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看一眼明成,明成道:「爸喜歡跟我們回去住呢,還是自己在家裡住?」
蘇大強認真地道:「我跟你們說過啦,我一個人住這裡害怕。只有跟你們回去了。」
明成無奈地道:「那我們回去吧。回頭我發個郵件跟大哥說一下,一切照舊。」
朱麗猶豫了一下,問:「要不要跟你大哥說明一下讓明玉退出的原因?」
明成搔了搔頭皮,討好地笑道:「別了吧,我們自己知道原因,以後把事做好就行,否則大哥得把我架烤爐里烤了。」
朱麗沒看明成,低頭想了會兒,嘆了聲氣,轉身朝外走。今天的賬本太讓她感到意外了,到現在她還沒緩過氣來。她從來聰明好學,爭勝要強,追求的是自強獨立瀟洒。沒想到,不知不覺,跟著明成做了啃老族。她甚至懷疑,婆婆的過早去世,會不會與錢被他們啃光,婆婆生活環境不良,無心醫治有關。雖然知道這種猜測有點勉強,可現在她就是內疚。
明成看著朱麗則是不敢吱聲,他知道朱麗肯定在生氣,生他的氣,更生她自己的氣。他自己也奇怪,沒想到會欠下父母這麼多錢。可是媽為什麼從來都不與他明說,他要給錢媽還拒絕呢?為什麼?
一路無話,直到蘇大強回家後睡下了,明成與朱麗才走進卧室,召開閉門會議。
明成知道朱麗肯定會提起,所以還不如自己從實招來。「朱麗,我真不知道計算下來我竟然拿了家裡這麼多錢。我還一直以為有借有還,外加經常回家帶東西上去,已經夠好了呢。」
「可是……你從來沒跟我提起說你問你家要錢。對我們來說,才不多的錢,省省就出來,對你爸媽可是活命錢啊。而且,我們買房裝修房子的錢你都還沒還你爸媽呢。怪不得你爸穿得那麼舊,明玉還要給他買衣服。」
「買房子的錢,還有裝修的錢,我媽說了,孩子結婚,大人總要支援一些的。我們沒辦酒席,我媽就把錢打在房子里。她說不要我們還。」
「明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你到今天還看不出,你爸媽這筆錢是哪裡來的嗎?是從他們自己牙齒縫裡省下來,再從明玉頭皮上刮來的啊。如果不是把錢給了你,你爸媽還好好住著兩室一廳,明玉與家裡關係也不會那麼糟。我們說起來是罪魁禍首啊。」
明成見朱麗皺著眉頭一臉想不開的樣子,很是心疼,不忍心她總是自責,強笑道:「朱麗,你別把屎盆子都往自己身上扣啊,我們不知者不怪。你想,我是媽的兒子,媽對我又那麼好,我不信她的話可能嗎?所以媽說什麼我信什麼,都懶得用腦子來想一想。這事兒跟你更沒關係,我都沒跟你提起問媽借錢的事。」
朱麗本來就因為早上沒睡好,心情浮躁,又遇上賬本的事兒,心裡已經憋了一肚子悶氣。現在見明成不求自責,卻口口聲聲為自己辯護,一時忍不住,氣話衝口而出,「你別總是你媽說你媽說好不好?又不是幼兒園小朋友,每天嘴邊總掛著我媽說我爹說,你自己不會用腦袋想想?你那麼高那麼大一個人,問你媽伸著手借錢,好意思嗎?」
明成覺得委屈,他又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有意要刮父母的錢。「朱麗,別不講道理,說話就事論事,別捎上意氣用事。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存心想對不起爸媽的人嗎?你沒見我們三兄妹裡面,誰常在哄爸媽開心?誰最常回家看他們?那不都是我嗎?因為這個我媽喜歡我,多偏著我點,這是人之常情。我有時又沒問媽借錢,是她看我錢包癟下去,自己要塞給我救急用,我推不掉。而且我也是有還的,只不過我粗心一點,沒記清楚數字,媽說夠了就夠了。我也沒想到我欠著爸媽的錢啊,我難道想欠嗎?我認錯,我粗心。可你也別把問題擴大化,別一會兒說我幼兒園孩子,一會兒說我傻,行嗎?」
朱麗聽了明成的話,差點尖叫。「蘇明成,你還不知道你錯在哪裡嗎?你拿著你媽的十二萬塊有沒有想過還錢?你壓根兒是認為你媽偏心你所以你可以揩你爸媽的油。你別告訴我你是無意的,你是無辜的,錯就錯了,別找理由。」
「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我怎麼認錯?你難道還要我到媽媽靈前跪拜認錯?難道還想深挖我的思想根源嗎?難道要我承認我本性貪婪才罷休?你今天怎麼這麼不講道理?」明成也火了。朱麗有完沒完?都已經錯了,再追究有什麼用?
「你有點擔當好不好?錯了,就別為自己找理由,再有理由也是錯了,後果已經造成了。我還知道叫明玉不必再承擔贍養義務,你有嗎?你連知錯就改都沒有,你這算是知錯了嗎?」
「那是你嘴快早說了一步。我如果反對也不會讓明玉走了……」
「你還在找理由,你都不敢面對問題。」
「朱麗你客觀一點,要明玉參與討論贍養是你提出來的,要明玉退出贍養也是你說的,我什麼時候反對過?你怎麼正面反面都是理,反而我左右不是人了呢?話都讓你說了好不好?我反正說什麼都是在找理由。我不說了。」明成說完甩掉外套,踢掉褲子,一甩手進了洗手間,關上門真不說了。
蘇大強還沒熟睡,聽見隔壁傳來吵架摔門聲音,心中猜測肯定跟他有關。非常想起床鑽出來偷聽,但又怕被明成他倆抓住,只有將被子一拉蓋住頭擋開聲音,乾脆不聽不問。沒多久,他便愉快地睡著了。反正兒女們沒有丟開他的道理。
朱麗看著關得嚴嚴實實的洗手間門直咽氣,「說的是你家的事啊,你倒先躲起來了。你說你怎麼養你爸吧。」
「反正你說了算,我說的都是強詞奪理找理由。你決定,大家都聽你的。」
朱麗聽見這無賴話,氣得都顧不了風度,一腳踢了出氣,卻忘了前面是門,穿著軟拖鞋的腳結結實實踢在門上,痛得她悶哼一聲,蹲了下去。一時又氣又委屈,眼淚前赴後繼地涌了出來。但她硬是爭口氣,不哭岀聲來,掙扎著起身往床上拖去。
明成只聽見門一聲悶響後便沒了聲音,呆臉盆前舉著牙刷和牙膏發了會兒愣,聽外面不再有別的聲音,心中不由擔心朱麗會不會出走。他沖著鏡子做了個堅決的鬼臉,暗道:「不,堅決不妥協,她還以為她有理了。」但將牙膏擠岀來後,終於還是不敢放心,偷偷打開一條門縫來瞧,卻見朱麗姿勢怪異地坐在床尾,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哭。
明成連忙放下牙刷,跑到朱麗身邊想看仔細了,但朱麗當然不給他機會,一扭身給了他個後背,但已讓明成看到她在撫摩腳趾。明成略一想便明白出了什麼問題,心疼得不得了,再不敢倔強,上去低聲下氣賠小心。
這一晚,兩人終究沒再討論蘇大強的贍養問題,一個陪足小心,一個不哭了,才悶悶地睡覺。朱麗好一會兒睡不著,心裡好一陣的憋悶,躺床上又將婚前婚後的事情想了很多。可是明成媽對她是真的好,她又不能怪她婆婆太偏心,弄得蘇家兄妹現在鬧成這種局面。其實也不能太責怪明成,他就是那大大咧咧的懶蟲脾氣,什麼事情沒到火燒眉毛不能讓他認真起來。這不,一晚上又吵又鬧,他現在還能睡得好好的,這會兒呼吸均勻悠長,不知道做到什麼好夢了呢。可是朱麗就是覺得內疚,雖然不是殺人放火,可她和明成總歸是害了人。別說是對不起明玉,也對不起對她那麼好的婆婆,還有公公。
朱麗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宿才睡著。
可似乎都沒睡穩,耳邊又響起松濤巨浪般的長嘯。她氣不打一處來,掙扎著起身,猛地拉開窗戶。外面天才蒙蒙亮,清涼的風拂面吹來,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但朱麗無法欣賞,她稍一凝神,便聽出嘹亮的呼嘯聲傳自隔壁,她家客房,她的公公。
朱麗真是欲哭無淚,雙手抓著窗檯等蘇大強舒展胸臆結束,才一臉似笑非笑地回身。真看不出,每天走路不見聲響,整個如影子飄水的人,卻有如許的肺活量。
這邊明成也被驚醒,睡眼矇矓地問:「究竟哪個打雞血的?端盆水潑下去。」
「你爹。」朱麗也不回床上了,直接到洗手間。可人雖醒了,腳底卻跟踩棉花似的,走起來踉踉蹌蹌,不小心撞了額頭才又清醒一些。可又舉著牙刷在鏡子面前發了好一陣呆才發覺沒有擠上牙膏。洗完臉更是亂了順序,化妝水倒得滿手都是,眼霜擦在臉上,離開鏡子才想到臉上還什麼都沒擦。
可又睡不著,一顆心突突突地跳,滿腦袋都是亂糟糟的沒頭緒的事,怎麼都靜不下心來。煮咖啡時候,不出所料燙了手。
朱麗看著飄進飄出忙著洗漱,偶爾對她燦爛一笑的蘇大強心想,這日子可怎麼過哦。
而此刻蘇大強卻是本能地清醒,比一向機靈的朱麗清醒得多。他已經看出,這個家,說話有分量的是兒媳。所以,每次看見朱麗時候,他本能地沖朱麗展開的笑容,一如他退休前在幽暗的學校圖書館裡面對學校每一個大小領導展開的笑容,燦爛,而帶著點天真,絕少城府。這種笑容,提示對方他是個打不還手,罵不換口,毫不設防的單純老人,誰想往笑容裡面加點什麼的時候,都得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勝之不武?或者,會不會在別人面前落下恃強凌弱的不良口實?
就像大自然某些擁有保護色的動物一樣,蘇大強的保護色是「不設防」。他的「不設防」,鑽了人類社會文明表象的空子,安然無恙地度過烽火連天,稍微有點委屈,卻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他的保護色已經習慣成自然,其實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有保護色。當他從小第一次展示保護色的時候,只是無心,但因為好用,便並無刻意地一直用到現在,活到老,用到老。
蘇大強就這麼在二兒子明成家住下了。除了明成家充足完備的家用電器,和小區外優美的綠化,其他他都並不覺得太好。這個小區大多是年輕人中年人,一到白天,呼啦一下都開著車走了。他下樓逛上一遭,都沒見幾個人,見到的也是不熟悉的,那感覺,就跟他在明哲家時候,看著窗外半小時才能看到一個人走過。但明哲家門外有不怕人的小鳥松鼠,下雨天還有鴨媽媽領著一群小鴨子大搖大擺地走過,明成家的白天一片寂靜,寂靜得讓他這個享受寂靜的人都覺得難受。
他只有打開明成的電腦上網。他熱愛百度,因為只要是他想得到的,輸入進去,幾乎都有答案。通過百度,他在網路裏海闊天空。他甚至拿兒子女兒的名字上網搜索,沒想到,裡面竟然有很多條有關明玉的內容。他一條條都讀了下來,覺得非常新奇。有些內容,他看得懂每個字,但不很明白這些字連在一起的意思。明玉似乎很神秘。明成明哲的幾乎沒有。明哲的名字出現在校友錄,明成的名字出現在一條小廣告上。
大多數的時間,蘇大強還是從網上下載喜歡的書籍,列印出來看。他已經在朱麗的指導下學會熟練使用文字編排。他喜歡拿到自己住的客房半躺著看。所以,雖然明成家的房子那麼大,他的活動範圍還是只有一個廚房,一個衛生間,一個卧室,一個客廳,與老家一樣。
每天上午,鐘點工會過來。最先,蘇大強還與她搭訕幾句。但是幾天下來,他發現這個鐘點工的嘴是極厲害的,似乎總想從他嘴裡挖掘岀點什麼,又總希望通過他向明成朱麗傳達什麼信息。而他如果沒傳達到,鐘點工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他後來就不敢搭訕了。鐘點工來的時候,他就下樓散步,算好時間了才回來。颳風下雨時候他就去社區活動中心看報紙。
饒是蘇大強進出如影子,但對於明成朱麗的兩人生活而言,還是構成不小的煩惱。尤其是天漸漸熱了起來,這年頭四月天有時都能熱得人汗流浹背。最鬱悶的是朱麗,因為公公在家,她總不能穿得太隨便,早上起床不能穿著睡衣就到客廳做咖啡,很是拘束。但最大麻煩還是因為家中有了這麼個老人,他們又不想慢待他,所以晚上盡量能回來與父親一起吃飯就回來。除非是真正因為忙於工作。本來,明成朱麗是常出去外面浪漫就餐過夜生活的,但現在丟下父親自己兩個人去玩總有點於心不忍,不習慣。可帶上父親的話,即使吃飯,也少了情調。於是兩人回家就餐的時間多了起來。鈔票省下不少,樂趣也打了折扣。
為此明成與朱麗私下曾經商量,不如給爸換一套房子,兩室一廳的,地段好一點,生活方便一點,請個保姆照顧著。這樣對兩方都好。但是,換大房子的錢呢?如今房價飛漲,多十幾個平方的實用面積,就是十來萬的支出。他們暫時沒有儲蓄。他們也不敢問大哥拿錢,本來,蘇家兩老大房換小房,錢都是用到老二頭上的,如今他們怎麼好意思在換回大房時候要明哲明玉分攤?尤其是不敢問明玉要。
沒錢,就只好拖著,先住一起擠著,先每月存下一點積蓄。為此,朱麗在電腦上建立了一個賬本,讓明成也學著開始記賬。但他們兩個的記賬與蘇大強一包醋一包醬油的記賬略有不同。他們只記錄超過一百元的支出。
但是,明成很快就開赴廣交會,朱麗只得接下記賬的重任。每天在單位已經受夠那些賬目,回家再面對那些數字組合,朱麗真是審美疲勞。但是有什麼辦法?為了美好生活,人總得忍受不美好的過程。
好在,蘇大強終於在明成的阻止下,清晨不再仰天長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