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商場買衣服,如果原本心理價位設定在兩百,上上下下一圈逛下來,心理設定沒有不偏離原軌道的,三百四百的衣服也會買下,現金不夠,刷卡。
但找工作卻是不同。明哲本來是想以原來的工作報酬為基數,更上一層樓。但是,隨著一次次的被拒,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他的心理價位開始一點點地下調。離家遠一點可以考慮了,工作強度高一些可以考慮了,出差機會多可以考慮了,甚至工資比原來低一點也可以考慮了。這頭減一些,那頭削一點,不知不覺,早已經偏離明哲原來的期望值。
隨著門前一樹蘋果花開罷,天日漸漸變長。吳非下班開車到家時候,已經不再是黑天黑地。今天回家,遠遠的,早就看見身形高大,穿著深藍長袖T恤的明哲抱著寶寶候在路口。看著寶寶懂事地向她的車子揮起小胖手,吳非頓覺一天的辛苦全都沒了,恨不得給車子插上翅膀,一秒也不能拖地飛到寶寶和明哲身邊。
下車,寶寶落入吳非的懷裡,她落入明哲的懷裡,一家人抱成一團往屋裡走。自從明哲那次赴母喪回來,在機場公開場合抱了她,從此彷彿開了竅,不再忌諱什麼公眾場合,反而吳非最先還東張西望,頗有點不好意思。但幾次下來,也已習慣,覺得這樣子非常溫馨受用。
走進家門,兩人幾乎是同時說話,「今天……」,發現撞車,才笑著謙讓,「你說,你先說。」明哲笑道:「你肯定問我今天的面試。我也正好要跟你說這個。」
吳非笑道:「沒錯,當務之急嘛。看蘇兄面帶春色,莫非是有什麼大好消息?」
明哲笑道:「我現在早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咱喜怒不形於色。今天這份是雞肋工,我猶豫不決。因為雞肋,所以我開工資時候沒一點客氣,不怕得罪他,沒想到對方稍與我扯皮幾下,就答應了。現在是這樣,公司比原來更大更穩,報酬比原來漲三分之一,但四分之三時間得駐上海做技術支持。我很矛盾。我離開的話,你和寶寶怎麼辦?而且,我不想一年四分之三時間見不到你和寶寶。可是……」說到可是的時候,明哲有點猶豫,臉上尷尬地笑。
「可是什麼?」吳非從寶寶花兒一樣的小臉上抽出三秒鐘時間一瞥欲言又止的明哲,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有數了,你可以回去照顧你爹了。」吳非笑得跟狐狸似的,「可惜忠孝不能兩全啊。」
明哲在一旁攤著手嘿嘿地笑,吳非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他們給我三天考慮。我還想到一層。到上海的話,正好可以照顧你父母。你不也常擔心弟弟常去北京,家中沒人照料嗎?」
吳非聞言動容,情不自禁地「耶」了一聲,愣愣看住明哲。這下寶寶不幹了,伸手擋住她的眼睛不讓看。一邊又扭頭看爸爸的反應,看他有沒有生氣。吳非被蒙著眼睛,透過寶寶手臂縫隙艱難說話,「看來還真是雞肋了,本來我都沒認真考慮這份工作。可是你如果真長駐上海的話,我肯定得把爸媽請過來幫助照顧寶寶,那你回去了也照顧不到我爸媽。不過你一直不放心明成他們照顧你爹,回去倒是每周都可以去看看了。真難決定哦,還真是忠孝不能兩全。」
明哲推著吳非進餐廳,桌上已經是他燒好的飯菜。他一邊關掉小火,將湯盛出來,一邊笑道:「我考慮了一下午,還有個大膽想法,但怕說出來挨你這個女權分子揍。」
吳非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你想讓我辭職,抱著寶寶跟你一起來回?」
「是,我們以前商量過,你說,我年薪超過十萬的話,你回歸家庭,專心生孩子養孩子。我這回如果答應這個職位,已經超過了。你就回家吧,省得在外面風風雨雨。我們一起去上海,一家人在一起才好。像這幾天看著你獨自掙錢養家,我很難過。家,還是應該由我做男人的撐著才好。」明哲走過來,幫吳非一起把寶寶圈進餐椅。
吳非聽著,不知怎麼鼻子直發酸,她其實並不覺得女人掙錢養家有多委屈,可怎麼被明哲一說就變味了呢?她怎麼感到好像委屈起來了呢?幸好寶寶拍著桌子抗議被圈禁,吳非才回過神來對付寶寶。可她不免還是將心思轉到明哲的工作上面去。
「如果我辭職跟過去的話,那你這份工作就不是雞肋了。」
「是啊。每年回來三個月到總部工作,接受培訓和休假,兩頭都可以照顧得挺好。但你的工作實在是資本主義裡面的共產主義,辭了可惜。兩個人都工作,總是多一份保障,比如說這回,有你的工資撐著,才能安然渡過難關。所以我很猶豫,如果你不願意,我另外再找。沒關係。」
「但你再找的話,工資不會這麼高。」吳非心裡補充一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你又得憂鬱好一陣。處理好寶寶,她才看向桌上的菜。見是黃澄澄的油煎龍利,碧油油的水煮毛豆,另一碗碧油油的是韭菜炒蛤蜊肉,湯居然是久違的雞毛菜小蹄膀湯。這一看,吳非心中明白了三分。明哲心中其實很想要那個工作,已經有志在必得的心思了。所以今天才會破費去韓國店買這些精細蔬菜,提前結束財政危機高壓下的非常生活。吳非一時有點哭笑不得,這傢伙其實本質里還是大孩子呢。
「是啊。我一下午想了很多。還有,拿美國的工資在上海生活,應該費用不會比這邊的高,我們可以存下不少錢,來抵禦以後可能的風險。」明哲有點眼巴巴地看著吳非。他心裡早就認可這份工作,無論如何,終於可以結束他無所事事的失業生活。前面那麼多天,他心裡一直空得發慌,總有一種緊迫感緊追著他,讓他無所適從,他迫切需要事做。但他必須取得吳非的認可,一家人,一人一票。等寶寶長大,寶寶也可以投一票。他不喜歡以前家中老媽壓得爸爸連話都沒有,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家充滿民主。
「不如這樣,工作不等人,你先過去。我在這裡支撐一下看看,如果一個人撐著太累,立刻打包過去你那裡。我不是捨不得工作,但我等了那麼多年的綠卡再半年可以輪到,不能放棄。而且,你去上海的話,我們車子得處理掉一輛,我的工作也不是說走就可以走。肯定不可能與你同步走。」
兩個大人說話,寶寶得其所哉,終於沒人盯著她吃飯飯。
「可是你一個人帶著寶寶會太辛苦,要不我帶寶寶過去,托你媽養上一陣。」這會兒,要不要這份工作已經不是議題。
「不,不,不,我不捨得寶寶,有什麼事找朋友幫忙。你答應那個工作吧,看來可行。」
明哲忍不住地吃醋,「你不捨得寶寶,你就捨得我一個人去上海?」
吳非裝得比明哲還可憐,「你為了事業和兩家爹媽捨棄我們母女,你好狠心。」
明哲不得不笑。但兩人都在心裡想,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顧此就得失彼,為了生活,只有取捨妥協。
明玉這幾天煙抽得越來越凶。整個辦公室籠罩在煙霧騰騰里,也籠罩在她的憤懣氣氛里。她一向擅長克制,此刻也不想失了分寸,所以只有借吐出煙圈時候呼岀一口長氣,讓悶在胸口的混濁之氣稍微減壓。
開會宣布引入監理機制後,蒙總雷厲風行地派下來兩隊人馬進駐江南江北公司。兩隊人馬都知道江南江北不是好惹的人,所以做事一點兒不敢行差踏錯,彷彿是商量好了似的,兩邊都是幾乎一板一眼地照規章來,不敢有一點兒變通。但銷售工作是最需要靈活的,有時半夜一個電話過來,都得有應對措施,這些,銷售人員都已經做熟。但忽然,規矩變了。半夜客戶來電,他們除了安排貨運,居然還得找出熟睡的監理仔細審核,敲章簽字批出庫單。一來一去,拖延了時間,客戶將火氣都撒到銷售人員頭上,有些客戶見程序如此繁瑣,連呼頭痛,另覓供貨商。整個銷售公司怨聲載道。
江北柳青比明玉暴躁,拉上明玉到集團公司與蒙總協商,但蒙總不答應撤銷監理,只答應兩方協商得出快捷有效的監理機制。柳青因為答應了明玉,三個月內不得撂擔子,只得協商。明玉因為答應了蒙總,無論遇到什麼事,幫他頂著不動搖,也只有協商。協商會上,監理人員哪是用嘴皮子吃飯的兩個銷售老總的對手,面對江南江北的雙劍合璧,他們被訓得狗血噴頭,沒有招架之力。最關鍵的是,憑他們監理人員對銷售行業的粗淺認識,怎麼可能批駁江南江北的修改意見。結果,會議拿出來的紀要一邊倒,呈上去被蒙總扔回來,讓重新協商。
第二次,強硬的柳青還是堅持一邊倒,明玉雖然想協助蒙總將監理機制紮根發芽,但是她有底線,原則性的,影響到銷售的條框堅決反對。於是,第二次的會議紀要依然被駁回。
拿到被蒙總打上一個力透紙背的大叉叉的會議紀要,柳青立刻傳真給明玉,下面批語:協商只是煙幕彈,蒙根本沒有協商的善意。我們除非放棄一世英名,無視市場逐漸流失,違心同意配合監理機制,否則只有走一個字。我還要不要堅持對你的誓言?
明玉一個電話給柳青,「我約老懞晚上談話,你參與不參與?」
柳青賭氣道:「不參與,該說的我都說了。江湖上已經在流傳說老懞老糊塗,我參與只有跟他對拍桌子,還是你跟他和風細雨吧,或者還能以柔克剛。如果不行,我真要對不起你老姐妹了,你說這是人做事的地方嗎?我要違約。」
明玉嘆息:「等我與老懞談了再說。實在不行,我不攔你。但在位時候把事情做好。」
「知道。就算不給你面子,我還得給自己留點英名。」
石天冬晚上打烊後出來,到對面賓館停車場取車。心中似乎是有什麼在召喚著他,他反常地驀然回首,看到賓館靠窗寬大沙發上,孤零零地坐著蘇明玉。石天冬一喜,心說怎麼會這麼巧。他拔腳就想進去找她,但又止步了。那天晚上,蘇明玉已經用語氣用肢體語言暗示過他,他們兩個人的地位身份,一個就是這璀璨高貴的五星級大酒店,一個卻是路邊小小門面一家湯煲店,兩者可以隔路相望,但不得有其他妄想。
於是石天冬就隔著透明的玻璃看著裡面的蘇明玉。她還是一貫嚴謹的職業裝,黑色,石天冬似乎都沒看到過她穿休閑裝的樣子。沙發很矮,她的腿長長伸展著,膝蓋上放著一台電腦,她非常認真地處理著電腦上的什麼,神情很是淡漠。但時不時地,她抬頭看看大門,眼睛裡滿是落寞。看來,她是在等著誰。石天冬雖然知道私窺別人是很不上路的一件事,可他忍不住,他想看看蘇明玉等的究竟是何許人也,誰能讓她挺晚時候依然如此耐心等候。
而明玉自己心裡清楚,她的耐心已經到極限了。自她七點鐘坐到這張沙發上,每隔一個小時,蒙總給她一個電話,告訴她約見時間推遲,但推遲到何時,他又一再用後面一個電話否定。明玉隱隱開始懷疑,蒙總今晚究竟有沒有會談的誠意。也同時慶幸,幸虧柳青沒來,否則與蒙總關係雪上加霜。
外面石天冬依然戀戀不捨,不肯離去。索性退回到車上,坐在車裡,遠遠陪著蘇明玉等人。有制服筆挺的保安過來問詢,石天冬當然知道這與他的車子不入流有關。但他還是配合地指指裡面孤寂而坐的蘇明玉,道一聲「我等她」。保安這才悻悻離去。
裡面明玉心急火燎,只覺得時間慢如凝滯,似乎做了許多事情,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卻分明才走了五分鐘。她舉首看向門口的頻率越來越高,看的時間越來越長,可終是沒有蒙總的胖大身影。她不是柳青,她還是等。
外面的石天冬卻還嫌時間過得飛快,他雖然與蘇明玉隔著車子,隔著玻璃牆,可他的眼睛好,今天終於有機會可以靜靜地,不受打擾地看他喜歡的人。他看到蘇明玉坐久了的時候不時伸手捏捏頸部關節,似乎她的頸椎不是很好。石天冬心中一下湧出很多湯譜,從中甄選可以治療頸椎的幾種,決定以後有機會推薦給她。但是,她最近已經好幾天沒來店裡吃飯了,不知道是因為忙,還是有意迴避?
終於,石天冬看到蘇明玉在頻繁的低頭抬頭後,盈盈站了起來,她等的人到了。石天冬緊張地將頭探岀車窗,身不由己地也站了起來,不想脖子給撞了。但他不覺得了,兩隻眼睛只是緊緊盯著裡面。終於看到有個高大肥胖的人大踏步地沖蘇明玉走過來,走得非常之急,隔著玻璃牆,石天冬都似乎能聽到那人呼哧呼哧的喘息。這個人,石天冬認識,偶爾在電視報紙上看到過,這副身材實在有特點,令人過目不忘,他應該是蘇明玉的老闆。想到蘇明玉等的是她的上司,石天冬心中一塊石頭咚的一聲落地。但他不急著走,他很想多一點地了解蘇明玉,所以想看看她如何對待老闆。他看到她在她老闆坐下後才落座,顯然很是恭謹有禮。
石天冬情人眼裡岀西施,他是不願也不會去想到,那可能是蘇明玉對老闆的馬屁。
裡面的蒙總果然是「呼哧呼哧」的,坐到沙發上喘了會兒粗氣,才端起明玉給他斟的茶水一飲而盡。那是放涼了的菊花茶,沒有加糖,最適合他飲用。放下杯子,他看著給他續水的那隻手,點頭道:「我兒子從來不會想到給我倒好菊花茶等著,除非他想問我拿錢,會泡好濃濃的龍井茶想燙死我。」
「這是柳青告訴我的。我對吃穿方面沒什麼講究,不大看得出來蒙總喜歡吃什麼喝什麼。」
明玉沒像別人一樣喜歡居功,但蒙總也並不以為意,只問了一句:「江北呢?小子敢先走?」
「江北有點事,沒法過來,不過該說的由我來說也一樣。不早,我長話短說吧……」
蒙總大手一揮,道:「是不是還是監理機制的事?這件事我兩個態度。一個是監理機制遲早得引入,希望你和江北的態度儘早由抵制轉為配合。二是凡事都有磨合期,監理機制才施行幾天?你們現在就提出反對為時過早,你們的情緒是多年習慣被打破後的反抗,不理智。你那裡還有你壓著,江北那裡不得了,江北第一個跳出來發難,下面的還不都一個個跟著反?這件事沒有商量餘地,必須一竿子插到底,你和江北一定得配合。」
明玉不慌不忙道:「早知道是這個答案,在第二份會議紀要被打回時候我已經料到。我想跟你談的是監理機制後已經出現的問題,與將會出現的問題。還有江北的心態。」
「你說。」蒙總說著卻揮手叫服務員過來,要了一份炸土豆條,一份三明治。土豆條是給明玉的,三明治他自己吃,兩人相處久了,就跟明玉會提前給他叫了菊花茶放著讓他可以喝涼茶一樣,都知己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