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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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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哲繼續嘆息,「我讓爸跟你去搬家,他硬是不肯去。我奇怪了,以前媽去世不久,他不還是主動要求明玉拉他回家一趟?而且我當時失業他沒法去美國,據說討論贍養問題是在老屋。奇怪在我面前他怎麼一再拒絕回家?非非,家中應該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那些我認為珍貴的,未必能入別人法眼,你不用太緊張,別太累著。東西搬好後就堆著,我以後回去收拾。」

    吳非心說,這老頭,應該不能用越活越回去解釋了。「我看看吧。即使我想累,恐怕抱著寶寶也沒法施展身手。好在明玉給了我一輛車,一名司機,我可以請司機幫忙,以後人情就讓明玉去還了。你別掛心,不過我今天看來是不能回上海了,總不能拋下明玉。」

    雖然吳非大方,但明哲放下電話後卻怎麼都無法開釋胸懷。父親這是怎麼回事?明玉被明成打傷住院,明成陷於牢獄處境不明,父親卻都不關心,一句都沒提到擔心他們或去看看他們,他只想到他自己的處境。以前總以為父親懦弱,被母親欺壓得只剩一片影子,現在看來,父親還很自私啊。與這樣一個自私懦弱的人生活了一輩子,母親不容易。

    可明哲知道這些都是題外話,當務之急還是要解決明玉與明成的矛盾,不能讓明玉被仇恨激得痛施殺手,導致明成無出頭之日。但是,明哲真的想不出該如何勸說明玉。想想那次母親剛去世他回來奔喪,雖然明玉一直客客氣氣,可還是說得他無力招架。上周六又在電話里為吳非指責他,也說得他沒有招架之力。不管明玉真的有理沒理,可她說的時候總似乎占著理,當時當地,總能讓他這個當大哥的無言以對。何況,這回明玉挨了打,她憤怒得有理。換明成挨打試試?他會不竭盡全力打回去?明哲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受傷中盛怒的明玉手下留情。而且,關鍵是,明玉認可他這個勸說者的身份嗎?在明玉心目中,他這個大哥身份,好像是名存實亡吧?她能聽他的嗎?

    明哲為此抓破頭皮。他決定晚上下班無論如何都要趕過去一趟,起碼看望一下明玉。與其做一桌好菜讓明玉感受什麼家的氣氛,不如以後潛移默化地多關心多照顧她。明成自作自受,就去吃幾天苦頭吧。只怕明玉會不要他照顧。感謝吳非,幸好有吳非,吳非調劑了他們與明玉的關係。

    吳非這邊喂好了寶寶,看時間也才八點多。期間電話響起一次,吳非見是明成家的號碼,不接。她既無法幫朱麗,又厭惡公公,只有不接電話。而想到本應是明成擔當的搬家事宜要她這個在公交車上都可以被讓座的抱小孩婦女擔當,她氣憤之外更有惶恐。

    但等下樓看見來接她的司機的時候,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不怕不怕,這兒不是有個可以靠得住的本地人嗎?明玉派給她的人,怎麼都不敢對她作假胡來。她先去醫院將一甜一咸兩種粥放下,明玉還在睡覺,她不去打擾。下來時候司機問起蘇總究竟是怎麼回事,吳非不便把實情說出,只說了明玉昨晚小區遭襲擊,司機立刻展開了想像。往往做司機的大多話多,一整天悶在小小空間里,你不讓他說話,他怎麼受得了。司機想當然地分析,蘇總遭襲肯定與集團公司目前的財產爭吵有關。

    等吳非在司機幫助下找到搬家公司,她在樓上指揮,司機在樓下監視的時候,司機無聊地連線公司同事,將事情轉告了出去。很快,大家群策群力聯繫到昨天審計工作安排會議上蘇總帶頭拍案抵制審計的事件,懷疑蘇總所為肯定是觸犯了某些人不可告人的黑暗用心,於是導致了被報復的後果。這個推測結果合情合理,獲得大家一致認可。不出一個小時,消息已經傳遍整個集團。集團參與爭奪財產者人人自辯,最佳方式當然是前去醫院探望病人,洗清自己。

    於是,明玉人未睡醒,門外已經堆滿花籃紅包。

    朱麗幾乎是一夜似睡非睡,醒來時聽見公公在客廳打電話,雖然說得很輕,但清晨安靜,她還是能聽得清楚。她聽了會兒,聽出公公是在跟明成的大哥說話。全部聽下來,朱麗心中氣極。老頭絮絮叨叨這麼多話說下來,竟然沒關心一下昨晚出事兒女的現狀,更沒請求大兒子出面就中調停,只是念叨著自己該怎麼辦。朱麗簡直有立刻衝出去,大喊一聲「滾」的衝動。

    朱麗需得剋制再克制,才能起床時候不鐵青著一張臉。她那麼多年工作下來,起碼知道一點,有一種人是斷斷碰不得的,那就是公認的弱者。這個公公無論多自私、骯髒、噁心,但他行動舉止長相年齡無不表明他是個弱者,便是連笑容都是討好的笑,這樣的人,你敢拿他怎麼辦?你瞪他一眼,你便是恃強凌弱,有理都說不清了。遇見這種人,遠遠避開才是正道。

    朱麗為避免剋制不住罵人,只得從主衛洗漱整裝完畢,直接拎包奔出門去。

    但走出家門,卻又恍惚了。這就去辭職嗎?一份牛工,非到今天這等地步,才能覺察它的可貴。真的要辭嗎?真的要放棄嗎?朱麗站在門口好久,直到對面一家門後似乎有了叮叮噹噹的動靜,她才醒悟過來,趕緊起步離開。

    先找一個當律師的高中同學介入,告訴同學明成被抓至何處,然後早早到達辦公室,趁大家都未上班,先一頭鑽進自己辦公室。昨天哭得那麼厲害,一夜過來眼皮紅腫不堪入目。走都要走了,何必還留下笑柄給人?

    朱麗有點丟三落四又有點依依不捨地收拾出準備移交的東西,一一登記在一張紙上。等到辦公室終於坐滿同事,大老闆身影顯現,朱麗便拿著辭職報告敲門而入。

    大老闆看到桌上的辭職信,誤會了,以為朱麗小姑娘受不得壓力,撂擔子發小姐脾氣了,心說又不是什麼大事,他昨天連一句話都沒說,人家倒是比他脾氣還大。大老闆一張臉頓時露出不耐煩來。美女又怎麼樣,難道還要他大老闆伺候著小性子?「什麼意思?」大老闆的語氣里沒一點客氣。

    朱麗被嚇得心中一陣狂跳,忙道:「我昨天犯常識性錯誤,給事務所造成巨大損失,我承擔責任。」

    「實話?我要你說實話。」大老闆冷冷看著朱麗。

    朱麗咬緊嘴唇,好不容易才湊足真氣又說一句:「我很內疚。雖然我很重視這份工作,也需要這份工作,可我得承擔責任。」

    大老闆看看朱麗。作為一個正常男人,還是比較容易被一個楚楚動人的美麗女孩悲傷的表情打動。他經過仔細判斷,覺得朱麗講的應該是實情,便也不再計較,拿起辭職信,撕成兩半,扔進垃圾桶。「扣你一個月工資獎金,讓你長點記性,以後少犯這種常識性錯誤。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否則損害的是你以後在業內的聲譽。」

    雖然被大筆扣去一個月收入,可朱麗還是被大老闆真心實意的話感動了,她忍了一晚上的眼淚終於又開閘放水。大老闆見此,不得不轉開臉去,心中罵一個他媽的。以後招員工絕不能招美女,太難伺候了,動不動就哭得梨花帶雨,偏他又是個七情六慾一點不差的正常男人。可讓他現在就從垃圾桶里撈岀被撕的辭職信鑲拼起來發揮效用,他又有點不捨得。考岀幾個證的人才難得啊,那是事務所的無形資產。

    朱麗本來就不捨得辭職,既然辭職信被大老闆拒絕,又被結結實實扣了一個月收入,她覺得自己受的懲罰已夠,可以安心留下了。多好。可是,她還得為明成的事情奔波,雖然她知道這個時候再提出事假很有點不該,可她還能怎麼辦?只有如實招了。「我還得請假幾天。我先生昨晚為了我的錯誤,不合腦袋發熱衝出去打了他妹妹。昨晚就被他妹妹報案抓了,性質有點嚴重。我不得不請假,非常對不起,我一再影響事務所的工作。」

    大老闆瞠目結舌,這才明白朱麗辭呈背後的意思。但拒絕辭職信的大方話已經說出口,後悔已經來不及。昨天會議上,朱麗家身居高位心狠手辣的那個小姑豈是那麼容易打發的,朱麗家有得麻煩可收拾了。他乾脆將好人做到底,大方給朱麗一個月事假,免得她隔三岔五的事假影響事務所的工作士氣。

    朱麗千恩萬謝地出來,沒想到大老闆會是個面噁心善的好人。回到辦公室,將工作簡單做了移交,立刻飛一般去找律師同學。

    此時律師同學已經從外面回來,看見雙目紅腫,容色憔悴的朱麗,心中有點不忍說出實情。但關上門,他還是實事求是。大家都是專業人士,應該知道程序。

    「蘇明成被審了一晚,今早確認正式拘留。昨晚對方驗傷報告也已經出來,輕傷,具體傷情不知。對你很不利的是,對方請的劉律師是個在本市公檢法呼風喚雨的高人,這麼短時間內,公安局已經做出全套材料,提請檢察院批准逮捕。朱麗,實話說,我對你這個案子毫無把握。只能幫你在程序上略加指點,少走歪路。你唯一出路,是懇求對方手下留情。」

    朱麗聽了只會喃喃地一直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去求明玉嗎?可都還不知道她住哪個醫院呢。吳非也找不到,讓她到哪兒去找。朱麗發了半天呆,終於想到一件事,「昨晚明成被帶走的時候,只穿著睡衣。我能不能拿衣服過去,順便看看他在裡面好不好?我起碼得給他打氣,讓他有點盼頭啊。」

    同學坦率地道:「不瞞你說,我已經去看了。所有人進去,照規矩都得被欺負一下的,你只能認了。而且你先生被送進去的是區局,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要是市局的還稍微好一點兒。我本來想委託熟人幫忙照應一下蘇明成,但沒辦法,對方太強,沒人願意幫我。你得做好思想準備,裡面關的什麼惡人都有,蘇明成會吃足苦頭。」

    朱麗一向順風順水,幾乎沒有接觸過月亮的背面,聞言心存僥倖。「裡面總有管的人吧,被欺負狠了叫一聲不就行了?」

    同學笑道:「哪有那麼簡單,首先,欺負你的時候能讓你叫出來嗎?其次,裡面關的這幫人個個都是等著審判的,心頭狂躁不安總得找個人發泄,十來平方米的房子住著八九個人,本就憋悶得沒處發泄,來了新人,大家還不合著伙兒給下馬威?比如說我們罵人用的『吃屎』,一個人望風,兩個人壓住手腳,一個人實施,快得很,等管的人巡查過來,嘴巴早抹乾凈沒一點證據了。哎呀,對不起,我不該亂說。朱麗,暫時你送不進去衣物。」

    朱麗早趴在桌上哭開了,同學說吃屎的時候如此輕描淡寫,可想而知,吃屎只是最基本的受罪,不知道明成在裡面還受多大的罪呢。想到昨晚公公蘇大強說明成惹誰不好偏惹明玉,朱麗這下可知道厲害了,不知道明成在裡面有沒有覺悟過來?如果被逮捕,關上一年兩年,如此被欺負上一年兩年,明成這個從來沒吃過苦頭的少爺兵還不脫了人樣?雖說這是明成自找的,誰讓他打自己妹妹去,只是……她能看著明成如此吃苦嗎?

    朱麗從同學那兒哭著出來,也不顧旁人笑話她哭哭啼啼了,翻出明哲的電話號碼,就找過去。

    「大哥,你得幫幫明成,只有你能幫他了。明成給關在區看守所了。而且明玉的律師很厲害,我的律師同學想託人照顧明成都不行,明成在裡面得吃盡非人苦頭了。我同學說起吃屎來輕描淡寫的,不知道明成……明成吃不吃得了這種苦頭。他若是反抗,不知道會不會被人往死里打。大哥,你快過來幫幫明成吧。」朱麗泣不成聲,但終於堅持著將嚴重情況告訴明哲。他們兩兄弟要好,明哲總不會不顧弟弟,她只有求大哥了。

    明哲回答一句:「我上班沒法離開。等下班立刻會過去,我得看看明玉。」

    朱麗這時候再傷心焦慮,還是沒有一點聽錯,她聽得出大哥對明成行為的反感,所以只說了來看明玉。但是,他來了總會幫明成的吧,那就來了再說。「大哥,明玉住在哪個醫院?我去看看她行嗎?起碼讓我去道歉,我再看看有什麼可以幫明玉做到的。」

    明哲聽了吳非的陳述,也以為明成是受朱麗挑動去找明玉算賬的,所以對朱麗很是反感。再說,朱麗相對明成來說,總是關係遠了一點,明哲幾乎是下意識地,認定朱麗在昨晚事件中的作用,為自己弟弟開脫,罪過自然是降到弟媳婦朱麗頭上。但他還是淡淡地告訴了朱麗地址,便說了聲忙,就將電話掛了。

    朱麗無話可說,誰叫明成沒腦袋咎由自取呢?哪有將自己妹妹打成這樣的。男人的拳頭啊,朱麗都不知道偌大拳腳落到自己身上,自己會什麼感受。平日里朱麗看到別人家丈夫打女人都會在心裡罵一聲,可明成,她的丈夫,真的打了,明玉還被打得動彈不得,大嫂就是證明,大嫂昨晚就氣急敗壞打電話過來罵。這個明成!朱麗非常生氣地在心中罵,但又非常無奈地想,總不能真讓明成陷在看守所吃屎吧。

    但朱麗直接趕到醫院時候,只看見一走廊的花,守在門口的秘書告訴她,蘇總正睡覺。朱麗等了好久沒見開門,落寞地轉身離開,她的心中只有一個方向,那就是父母家。她該把最近發生的事都與父母說說,聽聽他們的意見。最主要的是,她需要找地方哭,需要哭的時候有人感應,有人安慰。

    明玉其實一晚都沒合眼。她無法閉上眼睛,只要閉上眼睛,眼前便彷彿出現她挨打的一幕。她的靈魂彷彿可以飄蕩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被明成抓住頭髮,被迫揚起臉來,迎接明成刻薄的耳光。那種深刻的羞恥燃燒著她的心,原來,走出家門堅強了十年的她,不過是只一捅即破的紙老虎。她這時已經沒了悲哀,沒了感慨,她心中只有深刻的羞恥。她自以為百鍊成鋼,其實還什麼都不是。她的心中,碎了一角曾經堅定的所謂信念,那一角的碎裂,錐心的痛。

    逼人的生活,讓明玉從來無法有機會做她幻想中抱著洋娃娃甜笑的乖寶寶,她早在出道沒多久就知道看守所裡面有什麼,她有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客戶酒酣耳熱時候,最喜歡將此當作吹牛的資本。她明白知道,明成只要進去半天,她便可以將在明成手底所受屈辱討還,而那半天,將成為明成一生銘心刻骨的痛苦回憶,就像她永遠不會忘記,最後一個耳光後,那滿天飛舞的小小金星。

    可是,她並不覺得愉快,報仇,真能雪恨嗎?不能。從常規意義而言,她確實報仇了。但是,她的恨,她的恥辱,已經形成一塊叫作記憶的晶元,牢牢插在她的腦子裡。她懷疑,她今生都不會忘記被抓起頭髮那一刻,心中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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