏輯學、名著賞析。蕊蕊表示不太感興趣,但被他硬逼著去了。逍遙快活一陣,現在是時候回到現實了。將來的路還長。趙輝對女兒沒什麼要求,不必很出色,但至少要過得像正常人。該上的課、該看的書、該懂的道理,一樣樣都要補上。趙輝問女兒:「將來想成為怎樣的人?」這問題竟是從未有過地深遠。蕊蕊想了半天,回答:「像爸爸一樣的人。」趙輝摟著女兒,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瞥見她手機屏保上與蔣芮的合照。「寶貝,你應該多接觸社會,多認識一些朋友,」趙輝對女兒鄭重道,「你慢慢就會曉得,這世界上有意思的人,遠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老關、老馬出事後,一些客戶到浦東支行鬧,貸出的錢拿不回來,原本是私人關係,走地下通道,現在見情況不妙,便賴銀行,說自己不知情,是被誑了。更有一兩個難纏的,仗著有些背景,竟鬧到分行,橫幅在門口一拉,「國有銀行侵佔私人資產」,雖是無理取鬧,卻有殺傷力。服務性行業最怕這個,便是惹不了大事,終歸難看。顧總把支行劉總罵一通,好說歹說,將這幾個客戶安撫下來,分別了解情況。等於是把那案子重提一遍。其中一筆一億的,正是趙輝拜託老關,貸給顯龍集團下屬的一個子公司。二十萬現金,裝在一個小箱子里,直接交給老關。起初他還不收,趙輝硬塞在他手裡:「親兄弟明算賬,有來才有往。」因是私下交易,相關資料文件都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那人是老關一個二十多年的老客戶,剛入行便認識的,稱兄道弟的關係,個性有些馬大哈,貪圖利率高了五倍不止,想著又是大銀行的人,還能出什麼岔子?一億元直接打過去。誰料到底是出了岔子。事後聯繫那家公司,說要提前解約,把錢拿回來。對方自然不肯。這客戶便有些慌了,再聽身邊幾個朋友嚇唬,說:「這樣的事常有發生,到後來雞飛蛋打血本無歸,溺水的人都要抓根稻草,你還不趕緊抱棵大樹?」他這才一咬牙,賴上了S行。「業務跟S行沒關係,但人總是你們S行的吧?兒子在外面犯錯,我找老子評理,難道不應該?」
趙輝把這事跟吳顯龍提了。吳顯龍表示問題不大。「白紙黑字,說好兩年本息歸還,現在才幾個月?告上法庭都是他輸。」又加一句,「這人交給我,掀不起什麼浪頭。」是寬趙輝的心。果然,不出三天,這客戶便撤了橫幅,也不再提還錢的事。「蘇州一個餐飲業老闆,做盒飯生意起家的,這幾年發展得很快,分店都有七八家,」吳顯龍告訴趙輝,「越是這樣,越是花頭透。都不用細查,隨便撩幾下,都是一手腥。這朋友上個月新開一家蒸汽海鮮,海鮮這東西,好自然不用說了,倘若不好,不新鮮,吃下去是要送命的。」趙輝揣摩話里的意思,心裡已猜了個大概。雖說跟吳顯龍幾十年的交情,但他的做事方式,也是近來才漸漸了解。上周市郊一塊土地拍賣,顯龍集團競標成功,打敗好幾家一線的房地產公司,爆了個冷門。媒體爭相報道,「新地王面世」。趙輝替吳顯龍算,外環邊的地段,以這樣的高價拿下,真有些離譜了,樓板價也要四萬多一平米,將來造的樓盤,至少七萬才能保本。競標前,有意向的公司不少,但到正式競標時,只剩下兩三家,顯龍集團是不戰而勝。關於內情,趙輝知道得也不多,有一家大公司,據說本來是勢在必得,結果在競標前一天,被國土資源局用央行大數據查出,買地資金中使用了槓桿,強制退出。
相比前兩年,現在土地拍賣的條件愈來愈苛刻了,價格高,限制多,還要現場競報公司自持商品住房的面積。拆東牆補西牆那套,在技術上已經很難過關。「小公司根本玩不起,要麼傍大腿,要麼搞點兒名堂。」吳顯龍話裡有話。顯龍集團論規模,只在一線與二線之間,台上硬拼成問題,便把精力都放在台下。該打點的、該孝敬的、該巴結的、該往死里踹的……吳顯龍做事細緻,連媒體的統發稿都親自過目,措辭分寸,標題是什麼,卡在什麼時間點……厚積薄發,一擊即中。前陣子分行在談某跨國主題公園的項目,顧總把這塊交給趙輝。S行與另一家銀行競爭得很激烈,都使了全力,前景不明。吳顯龍出面,找到市裡分管這項目的一個副局長,一起吃了頓飯。「你只管在前面用力,後面的事,我替你擺平。」吳顯龍這麼對趙輝說。果然,不久,項目便定了S行。這是趙輝當上分行副總的第一場勝仗。眾人都說趙總果然是趙總,幹得漂亮。趙輝心裡明白,這樁與過去自是不同,又問吳顯龍細節如何,若有人情花銷,該他來才是。吳顯龍只是微笑。他對趙輝說:「我從小便懂得一個道理:世事險惡,若不拼盡全力,便無路可走。」
周末,周琳約了蘇見仁吃飯。「日本料理好不好?」電話里徵詢他的意見。蘇見仁沉默半晌,嘆道:「我真不想吃這頓飯。」話雖如此,人到底還是來了。靜安寺一家出名的日料店,好不容易訂到位子,只剩吧台。兩人並排坐著,她把菜單給他:「你點。」他推回去:「隨便。」她便隨意點了幾樣,又問他:「梅酒還是清酒?」他指指手裡的茶:「這個就行。」
「不用替我省錢。」周琳還是點了梅酒,把菜單交給服務員,「我現在薪水不錯。」
「趙輝對你好嗎?」他看著她,忽道。
她笑笑:「你這是明知故問。」
他有些沮喪:「沒錯。否則你今天也不會叫我出來了。」
進入正題前,周琳借用趙輝的一句話作為開場白:「他說:『老蘇這人,我倒是小看他了。』」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出,好消減些話里的稜角,「這說明我們趙總還是不老到,我可是從來不敢小看你的。」抿嘴一笑,為蘇見仁倒上酒,「老虎不發威,是老虎的涵養和氣度,誰把他當貓,誰就是笨蛋。蘇公子,我說得對不對?」
「是啊,全世界就數你最老到、最聰明了。」蘇見仁無可奈何地搖頭。
周琳建議他移民:「現在有錢人都往國外走。」蘇見仁苦笑:「我算有錢人嗎?」她道:「你不算有錢人,誰算?」蘇見仁停頓一下:「趙輝的意思?讓我走?」周琳又笑:「他什麼意思也沒有。今天跟你見面也是我自己的想法,跟他沒關係。我是替你考慮,留在上海不見得會開心,倒不如移民去國外。好多國家都要坐移民監,你不缺錢,又有時間,在哪裡不是一樣逍遙?為老婆孩子鋪好路,過幾年把他們也接過去,多好。」
「你倒是替我想得周全。」
「我是怕你吃虧——」周琳遲疑了一下,朝他看,「在我心裡,你就像我親大哥一樣。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就是天生混日子的命,吃喝玩樂,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別人都羨慕不來呢,可你非要去攪渾水,和那些人玩心眼兒。大哥,我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你真不是這塊料,玩不過他們的,分分鐘被他們弄死。」
「他們?他們是誰?」蘇見仁忽然抬頭,有些嘲諷地問道,「包括你的趙輝嗎?」
周琳停下來。「某種時候,」她緩緩道,「這個『他們』有可能也包括我。」
兩人沉默著。蘇見仁把臉埋在掌心裡,繼而雙手順著額頭向上捋去,眼角吊起,帶動川字紋,熨斗似的,臉有些變形。他連做幾遍這個動作,忽地,有些哀傷地說:
「我是個失敗的人。」
吃完飯,周琳替蘇見仁叫了計程車,扶他上去:「沒問題吧?」蘇見仁搖手:「沒醉到那個地步。」看她一眼,想說「還會再見面吧」——到底是打住了,說出來就太沒勁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抱歉,今天不能送你了。」他對她道。最後的紳士風度。
她微笑:「路上小心。」
趙輝的車等在馬路對面。周琳走過去,上了車。「小心電子警察抄牌。」她道。
「抄牌也沒辦法。兩百塊錢買個心安,值了。」他替她繫上安全帶。車子啟動。
路上,他問她:「剛才看見我沒?你們鄰桌的鄰桌。」她道:「我提前三天才訂到座位,你倒是運氣好。」他道:「剛好有人取消,讓我插了個空。」周琳問他:「味道不錯吧?」他回答:「只顧查你的崗了,吃什麼都味同嚼蠟。」兩人相視一笑。
蘇見仁寫匿名信那事,趙輝自是清楚,也不在意,想這男人無非是泄個憤,又何必與他計較?及至後來鬧到分行,拉橫幅的那人,是他朋友的朋友,耳根子軟,人又衝動。吳顯龍把蘇見仁給那人的簡訊截了屏,發給趙輝。在哪裡鬧,幾時鬧,怎麼鬧,找誰鬧……蘇公子現在也是歷練了,技術顧問當得妥妥的,一門心思要把這事鬧大。周琳搶在吳顯龍前頭,說要找蘇見仁談談。「你阿哥袖口裡都是冷箭,發出去非死即傷。」她對趙輝開玩笑,「我當個先行官,把敵人勸退,不是更好?」趙輝便也順著她:「去吧,兵不血刃就靠你了。」周琳嘆道:「人家好端端一個高衙內,被你們逼成林沖,嘖嘖,也作孽。」
「林沖是歸降了呢,還是直接上梁山了?」車上,趙輝問她。
「老實人發犟脾氣。」周琳道,「嚇唬兩下就縮回去了。」
「沒吃過苦,五十歲的人了,還是小孩子性情。」趙輝想說「衝冠一怒為紅顏」,覺得不妥,便笑笑,「——沒約你下回出去?」
「約了,金茂頂層喝咖啡。我說我恐高,還是老洋房喝下午茶比較好。」周琳俏皮地朝趙輝一笑。手機有簡訊,打開,是蘇見仁:「下午我叫人把老趙的輪胎扎了。不想讓你不開心,但事實是,你這頓飯白請了。比起薛致遠那樣的真小人,我更討厭偽君子。弄不死他,就讓他弄死我好了。」
「誰啊?」趙輝問。
「一個閨密,約我去看通宵電影。不理她。」周琳回了條消息「你喝醉了」,把前面那條刪了,瞥見手邊那張車輛保修單,「——今天修過車了?」
趙輝嗯了一聲:「換了輪胎。也不知在哪裡軋了碎玻璃。」
「人沒事吧?」她跟著問。
「沒事。」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手。
苗徹在蘇見仁家樓下等著,一會兒,見計程車駛過來,蘇見仁開門下車。隔開幾米都聞得到酒味。「小日本的酒,後勁足。」他身體晃了兩晃,把司機給零錢的手從車窗推回去,「不用找了——」苗徹走近,扶住他:「足足半小時,自從我和曉慧她媽離婚以來,十來年沒這麼等過人。」蘇見仁嘿地一笑:「怪不得一直找不到女人,這方面你還需要鍛煉。」苗徹回擊:「那你的女人呢,我怎麼沒看見?」蘇見仁停下來,一臉嚴肅:「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觸人心境,不厚道。」苗徹又好氣又好笑,扶著他往前走:「還觸人心境呢,你這人就是欠罵,往死里罵一通,什麼毛病都好了。」
「說吧,找我什麼事?」到了蘇見仁家,苗徹替他倒了杯水,問他。
蘇見仁沒吭聲,上了個廁所,洗了把臉,換套衣服,再喝口水,清清嗓子。神情鄭重,舉止間透著某種儀式感。拿鑰匙開抽屜,取出優盤,插進筆記本。一會兒,屏幕上出現吳顯龍和趙輝,並排坐著,畫面有些抖,摻些雜音,應該是在車上,說話聲勉強能聽清:
「阿哥,去年上海就出了文,銀行貸款、信託基金,還有保險資金,一律不得用於買地。被人抓到,我倒霉不提,你的保證金當場沒收,三年內不能參加國有土地拍賣。」
「這我知道。」
「那你——」
「我嘉定有七八幢辦公樓,可以拿來辦商用物業抵押貸款。講起來錢是還給股東,不算違規。只剩下這條路了。」
「十億——」趙輝沉吟著。
「十一億。」吳顯龍糾正他。
「我再想想。」
……
苗徹瞥過屏幕上趙輝的臉,看不甚清,針式攝像機幀數不夠,畫面時而卡殼。光線忽幽忽明,大塊顏色落在臉上不動,像馬賽克。詭異得有些好笑。看了一會兒,苗徹問蘇見仁:
「這次不寫匿名信了?」
「和紀委的人相比,我還是更尊敬你。」
「謝謝了。——我跟老趙什麼關係,你不是不知道。」
「就算這樣,我也要試試。如果說這天底下還有最後一個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你。」
「公報私仇?」苗徹問他。
「又耍流氓了。」蘇見仁嘿的一聲。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半年前那回,忍不住笑了笑。苗徹腦子裡浮現出兩個老傢伙趴手趴腳躺在車后座上的情形,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狼狽又觸目驚心,下意識地朝身上的白襯衫看去——洗得發黃髮毛,但筋骨還在。
「我不是幫你。」半晌,苗徹喃喃道,「我是幫我自己,讓我退休時還能夠坦然穿著一身雪白的襯衫,而不會有絲毫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