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恍惚間,趙輝夢見蘇見仁奔過來,手裡揚著法院傳票,獰笑著:「你完了,等著坐牢吧!」把傳票扔在他臉上。他接過一看,竟又成了一張支票,金額後面長長一串「0」。苗徹跳出來問他:「你是為了這個嗎?為了錢?」他想說不是,喉口被什麼堵住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
市裡舉辦中學生油畫比賽,吳顯龍替東東報了名:「畫什麼你決定,就算要畫北極冰峰,你一句話,我們說走就走。」東東這陣愛上了油畫,每天一放學便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出來時渾身上下都是顏料。「我決定當個畫家,您看怎樣?」他問父親。趙輝道:「那很好。將來一幅畫賣個上億,我養老全靠你了。」又加一句,「不管是中央美院還是浙江美院,高考分數也要到一本線才行。建議你先把文化課搞好,萬一過兩天不想當畫家了,改當作家、音樂家、攝影家,也還來得及。」
「爸爸真煞風景。」東東噘嘴。
趙輝朝吳顯龍苦笑:「條件好了,孩子選擇多了,有時候未必是好事。心太野。」吳顯龍道:「書獃子也不好。男孩子太老實,木篤篤,將來成不了事。」趙輝道:「我是老派人,不像阿哥有膽識,寧可他穩當些。」吳顯龍笑:「穩當也有穩當的好處。你就是個例子。別的不提,你那些大學同學,現在有誰強得過你?薛致遠算風光了吧,上躥下跳打了雞血似的,還不是照樣蹲大牢?」趙輝沉吟著:「將來怎樣,現在說還太早——」吳顯龍在他肩上拍一下:「兄弟,混成這樣還發嗲,不作興的。」在他杯里倒滿酒,「來,喝一個。」
吳顯龍提到蘇見仁:「這朋友你怎麼看?」趙輝懂他的意思:「草包一個。」吳顯龍道:「草包一旦頭皮喬(方言,意為跩)起來,更加難弄。」趙輝以為他說的還是之前那兩件事,正要開口,吳顯龍已說下去,「你那輛車上,有人裝了攝像頭。」趙輝聽了一凜:「他裝的?」吳顯龍道:「據說效果一般,但聲音圖像都還清楚,當呈堂證供沒問題。」這灰色幽默開得有些不合時宜。兩人沉默著,酒杯碰一下,聲音有氣無力。趙輝蹙起眉頭:「這人是欠揍。」吳顯龍搖頭:「不是欠揍,是找死。」
蔣芮拿到第一筆工資,請大家去看電影,陶無忌、苗曉慧、胡悅、程家元。趙蕊等在電影院門口,看到幾人便揮手:「嘿!」上前一把攬住蔣芮,手挽手,一副熱戀中情侶的模樣。蔣芮得意揚揚:「諸位,今天都是成雙成對。」胡悅提醒他:「今天是七夕情人節。」他忙不迭去翻手機日曆:「真的啊?」胡悅笑著轉向眾人:「才出梅沒幾天,還七夕呢,我說元宵節他也信。」苗曉慧哈哈笑道:「被愛情沖昏頭腦了。」蔣芮板起面孔:「胡悅,我發現一談戀愛你就學壞了。」幾人都笑。
看電影時,陶無忌偷偷問蔣芮:「借趙總的那三十萬怎麼辦?」蔣芮涎著臉:「慢慢還唄,不行就肉償。」陶無忌無語:「你這人——」蔣芮諂媚地說:「話說回來,還是沾了您老的光。」陶無忌沒好氣:「謝謝,別扯到我頭上。」蔣芮道:「趙總是愛屋及烏,不看您老的面子,別說三十萬,三十塊都不會借。」陶無忌道:「那就當幫我個忙——千萬別賴賬。」蔣芮點頭,做個「OK」的手勢。陶無忌又問他:「接下去怎麼打算?」蔣芮道:「還能怎麼打算?士為知己者死,領導都這樣對我了,生是S行的人,死是S行的鬼,下半輩子為S行當牛做馬肝腦塗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陶無忌嘿的一聲:「拉倒吧你。」
看完電影,幾人去吃小龍蝦。各種口味點了幾份,端上來紅通通一大盆,就著冰啤,夏天吃這個最爽。程家元最近有點兒拉肚子,筷子碰一碰便放下了。蔣芮很貼心地為他點了龍蝦泡飯:「兄弟,這個養胃。」程家元說聲「謝謝」,拿個空碗,給胡悅舀泡飯:「你胃也不大好,少吃點兒辣。」胡悅嗯一聲。程家元自己不吃小龍蝦,卻替胡悅剝,面前一堆蝦殼,蝦肉盡在胡悅碟里。「我自己來。」胡悅對他道。他不依:「女孩子指甲長,嵌進去難弄,我們男人無所謂,洗個手就行了。」蔣芮朝陶無忌吐舌頭:「說得好像我們都不是男人似的。」陶無忌也笑:「今天這頓飯,是讓我們受教育來了。」胡悅順著他:「就是,還不收你們學費。」
程家元到底是撐不住,廁所連著去了兩次,後面那次,半天不出來。陶無忌過去敲門:「沒事吧?」一陣沖水聲,門打開,出來的竟是別人。陶無忌不禁傻眼,在廁所里尋一遍,是空的。回到座位,程家元手機在桌上,沒法聯繫。幾人猜想或許是他臨時有事。又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感覺不對。找服務員把店裡的監控視頻調出來,竟完全沒有異樣,人間蒸發似的。眾人慌忙打了110。警察過來詢問一番,正在做筆錄,忽聽一人尖叫起來:「哎呀,在這裡——」眾人衝過去,就在樓梯口的小房間,擺雜物用的,平常沒人進去,程家元手腳被綁,嘴上貼了膠帶,昏迷不醒。急忙送到醫院,診斷下來倒沒有外傷,只是雜物間密不透風,溫度太高,人中暑了。
蘇見仁衝到醫院,見到兒子,才鬆了口氣。「我打個電話。」他拿著手機走到外面。病房裡只有程家元和胡悅兩人。程家元讓她先回家:「明天還要上班——」胡悅笑:「不是明天,是今天。」牆上掛鐘指著凌晨三點,「大不了請一天假。」程家元道:「請事假還要扣高溫獎。」她道:「扣吧,月底再問你討。」程家元點頭:「沒問題,要多少給多少。」胡悅道:「那我索性這個月都請假算了。」程家元眼睛一亮:「好,我也請假,我們一道出國玩,怎麼樣?」
「你先去問你媽,她要是同意,我明天就遞請假條。」胡悅抿嘴笑道。
走廊里傳來蘇見仁有些激動的聲音,聽不清內容,只漏進幾個詞,「虧得發現得早」「再晚半小時」「斷子絕孫」……程家元朝胡悅看去,胡悅在他手上輕輕一按:「你爸其實挺在乎你。」程家元不語。胡悅又道:「像是要拚老命的模樣。」他嘿的一聲:「又拼不過人家。」胡悅道:「為了你,拼不過也要拼。」程家元停頓一下:「他這個人——」搖了搖頭,不往下說。胡悅懂他的意思:「我猜他已經在後悔了,你別再慪他,尤其當著我的面。」程家元撇嘴:「他是氣不過那個女的跟了別人。」胡悅道:「那也沒什麼。人呀,又不是神仙,誰都有衝動的時候。」程家元聽了,忍不住道:「聽這話,你倒像他女兒,我成女婿了。」胡悅一笑:「這年頭,親生的都是犟頭倔腦,外人一個個反而通情達理。」那事蘇見仁原本想瞞著兒子的,前幾日一個不留神,滑了出來。「看老爸演出好戲給你看——」嘴上還要逞能。程家元也是個沒用的,卻又不肯好好勸,翻來覆去只是「你不行的,你要是能做成,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激得蘇見仁下不來台,反倒添了鬥志:「小赤佬你等著,看我做不做得成。」程家元又說給胡悅聽。胡悅不方便評價,只是道:「你爸難得認真做一件事,面兒上你不妨順著他,悄悄地再找人勸他。」程家元問:「找誰?」胡悅道:「誰說話有用就找誰。」程家元到底是傻,竟把自己母親叫了過來。程母幾十年沒上班,比起與老公脫節的程度,跟社會脫節的程度只怕更不樂觀,該宣誓主權的地方卻是絲毫不讓,過來第一句便是:「搞清楚,你老婆是我不是她,我要是跟人跑了,你會這麼發瘋嗎?」蘇見仁好笑:「離婚證還在我床頭櫃里呢。我們現在有關係嗎?你要是找到第二春,夫妻一場,我由衷地祝福你。」女人沒勁了:「當心老爺子從棺材裡跳出來請你吃耳光。」蘇見仁皺眉:「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將他的軍:「你爸的遺囑在你大姐那裡,不復婚一毛錢都不給。我看你是一門心思要斷絕關係了。」蘇見仁停下來,嘆口氣,又是倔強又是悲壯:「沒有她,金山銀山又有什麼意思?」
「我也一樣。」程家元這麼對胡悅道,「你現在這樣坐在我身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就算天塌下來,我也不在乎。」說這話時,他的語氣與眼神完全像個孩子。他把她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手掌上,初時是有些羞澀的,輕輕撫了一下。她不動,任他撫著。他這才膽大些,一遍又一遍,卻依然不敢用力,似是怕她疼。「膚如凝脂。」他迸出個成語。她笑:「哪有這麼黑的凝脂?」他也笑了笑,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剛才我被關在裡面,以為自己快要死了,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除了你的臉。」胡悅逗他:「病句。既然是一片空白,哪裡又來我的臉?」他訕訕道:「熱昏了。」她又笑:「你爸和你媽呢?」他老實回答:「沒想起來。」她伸出手指,在他鼻尖上輕輕一點:「你這個人啊——」
「你為什麼會和我交往?」胡悅很怕他問這句。幸好沒有。倒不見得多難,直接、含蓄、真誠、俏皮、欲言又止……三秒鐘內,她至少能想出十種風格的回答,而且還都不是假話。主要是不想多提。戀愛中愈用力的那一方,心思便愈多,問題也多。程家元在這方面其實還屬於克制的,比她原先想的要好一些。他到底不像面兒上那樣憨傻。她猜他好奇的地方有很多,除了交往的原因,還有她為什麼喜歡陶無忌、陶無忌是否喜歡她、苗曉慧是否知道她喜歡陶無忌等等,繞口令似的問題。當然,有些事,他到底是忍不住。比如,問她為什麼會文身——肩頭上那隻淺棕色的小豬,直徑不過寸許,線條也秀氣,只是女孩子身上文頭豬,委實少見。她回答:「我屬豬。」他哦了一聲,沒往下問。她把高中那陣在夜店打工的事情告訴他:「我曾經是個問題少女。」她似真非真的口氣,多少有些唬到他了。他問她:「為什麼?」她伸出兩根手指放到嘴邊,做了個抽煙的動作:「空虛、無聊。」說完朝他看。那瞬,她為自己這麼促狹的舉動而慚愧。倘若他就此被嚇跑,那她可以安慰自己,是他甩了她,她只是說出真話而已,戀人之間不是應該坦白嗎?——很卑鄙。他看了她一會兒,忽地,把她攬進懷裡,動作有些笨拙,不像戀人的親昵,更接近於朋友間沒有絲毫狎昵的擁抱。她聽到他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可憐的孩子。」聲音微微發抖。安慰人的技術不夠老練,聽著竟有些滑稽了。她怔了怔,始料未及了,正要開口,他顫聲加上一句:「以後不會了。」把她抱得更緊些。她伏在他懷裡,感受著他咚咚的心跳。半晌,她喃喃道:「這件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他使勁點頭:「我明白的。」——弄巧成拙。胡悅暗自嘆口氣。程家元在她後背輕輕拍著,一遍一遍道:「沒事的,沒事的。」她眼圈紅了一下,不知怎的,竟想起當年在夜店喝醉時,那人緩緩走近的情景,也是這樣,蹲下來,輕拍她的背:「沒事的,沒事的。」聲音溫柔得讓她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她只當自己很堅強,其實不是。從來不是。
苗徹半夜接到蘇見仁那通電話,便再也沒有睡意,翻來覆去,索性爬起來上網。美國那邊是白天,QQ上瑪麗的頭像亮著。一會兒,她發過來:「更年期到了,失眠了?」他回個白眼:「男人更年期沒這麼早。」她打個大大的笑臉:「你可說不準。」沉默片刻,他忽問:「你覺得,朋友是個什麼概念?」她奇怪:「半夜三更聊這個?」他道:「不回答也行,反正你也沒什麼真正的朋友。」她道:「朋友,差不多是知己的意思吧。」他琢磨著這個詞,半晌不語。她問他:「跟趙輝鬧矛盾了?」他反問:「你怎麼知道?」她又打個大大的笑臉,得意道:「你以為你朋友很多嗎?算來算去也就這一個。」
每周一上午是分行領導例會。趙輝收到苗徹的簡訊:「有空的話,見個面?」他沒回。散會後,找顧總聊了幾句。一些支行網點內控不到位,安全門損壞,印章回收混亂,還有ATM機加鈔時未做有效隔離。小事情,本來幾分鐘便能說完,有心拖長,話題一個套一個,公事加閑話,聊了近一個小時。回到辦公室已是吃飯時間,也不去餐廳,讓秘書代買了個盒飯。算好午休差不多結束了,他才回消息:「抱歉,上午開會沒帶手機,剛看見。一會兒要去虹口支行。有事嗎?」把手機調到靜音,放進公文包,自欺欺人的架勢。半晌拿出來看,沒動靜。不禁鬆了口氣,又覺得無力。一摸,額頭上竟有些微汗。
吳顯龍昨晚過來:「放心,嚇唬一下而已。」又說,「人沒事,已經送到醫院了。」挑程家元下手,還是先斬後奏。吳顯龍的解釋是:「怕你難做,也怕你擔心。」趙輝那瞬其實是有些火大的。但周琳和孩子們都在。吳顯龍還給東東帶了一套原版的凡·高畫冊:「一百年後,別人就拿你的畫冊當禮物了。」東東笑得眉飛色舞。幾人像往常那樣吃飯、聊天,儼然是最親近的。結束後,趙輝送吳顯龍下樓。
「阿哥,」他斟酌著措辭,「我寧可你直接找蘇見仁,沒必要動小孩子。」
「找他兒子更有用。你自己也是當爹的,該懂這個道理。」
趙輝沉默一下:「如果還是沒用,怎麼辦?」
吳顯龍也沉默一下:「那就繼續,直到有用為止。」
趙輝想去找蘇見仁,手機拿起來,又放下。當初薛致遠揚言要對蕊蕊下手,他急得六神無主。蘇見仁此刻什麼感受,他完全能想像。打蛇打七寸。吳顯龍和薛致遠是一樣的心思。趙輝挺內疚。但那視頻確實要命。顯龍集團買地的那十一億,倘若再加上視頻,就像文章後面加了註解,真正是一目了然。吳顯龍便是再急,嘴上也是波瀾不驚,手上卻是凌厲的。「我曉得你有點兒生氣,」他對趙輝道,「可該做的還要做,否則就連生氣的機會也沒了。」
想來想去,見面不合適,發消息也不合適。周琳提議:「我再去找他一次好了。」趙輝沒答應。到這地步,便是蘇老爺子從棺材裡跳出來也沒用了。索性也不再去想。吳顯龍勸他:「靜觀其變,他被逼急了,自然會來找你。他要是不動,我們再想辦法。」
晚上加班。趙輝獨自在辦公室坐著。倒不是為躲苗徹一人。這時候其實誰都不想見。便是對著周琳和兩個孩子,故作輕鬆地聊天,也傷精神的。趙輝覺得累,靠在椅子上,一會兒竟睡著了。恍惚間,趙輝夢見蘇見仁奔過來,手裡揚著法院傳票,獰笑著:「你完了,等著坐牢吧!」把傳票扔在他臉上。他接過一看,竟又成了一張支票,金額後面長長一串「0」。苗徹跳出來問他:「你是為了這個嗎?為了錢?」他想說不是,喉口被什麼堵住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這時,蕊蕊的聲音在後面響起:「爸爸,我又看不見了——」他霍地轉頭,蕊蕊臉上都是淚,一雙手在前面摸索,「爸爸,我什麼都看不見——」他心如刀割,伸手去攬女兒。蕊蕊的臉別過來,又成了吳顯龍,嘆口氣,在他肩上輕拍:「跟人品沒關係,運氣有點兒糟。」
趙輝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聽見有人敲桌子,睜開眼,瞥見蘇見仁站在眼前。趙輝哦的一聲,沒讓睡意停留在臉上太久,抬腕看錶:「你晚到了一刻鐘。」蘇見仁拉開椅子,坐下:「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趙輝停了停:「——我剛才夢見你了。」
「虧心事做多了,自然會做噩夢。」
「『虧心事』這個詞,有時候跟『不得已』是一個意思。」趙輝起身給他倒了杯茶。
蘇見仁嘿的一聲:「能說出這種話,證明我今天沒白來。偽君子要攤牌了,很好。」
趙輝不語,做了個「請喝茶」的手勢,從抽屜里掏出一本舊簿子,封面已經褪色,紙張捲起毛邊。「——李瑩的日記。」蘇見仁一怔,趙輝說下去:
「李瑩有寫日記的習慣,從中學到大學,再到工作,足足寫了十幾本。她走後,我每天都看她的日記,時間長了,幾乎能背下來。她的文筆比我好,情感比我細膩,看問題也比我清楚。她提到那時班上的一些同學,也包括你。」趙輝說到這裡,朝蘇見仁看去,「你知道,她是怎麼評價你的嗎?」
蘇見仁瞥一眼那本日記本,想說「隨便」,嘴上已蹦了出來:「怎麼評價的?」
趙輝看日記:「她說,她思想比較守舊,對『高幹子弟』有種與生俱來的反感,從小連環畫看多了,覺得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都是調戲良家婦女不務正業。其實靜下心來想想,班上那麼多男生,你對她的感情最深。有一篇日記,是你結婚那晚,喝完喜酒回去後她寫的,她說她為你覺得可惜。這話她從來沒當面對我說過,連一丁點兒都沒露過。那晚你喝醉了,錯跑到女廁所,她就在旁邊,看你抱著馬桶狂吐。她很想安慰你,但不方便,只能出去叫人把你扶走。她還說新娘子的長相,『一看就是蘇見仁不喜歡的那種,鍋蓋臉翹嘴巴』,『主持人讓他們接吻,新娘子把嘴湊上來,新郎官卻一個勁兒往旁邊讓』。李瑩在日記里像個孩子,甚至有點兒痴頭怪腦。後來我整理了一下,除了我和家人,你是她日記里提到最多的人。」
蘇見仁拿茶杯的手,有些微顫。他沒料到趙輝會說起這些。這個夜晚,因為李瑩,氣氛變得與想像的完全不同。「少來這套,」他做出完全洞悉的模樣,「我沒工夫聽你瞎扯。」
「李瑩一直對你覺得抱歉,」趙輝翻過一頁,「她說她拒絕你那天,你什麼話也沒說,還跟她笑笑,說沒事。她只當你心理素質這麼棒。誰知你接下去就生了一場大病。」
「腮腺炎。」蘇見仁忍不住回憶,「其實跟她沒關係,是別人傳染給我的。」
「那也是因為受了打擊,抵抗力下降。你是個痴情的人,老蘇,」趙輝認真地道,「你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愛鑽牛角尖的人。你這樣很累,自己累,別人也累。如果李瑩還在,你覺得她會希望你背負這樣的感情直到老死嗎?」
蘇見仁拿起茶杯,冷笑:「沒用的,老趙,你說什麼都沒用——我看穿你了。」
「你以為我在說假話?」
「真話假話都無所謂。我知道你叫我來是為了什麼。別以為打這種溫情牌,討好我幾句,我就會乖乖投降。你錯了,今天就算李瑩活過來勸我,也沒用。」
日記本放在桌上。好一陣沉默。蘇見仁幾次想去觸摸日記本,手指抽動幾下,放棄了。「如果不是你,李瑩不會死得那麼早。她要是嫁給我,我無論如何也要把她的病治好。至少不會讓她走得那麼辛苦。我也不會捨得讓她生二胎。我會把她當成心肝寶貝,捧在手心裡。」說著,竟有些激動,鼻尖微紅。
趙輝點頭:「你說得沒錯。雖然我不太欣賞你的為人,但論對李瑩的感情,你真不輸給我。」
「別來這套。」蘇見仁哼一聲。
「你以為我在討好你嗎?」趙輝搖頭,「恰恰相反,我是想說些掏心窩的話,要是覺得不中聽,也請你忍耐一下。你以前應該不太有機會從別人嘴裡聽到,今天我替你做個總結——老蘇,你是個痴情的人,沒錯,但你更是個打著痴情的幌子任性妄為的老頑童。因為你父親的關係,你做事從不考慮後果,自以為真性情,其實是不負責任。你挑撥那些人跟S行打官司,在我車子里放攝像頭,向國土局舉報顯龍集團買地資金違規,不是因為你厲害、能幹,而是因為你爸,他老人家不在了,但人脈還在。還有你的兄弟姐妹,你大姐在婦聯,二哥是外資銀行高管,三姐夫是高院庭長,五弟妹在市委辦公廳。托你爸的福,你們一家人混得都不錯。血濃於水,他們就算再看不起你,關鍵時刻還是會拉你一把。所以你有恃無恐,可以放心大膽地胡鬧。你是為了周琳嗎?你是這麼催眠自己的嗎?幫幫忙,如果真是為了她,就該讓她幸福。口口聲聲最心疼她,卻見不得她好,也見不得她愛的人好,你算什麼英雄?不過就是出口氣罷了。像熊孩子往別人家扔磚頭,純粹搞破壞,然後烏龜頭一縮,被人發現也沒關係,反正爸媽會賠錢的。老蘇,你就是這樣的人。別怪別人看不起你,你自己回想一下,這輩子你做過幾件讓人看得起的事?如果周琳是被我搶走的,你這麼做也說得過去,可問題是,周琳是被我搶走的嗎?李瑩是被我搶走的嗎?老蘇,你到底是在氣別人,還是在氣你自己?」
趙輝飛快地說完,瞥見蘇見仁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並不打住:「——昨天周琳還跟我建議,想要生個孩子。她說現在不生,過幾年就成高齡產婦了。」
「你怎麼說?」蘇見仁一字一句迸出。
「我說,很好啊。其實我心裡有點兒顧慮,畢竟我這麼大歲數,兒子都快上大學了。但我只能百分之百地支持。一個女人要為你生孩子,如果你也愛她的話,就要拋開一切。讓別人笑話吧,背地裡罵我老不正經。無所謂。這是男人的擔當。我這麼說你可能很難理解,因為你很少替別人著想。說你是個渣男,你多半覺得冤枉,但事實是,你心裡只有自己。」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衝上去打你一拳,」蘇見仁朝他看,「然後你可以大做文章。」
「電視劇看多了,老蘇,」趙輝苦笑搖頭,「如果你是分行行長,這招或許還有用。不管你承不承認,目前我比你更有身份,真打起來肯定是我吃虧。」不待他開口,趙輝徑直指著牆上的一幅肖像畫,「——我兒子替我畫的,怎麼樣,還過得去吧?他說他想當畫家,我嘴上潑他冷水,心裡還真有幾分得意。這孩子從小沒媽,我也不太管他,心思都在他姐姐身上,沒想到他倒挺爭氣。」又打開抽屜,拿出幾幅,素描或是水彩,都是東東平日的習作,趙輝帶到單位,準備找人做成案頭冊,時常翻看。他遞給蘇見仁:「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自己怎樣都無所謂,關鍵是孩子。孩子好了,我們才會好。你說是不是?」說著朝他看。
「少提孩子!你們再敢動我兒子一根毫毛,我就跟你們拚命!」蘇見仁激動起來。
趙輝搖了搖頭,往他杯子里加了些茶。
「拚命有用嗎?你為了爭一口氣,不管兒子死活,他要真有什麼不測,你再來找我拚命,有用嗎?你自己也吃過薛致遠的苦頭,該曉得,這圈子的水有多深,人心有多狠。」趙輝說到這裡,想起吳顯龍那句「你若實在搞不定,還是我來,人家喜歡尋死,能有什麼辦法」,心頭一緊,語速陡地放緩,語氣也變得柔和,「——老蘇,你不是沒有路走。把家元交給我,我替他牽線搭橋,當自己兒子一樣栽培。我們都老了,自己苦一點兒委屈一點兒又算什麼?孩子才是我們的未來。你要是答應,我保證把你丟的面子加里子,讓你兒子統統給你找回來。要是不答應也沒關係,你就繼續,我的車子在樓下,輪胎剛換過,你再拿碎玻璃去紮好了。」
晚上十一點整。蘇見仁的腳步聲在走廊里漸漸隱去,有氣無力的。剛才臨出門前,他丟下一句:「我知道,造星你最拿手。」說的應該是陶無忌,趙輝揣摩他的口氣,該是妥協了。玩笑開得不倫不類,是自己找台階下。孩子是軟肋,輪到誰都一樣。他竟還問趙輝討了一幅東東的畫:「我認識一個中央美院的教授,拿去給他看看。」鐵板著臉,說討好的話。趙輝比他還要難受,手心裡全是汗。蘇見仁只當他篤定,其實不是。原先想好的話,被這人一條條頂回去。李瑩也沒用。只能見招拆招。也是以毒攻毒,把他貶到低得不能再低,再拿兒子吊他的勁道。這麼先抑後揚,比好好勸他更奏效。趙輝長長嘆了口氣,踱到窗邊,瞥見蘇見仁緩緩向路邊走去。蘇公子到底是上了年紀,白天有錦衣華服在身,再油頭粉面地討嫌,精神氣還是在的;晚上便不同,黑夜把線條描得深了,輪廓凸顯出來,無所遁形,老頭子就是老頭子。再跩,再折騰,再氣不順,終究是個老頭子,黑幕中,頹唐得可怖。趙輝猜想自己也該是如此。還有鐵窗里的薛致遠,和此刻多半對著手機在糾結的苗徹。便是旁人看來,再轟轟烈烈,自己心裡明白,不過熱鬧一時罷了。各有各的窩塞,藏在皮肉下,像黃梅天蝕骨的濕毒,外面看不出,要拿陳年的艾條在火上烤了,來來回回,徹頭徹尾地炙出。卻也傷元氣的。年齡是硬傷,再怎樣都是禁不起。趙輝心裡又嘆口氣,竟沒有半分僥倖逃過的欣喜。情緒像這無邊無際的夜,一點兒一點兒,悄然彌散開,滲入每處肌理。
嘎!
一道尖厲的剎車聲,在深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彷彿要撕破耳膜,將什麼東西剝拉開。
趙輝驚呆了,瞥見蘇見仁的身子被撞得飛起,在半空中划了個弧線,回到地面。砰!那瞬,空氣彷彿凝固了。周圍死一般寂靜。隔著玻璃,光線界於明暗之間,既能望見對面,亦能照見自己。那張臉掩映在大廈間,忽隱忽現,看不清表情。趙輝怔在那裡,手腳都是僵的。大腦一片空白。像此刻不遠處的陸家嘴綠地,灰黑得空空洞洞。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輝走上一步,恍恍惚惚地,拿頭去撞玻璃,咚!咚!嘴角竟還帶著笑,先是啞笑,到後來都笑出聲了,連帶著眼淚也一併下來。猛地一拉百葉窗,將自己遮個密密實實。——這個無法形容的男人,竟是可笑到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