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不想見蘇家人,可又不能不見。大哥昨天下午來電說新家找好了,要帶爸挑幾件能用的舊傢具和電器搬過去。而且還得翻找一下家裡的文書圖片等舊資料,帶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沒時間也不情願,但又沒辦法,這種事她還真沒臉讓秘書出面,她最近麻煩事夠多,不想再給秘書他們添加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約定時間,開車到明成家小區大門口,交了鑰匙,順便帶他們兩個去車庫。算是對得起吳非老公寶寶的爸。
但這就壓縮了她睡覺的時間。等在充滿皮革味的新車裡面的時候,她昏昏欲睡。不過最近營養卻是好,老懞專門派了一個他用熟的保姆來伺候她,她沒時間回家,保姆就貼心地把好菜好湯送到她嘴邊,又把她換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來趁明玉吃飯時候掛到與她辦公室相連的休息室的衣櫥里。才三天,明玉簡直覺得離不開這個保姆,想認保姆為媽了。
明哲與明玉約七點,本來以為夏天早晨七點出門是輕而易舉的事,沒料到昨晚他會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來一問已經起床的父親,竟然已經七點過了十分。他連忙跌跌撞撞起床,五分鐘內穿衣洗漱,但沒法徹底恢復清醒,只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親出門下樓找明玉。蘇大強不明所以,但問了一聲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問了,跟著兒子一溜小跑。他順從慣了,而今大兒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閉目塞耳靠著便是,多什麼嘴。
明哲急急趕到大門口,卻不見明玉的白色車子,心說麻煩了,別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錶,時間已經指向七點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機準備給明玉電話,但沒想到一輛白色寶馬車緩緩過來,停到他面前。一看前面炯炯有神的車燈,喜歡車的明哲就認出,這是BMW7系。抬眼,見車玻璃後面是一張臨時牌和明玉的臉。明哲忙把爸送進后座,自己坐到前座。
明玉有些手忙腳亂地啟動,客氣地微笑道:「這車子我還沒使慣,看見你們卻費了老大勁才啟動開過來。」
明哲忙道:「你看上去氣色還行。昨晚給爸定下房子,一高興就和明成岳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來,耽誤你時間。你升級了?車子升級不少啊。」
明玉呵呵一笑,沒有搭腔。老懞說她現在身兼雙職,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趕著下面辦事的給她提來這輛新車,可是明玉都沒時間用,她的時間都泡在辦公樓里,幾乎足不出戶。她倒是無所謂車好車壞,柳青在武漢開BMW7系的話是應該,而且遠離集團諸人耳目。她在諸人眼皮底下開與老懞平級的車,往後得樹大招風了。她並不是太樂意換車,但老懞向來是一言堂,老懞想以此表達對她的寵幸,這是老懞一向做事的方式。
後面的蘇大強坐在寬敞的位置上氣息稍緩,忍不住輕輕問道:「我們去哪兒?」
明哲這才有時間回頭對父親說:「我們去明玉的車庫,看看有幾件傢具可以用的。還有些老文件資料需要爸指點著整理出來保存,留作紀念。」
「我不去!」蘇大強堅決給出答案,「放我下車,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們搞什麼名堂,怕老爹拉開車門在車流中跳下去鬧出人命,只得摸索著東尋西找鎖上車門。明哲沒把父親的話當回事,也不明父親幹嗎要拒絕去,不理。「明玉,你家附近有沒有早餐店,我們起床急了,都還沒吃飯。」
「有,大門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較乾淨。」明玉不想摻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論事。
蘇大強果然開始拉門,一邊喃喃不絕,「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別使那麼大勁,這車子貴,拉壞門把手,修理費都得成千上萬元。這是明玉公司的車子,你賠不起。」
聽說弄壞門把手得賠那麼多錢,蘇大強果然罷手。他束手無策地坐在車后座,全無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願前去車庫整理,憋了半天,一張臉憋得通紅,終於又嘶聲道:「我不去,你們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車庫怎麼了你了?我還正打算著賣掉車庫呢。你不去整理出來,等我把車庫一賣,裡面東西隨便買主處理,你想要也沒了。」
「沒了就沒了,買新的,我不要那些舊的。一件也不要。」
明哲奇道:「為什麼不要?那台25英寸電視機還是我上回來時給買的,用著不錯啊。冰箱之類的電器我去看看,如果太舊了就換。最近我手頭緊,能用先用著,過一陣我給你換,別浪費。」
明玉心說,有些老實人不是真老實,而是平時沒辦法沒環境沒能力使壞。真正到了有人寬容他可以使壞的時候,他什麼「妙著」都想得岀來,而且笨招數簡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隨便明哲去應付。反正她把人送到車庫門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區已經遠遠在望,雖然還隔著兩盞紅燈。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寧可沒電視看,沒冰箱用,我不敢浪費你的錢。放我下車,我寧可回明成家。」蘇大強拍著車子像小孩子耍無賴似的叫喚,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壞明玉公司的車子,賠錢還得明哲頂著,他更怕明玉的黑臉。
明哲微怒,爸這是什麼話,什麼叫不敢浪費你的錢,怎麼跟耍無賴似的。明玉聽了,心說老爹幹嗎如此仇視她的車庫,難道漠視她,就可以連車庫也一起漠視上了?難道可以為此放棄放在她車庫的舊傢具?呸。愛玩玩,反正她給了期限,超過期限她二話不說就賣車庫。明哲與明玉一時都不搭腔,兩人一起沉默,任這蘇大強繼續在後面拍著車子叫「不去」。他們都覺得不可理喻,也開始隱約覺得媽以前禁止爸說話可能有她的道理,雖然明哲覺得這麼想很對不起爸。可有時候當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無計可施,頭大如斗。
明玉安靜寬敞的車廂裡面,蘇大強的叫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凄厲。明玉終於忍無可忍,在最後一次紅燈前回頭道:「叫什麼叫!不去就說個理由嘛,又不是什麼大事。」
明玉一聲喝,蘇大強立馬沒了聲音。明哲喘了口氣,又嘆了口氣,對這個父親真是又無奈又可憐。可還沒等明哲說話,車後傳來了蘇大強輕輕的啜泣聲。明玉一聽先翻了個白眼,恐怖,她反正是到地方把鑰匙一交就離開,閑事少管。她沒法理解蘇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還正常些。
明哲卻不忍看著父親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動手也不用你費力。這樣行不行?電器什麼的你不要也行,等我發工資了給你買新的。但有些有價值的資料還是得要你過目指點一下的,比如結婚照生活照啊之類的東西,我都不知道你們放哪兒。」
明玉氣得心說,這算是怎麼回事嘛,她在車庫門口挨揍,她這車庫就成洪水猛獸了?挨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個什麼。
蘇大強聽明哲對他講理了,才大著膽子吸著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見那些舊東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煩你們啦,求求你們。」
明哲無語了。明玉則是淡淡地道:「為什麼到這會兒才不想見舊東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待在裡面打轉嗎?媽去世後不也是你自己主動提出回家的嗎?還是我載你回家你翻出銀行存摺之類的東西,你那時候見到這些舊傢具不知道多開心。還有,我們上回與朱麗夫婦商量你歸誰管,你不也出現在老屋嗎?那時候能見舊東西,為什麼現在就不能見了?爸,請你解釋,不要迴避。」
明哲聽了,不得不輕咳一聲,提醒明玉不要對爸這麼理性,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這種太過平等的語調說話。明玉卻不搭理,將車正正停到她車庫前,打開門鎖,自己先跳下。這邊明哲也早跳下,並快手打開父親一側的車門。但是,他才打開車門,蘇大強立刻恐懼地挪著屁股鑽到另一側車門。明玉一見就把那側車門也打開了,一道明晃晃的陽光瞬時打入,晃得雙眼含淚的蘇大強一聲驚叫,再次抱頭撕心裂肺大喊:「你們不要逼我,求求你們,你們行行好啊。」
明哲與明玉兩人的目光越過車頂對視,兩人都是又驚又疑。幾件破傢具,何至於鬧得父親如此害怕,畏之如蛇蠍?明哲不知所措,頭皮滋滋發麻,不忍看父親的害怕,不忍聽父親的哭泣,只得一手關上車門,嘆一聲氣,對明玉道:「明玉,麻煩你辛苦一點,送爸回明成那兒。」心說車庫裡的東西他就自己動手整理吧。
明玉卻看著爸的恐慌疑竇頓生。即使說怕鬼,媽死後爸兩次回家,都沒見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只有低著頭像認罪態度很好似的,哪兒都不敢看。為什麼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難道是吃死了明哲是個孝敬兒子,不會違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淚做得那麼可憐?似乎背後有隱衷吧。
明玉俯身盯著蘇大強若有所思,蘇大強在女兒的凌厲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不由自主地又挪著屁股避向明哲方向。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抬眼看一眼皺著眉頭的明哲,當機立斷,聲音雖輕,可口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爸,你的行為非常蹊蹺,讓我不得不懷疑媽的猝死與你有關。你抬頭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只好提請公安機關介入。這對我不是難事,你應該看到我對明成的處理,也應該看到明成到裡面轉一圈出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聞言,倒抽一口冷氣。但想起爸媽夫妻多年,爸爸卻在媽媽過世後多次提及怕媽媽的鬼之類的話,他當時就有過懷疑。而爸今天的舉止更是可疑,明玉的問題雖然犀利無情,可是,他竟然也覺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還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抬頭就是一句:「大哥閉嘴。」一下堵住明哲後面的話,她了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內部先解決了矛盾,但是,可能嗎?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開口了,何必等到現在。她怕大哥繼續阻撓,打開車門坐回駕駛室。她一邊啟動,一邊冷靜地道:「爸,我們兩個好好地慢慢地談。」
蘇大強嚇蒙了,他怎麼也不會忘記高大強壯的明成出獄時候的模樣,他瞪著眼睛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被明玉關車門的聲音驚醒,他聽明玉說話才不到一半,立刻懼怕得大力拉開車門狂衝出去,一頭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兒子。腿一軟,晃悠晃悠順著明哲的腿滑到地上。明哲嚇得連忙彎腰想扶起父親,但蘇大強卻忽然捶著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來,哭聲凄厲,邊哭邊訴,撕心裂肺的聲音令人不忍卒聽。
「我沒害過人,我一輩子沒害過人,你們都冤枉我,我被你們媽害了一輩子,你們都瞎眼了嗎?你們都沒看到嗎?啊……啊……啊……」
一向膽小怕事,走路無聲無息,臉上總是掛著諂媚笑容的蘇大強此時瘋了一樣,老淚縱橫對著蒼天號叫,彷彿是想申訴過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彷彿是想痛泄過去三十多年被壓制的抑鬱,彷彿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雙手無意識地一拳一拳地捶著粗糙的水泥地上,任滾滾眼淚沿著皺紋飛濺,任蒼蒼白髮映著晨光顫抖,任雙拳在地上敲出烏青,敲出血痕,最終敲出熱血。他號叫,他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熱血又在體內奔騰,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覺到終於一訴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著脖子號叫,叫得痛快,叫得酣暢,終於叫出來了。雖然是被類似年輕蘇母的明玉逼出來的,但他終於叫出來了。
車外站著的明哲驚呆了,剛剛跟著走出車門的明玉也驚呆了,兩人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發出如此大的響動,彷彿是西風曠野中一條受傷老狗的哀號。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輕輕抱住正對天哀號的父親,像是抱著寶寶似的,輕輕安撫著他。很久很久,父親的號叫聲才輕了下去,周圍卻圍上三三兩兩的看客。明玉不得不違背「原則」,輕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說。」
明哲忙抱起父親,連抱帶拖地帶著他跟明玉走向旁邊一幢樓,父親依然嗚咽不絕。
到了明玉的房間,蘇大強還是哭,被明哲抱著坐在沙發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話,「大家都不容易」,看來爸這些年也不容易,被強力的媽壓著做人,忍氣吞聲了那麼多年。他哭倒也罷了,但剛才他的號叫,聽著真是讓人揪心。尋常誰能那樣哀號?
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餅乾交給明哲。又給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對面。這個時候,父親的哭泣已經不是哀號,而是委屈的嗚咽,他委屈地縮在明哲的懷裡,倒像明哲是爹大強是兒。但明哲此時哪有心思吃餅乾,他忙著勸慰安撫老爸都來不及呢。
這樣的哭,明玉又給哭得不耐煩了。偏巧時間差不多快八點,她的手機開始有電話進來。無論客戶還是同事,都知道她沒有什麼周末的概念。明玉不得不將自己關進書房接聽電話,免得哭聲通過手機傳到對方耳朵里。
蘇大強對明玉家不熟悉,聽見關門聲,還以為明玉走了,才抬起臉哽咽著對兒子道:「明哲,明哲,你不會再逼我了吧?明哲。」
明哲好不容易見父親開腔,連忙點頭,「爸,你不願意我們就別管了。只要你高興就好。」
「只有你一個人從來不欺負我。」蘇大強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淚,明哲忙遞上明玉早放在茶几上的毛巾,「他們都欺負我,我膽小怕事,我越退他們越欺負……」說到這兒,蘇大強忽然聽身後門響,回頭看見明玉出來,忙又閉嘴垂頭。
明玉聽見他們說話,見此放下兩把鑰匙,對明哲道:「十字形一把是房門鑰匙,扁的是車庫鑰匙。大哥離開時候請都扔到保安室旁邊的信箱里。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們慢慢聊。」
明哲也看出父親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麼都不肯說了。他很想明玉在一起聽聽父親說什麼,但見此也只能點頭放明玉走。明玉二話沒說,拎起包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