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找一個好孩子,栽培他、扶持他。自己犯過的錯、走過的彎路,無論如何要提醒他注意。自己沒做到的事、圓不了的夢,盼著他來替自己達成,不留遺憾。這種感覺,就像是把人生重來一遍。」陶無忌聽了說:「時光之沙。」趙輝點頭:「沒錯,你就是我的時光之沙。」
陶無忌記得,被趙輝叫去談話那次,是下午兩點。與苗徹乘同一趟電梯。按下「39」,陶無忌說了句「這層還是第一次來」。苗徹道:「上面的指紋也貴重得很。」開玩笑的口吻。兩人在電梯口分道揚鑣,一東一西。陶無忌敲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苗徹,見他也在看自己。兩個男人應該是覺得有些婆婆媽媽,便都笑笑,各自進門。陶無忌那瞬是想起了父親——他背著行李往站台里走,父親在後面叫:「路上小心,好好工作!」聲音過於響亮,引得旁人都朝這邊張望。陶無忌回頭,瞥見父親臉上堆著笑,手揮得剛硬有力,像所有長輩為小輩度身定製的那種氛圍,讚許、鼓勵、希冀,稍帶些不舍。按說這時候是笑不出的,父子倆分開總是有些傷懷的事。陶無忌只好也報以微笑,手臂在頭頂甩出一條很瀟洒的拋物線。男人間喜歡這樣,拿那種洞眼很大的篩子,把無用的、可有可無的東西統統篩掉,留下來的都是真生活,賊骨挺硬。不這樣,彷彿體現不出男人的粗獷和大氣,像女人了。
但趙輝不一樣。那天他跟陶無忌聊了很久,也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但要細膩委婉得多。他問陶無忌:「知道薛致遠嗎?」陶無忌回答:「知道一點兒。」他提起「鳳凰男」這個詞,說薛致遠也是個「鳳凰男」。他用了「也」這個字,在陶無忌覺出反感之前,便已表明態度:「我不認為『鳳凰男』是個貶義詞。現在這個社會,有太多聰明人,喜歡把人歸類,這類人是怎樣的,那類人又是怎樣的,很沒有道理。『鳳凰男』在我看來,就是出身一般但非常要強的人,很努力,也很優秀。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壞人,『鳳凰男』裡面也有好有壞,這跟是不是『鳳凰男』沒有關係。」他說薛致遠是個失敗的例子:「被人罵總不是好事。你雖然年輕,卻比他沉穩得多,品行也好。我一直很感激我的老師。現在我愈來愈明白老師當年的心情。找一個好孩子,栽培他、扶持他。自己犯過的錯、走過的彎路,無論如何要提醒他注意。自己沒做到的事、圓不了的夢,盼著他來替自己達成,不留遺憾。這種感覺,就像是把人生重來一遍。」陶無忌聽了說:「時光之沙。」趙輝點頭:「沒錯,你就是我的時光之沙。」
陶無忌那瞬是有些觸動的。領導的語氣恰到好處,鄭重而又親切,不給他壓力,也絕不像在開玩笑。這時候似乎是要有所表態的,否則就是沒禮貌了。陶無忌鼻子酸了一下,好像許久以來就是為了這刻。十年寒窗,所有的辛苦,既是實打實的,又像拔絲香蕉那些拉出的線,一種纏纏繞繞、牽絲攀藤的不易。連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因為沒有母親的陪伴,似也比別人的要長一些,難走得多。之前所做的一切,應該都是為這刻而鋪墊的吧。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比如「時光之沙」,他說想回到過去看看母親的模樣,話是不假,但放在那當口兒,他知道怎麼說更讓領導動容,一句頂一萬句。偏偏還是不假思索,完全條件反射。陶無忌想起老家門前那條青石路,樹影在河浜里輕輕搖晃。初秋時分是最美的,還未到十分絢爛,卻已有了些蓬勃的意思。將近未近的感覺。最值得期待。
「謝謝趙總。」他詫異自己竟還是這句。
趙輝笑笑,只當他客氣。小男生乖一點兒也好,銳氣放在裡面,顯得有教養。
「我們還沒加過微信呢。」趙輝拿出手機,掃了一下陶無忌的二維碼,「如今這世道,加了微信才算認識。」又微笑,在他肩上一拍,「去吧。」
苗徹離開分部那天,處里同事為他辦了一場送別宴,就在分行隔壁的韓國烤肉館。包廂里兩條長桌,苗徹坐居首那頭,陶無忌輩分最低,坐末席,烤肉倒茶。沒點酒。倒不是規定嚴到這個地步,主要是苗徹自己不想喝,眾人怕觸他心境,便也都陪著。氣氛總體不錯。分部的主任和副主任都來了,勸他:「下面有下面的好,天高皇帝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更能放開手腳。你又做過審計,六扇門改行當江洋大盜,知己知彼,黑白通殺,你說,誰還弄得過你?」是說他被貶到路支行當行長。話說得實惠得過了頭,半是勸解半是玩笑,但道理不錯,是真心為他好。又提到張江支行,行政上比一般的路支行高半級不說,今後幾年發展都是熱點,大有可為。苗徹聽著,不附和也不反駁,只是稱謝。
陶無忌烤肉的技術不錯。尤其牛仔骨,講究火候,時間太短不行,骨頭旁邊都是生的;太長也不行,成肉渣了。陶無忌技術好,手腳也利索,牛肉豬肉雞肉輪番上陣,單煎、翻面,再夾到各人碟里,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旁人誇他「能文能武,烤肉也是把好手」。他聽了笑笑,自己不怎麼吃,只是照顧眾人。見苗徹也基本不動,便拿過一片生菜,放上兩塊肉,捲起來蘸了醬,遞給他:「苗處。」苗徹接過。「今天陶大俠變小媳婦了,」苗徹一口吞下,「我看過幾集韓劇,裡面的女人都是這樣給男人包烤肉。」陶無忌道:「他們是男尊女卑。」苗徹問:「你和我女兒吃烤肉,是她給你包,還是你給她包?」陶無忌道:「當然是我包她吃。」苗徹斜眼看他:「真的?」陶無忌正色道:「您看我的手勢就該清楚了,都是平常練出來的。」
苗徹笑起來,手作勢在陶無忌頭頂打了一下:「你小子,真該去演滑稽戲。」
「是有這打算。」陶無忌停了停,「——您都不在了,待著也沒勁。」
「什麼叫『不在了』?」苗徹皺眉,「你小學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再說了,少在我面前裝腔作勢,烤幾塊肉就真把自己當小媳婦了?大腳裝小腳,無聊啊。」說著搖頭,嘴一努,示意陶無忌再包一塊肉。陶無忌動作飛快,轉瞬便包了一個遞過來。
「在審計部好好乾。」臨分開時,苗徹丟下一句。陶無忌沉默片刻,點頭:「嗯。」苗徹停頓一下:「——其實,你不必走我的老路。你,可以比我走得更好。」陶無忌朝他看,還未開口,苗徹又繼續道,「以前,你是我的兵,我說話要像個長官。現在不一樣了,我可以像老子訓兒子那樣,給你一點兒比較中肯的建議。」陶無忌又點頭,等了半晌,見他並不往下說。苗徹掏出煙,自己點上,吐了個煙圈,忽地嘆氣,搖頭:
「算了,你這小兵油子,比狐狸還精。我這點兒人生經驗,也作孽兮兮,沒啥好炫耀的。」
苗曉慧來接父親。她等在飯店門口,雙臂張開,斜倚著那輛紅色迷你酷派。苗徹拍著胸口,做驚訝狀:「哎喲!哪裡來的漂亮車模?」苗曉慧嘻嘻笑著,上前一把攬住父親的胳膊:「走,回家。」苗徹道:「深更半夜,浦東浦西繞一圈,你一個小姑娘,我不放心。」苗曉慧討好的神情:「不繞,到家就不走了。行李在後備廂,今天搬回去。」苗徹看一眼陶無忌,笑意慢慢滲出來,嘴上還要犟:「又賣乖!」陶無忌嘆道:「曉慧非要回去,我也沒辦法。」
苗徹父女離開後,陶無忌原地待了一會兒。今晚的氣氛,是有些內斂的,或者說表面與內里是截然不同的。說笑、安慰、插科打諢,像一個巨大的鍋蓋,兜頭兜臉把油鍋蓋住,掀不起什麼來。任憑裡面燒焦、變質,只是不理。苗徹臉上的神情,全程波瀾不驚,笑或不笑,都柔和得很,在陶無忌看來,竟像是戴個面具那樣彆扭。連話也說得不詳不盡。那句「你不必走我的老路」,其實該有下文的。無窮的意思。真正該像老子對兒子那樣,酣暢淋漓一番。陶無忌等著,像小鷹站在崖邊,戰戰兢兢的,被老鷹拎起來硬生生拋向天空,稚嫩的翅膀划出人生第一道精彩——偏偏什麼都沒有。那樣戛然而止,本就是個悲劇。
趙輝站在角落,路燈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臉浸在暗處,看不甚清,唯獨眼睛那裡有光閃過。陶無忌猜他應該站了許久。剛好是苗徹適才上車的位置。陶無忌猶豫著是否要過去打個招呼。好在黑暗是天然的屏障,有自顧自的借口,少了麻煩。彷彿誰也不曾看見誰。陶無忌把目光移開,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從另一邊離開。
出地鐵口時,接到程家元的消息:「沒在家?」他回過去:「五分鐘。」快步走到家,果然見程家元坐在台階上,雙手抱膝蓋,盯著腳尖看。「有事?」陶無忌問他。
「沒事,就是想找人說話。我猜你也是。」
「沒錯。」陶無忌點頭。
蔣芮適時地出現,剛和趙蕊看完電影回來,說晚飯吃得有點兒油膩。「一起喝茶。」三個男生就近找個茶館。聊天節奏沒有因為多了個不速之客而猶猶豫豫,相反,更加迅速地奔向主題。程家元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問自己:一、要不要留在S行;二、如果還留在S行,應該怎麼做;三、我到底想成為怎樣的人。」
蔣芮笑起來:「半夜聊這些,太高大上了。」陶無忌問他:「難道你不考慮這些?」蔣芮依然是笑:「考慮也考慮,不用拿到檯面上。很多事情不是比誰叫得響。我站到屋頂上大吼一聲,我是好同志!我要好好乾!就真是這樣了?——喊口號沒意思的。」陶無忌道:「主要是思路沒你清楚,要定期捋一捋。」蔣芮哎喲一聲:「別人說這話也就算了,你陶無忌這麼說,還給不給別人活路?」說著朝程家元笑笑,「他這人就喜歡假謙虛,顯得他很有涵養,人又聰明。又紅又專。」陶無忌也笑笑:「其實是草包一個,既沒品又無能,很拿不出手。」
談話陷入一種很微妙的氛圍。虛話套實話,捧人加罵人。蔣芮是因為上午被趙輝說了一通,新近的兩筆貸款,一筆五百萬,一筆三百萬,程序上有些問題,被風控部彈回來。都是朋友托的關係戶,想著金額不大,又仗著是趙輝介紹入行的,便放肆了些。趙輝話說得不重,但意思很清楚。剛進來就這樣,別人小三子還要裝一陣呢,膽子有點兒大了。又提到趙蕊:「你們都年輕,要把精力多放在學習和工作上。」蔣芮心虛,前幾天蕊蕊外婆過生日,他跟著去了,舅舅舅媽阿姨姨父見了一圈,親親熱熱,儼然一家人的模樣。唯獨不敢看趙輝。趙輝也是好功架,聽眾人提議「小夥子不錯的,蕊蕊早點兒結婚成家也好」,也不反駁,只是坐著吃菜。蔣芮母親一次無意間看到蕊蕊的照片,也吃了一驚:「你談朋友了?」蔣芮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蔣母也是眼尖,竟瞧出蕊蕊眼睛似乎不太好:「這小姑娘,有點兒斜眼?」蔣芮沒好氣:「角度問題。再說了,人家手好腳好,能看上你兒子?」蔣母聽這話,便問姑娘父母是做什麼的。蔣芮告訴她:「行長。」蔣母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蔣芮覺得,比起陶無忌,自己的境地更可笑,連兩情相悅那一層都完全不同,哄傻姑娘玩罷了。說人家父親嫌貧愛富,自己都叫不響。不是一回事。也因為這樣,便越發氣不過。這「氣」,還不是直截了當,而是七纏八繞莫名其妙。趙輝對陶無忌的器重也是一樁。朋友是鏡子,心情好時可以正衣冠,倘若不順,頹意也悉數被映在上面,一絲一毫都逃不脫。
「我不能跟你比。」蔣芮對陶無忌道,笑容有點兒僵。
「阿大阿二排排坐,誰都別笑話誰,也不用假客氣。」陶無忌拿起茶杯,與他一碰。
「上海話越說越溜了。」蔣芮嘆道。
程家元說到父親:「——有點兒想他。」兩人聽了,都不語。程家元凄然道:「二十年沒有他,也這麼過來了。現在才真成沒爹的孩子了。就算想要罵他嘲他,也不能了。」陶無忌勸他:「你只當還和過去一樣,人是在的,只是看不到罷了。」程家元放下茶杯,把頭埋在手心裡,看不清表情,半晌,聲音從手指縫裡齆齆地透出來:
「我該怎麼辦?……」
三人都去了陶無忌家。程家元睡沙發。「上次來這兒,還是一年前的事。」他胡亂擦了把臉,躺下。蔣芮縮在睡袋裡。床上是陶無忌。統共四十來個平方米,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關燈後,聊天繼續。蔣芮說趙蕊居然還懂得讓他用避孕套,說是周琳阿姨教的,用了不會生病。黑暗中,另兩個男生都沉默著。蔣芮應該是覺得喪氣,拿腳碰了一下程家元:「你呢,到哪一步了?」程家元說:「我比你純情。」蔣芮嗯的一聲:「明白,就是搞不定的意思。」
「我會和胡悅結婚,也會繼續待在S行。」程家元忽地提高音量,「我會做得更好,讓我爸在天上看到,後悔為什麼直到最後才讓我知道他是愛我的。」聲音有些啞。
臨睡前,話題終於回到最初的狀態。也許是半夜那種界於清醒、迷糊之間的狀態,讓人更容易考慮一些有關現實和夢想的事。蔣芮說要攢錢,把欠趙輝的三十萬先還了:「錢財上清了,其他才好談,否則自己都覺得沒底氣。還有我媽,她說浦東地方大空氣好,想把老房子賣掉,買到浦東。可浦東房價是什麼概念?就算是外高橋那邊,新房子也要五六萬一平方米了。算來算去起碼還有兩三百萬的缺口。我媽說了,一半靠我爸撿破爛,一半靠我。」陶無忌開玩笑:「你媽把國有銀行和撿破爛的放在一個層面。」
程家元問陶無忌:「苗處走了,你有什麼打算?」陶無忌道:「打報告,調到張江支行。」蔣芮說他:「瞎講!」陶無忌笑了一下。
「那樁案子呢?」蔣芮又問,「還查不查?」
「不知道。」陶無忌思索片刻,回答。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查還是不查?」
「還沒想過。」陶無忌問他,「你覺得呢?我該不該查下去?」
「愛查不查,」蔣芮嘿的一聲,「關我屁事。」
沉默了幾分鐘,各自睡了。陶無忌聽見程家元的呼嚕聲,起初音量不大,漸漸地,氣勢便出來了,只能捂上耳朵。蔣芮不停地翻身,隱隱有嘆息聲,應該也在遭罪。陶無忌有些好笑,又想起那天趙輝說當年和蘇見仁一個宿舍:「他呼嚕聲最響,大家都吃不消,最後只好派人守在旁邊,聲音一上去,就捅他的腰眼,再響,再捅,幾次下來,就好了。」程家元把畫寄出去的事,陶無忌也是後來才知道,否則肯定攔下他了。那是程家元情緒最失控的一段。陶無忌和胡悅圍著他,把從網上看來的那套心理疏導的辦法生搬硬套,其實自己也沒把握。相比之下,胡悅更專業些,話也說得到位。她說:「你爸在天上看著呢,你不好好的,他怎麼看得下去?我爸媽也在天上看著,所以我只能笑,笑給他們看。為了你媽,還有我和無忌,你也要好好的。」程家元先是不動,隨即把頭伏在她肩膀上,哭出了聲。
審計報告在主任那裡放了一陣,沒下文,苗徹人一走,便成了懸案。眾人知道厲害,也都不敢再提。電腦里有底稿,陶無忌看了又看,再去查東園公司那筆房開貸,說是相關資料被上面封存了,暫不對外開放。新來的處長是個女同志,姓郭,四十齣頭,做事和說話一樣,都是溫溫柔柔,講究穩紮穩打。下一站是去青浦,例行審計。案子不大,拖的時間不短,要大半個月。陶無忌臨行前去張江看苗徹。交通很方便,2號線地鐵站出來便是。樓面規模不能跟分行比,小巧玲瓏的一幢,旁邊是個街心花園,綠樹蔥蘢,環境優美。接待員聽說找新來的苗總,親自把他迎上去。辦公室比之前大了一倍不止,桌椅也氣派得多,沙發能躺下來睡覺。苗徹站在門口,嶄新的工作服,領帶也繫上了,襯得人更挺拔威武,很有些封疆大吏的氣派。苗總相當官方地跟陶無忌握了手,關照底下人:
「倒杯咖啡進來。」
陶無忌坐在沙發上,喝一口現磨的咖啡。苗徹從抽屜里拿包餅乾出來,拆開,遞到他面前。陶無忌說不餓。苗徹說是曉慧買的:「我不怎麼吃零食,放著也要過期,你就當幫個忙。」陶無忌拿了一片:「這裡挺好。」苗徹道:「這兩天在翻以前的文件,從審計的眼光看,很要命。你突然跑過來,嚇我一跳。」陶無忌笑笑:「明天去青浦,張江暫時不查。」苗徹嘿的一聲:「青浦那邊要雙腳跳了。」陶無忌停頓一下,叫聲「苗處」:
「——那案子,我還是想查下去。」
苗徹沒吭聲。陶無忌道:「前幾天跟兩個朋友談理想談人生,半夜裡哭哭笑笑,話說得很煽情,把自己都給感動了。今天過來,就是等您下命令,給我鼓個勁,加個油。」
「為了曉慧?」苗徹冒出一句,「討好我?」
陶無忌怔了怔:「不全是。」
「沒必要,」苗徹搖頭,「真的沒必要。」他想著要說一番道理出來,翻來覆去竟只是「沒必要」。瞥見陶無忌臉上有些錯愕的神情,他把「沒必要」說得越發硬邦邦,一點兒餘地不留。
手機擺在面前,半小時前苗曉慧才發的消息:「爸,別跟無忌說。」
苗徹是昨晚見到那青年的。巧也是巧,他下樓倒垃圾,一輛白色特斯拉停在旁邊。青年替苗曉慧開車門,兩人互道「再見」,手牽了半天才放開,依依不捨的。苗徹腳下慢了半拍,那青年看見,忙不迭打招呼:「爺叔好。」苗曉慧有些慌亂,竟還替兩人做介紹。苗徹提醒她:「我們見過。」問候老鄰居,「你爸媽都好?」那青年倒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離開時還說改日再正式拜訪。回到家,苗徹問女兒:「什麼狀況?」苗曉慧紅著臉,嘴上撒嬌:「你上次不是說他蠻好嗎?所以我聽你的話,試試看呀。」苗徹停了幾秒,又問:「陶無忌知道嗎?」苗曉慧先是不語,隨即拉著父親的手甩了幾下:「爸,你先別告訴他——」
倘若放在一年前,苗徹是要去廟裡燒香還願的,現在情形似乎不同。跟瑪麗聊QQ時,苗徹說了這事。瑪麗打個大大的驚嘆號:「這下你開心了!」苗徹不表態,問她怎麼看。瑪麗說:「遲早的事。」這話又是出乎意料了。也不好意思細問,以免顯得太遲鈍,便一直沉默。對著女兒也是如此。倒談不上支持還是反對,主要是沒回過神來,只能裝酷,彷彿莫測高深。苗徹想,這是個看不懂的世界,一個個泥鰍似的難以捉摸——其實也對,連趙輝都會變成那樣,天底下還有什麼是不會變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總而言之,不查也罷。」
苗徹不看陶無忌,把話說得飛快。盼他別問,又盼他問個明白,心裡有些窩塞。半晌,問他要不要再加點兒咖啡。陶無忌說不用。「一杯就夠了,喝多了胃疼。」看出苗徹心裡有事,陶無忌停頓一下,「——苗處,我記得您跟我說過,先進您當,黑鍋我背。現在反過來了,我在審計部好好的,您倒是降了職。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我要真沒良心,拿著您教我的東西眼開眼閉左右逢源,也不是做不到。問題是,過不了自己這關。我的優點缺點您都知道。您也別怕我吃虧,我雖然年輕,但一點兒也不嬌氣,臉皮厚心腸硬,您絕對放心。」
「我沒啥不放心的。」苗徹丟下一句。那話在嘴裡打轉半天,終是說不出來。苗徹裝作無意間問起:「跟曉慧好嗎?」陶無忌說:「蠻好。」苗徹朝他看,也不知再說些什麼。在這孩子面前竟從未如此局促過。「——有事打我電話。」最後這句,竟也是極官方的。
陶無忌到青浦的第二周,胡悅也來了,說有個孤兒院的朋友過生日:「到早了,抽空陪你吃個午餐。」吃飯時,陶無忌見她手邊一個精緻的手袋,問是不是生日禮物。胡悅便拿出來,打開,一副金色袖釘。陶無忌嘖嘖道:「原來是男性朋友——會戴這麼時髦的袖釘,人肯定很帥。」胡悅笑了笑:「其實是個禿子。鄉下人,沒什麼品位,恨不得打一副純金的給他才好。」
青浦之行比想像的要複雜一些。倒並非審計上的事,主要是壞了一筆五億元的基金,到期兌付不出,客戶衝到支行理論,鬧得很兇。審計組在樓上,聽樓下亂得跟菜場似的,高音喇叭循環喊著:「搶錢啦!殺人啦!救命啦!」聲嘶力竭,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幾個女同志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郭處叮囑她們:「管好自己。現在不好好查案,壞賬在你們手裡漏掉,過幾年人家鬧起來,只有哭的份兒了。」大實話,也有威懾力。再過一陣,便有知情的人打聽出來,那案子是兩年前的,算起來似乎與死去的戴副總也有關。眾人更是不敢再提。關於戴副總的事,至今仍是個謎。傳聞倒有各種說法,為名、為利、為女人,無非是那些老套路,竟從未坐實過。連具體涉及哪幾樁案子,也只有極少數核心人物才知道,其餘俱是編故事,比說書的還精彩。
青浦支行有些狼狽。審計組是欽差大臣,眼皮底下出這岔子,雖說是過去的案子,終歸難看。行長姓張,四十多歲,當了六七年副職,上個月剛剛轉正,跟郭處有點兒交情,吃飯時便湊上來聊天,東一句,西一句,其實是探口風。陶無忌也在邊上,郭處給兩人介紹:「張總。陶無忌。」那人打個哈哈:「我算什麼總啊——」朝陶無忌看一眼,笑笑,「久仰大名。」陶無忌覺得這笑容有些曖昧,記不清幾時與他有過交道,嘴上客氣道:「張總。」
晚上,支行邀審計組去青浦當地的劇場看文藝演出。區文工團的班底,熱鬧為主,檔次一般,聯歡會性質。陶無忌本來跟一個同事坐一起,那人看了半場,有事先走了。過了片刻,旁邊又坐下一人。看去,竟是張行長,白天穿的是工作服,晚上換了套淺咖色西裝,粉色襯衫配格子領帶,皮鞋鋥亮,還噴了香水。陶無忌隱約聽人提過,張總平常注重生活品質,穿衣著裝比較考究。「草台班子,入不了市區來的同志的法眼。」他眼望前方,陶無忌怔了幾秒才明白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只好客氣道:「我是小地方人,到大上海來,看什麼都是好的。」半是調侃半是自嘲。「我知道,你是山東人,」他道,「財大畢業。你們這屆分到S行的不少。」陶無忌道:「也不算多,加上我四個。」他嗯了一聲:「都是人才。」
陶無忌覺得,跟這人說話有些莫名的彆扭。敵意不似敵意,親切不像親切,還是少搭理為妙。張總道:「我當年也想考財大,差了十幾分,志願沒填好,一捋到底,進了大專——」手機振動一下,有消息,他拿起來看。陶無忌瞥見他拇指上戴了一枚碩大的寶石戒指,男人戴首飾倒也少見,目光又掃過他袖口,熨得筆挺有筋,金色的袖釘熠熠發光,甚是顯眼。陶無忌不覺一怔。他繼續道:「你們這屆有個小姑娘,姓胡還是姓吳——」陶無忌提醒他:「胡悅。」他道:「沒錯,胡悅——你們熟嗎?」陶無忌道:「一般。」他笑笑,神情更是曖昧:「真的?」陶無忌不再吭聲,瞥見他頂上一頭烏髮,髮際線太過涇渭分明,邊界像拿尺畫出來似的,那般烏黑濃密,大片大片地鋪將開來,反倒假了,戴帽子的感覺。陶無忌心裡一動,閃過胡悅那句「其實是個禿子」。此時,台上越發熱鬧了,應該是接近尾聲。紅紅綠綠、男男女女,唱的唱,跳的跳,笑得燦爛無比,光打在人臉上,五官凸顯了,但因一個個俱是如此,反倒成了千篇一律,機器人似的。音樂聲震得人耳膜發顫,硬生生造出一派花團錦簇。台下眾人卻依然安靜坐著,連神情也不曾變過,只相距不過幾米,便像是脫節了,中間隔著幾百個朝代似的。
又過了兩日,審計時忽聽旁邊人大叫一聲:「不會吧!」說浦東支行出事了,給眾人看朋友發來的視頻。手機拍的,鏡頭晃得厲害: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去拽櫃檯里的年輕女職員,邊拽邊喊「儂只死女人,勿要面孔的狐狸精」,那女職員用手護住頭,勉強招架,樣子很狼狽。旁邊幾個工作人員趕過來勸,因對方是女同志,又不好很用力,反倒處於下風。
陶無忌只看了幾眼,便認出那女職員是胡悅。「去年跟你差不多時間分進來的小姑娘,是吧?」旁邊人推他一下,問道。他含糊應了聲。一會兒,那鬧事女人的身份也被搞清楚了:「青浦支行張總的夫人。」眾人還來不及驚訝,那人又加上一句,「戴副總的妹妹。」
陶無忌猶豫了許久,要不要給胡悅打電話。朋友圈上傳得沸沸揚揚。程家元應該也知道了,問他自然不合適,問當事人也不合適。陶無忌把手機握了半日,外殼都握熱了。打開微信,與胡悅最近的聊天記錄是「朋友生日」那天的。他問她:「生日派對熱鬧嗎?」她回答:「還行。」他又問:「壽星喜歡金色袖釘嗎?」她回了個大大的笑臉。
「如果需要找人說話,儘管開口。」猶豫再三,他發了這條過去。
半晌沒迴音。陶無忌坐在座位上,看錶,晚上九點差一刻。同事們都回招待所了,偌大的辦公室里只他一個。他對著電腦,文件鋪開,卻什麼也沒看進去。又過了片刻,手機響了,胡悅發了個地址過來,是離青浦支行不遠的某個茶室。
「有空嗎?聊聊。」
陶無忌很快到了那裡。人很少,燈光昏暗。胡悅坐在角落位子,戴著口罩。陶無忌走過去,坐下。茶和小食已點好了。只陶無忌面前一個杯子。「我不喝,」她指指口罩,「有點兒感冒,別傳染給你。」陶無忌嗯了一聲,沒忍住:「下手這麼狠?」
她知道他誤會了,把口罩摘掉給他看,臉上完好無異。「我一直護著臉。你從視頻上應該看到的。」陶無忌只好點頭。她又戴上口罩。「這樣隔一層,像戴個面具,自在些,否則待會兒有些話說不出來。你知道的,我這人比較怕難為情。」她竟還開玩笑。他忙道:「你說。」
「還記得告解亭的小故事嗎?你告訴我的。」胡悅停頓一下,嘆口氣,口罩朝外略微凸起一塊,語氣在剎那間變得異常鄭重,「今晚,你就是我的告解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