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雖然只是本省重點大學出身,但因為學的是經濟管理,所以在培訓課堂上始終可以保證歹毒的鑒別能力,從頭到尾地清醒,沒有被講台上教授天花亂墜的課程電倒,花了那麼大價錢,她除了深刻重溫一遍大學教材外,最感興趣的還是教授吹噓的參與國家某某決策制定之類的過程。起碼,這些吹噓還有點實際內容在裡面。
明玉反而對班上的二十幾個同學感興趣。同學們非正總即副總,個個都是三四十歲的男性精英,大多挺著標誌性的啤酒肚。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大家都是久經沙場的人,說到管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大家最先還有點正襟危坐,不敢在教授面前太過放肆,但漸漸的都聽出了門道。這些人大多老奸巨猾,不大會在課堂上舉手反駁,搞得教授下不了台,也或許教授們都是吃這碗飯的,會引經據典用大量國際實例來駁斥他們抱殘守缺的國內頑固思想,搞得沒理論駁斥回去的自己下不了台。但課間時候都活躍了,做管理的哪個不是口才上的好手?於是七嘴八舌地就自己管理經驗,對課堂上的內容展開討論。這些討論,都是思想的碰撞,智慧的閃光,全班二十幾個人沒一個肯落後的,踴躍地從課間討論到課後,從課後討論到飯桌,於是這幫人每天吃飯就在學校餐廳包兩大桌。明玉在其中受益匪淺。
但大家都是做事的人,吃完飯便各自回去處理白天上課耽誤的工作,大約只有明玉是沒事做的。柳青接手了明玉的工作,雖然兩人的工作有很多共同點,但兩人業務的覆蓋面一南一北,沒有任何交集。遇到手下拿著單子上來審批的時候,柳青沒有二話,拔出電話就給明玉要她立刻答覆。第二天,柳青乾脆把需要審批的單子掃描打包發送到明玉的電子郵箱,他振振有詞的理論是:「我答應你堅守三個月,我還替你挑了重擔,所以你也別想打滑溜走,大家同甘共苦,你的事情還是你自己扛著。」明玉無話可說,上課回來第一件事只有先打開電腦處理工作。
但畢竟柳青承攬了江南公司的大部分事務,用柳青的話來說,他現在焦頭爛額,沒有風流的時間。明玉當然清楚這其中有表功的成分,但又能體會到柳青的忙碌。鎏金公司地處江南,業務也主攻江南,她在的時候已經為此到處查漏補缺,料想柳青也不可能肯讓出那一大部分市場給鎏金。明玉雖然幫忙,但畢竟幫不了全部,她閑下來,便有時間冷眼旁觀自己原來做的那一大攤子。
周四時候,柳青再次江湖告急。「蘇明玉,鎏金那幫孫子欺負到我地盤上來,昨天跟客戶吃飯,他們也在,他們竟敢公然叫囂我是三腳貓。我被氣得一夜沒睡,早起還得處理你江南公司的大攤子。你給我周末回來兩天,我大量工作要交給你做。」
「我周末得去上海見我大哥大嫂,沒辦法回去。柳青,我這幾天醞釀了一個想法,還是聽一個培訓班同學的話後想到的。我在想,與其悄無聲息地走,不如跟老懞翻了臉,我堅持我的銷售路線,強力或者暴力把那些狗屁監理隔絕在外,起碼,在我手裡,公司的銷售不倒。我用實績對得起老懞,而不是以聽話對得起老懞。」這個想法是明玉昨晚深思熟慮所得,但必須柳青配合。
柳青卻聽出話中有話,「蘇明玉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騙我幫你鎮守,把我忙得跟死狗一樣,原來你自己倒是打了撤退的主意。既然早想到撤退,你應該早告訴我,我一早溜得比你還快。」
明玉不得不猛咳一聲,訕訕地道:「不要看過程,要看結局,我這不是要揭竿而起了嗎?而且我隔絕了那些狗屁監管,還不是給你鬆綁?你答應不答應?如果答應,說一聲,我們討論後面怎麼做。」
柳青還是很激動,但已經不是被騙上當的激動。「你提醒我了。即使為自己江湖名聲考慮,與其聽老懞的話,被砍成三腳貓兩腳貓地越做越差,成為銷售爛手,不如做得一片輝煌,被老懞惱羞成怒掃地出門。蘇明玉,這事非我們聯手不可。我的江北公司全體人員我可以控制,江南公司只有你出馬。我們造反,把老懞架空,把鎏金那幫孫子揍癟。」
「對對對,柳青,我與你的思路一樣,你現場操作,我遙控操作,我們分工協作。另外,為防止才揭竿就被老懞撲殺,我們得做好成品倉庫的工作。還有,為名正言順,以免落人口實,被老懞用抗拒監理埋藏私心來打壓我們,我們必須引入全新的切實有效的監理機制。你看對不對?」
柳青想了想,道:「行,倉庫方面我今晚就請吃夜宵。監理制度交給你制定,今明兩天拿出初稿。」
明玉斷然道:「今晚就交出初稿,你明天給我修改意見。成交了?」
「成交,五分鐘後打開信箱接收一個郵件。」
明玉當下便打開電腦草擬監理制度。五分鐘後,打開郵箱,果然有一隻帶有附件的郵件。打開郵件,裡面赫然是一隻掃描出來的柳青大掌。明玉一愣之下,隨即哈哈大笑。伸出自己的手交叉蓋住電腦屏幕上柳青的大掌,用手機拍了一張照,傳給柳青。
擊掌成交!
雖然明玉與柳青密切配合,緊鑼密鼓,沒日沒夜地布局,但他們心中還是不敢有一絲一毫大意。因為他們面對的是公司資產持有人老懞,是歷經風雨的老江湖老懞,是帶他們出山彼此知根知底的導師老懞。他們必須持有足以脅迫老懞噤聲,迫使老懞接受事實,讓老懞放棄一意孤行的重磅炸彈,又必須時刻關注保證重點人員不被老懞收買倒戈。明玉與柳青都輪著睡覺,睡覺時候也時刻打開手機,預防緊急情況發生。
周五夜,柳青用手機簡訊一段一段地給老懞發去造反「檄文」,口號相當明確,作為一個有職業道德的職業經理人,他們有義務有責任為公司利益考慮,扶持公司不倒。但沒有列舉老懞如果採取行動,他們會使出的招數,他們料想,這種招數老懞都心裡有數。而明玉為了保證信息暢通,不敢乘飛機以致出現兩個小時電信真空,她改坐從北京到上海的夕發朝至列車,一晚上與柳青溝通信息。但是奇怪的是,接到信息後的老懞居然沒有聲響。
究竟是於無聲處響驚雷,還是老懞就此接受威脅?明玉與柳青都不敢大意,他們了解的老懞並不是甘於蟄伏的人,這個人,一向喜歡佔據主導。他肯定是被打懵後,開始緊鑼密鼓地採取行動。兩人嚴陣以待。
所以,明玉也不知給計程車司機繞了幾個圈,最後被送到明哲他們住的公寓的時候,有點神思恍惚。夜行火車帶來的疲憊並沒有表現在眼睛裡,但打亂了她的頭髮,蒼白了她的臉色。
明玉還是第一次看見大嫂,她甚至從沒見過大嫂的照片。給她開門是個腳邊絆著個小孩的女人,該是大嫂吧?一個與明艷嬌俏的朱麗完全不同的溫柔女子,白皙的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雀斑,可深深的嘴角卻總是掛著笑意。但是大嫂眼鏡片後面不大不小的眼睛卻告訴明玉,這是個聰明堅強的女子。明玉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會岀錯。
吳非也是第一次看見明玉,她對明玉,除了作為大嫂的好奇,還有作為女人的好奇。但她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有些憔悴的高瘦女子,短髮,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神情很是溫和。最沒想到的是明玉的裝扮,一件深藍短袖襯衫,一條淡灰七分褲,一隻碩大拎包,全身上下略無珠釵,簡單得不像是有錢人。
明玉搶先道:「我是蘇明玉,你是大嫂吧?」吳非忙將明玉往裡面請,一邊笑道:「沒想到你那麼早來,快裡面請。你大哥出去買菜了,他說想給你做他最拿手的香辣炸魚塊。為了不砸他大廚的牌子,他一定要買當天的活魚來做。」
明玉笑了笑,有點不敢置信,他們蘇家人似乎從來沒有為她特意做什麼菜的先例,不知大哥在香辣魚塊之後會端岀什麼出人意表的大餐。她不想就此事議論,沒必要假惺惺地嘻嘻哈哈,就岔開話題,笑嘻嘻道:「我剛上來時候還在想,如果大哥不在,我要不要先摸岀身份證讓大嫂核實一下。不知道怎麼稱呼小寶寶?」明玉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去,拉拉寶寶的手,算是握手。寶寶不賞臉,小手收回去,使勁在衣服上擦了幾擦,躲到媽媽身後,探出兩隻大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人。
吳非卻聽出明玉的笑話裡面含有很深的諷刺,一家人,卻相見不相識,這又不是夜雨寄北的年代。不過,這與她無關,這種現象又不是她吳非造成。吳非抱起寶寶,教寶寶叫「姑姑」,明玉這才知道這個已經一周歲多了的侄女兒的小名。
明玉進去裡面洗把臉出來,見吳非已經給她倒了茶水。明玉坐下,微笑道:「大哥未來就住在這裡嗎?一個人住的話,還行。」
吳非也坐下,「差不多有一室一廳那麼大,廚房雖然簡單一點,大概只準備給人做個三明治,不過可以因陋就簡。一家人在小屋子裡撞來撞去的,反而挺親熱。明玉你吃早餐了嗎?」
「吃了,下火車時候在對面新亞喝豆漿吃油條。大嫂,我打算今晚上乘火車回去,不會太緊吧。」
吳非忙道:「不會,不會,本來就沒什麼大事。是你大哥一定要讓我回去美國前跟你見上一面,說我都跟他結婚三四年了,家裡人還沒見全,多不好意思……」吳非還想說,但明玉的手機響起。她看著明玉神情嚴肅地接聽電話,然後又打出兩個口氣嚴厲的電話,雖然言簡意賅,一個電話沒兩三分鐘,但想到今天還是周六呢,看來這個小姑是真的忙,人家小小年紀坐上位不是沒有理由。而寶寶看了陌生姑姑的嚴肅樣,自覺退避三舍。
明玉放下電話,略微考慮了會兒,才抬頭對吳非道:「對不起,公司里有點事。」
吳非忽然覺得有點沒什麼話可說,這個小姑,雖然看似和藹,但並不可親,令她不敢生出拉著小姑的手問長問短的念頭。她想了想,還是起身去取出送給明玉的禮物。明玉道謝接了一看,是EL的化妝品。但明玉不像朱麗,她看見這麼柔嫩的小東西,只會迴避,以免傷到孩子。但她看著吳非與呷呷笑著的寶寶互相扯皮,還是覺得好玩,坐一邊笑吟吟地看著,覺得吳非的耐心好得不可思議。吳非回頭見明玉沒有不耐煩,便笑道:「你看,有了孩子,做媽的就給捆死了。略略眼錯不見,這小傢伙就給你摔得鼻青臉腫。」
明玉微笑道:「孩子從這麼小長起來,爸媽多關心少關心,二十年後看上去都是囫圇一個大人。區別在於……寶寶長大後一定是個心裡充滿陽光的孩子。有大嫂這麼盡心的媽媽給她擋風擋雨,寶寶可以一直天真地笑到成年。」
吳非對這個從小心靈受過創傷的小姑有點敏感,怕自己言語上刺激到她什麼。聽明玉這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所指,她不便詢問,也不接這個話茬,轉了個彎有意識地幫自己丈夫說話。「以前總以為大人與孩子間是單向的聯繫,只有大人關心愛護寶寶。等我們有了寶寶才知道,其實寶寶教了我們很多。你知道的,你大哥以前性子很急很躁,想事情腦子不大會轉彎,觀察問題不仔細,自己想怎麼就怎麼。寶寶出生後,面對著這塊不講道理,輕不得重不得的肉團,他現在變得……嘻嘻,非常細緻啰唆。還挺有責任感了,知道要擔起養家糊口的重擔。只是我現在最見不得他到處傾銷他的責任感,有點沒輕重緩急了。」
明玉聽了也是嬉笑,忽然想到,這回大哥說周末要帶一家老小到北京看她,搞得她過意不去自己南下來上海看大嫂寶寶,是不是因為大哥現在責任感大盛,很有做大哥的樣子了?原來還是被女兒出生給教育好的。以前可不,以前的大哥兩耳不聞書外事。她笑道:「大哥以前性格確實急躁,明成挺怕他。」
「你呢?」吳非隨口問出後便覺得不妥。因為從婆婆他們去美國住半年大家說話來看,蘇家人都挺忽視明玉的,不知道她這一個問題會勾岀明玉什麼樣的回憶。
反而明玉倒是沒覺得什麼,只是有點不習慣與不大熟悉的人講她的過去。「我跟大哥年齡差距大,大哥才不會把我這小不點放在眼裡,他們大孩子跟大孩子玩。等我小學畢業有力氣打架了,我又住到學校宿舍,大家平時不大見面,打不起來。」
吳非聽了,覺得自己可能多心了。如果小姑是個很小氣愛記仇的人,料想也不會有今天的地位。她又開始替丈夫說話,「怪不得,你大哥以前不大提起你,原來是你們從小接觸少。上回奔喪回國後,他就每天明玉明玉不離口了。他被裁員那一陣心情挺不好,後來你給他電郵,說如果你大哥想在國內找工作就跟你說一聲,你會幫忙,當時我們看了都挺感動的,到底是自家人。你大哥把你的郵件保存在文件夾里,時常沖我炫耀。」
明玉被這突如其來、如天外飛仙般不可思議的親情打得不知所措,對吳非的話將信將疑。幸好寶寶羈絆住了吳非,她才有發獃的機會。但沒容她多發獃,明哲回來了,拎回來兩大包東西。明哲看見明玉,寒暄了後,便提起手中的包,道:「明玉你肯定常在外面飯店吃飯,我今天做幾個家常小菜給你吃。」
明玉再次被意外打倒,看著這樣不熟悉的大哥,她寧願面對冷冰冰的明成來得習慣。但她是個應酬話說慣的人,她還是微笑著道:「大概除了早餐,我基本上是在外面吃飯。大哥現在會做菜了?」
明哲笑道:「出國後被逼著學會做菜。看來你跟明成他們一樣,他們家的廚房也是擺設。可惜這兒廚房設備簡陋,我只能將就著做一些。但國內超市的材料太豐富了,我每次進去都恨不得多拎點回來。你看,這隻童子雞準備做栗子燉雞,這條魚做香辣魚塊,活蝦就白灼了事,還有些蔬菜。你喜歡什麼儘管點,我們冰箱里還有。」
明玉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大哥啰里啰唆地清點購物袋裡面的東西給她看,這個久經沙場的老手竟然不知道兩隻手往哪裡放,這種氣氛,她太不熟悉,很不知該如何應付。她勉強才找到話頭,「我認識一個人,開著一家飯店,我常去他那裡吃飯。看來大哥的廚藝也可以開一家飯店了。」
吳非在後面應聲道:「飯店吃多了,會想家裡的私房菜。飯店的菜裡面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味道,多吃會膩。這次回來一直吃飯店,直到來到公寓看見這麼小一個轉身都難的廚房,我們簡直如大旱逢甘霖,當晚就做了榨菜肉絲湯下飯,第二天去超市搬東西把冰箱塞得密不透風。明哲,蚝油生菜我來做,你總是做得太熟。」
明玉忽然想到石天冬身上的一股廚房味,對了,進哪家飯店,即使再高級,通風換氣再好,也都有這種陳年累月積下來的揮之不去的油煙味。「但是我自己不會做,只好吃飯店了。好在我吃什麼都沒關係。」但明玉還是不習慣這種氛圍,覺得渾身不自在。若是在陌生人家裡倒也罷了,偏偏大哥大嫂好像一個勁兒地非要拿她當親妹妹看待,可她就是沒有這種認同感,只好主動出聲將氣氛調轉。「大哥這次回來,已經回過家了吧?」
「是啊,我們先去家裡拐了一下。明成挺忙,可還是開車把我們送回上海,否則我們那麼多行李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四隻大箱子,其中一隻半是寶寶的東西。」
明玉看向吳非,笑道:「大嫂一個人帶寶寶回家路上可就辛苦了。」
吳非笑道:「回去只有一隻箱子。寶寶這幾天把尿不濕奶粉小罐頭都用光,我回去就輕鬆。不過寶寶回去看不見爸爸會跟我急。」
「我看到不少『海龜』兩夫妻一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