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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所屬書籍: 都挺好

    明玉從明哲的公寓出來後,看著時間還早,便打車到汽車站,準備回家一趟,與柳青面談。她看見吳非進來,抱著孩子,拽著一隻碩大的包,披頭散髮,眼皮紅腫,情狀狼狽。明玉不知道她走了後明哲家發生了什麼,難道是她偶爾的心軟多嘴壞了明哲與吳非的感情?她沒走上去招呼,離開車還有一會兒,這時候如果明哲趕到帶了母女倆走,她正好避免出現讓他們尷尬。

    但是,明哲並沒有來。明玉不由在心中一笑,看來還是被今天的一桌菜收買了,以為大哥這個人會得關心人。他從來就是個抱住書本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在學校爭名次爭競賽,從不關心別人怎麼活的主兒。吳非剛剛還說明哲有了寶寶後改變不少,看來本質不會變。無論吳非是因為吵架出來,還是獨自去夫家一巡,她這麼艱難地帶著一個孩子,明哲說什麼都應該現身一下。她走上前去,走到等候檢票的吳非身邊,平靜溫和地道:「你好,大嫂,我幫你拎包,我們同路。」

    吳非抬眼看看明玉,勉強笑了笑,說聲「謝謝」,就沒話了。上車時候,即使一人一座,也有人非要搶前一步。明玉經常出門,對此司空見慣,伸手撐住車門,擋住後來人,讓吳非母女先上。上去後她自動與人好言好語換了位置,坐到吳非身邊。寶寶被嘈雜的人聲煩得睡不著,可又非常想睡,一張臉急得通紅,兩隻小手拚命揉眼睛,小嘴唧唧哼哼,眼看著山雨欲來,哭聲響起。吳非不住與寶寶輕輕說話安撫,等明玉坐下,她才又說了聲「謝謝」。

    明玉笑笑,沒有問什麼,只輕輕說了聲:「車程三個小時,睡會兒吧。」

    吳非再次說了「謝謝」,她無話可說,幸好明玉不多話,否則她不知道怎麼回答。車子往外開去,上了高架,車廂安靜下來,寶寶又開始睡覺。上了高速,更是只有車子發動機的聲音。吳非困得直想睡,但又怕手中的寶寶摔了。一會兒睜開眼睛一會兒閉上眼睛,非常辛苦。忽然感到頭頂有什麼響動,抬頭看到是明玉在調整岀風口。吳非才想到,她是氣瘋了累瘋了,才沒顧到風口對著寶寶,只記得給寶寶蓋上一條小毛毯便了事。她感激地看著明玉坐下,沒想到幫忙的反而是這個據說冷心冷麵的素昧平生的小姑。

    吳非考慮再三,還是放下面子,對明玉道:「明玉,對不起,我得與你說蘇家的事。明哲鑽了牛角尖,非要付房子的費用,而且不肯賣掉原來的一室一廳。這筆費用不小,嚴重影響到我與寶寶兩年內的生活。我無法,只有自己出面找明成。我想明成既然好意思要你大哥出錢,我沒必要給他面子。明玉,請你指點我怎麼做。」

    明玉沒想到吳非會直接問她,不給她一點耍滑頭的餘地。她想了想,道:「你找朱麗吧。蘇家人都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明成不聽朱麗的,兩兄弟繞過各自老婆買了房怎麼辦?」吳非緊盯著明玉問。

    明玉心說,那就離婚啦,這種男人還有什麼可依戀的。但是這種話她不方便說出來,誰知道大嫂是什麼心思。她想了好一會兒,才道:「看你本事了。你讓我爸交出歷年賬本。他連買醋買醬油都有記賬。」

    吳非想到,讓公公交出賬本,他們能聽她的嗎?她就這麼抱著寶寶上門鬧去,沒有明哲在,他們認她嗎?說不定寶寶一哭,她先亂了陣腳。她呆在那裡,一時說不出話來。

    明玉見吳非不吭聲了,大致知道她在想什麼。心說可憐呢,一個人抱著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且還是去論理去。她拿出手機,交給吳非,道:「跟大哥打個電話吧。」

    吳非看看手機,搖搖頭,只說了聲「謝謝」。

    明玉道:「免得他找上你家,惹你爸爸媽媽白擔心。」

    吳非聽了一愣,不由支起身子,想了會兒,才道:「他才不會去。」

    明玉想了想,自作主張撥通明哲的電話。吳非看見屏幕上的數字,但是沒說。電話接通,明玉便很直接就告訴明哲,「大嫂在去蘇家的高速大巴上。」

    明哲聞言吃驚,「她去找誰?你拉得住她嗎?你叫她回來。」

    明玉聞言不由「咦」了一聲,這下她不急了,乾脆靠著椅背好整以暇地道:「大嫂就坐在我身邊,寶寶在睡覺。電話是我自作主張打給你的。她要去蘇家就去唄,我拉她幹嗎?」

    明哲急躁起來,跳起身,欲言又止,好久才下定決心,道:「她肯定是找明成去的,她不想我給爸買房。」

    明玉故作驚訝,「呀,你們討論爸的事,為什麼又撇開我?啊,對了,這是蘇家人的事,我從來不是蘇家人。」旁邊吳非聽了只覺得出氣,明哲正千方百計拉攏這個妹妹,偏偏他又棋差一著,被明玉鑽了空子。

    明哲被明玉擠對急了,忙道:「你想歪了,我是不想請你岀這筆錢,怕你誤會讓你參加就是要你掏錢。買房的款子我會解決。」

    明玉明知故問,又看似非常誠懇:「為什麼不要我掏錢?」吳非這時候已經知道明哲不是他妹的對手了,心裡雖然有看戲的幸災樂禍,但有點隱隱替明哲擔心了。知道明哲是個經不起激將的人。

    明哲道:「你從上大學就沒用家裡的錢,現在給家裡買房不應該要你出錢,這不合理。」

    「哦,我讀大學後,家裡的錢都堆在明成頭上,他買房子用的是爸媽積蓄,裝修房子用的是爸媽大房換小房的差價,那這回小房換回大房,按理明成應該吐出他以前用的錢了吧。而且他後來還陸陸續續用了爸媽好幾萬呢。」

    明哲只能無奈地道:「明成拿不出那麼多,只有我先墊著。否則爸在他那兒不知道住到什麼時候,不能讓爸受罪。我們做孩子的總得體諒一下大人。這是你大嫂跟你說的吧,你別管那麼多。」

    明玉緩緩地但挺嚴肅地用她平時對手下說公事的權威口吻道:「大哥我奉勸你別管得太寬,明成只要約束奢侈花銷,多的是給爸買房子的錢,用不著你操心。有句話叫鼓勵後進。你這麼做是縱容明成懶惰縱容他不負責任。而你自己最好管管後院是不是失火。我們公司給予出差員工的補貼向來優厚,為什麼?因為出差人員的花銷比較大,另一方面,我們還得安撫出差人員家屬。家是兩個人一起支撐的,少一個人,另一個會非常吃苦。如果不安撫了,久而久之,或者員工後院失火,或者沒人肯出差。如果是你們男人留在家裡倒也罷了,女人,而且還是帶著孩子的女人,你還是多拿岀點同情心吧,就像額外給出差補貼一樣。一個女人在家,不方便的地方,只有處處用錢。你有那同情心去同情一個活蹦亂跳男人的膽小如鼠,體諒他不敢獨自住死過人的房子,你能不能拿出一點同情心同情你家太太一個人夜夜在空曠的房子里過夜?以前媽在的時候,都是爸在燒菜,他有生活能力,你不要鼓勵他當傻瓜。大哥你別插嘴,聽我說完。我這不是危言聳聽,你現在為爸做的事是亡羊補牢,但你又同時在親手扒開你自家的羊圈。你別等哪一天又回美國亡羊補牢,那就非常被動非常傷感情了。除非你另有打算。人貴有自知之明,蘇家目前個個都是有經濟實力的成年人,用不著你來逞強,也用不著你犧牲自我甚至犧牲妻女來做道德標杆,你自己斟酌吧,我言止於此。」

    說完,也不等明哲開腔,她就結束通話。她的手機頻率寶貴,正等著傳遞烽火,哪能總被蘇家的雞毛蒜皮佔領。而且,她說實話也已經煩了應付大哥總是想拉她認祖歸宗的舉措,她沒想把神主牌放進蘇家祠堂,蘇家老小也殊不可愛,她有何必要為了幾分血緣非要婆婆媽媽地將自己與蘇家人等綁在一起?對父親,她還有法律上道義上的責任,對於兄弟,合則聚,不合則散,今天也乾脆把話說明,希望明哲真能有自知之明。

    吳非在一邊仔細聽著,心說這哪是小妹跟大哥說話,這簡直是一個旁觀的長者來蘇家主持公道,而且那話說得非常不客氣,吳非都懷疑明哲在電話那端會不會給氣破了肺,為什麼她就不能鎮定地說出如此尖銳又看似非常大度的話?但是,明哲能聽嗎?這人的死腦子能因為明玉的幾句話而回心轉意嗎?可能性似乎是很小,吳非並不抱希望,但隱約又有點希望。雖然明玉並沒有回頭看她,她還是對著明玉道:「明玉,謝謝你幫忙,但看來不會很有用。」

    「不用謝我,都是女人。會不會有用再說,話得說前頭。」這時明玉的手機響,她一看是柳青的,才剛接通,只聽那頭柳青氣急敗壞地道:「蘇明玉,闖禍了,老懞高血壓送急診了。」

    「什麼?」明玉頓時氣血沖頂,好一陣暈眩。本想為老懞守住江山,沒想到反而將他送進醫院,而且,高血壓發作,後果可想而知。

    柳青聽明玉好一陣不語,只得道:「我現在就去醫院,你如果走得開就回來,走不開那就知道一下,我隨時會給你消息。」

    「我在回家的高速車上,再一個半小時多點就到,你隨時聯絡我。」明玉忽然想到,難怪她中飯後就一心想回家一趟,心裡似乎總是吊著一件事情,就是因為預感到蒙總會出事?她經常出差,從來沒有哪一次會這麼想回家,難道是冥冥中有了感應?因為蒙總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有一種熟悉的恐懼緩緩蔓延,侵佔明玉的四肢百骸,她手中的手機頹然掉落地上。那種感覺,十年前也有過一次,那一次,她因為被偷梁換柱保送而與母親大吵一架之後,眼瞅著慢慢接近報到時間,可家中只喜氣洋洋地為明哲準備出國的行李,對她,以及她的書費學費,卻無人過問。那個七八月的夏天,家人包括父親都送明哲去了上海,只有她看家,她感到很冷,周圍都是漠不關心的人,她很孤獨,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親人。今天,她再次孤獨,但今天的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蒙總,這個帶她踏入社會的人,被她的決策氣病。

    神思恍惚中,明玉感到有什麼在一再碰她的手,緩緩掉頭一看,見是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寶寶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費勁地拿著手機敲她的手,當然,寶寶的手下,墊著吳非的手。明玉張開略微顫抖的手指,接過寶寶手中的手機,費了好大勁,才道:「謝謝你,寶寶。」

    寶寶被她臉上的神情嚇得縮進媽媽懷裡,留出一隻眼睛緊張地盯著姑姑。吳非溫和地代寶寶回答:「不謝,都是女人。」

    聽到剛才說的話被原封不動打包回來,換作平時,明玉早笑了,但是今天她笑不出來,不過,吳非的話,雖然沒幾個字,卻給了她溫暖。她不再說話,打開手機調岀遊戲下死勁地玩。有些遊戲,比如俄羅斯方塊,比如鑽石遊戲,非常簡單,但需要集中精力用腦子最有機地指揮調配手指。晚上玩好之後,睡夢裡都是翻飛的彩色方塊。玩這種遊戲,相當於用一種強力清潔劑徹底驅除腦子裡原來的雜念,使原本亂麻似的腦袋因屏幕上跳躍的彩色方塊而肅清。她從來無處訴苦無處發泄,什麼情緒都得自己解決。

    明玉剛開始玩時,手指顫抖無法準確按在適當的方向鍵上,不得不一次次地重來。重來等待的時候,她就將氣岀到手機製造商頭上,MD,誰設計的這麼小的按鍵,連放一個小指頭都困難。漸漸地,她開始玩岀門道,重來周期越來越長,手指很快便能指揮如意。

    等又一次鈴聲響起的時候,她長吸一口氣,看到來電顯示是明哲,便直接將手機交給吳非,但被吳非推了回來。明玉只能自己接起電話,此時她的腦子雖然還沒恢復到平日里的清晰,卻已經比柳青打來電話時候要強。那邊明哲焦急地道:「明玉,你轉告吳非,我立刻過來。讓她開個賓館房間等我。」背景是人聲鼎沸。

    「知道了。」明玉說完就掛了電話。但她沒就此事多想,也沒多餘腦力考慮明哲家的事,扭頭便轉告給吳非,「大哥說他立刻跟過來,讓你開個賓館房間等他。」

    吳非點點頭,心說明哲為什麼不讓明成來車站接她?為什麼不讓她到明成家裡等?想到這些,她不由冷笑。料想她的猜測不會有錯,明哲未必能接受明玉的痛批,因為明玉是他的妹妹,明玉開腔之前,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經弱化幾分。這些話如果是他媽來說,效果大不一樣。再看明玉,雖然已經不再如剛才的激動,但依然面如死灰,嘴唇沒有血色。其實剛才明玉的激動也沒太表現出來,若非手機掉地,正盯著將醒未醒的寶寶的吳非還不會察覺。而現在,明玉則是閉目而坐,坐得筆挺,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愣一愣,以及持著手機的手輕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面。

    吳非不知道明玉剛才接到的那個電話說了什麼事情,肯定是大事,非常大的事。換作是她,在面無人色的同時,可能早抓住身邊的明玉,不要臉地迫使她聽自己的心慌意亂。就好像剛才,她抓住明玉問詢該如何解決明哲購房難題。她想到自己當年遠涉重洋,孤身赴美求學,事事需要自己親歷親為,作為一個舉目無親的異鄉人,她經常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也曾非常冷靜果斷,萬事不求人。是這幾年的安逸生活,和相對封閉的醫院技術工作環境讓她喪失鬥志,安於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日子,將重活苦活交給明哲承擔。而明哲原本承擔得挺好,事事處理得有條有理。現在才知道,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經不起重壓,重壓之下,一切都會脫離軌道。丈夫,也不過是個普通人,重壓之下,弱點無情展現。還談什麼依靠,看來萬事還是靠自己。

    這邊吳非一邊對付跳動不休的寶寶一邊反思,旁邊明玉看似假寐實則心中翻江倒海。

    明玉沒有料到,千慮一失,竟然壞在老懞的高血壓上。她不得不反思,多年以來跟隨老懞南征北戰,經歷多少大仗硬仗,為什麼老懞別的時候都沒問題,單單在她和柳青與蒙總決策對峙時候高血壓發作了呢?他是因為傷心於兩個親如子女的得力手下與他搞對立,還是另有其他原因?明玉細心地從蒙總那晚找她談話了解她是否會去鎏金與柳青是否會跟女老闆走開始回憶,對蒙總的一言一行細細回味,找出其中蛛絲馬跡。但是,直到回想到蒙總讓她到北京培訓的那夜談話,都沒發現有什麼可疑之處。其實今天都不用回憶,這些場景早被她咀嚼至爛。

    她非常清晰地記得一句話,她認為這句話是蒙總所有話中的精髓,也是這句話促使她鼓勵柳青一起造反。那天晚上蒙總斬釘截鐵地說,「蘇明玉你聽著,只要你與江北兩個不動,公司岀不了大事……任何有關我將對你們兩個不利的傳言,你們都不能信,即使我有行動對你們不利,那也是做給人看,你們暫且忍耐。你答應我。」明玉到北京後有時間反覆思考,她將這句話理解成為,她與柳青必須忍辱負重,想盡一切辦法抓住市場,不讓市場流入鎏金之流的手中。穩定的市場才方便老懞清理公司內部。因為這麼想,所以她感覺她在監理制度問題上的一再退讓勢必影響公司的市場覆蓋,她只有與柳青率一眾銷售人員走出困境,才能維持公司在國內市場的坐大局面。她以為蒙總會理解,但沒想到蒙總走向的是另一個極端,她期待的是蒙總的強烈對抗,可他居然是倒下。

    明玉不得不深呼吸幾下才能恢復平靜,繼續思考。前面的事情做了就做了,好漢做事敢做敢當,不必糾纏。她想得再多,也不如醫生在蒙總床前稍微思量。她眼下必須考慮的是,蒙總倒下後,公司將由誰主導,將走向何方,而她能在其中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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