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熟讀女人的眼光,早在最初接觸明玉的時候他就看出,明玉對他有好感,就像大多數老老少少的女子看見他兩眼發光一樣。但他嫌明玉這人太認真,不敢跟她玩,再說人家也沒更多表示。後來相處得跟兄弟姐妹似的,甚至好於兄弟姐妹,柳青反正知道,有什麼事有什麼話撂給明玉的話,從來不會錯。他對明玉也如此,基本上是無分彼此。
直到那天在病房,看著難得病弱的明玉,他也是無意說出收留之類的話,但說出後,卻覺得可行,而且越來越覺得非常可行。既然早就跟親人一樣,為什麼不將關係轉正了?柳青考慮過老懞對此可能有的態度,他想,實在不行,一個留一個走,他可以出去另闢天地,沒什麼大不了。他連將石天冬視為對手都不願意。
明玉卻坐在車裡為柳青的陰盛陽衰說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父母的陰盛陽衰,那是太太太明顯,一說到陰盛陽衰,她就不得不想到父母。原因是母親太強,父親太弱。而在她看來,母親之強,如果換了一個父親,可能照樣也會被母親壓得死死的變成柔弱之人。而今天柳青將她與陰盛陽衰扯在一起,她無法不震動。都說女兒最是秉承母親的遺傳,她自信自己也是個性格手腕都強的人,會不會哪一天她成家了,不知不覺地將父母的歷史重演?那就太可怕,也太可悲了。明玉心想,她不要陰盛,可是她接觸的年齡合適的人裡面,除了柳青,別人似乎都可以讓她陰盛。不,她不願意,她寧可不結婚也不願重蹈父母的生活,那等於是自殺。
明玉胡思亂想的時候,蒙總很快到達江北公司所在的大樓,電梯開處,柳青已經等候。柳青把時間把握得那麼准,顯見得明玉已經通知他,蒙總無可奈何。兩人如此親密,他早就應該警覺,男女之間能有單純友誼嗎?早該意識到他們有貓膩。但他還是直勾勾問了一句:「小蘇已經跟你說了?」
「蒙總真讓我去武漢?」柳青沒否認,陪著蒙總去辦公室。
「你聽說我收購了武漢新公司你就應該想到我會派你去。除了你還有誰合適?」這時候的蒙總神態精神都一如既往,沒有絲毫倦怠。他扯起柳青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臂,感慨地道:「你真是不要命,你又不是常鍛煉的人,萬一有個失手……我每次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你們兩個。」
「我也後怕。」柳青被蒙總說得感動,心中軟了幾分。兩人前後進到辦公室,在沙發上坐下。
蒙總坐下就道:「我本來想給兒女留下江山的,但現在死心了。從現在起,誰打江山誰有份吃肉。柳青,武漢新公司你去管,我給你10%乾股。後面都看你自己。做得好,扭虧為盈了,市值當即翻倍。未來如果有發展有擴股,你佔20%。你如果做足二十年,這些股份正式歸你名下,也不用干啊濕啊的。你現在就給我決定。」
柳青極度震驚,死死盯住蒙總無法開口。都知道蒙總向來對手下大方,集團的工資福利待遇一流,為此集團公司不得不掘地三尺建造雙層地下車庫才能滿足眾多富起來開車上班的員工有地方停車。但這一回蒙總出手之豪爽,即使讓柳青自己提條件,他都未必好意思將身價定得如此之高。難道只因為他在醫院捨命探望蒙總,又堅定不移與孫副總等作對維護蒙總?柳青不置可否,良久才從發乾的喉嚨里蹦岀幾個字,「太高,不敢受。」
蒙總一直緊緊盯著柳青的臉色,聞言一刻都不停頓,就接著道:「確實高,這位置我本來準備給兒子,這待遇是我準備開給他的。但兒子造我的反,我廢了他。我把待遇原封不動給你,你不僅對我有良心,你管得肯定只有比我兒子強。你立刻決定,時間不等人,你必須在鎏金反應過來採取行動之前坐穩位置。」
柳青心中的天平一端是不確定的明玉和家中父母,一端是蒙總提供的巨大利益,他看到天平已經失衡。但理智讓他無法開口。
蒙總則是緊盯不舍:「你如果不答應,我立刻換人,別人拿下這位置的話,你以後再無機會。你如果說是,我讓劉律師今晚草擬法律文件。如果說不,我轉頭就走,降價三分之二另外找人。我必須保證明天下午我的人坐在武漢公司大班椅上。」
「逼定!」柳青被蒙總快馬加鞭追得無處可逃。
「哈哈哈,到底是我帶出來的高徒,我的套路你一清二楚。爽快點,去,還是不去。我給你第一順位選擇。」蒙總將龐大身軀微微傾向柳青,氣勢咄咄逼人。
「去!」柳青聽見自己清清楚楚地給了肯定答覆。但吐出這個字後,卻覺得心裡空了一個角,只一個決定,卻讓整個人疲累得慌。
「好!」蒙總一拍沙發站起來,「回去收拾行李,明天我秘書會送文件給你簽署。相關文件你拿去路上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投入戰鬥。」說完伸出大掌重重拍了柳青兩下,一刻不停地旋風一樣出去,留下依然發愣的柳青。蒙總一點不擔心柳青出爾反爾,這等待遇,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但同樣,柳青這樣的人才,哪兒找去。柳青只要做足二十年,只要沒有天災人禍,他的開價撈回來有餘。這是一筆公平合理的買賣,雖然目前看來他似乎有點虧。但他必須快走,他還有其他事需要處理,而且他也不能給柳青膩歪的餘地。
成功了,兩隻孫猴子哪裡跳得出如來佛的掌心。
只留下柳青坐在辦公室良久。思來想去,這項任命,他簡直沒有不接的道理。既然答應了,其他多說無益。他忽然學著蒙總一拍沙發,猛地站了起來,起來後,恍惚了一陣,才走向電話機。這時候,他心裡有強烈的興奮,興奮壓倒一切。
「蘇,到家了嗎?」
明玉卻還在酒店地下停車場,被柳青的電話打斷,才從方向盤上抬起身子,沒精打採回了一句:「沒,還在外面。答應了?」
「答應了。」柳青回答時候有點羞愧,但還是直說。不過再多說一個字顯得艱難。
「下面時間怎麼安排,出來喝三杯酒為你送行?」
「好,我去接你。你在哪個方位?」
「你說個地址,我還在酒店停車場。」
「你……你一直待那兒等我消息?」柳青驚住,內疚開始升上心頭。
「沒,我早料到你會接受,看到老懞那樣兒你沒法拒絕。我想點自己的事。酒吧你熟悉,你說個方位。」
柳青說了地址,心中卻疑問,老懞什麼模樣?還不是平常氣勢逼人的模樣,沒什麼值得特別對待的理由。難道老懞在明玉面前是另一張臉?那就難怪了,怪不得老懞要隔離他們兩個人,他想區別對待他們兩個。但是,不得不說,老懞夠上路,讓人不得不折服。他雖然好奇老懞剛剛怎麼對明玉,但看在老懞那麼賞識他又那麼厚待他的分上,他決定不問。問不問,結果都已經確定。
明玉到酒吧時候,看到柳青已經等候在門口,柳青臉上有抑制不住的欣喜,也有明顯的尷尬。為了不讓柳青難堪,她索性開玩笑地說出來:「還說收留我,人呢?改天我去投靠你?」
柳青不好意思地笑,「那我是求之不得。可是……誘·惑實在太大,我無法抗拒。」他如實說了蒙總的開價。
明玉也是驚訝,站住看向柳青,幾乎不用思索就道:「這麼好條件,換我也干,你如果沒答應,以後我一輩子都叫你豬頭三。」
柳青攤攤手,做了個鬼臉,可不是,蒙總給的條件,不是用來斟酌的,唯有用來服從,只是對於明玉這麼理解他,他有點哭笑不得,終於發現,以前的顧慮還是正確的,兩個大有前途的人很難走得到一起。或者,還是石天冬這樣的男人適合明玉,石天冬能為明玉犧牲。
兩人坐下,柳青要了一瓶紅酒自己來。明玉此時心情複雜,柳青只給她倒了淺淺一杯,她乾脆自己拿酒瓶倒滿。柳青深深看著明玉,舉杯道:「是我功利,我罰自己三滿杯。對不起。」
明玉了解柳青的酒量,所以並沒阻止。按理,柳青是該道歉,雖然她並不是太在意。等柳青三杯喝完,才道:「以後去武漢,多了個落腳地。不過你別內疚,我心情不好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想起過去我的家了。」
「那你也不阻止我罰酒。我吃虧了。」柳青佯笑,「什麼事?一直很少聽你說起你的家。」
明玉呷一口酒,嘆道:「你走後,我想找個喝酒的人都沒了。」
柳青知道明玉又是照舊的不肯說,可他今天內疚歸內疚,心裡還是著實興奮,終於忍不住道:「蘇明玉,你放不開自己。」
「你太放開自己,在你旁邊沒安全感,所以我即使喝醉了也下意識地不會吐真言。但今天我非講不可了,否則你明天去了武漢,我還找誰說去。」
柳青心說,還有一個石天冬。但又想,他們真的有可能嗎?如果蘇明玉有了石天冬,還會找他說心事?所以說她與石天冬肯定不可能。他與明玉卻已經有了好幾年交情。但他沒吱聲,只是用眼睛鼓勵明玉說下去。這是他的體貼與精明,怕萬一說錯,明玉又將頭縮回去。
明玉嘆了口氣,喝了口酒,可話到了嘴邊,字字句句已經吵吵鬧鬧準備擠出牙縫變為聲音了,她又莫名其妙地選擇閉嘴,盯著桌上的蠟燭發獃。柳青見此道:「別勉強,或者,哪天想說了,一個電話給我,有時候電話里反而比較容易說話。但我勸你還是要放開你自己,要麼徹底脫離你的家庭,要麼就嘗試著放開心胸接受他們。」
明玉抬眼沒好氣地反問:「你又知道什麼了?」
「猜都猜得出來,你從不提起你的家,你那二哥又是那樣的混賬。你跟你的家庭肯定冰凍三尺。」
明玉點頭,柳青這樣的人如果看不出她家有問題,那才怪了呢。「可是你看我應該不是不講理的人吧。」
柳青實在是心情好得剋制不住,臉上滿溢的都是笑容,雖然話題有些沉重,可他禁不住地笑道:「你講理,可是又太講理,有時講理得沒人性。家裡不是個講理的地方,家裡是放鬆的地方,你如果想要家裡人跟在公司一樣講理,那就糟了,成集中營了。」
「沒有,我那時候還那麼小,我哪有話語權讓大家跟著我講理?小時候家裡根本就是我媽的一言堂。」
「家裡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現在我家是我的一言堂,關鍵是大家用愛心互相寬容。爸媽都不容易,一邊工作一邊一把屎一把尿帶大我,那時又沒什麼保姆鐘點工。大家都不容易,別對他們要求太高。」
「少給我假大空,你讓我放過蘇明成,我這輩子都記恨你。」明玉對柳青的話不以為然,「有生沒養,或者有生卻在有條件的情況下賤養,這樣的父母值不值得孩子感恩?我也會反思,我常看著電視報紙的正面教育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心理太陰暗,但是讓你去受受那滋味看?當然,你是用正常人的心態在為我好。」
柳青終於從明玉漏岀的一絲口風中獲得少許關鍵信息:有生沒養,或者有生卻在有條件的情況下賤養。難怪她二哥會如此作踐她,那是她家的家風在她二哥身上的延續,恐怕在她二哥心中從沒拿明玉當回事兒,難怪明玉不肯回家也不肯提起家庭,誰願意迎著踐踏上啊。但柳青自己處理矛盾的辦法常是後退一步跳出矛盾,然後從某個心理高度審視矛盾,最後解決矛盾,從不讓自己陷於矛盾。所以他對明玉陷於對家裡的仇恨很不以為然,隱隱覺得明玉在其中也走了極端。但這話他可不能說,說了他真得被明玉記恨一輩子了,不像明玉剛說的話只是假惺惺的威脅。柳青笑道:「你即使記恨我,我還是得為你好,否則咱們白兄弟一場了。」
明玉吊起眉梢道:「這會兒成兄弟啦?不是領養人啦?」
柳青早被明玉嘲笑得皮糙肉厚了,笑道:「我們說正經的。你媽不是年初去世嗎?你不是說你家是你媽的一言堂嗎?這說明,你家在你媽去世後肯定得爆發生態地震,被管理壓製得沒了思想的人一下子找不到北了……」
明玉端起酒杯就塞住柳青後面即將冒出來的話,迫著柳青將杯中的酒喝了。「你今天樂飛飛了,我不跟你談,否則你遲早得跟我耍弗洛伊德,那玩意兒我大學就熟。我只聽你一句話,大家都不容易,別對他們要求太多。我大哥正準備修家史,我看著,究竟不容易在哪裡。」
「別拿你的辦事能力去衡量別人,你我有些事只要一句話就能辦,交給某些人可能得花上一天兩天還未必辦得成。總之你心態放寬一點,別太講理,別太執著,糊塗一點就過去了。」
「你自己就不執著?你一直跟我說你的道理呢,還讓我躺病床上答應放掉蘇明成,你太殘忍了,我恨你一輩子。你今天一說陰盛陽衰把我震懵了,我怕走我爹媽的老路。好了,你慢慢玩吧,我回家列個清單去,明天方便你跟我移交。你別擔心江北公司,我了解你的運作。」
柳青見明玉一口一個恨一輩子,反而拿著當笑話了。她如果真恨,就不會說出來了。「我也回家,向爸媽報告好消息,還得跟他們道別,還得收拾行李。朋友們都再說了。你看,關鍵時刻還是家人最重要。走吧。」
柳青順手扶了明玉一把,卻忽然警覺明玉的頭髮怎麼短不盈寸了,「你……你頭髮怎麼回事?以前的還嫌不夠短?」
「天熱,剪了。」明玉摸摸自己的後腦勺,沒說真話,也有意忽略柳青什麼家裡人最重要的話。原本比耳朵稍長的髮型她留了近十年,從原來的三刀式到現在的被髮型師揪著頭皮一小縷一小縷地剪上一個小時,可她看著沒啥區別。但這幾天一看見這頭髮就想起這是被蘇明成的臭手揪過的,氣不打一處來,出來晚飯前先去剪了頭髮。被剪的頭髮彷彿是真正的煩惱絲,剪了才去掉這幾天一直揣著的一塊心病。「你怎麼才看見,吃飯前沒留意?你看,可見,你想收留我不是發自內心的。」
柳青沒法回招,只得認了,他與明玉熟得都跟左手右手了,左手才不會去關心右手指甲長了沒有。但說他不是發自內心,那是冤他了。可這時候他還有叫冤的資格嗎?沒有。他只有訕笑。
雖然往後權高位重,一統大江南北,可明玉並不愉快,因為以後將少一個可以盡心託付的好友。她開車回家,轉彎才看到車庫,卻見昏黃燈光下,一個高大的人坐在路邊對著車庫的木椅子上,她本能地猛踩剎車,急速伸手鎖上車門。卻看到坐木椅子上的人站起身向她走來,她幾乎不能呼吸,束手無策地看著那人,直到稍微走近,她才看出原來是石天冬。她已經升到嗓子眼的一顆狂跳的心這才又降回胸腔,想伸手降下車窗,卻發現一隻手抖得跟篩糠一樣,原來她已是驚弓之鳥。
石天冬不知就裡,走過來見明玉降下車窗,沒走近就道:「我明天回香港,今天想過來跟你道別……你怎麼回事?怎麼臉色這麼差?喝酒了?」
明玉斜睨著石天冬,好半天才緩過氣來,「你等哪兒不好,你嚇死我,剛才差點報警。」
「怎麼……哦,你大前天是在這裡?」
「是。」明玉打開車門鎖,發覺手還是在抖,可見她是怕得狠了。她鼓足真氣,打開車門出來,搖搖晃晃站穩了,才道:「幫我停一下車。」
石天冬沒立即坐進車子,看著明玉疑惑地道:「站得住嗎?」見明玉輕微得如看不見似的點頭一下,他又道:「我看你經常加班,你以後晚上經常這麼晚才回來,怎麼辦?我還真不放心你。」
太接近了,太接近了。明玉心中的警報又鳴響。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卻差點一個趔趄,被石天冬一把抓住手臂。她忙抽手出來,雖然沒有大力,石天冬還是放了。她若是氣吞山河地道:「很簡單,換房子。你明天走?我很忙,不能送你,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