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的眼睛一直看著天色漸漸發白,光亮充塞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但明玉的心,還遊盪在昨晚昏暗的路燈下,看著那無恥的一幕一次次地重演。
門外的走廊開始喧囂起來,門時不時被打開,有護士秘書探頭進來看望。隨後,明玉聽到大嫂來了。這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她以為自己是在用柔軟包容的心幫助弱者蘇大強。其實,父親何嘗是個弱者了?他有一顆天下最堅強的心,他可以冷眼看著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艱難地在大熱天為他奔波,他都不想想,抱著孩子吃足苦頭的吳非即將與大哥兩地分居很長時間,他這麼差使著疲憊的兒媳,足夠破壞大哥大嫂的婚姻。這個世界,人們只看到表面,所以,縱容了所謂弱者卻四肢齊全發達的無賴。
比如明成,大哥大嫂若是知道他如今在裡面受的待遇,知道明成現在是如此的軟弱無助,大嫂還會送粥過來給她嗎?而大哥,大約要奉勸她,家裡人,打不斷的血緣,饒過明成這回。所以,明玉不想見大嫂,免得費勁解釋。可是,她需要解釋嗎?
然後,明玉聽到很多人來,那些人明玉更不想見,她難道亮著被打腫的臉,無力地躺在床上,接受那些人八卦眼睛的掃描?誰知道他們轉個身會怎麼想,她不想成為不相干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再然後,朱麗來了。面對朱麗,明玉將會矛盾。昨天會議上,她欠朱麗一個人情,她拿朱麗當了靶子。但今天朱麗來,卻肯定是來哀求她,求她放過明成。這筆賬,該怎麼與朱麗算呢?明玉推斷,以朱麗過去勇於承擔明成濫用父母錢的做派,朱麗不是個會慫恿明成趕來揍她的人,而且,從昨晚明成怒吼的話來看,明成還不是很清楚,她究竟把朱麗怎麼了。朱麗應該是無辜。但明玉見過的商場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太多,看事情總不能非常簡單,她不能非常確定朱麗可以置身事外。否則,如何解釋明成如此的憤怒?所以明玉也不想見朱麗,一切等調查清楚了再說。
終於,明玉等的人的聲音出現了。柳青才在外面說出三個字,明玉已經在裡面揚聲呼岀,「柳青進來。」柳青立刻攜大捧鮮花破門而入,將花扔在明玉床頭。
「借花獻佛。」見明玉的秘書拎保溫盒進來,柳青詫異地問:「還沒吃飯?傷得怎麼樣?」
明玉一邊揮手叫秘書出去,一邊命令柳青:「幫我將床搖高,我邊吃邊說。外面怎麼傳聞?」
柳青將明玉的床頭搖高,一邊急速道:「我先問你的,到底傷得怎麼樣?」但柳青很快看到床頭搖高,被子滑下後,明玉紅腫的側臉。柳青的眼光立刻冷了下來,伸岀一隻手,輕輕抬起明玉的臉。
明玉有點無所適從,尷尬地低咳一聲道:「柳青,注意你的大情聖身份,你這樣對我,我會犯錯的。」
「誰?抓到沒有?還傷在哪兒?」柳青雖然把手收了回去,可兩隻眼睛關切地東瞄西瞄,似乎恨不得透過被子做X光。
明玉終於抵不住柳青的關注,只得將視線轉向那束花,看著花才能自在地說話:「我二嫂的丈夫。現在已經在看守所里。我傷得不嚴重,沒有骨折,沒有內出血,大概背部出現大塊胎記狀烏青。不過驗傷報告做得挺嚴重。這個,你得守口如瓶,否則壞我和劉律師的布置。醫院是老懞電話里幫我安排的。」
「狗屎,天下還有這種男人。為昨天審計的事?別放過他,我替你安排。」
「我都請劉律師安排了,估計,他現在應該跟一些刑事犯關在一起。大家都怎麼說這件事?我讓劉律師幫我保密,否則傳出去我被家裡人打,我以後還怎麼見人。傳出去沒有?唉,天下無不透風的牆。」
柳青搖頭:「不幸中的大幸,大家都以為你是因為昨天阻止審計,才被爭財產的人暗下毒手。你現在被傳得跟烈士似的,別擔心。我最先聽到消息時候也以為是這麼回事。」
「不是寬慰我?」
「沒有,你自己想想這推斷有沒有理。不過你等等,我得吩咐劉律師幫你截斷從公安局渠道流出去的消息。你先喝粥。」
柳青過去窗邊找劉律師,明玉不去管他。公司中與劉律師關係最密切的就是她和柳青,連老懞與劉律師的關係都不如他們。柳青下手安排,她放心。明玉放心地喝粥。揭開保溫盒,她意外發現,裡面有兩格。一格是紅棗粥,一格白粥,旁邊放著肉鬆。大嫂大概是不知道她喜歡吃什麼味道,所以一甜一咸一起拿來。真是個好人。紅棗的香氣,勾引得明玉食慾大動,再沮喪的心情也抵擋不住美味的誘·惑。
柳青打完電話,看著明玉紅腫著臉,把一口沒滋沒味的粥吃得跟燕翅鮑似的,心中惻然。換作是他受傷,此刻他床邊能不是里三層外三層?他還會稀罕一口粥?他看了會兒,才輕道:「蘇明玉,我收留了你吧。起碼我找的鐘點工菜燒得不錯,我也會做一手好牛排。」這傢伙太可憐了。
這算什麼話?求婚?明玉哭笑不得地從粥碗裡面抬起眼,笑問:「昨晚跟誰喝酒?」
柳青不得不一笑道:「去,認真點,好好考慮一下。我們起碼知根知底,能做兄弟就能做夫妻。我犧牲一下,以後我養你我保護你。」說這話時候,柳青早已經清楚,明玉將態度扔給他了。兄弟的明玉不會管他跟誰喝酒,夫妻的明玉知道他跟太多人喝過酒,能信任他?他只有自嘲了,後面的話說得極不認真。
明玉笑道:「柳青你真是好人,我終於從拒絕中找回一點自信。原來白粥配肉鬆也很好吃。」
柳青不再說話,靜靜坐在一邊看明玉喝粥。真佩服她,能一口鹹的一口甜的輪流來,她可真容易養。柳青剛才還真有一絲衝動,想將兄弟關係變質算了。但理智下來,知道兩人不能。明玉太強,他太風流,關係變質的結果肯定是連兄弟都做不成。明玉也知道這點。
等明玉吃完,他扔了一根煙過去,邪邪地笑。明玉只得又笑了,牽得挨打的一邊臉絲絲的痛。這傢伙,看見他就無法自怨自憐了。只是很可惜,得把他拱手讓給別的女人。她需要的是完整的愛,柳青太出色,他即使能堅持,外界也不會放過他。她早在若干年前就想明白了,此人不能碰。但柳青剛才的話,還是帶給她一陣暖,心裡歡快許多。她訕笑著拿起煙來聞聞,遺憾地擱床頭柜上,越是喜歡的東西,越不能放肆自己不管不顧地享用。「你去上班吧,江南公司你替我管著,總得有個人看著。別擔心我這兒。」
柳青遲疑了會兒,坐在床邊的人將起未起的,過會兒才道:「需要我解圍的話,一個電話我就到。你們兄妹相殘,你得準備好應答的詞句。」
明玉點點頭,躲得開一時,躲不開一世,總得面對吳非與朱麗。但她還是猶豫了一下問柳青:「你說,我要不要放過我二哥?他現在吃的苦頭已經足夠抵還他給我的了。」
柳青認真想了會兒,道:「我的觀點是,這種人渣你怎麼處置他都不為過。但你得考慮報復行為對你的反噬。比如總有一天你二哥的遭遇會傳出去,這會不會影響你的社會聲譽?會不會有種犬儒說你心狠手辣?很多人會同情受傷害比較多的人,你得搞好平衡,免得你這個受害者到時反而被指為施暴者,對你影響不好。」
明玉低眉考慮良久,才道:「我需要的就是你這種冷靜旁觀,其實又偏心於我的意見。我現在殺人的心都有,冷靜不下來,但我會考慮你的意見。你走吧,我現在可以好好睡覺了。住院這幾天就算是修養吧。」
柳青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忽然感覺到不對,忙一笑收回,嬉笑著起身。明玉柔弱的時候可愛許多,他情不自禁想愛憐她,沒法當她是兄弟。可他又清楚這是一頭母老虎,惹不得。
正好醫生開門進來,原來就是昨晚那個中年女醫生。醫生一看兩個人,似笑非笑道:「這不是昨晚的雌雄大盜嗎?」
柳青忙扯出一臉的笑,風度翩翩地道歉:「昨晚多有得罪,事非得已。醫生,小蘇的傷有沒有問題?」
醫生看看這兩個人,奇怪這兩人像是一對又不像是一對,怪得很。「受的傷倒都是皮外傷,痛幾天就過去,只是整個化驗下來,你這個人得好好整修了。頸椎有問題,血色素太低,還有輕微脂肪肝。這麼瘦的人得脂肪肝,常喝酒吧?」
明玉承認。柳青在一邊道:「醫生你把她返爐大修吧,這人工作起來是拚命三娘,整個人早過度磨損了。」
明玉只得輕呼:「柳青柳青,干你的活兒去。」
柳青又拍了醫生幾句馬屁,才笑嘻嘻離開,走出門才拉下臉。裡面醫生與明玉輕聲細語討論了一番明玉的身體,過會兒也離開。因為被柳青插科打諢一遭,明玉整個人放鬆許多,終於可以閉上眼睛睡覺。但是,她又想到昨晚不合將所住醫院告訴了吳非,搞得現在病房門口人流不斷。大嫂肯定還會來,朱麗也肯定還會來,她們肯定都會為明成求情。但是,她決定饒恕明成了?還沒。所以她不能腫著一張臉面對大嫂二嫂,她得搬病房。
通過秘書與那個女醫生商量一下,她換了病房,換到樓下喧鬧的婦產科。但是在遠遠近近初生嬰兒的啼哭中,她反而睡著了。
本來,因為有搬家公司,搬家並不是一件太艱難的事。但是,吳非得抱著寶寶,一周歲半的寶寶體重不輕,又已經不肯老實總被抱著了,半天抱下來,累得慌。又因為事先沒有準備,什麼都得現場整理,吳非還惦記著明哲的感人要求,除了笨重的床架床墊之類的沒搬去,其他都捆好搬去明玉車庫,所以多費了不少時間。搬家工人因此嘀嘀咕咕,閑話不少。後來吳非靈機一動,主動提出床和煤氣瓶灶具送給搬家工人,他們才笑逐顏開。
等明玉的司機幫吳非拉下車庫門的時候,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這時候,寶寶也又累又餓又無聊,哭了幾次,見哭鬧無效,趴在吳非肩上睡著了。司機不肯領受吳非的請客,笑笑告辭。吳非帶了寶寶喝點粥後,又趕去醫院。
但是,原來的病房已經換人,花籃都堆放在護士站沒拿走。吳非扶著因為時差而昏昏沉沉的大腦,心說明玉會去哪兒呢?現狀明顯不過,明玉顯然是煩了別人的打擾,搬病房了。吳非問了問護士,果然沒人說知道明玉搬去哪裡。明玉是存心避著他們,否則應該會像昨晚一樣,安排下來就給她一個電話。
吳非無計可施,只有回去。這麼大一幢住院大樓,她怎麼可能找得到明玉。回到明玉家裡,又給明哲一個電話,讓明哲不用來了,來了也見不到人,明玉是地頭蛇,她想迴避,他們怎麼可能找得到她。還是要明哲到長途車站接她們母女吧。
至於買二手房的事,吳非不想管了。以前她生寶寶時候公婆兩人借口公公不能坐飛機不肯飛美國照料,看來也不全是婆婆一個人的主意,看如今公公如此對待明玉明成,他當年怎麼可能管她一個外姓媳婦的死活?這種人,明哲攤上是明哲的麻煩,她可不想再熱心管這公公的閑事了,這麼自私的人,即使明成家現在環境再惡劣,他也會找到生存之道。讓他待在明成家狗咬狗吧。
吳非留下一張字條給明玉,打包回家。吳非心裡隱隱覺得,這回跟著明哲回國安置是個錯誤,不來,起碼眼不見為凈。她現在已經對那老頭子厭煩得連想都不願想起他。對明哲,也失望多過希望。
自家父母面前不比別處,朱麗一回到家,中飯也顧不上吃,就趴在媽媽懷裡一五一十把這幾天的怨氣全倒了出來。尤其是說到公公的時候,她不再掛著斯文大方面具了,直說天下怎麼有這種麻木不仁偏又看似小心翼翼的人,這種人跟鼻涕一樣,看見都覺得噁心。朱家父母一致認定昨晚事情的根源在蘇大強,女兒沒法跟這麼個噁心公公住一起,竭力要求幫女兒出力物色蘇大強的房子。
「根源都是因為公公嗎?」朱麗聽著覺得不是很對,她總覺得,根源是明成的幼稚本性,「應該是明成。但明成現在裡面吃苦頭,爸你不會沒聽說過這種苦頭吧?我怎麼都得出面去求他妹妹開恩啊,否則一年半載下來,明成還不成了變態?難道讓他爸去說?他爸到時一準兒又坐一邊做檢討似的不說話,旁人看了還以為我拿刀拿槍逼著他出門欺負他了呢。」
朱爸爸道:「我吃飯後去找找老朋友,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小忙。麗麗啊,你這幾天心煩就住家裡吧,別回去看你公公去。爸晚上……哎呀,要不我飯後還是去買點好菜,等下……麗麗,等下你拎爸做的飯菜去探望你小姑,算是給明成討個人情。受傷的人吃什麼好呢?我上網查查。」
朱麗一聽有道理,她不知道明玉是不是吃軟不吃硬,但這起碼是一條路。不等她爸動作,她先一步跳到電腦邊。電腦一直開著,爸媽平時炒股票,開市時候看行情,落市時候看股評,沒一點閑。朱麗滑動滑鼠,卻見屏幕上漸漸亮出來的一個頁面居然與股票無關,而是一張百度快照,上面內容有關腎臟囊腫。
朱麗愣了一下,立刻想到上周時候媽說起爸的單位組織退休人員體檢,難道……
這一陣子自己小家的事層出不窮,她都忘了爸體檢這茬兒事了。朱麗汗顏,忙問道:「媽,爸體檢怎麼樣?單子給我看看。這邊腎臟囊腫是怎麼回事?」
朱媽媽拿來體檢單的時候,臉上還掛著不好意思,彷彿是做了壞事被女兒拆穿了似的,「看你每天忙,周末也加班,再說醫生說沒什麼大礙,我們想先自己從網上查查資料再說。又不是什麼大事,怕你擔心。」
朱麗接過體檢單子,為媽媽的話發愣,眼淚又流了下來。擦擦眼淚看體檢報告,見B超結果,爸有2cm大小的腎臟囊腫,居然還有小小的膽結石。血脂血糖血壓都接近臨界值,有的還稍微偏高。別的都還有些了解,唯獨腎臟囊腫以前沒有聽說。朱麗連忙上網查詢。一遭看下來,知道爸的2cm大小不算大事,這才稍微放心。放心之後才想到,爸媽瞞著她怕她擔心,想自己找資料搞清楚,確保無虞了才告訴她,怕她擔心難受。對比明成父親,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身體,兒子入獄女兒住院,他卻只關心自己會不會被逼出外面住,這兩家父母真是兩重天。明成的爸哪是爸說的因為住一起所以不舒服那麼簡單,那根本就是他的天性涼薄。有人能為別人著想,有人只想到自己,人跟人不能比。
朱麗又怔怔地抹淚,心中明白,爸剛才把矛盾根源推給與公公住在一起,那是在為了她的家庭團結和稀泥呢。爸媽什麼都為她著想,連體檢結果都要落實沒事了才告訴她,而她呢?她太不關心爸媽了。真是羞愧。
朱麗飯後被媽按著睡了一覺。爸媽家永遠有屬於她的床位,雖然不大,但那上面永遠有她隨時可以躺下的乾淨床單被褥。在爸媽家睡的這個午覺,是朱麗最近一陣睡得最好的一覺,有爸媽在,她安心。起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多,爸媽兩個一起在廚房戴著老花眼鏡拔鴿子毛,那鴿子是準備給明玉燉湯用的。兩人不要朱麗幫忙,趕著朱麗先去醫院看明玉,晚飯他們等會兒會送去。有了對比,朱麗才明白爸媽對她是多麼的好,她也不推辭,默默地擁抱爸媽。她心中感想良多。
翻出包里的手機,卻看到幾個上海來的電話,正是明哲的。朱麗連忙滿懷希望地打過去。
「朱麗,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吳非給我電話,說明玉已經搬了病房,她找不到明玉。我想你可能也會去醫院找明玉,所以趕緊來知會你一下。」
朱麗呆住,明玉搬病房,那不是閉了她的求懇之門?「大哥,大嫂呢?我去找大嫂。」
明哲猶豫了一下,道:「對不起,吳非已經上了回上海的長途車。」
朱麗看不到一絲希望,「大哥,你呢?明成還關在裡面,他會受到非人折磨。你能不能過來幫我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