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麗算計上未來的收入支出,滿腦子都是數字翻滾,倒是把先前燒紅了眼的憤怒壓了下去。雖然衝出門去的時候,心裡可怕地衝出「離婚」兩個字,但是,一陣子分心算計數字下來,人理智不少,憤怒變為唉聲嘆氣。「離婚」那是草率,她前幾天沖回娘家,就算是離家出走吧,爸媽還當作天大的事了呢,怎麼能想離婚。她嘆息這陣子流年不利,明成又是坐班房又是遭偷又是投資款被卷,晦氣的事都沖著他去了。他心裡也不是滋味。難怪他昨晚喝上悶酒,今早不願與她說,他心裡一定極度鬱悶。朱麗想原諒明成,心裡也挺可憐他的,自己也很想做個成熟理智的好太太,罷了,等下明成回來時候,與他好好談談,盡量別再刺激他。
但是她的情緒誰來安撫呢?朱麗一聲嘆息。
明成回來時候,門一響,兩個人的眼睛對上,朱麗從明成的眼睛裡看出極度的疲憊。其實她一看見明成傻大塊兒似的,火氣又躥起來,可是看到明成的可憐相,她又心軟,命令自己不能生氣。她想到,她還肩負著拉明成走出失落情緒的職責。
如同前不久明成失魂落魄地被放出來的時候,朱麗力持耐心溫柔地對待他,這一回也是,她起身迎上明成,面對眼睛裡閃著緊張的明成,盡量溫和地道:「哪兒去了?一身的汗。衛生間已經打掃出來,去沖一下吧。」
明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沒挨一向有些任性的朱麗的扁。他愣了會兒,才低聲道:「朱麗,你不怪我?我錯了,我本來……」
「別說了,你先去洗個澡吧。衣服我會替你拿進去。」看著明成的低落,朱麗更沒火氣。
明成又是驚訝地看著朱麗,走幾步,到主卧門口,才忽然回頭道:「我去我媽墓地了。」
看著明成進去衛生間,朱麗無法挪步。她怎麼都想不到明成去的是婆婆的墓地。再一想,心說明玉與明成雖然八字不合,可畢竟還是兄妹,明玉看得真准。明成這是斷奶的孩子找奶去了。想到這些,朱麗心中真不是滋味。
但她還是準備等明成出來後好好與明成談談,只希望明成不要被打倒,別沮喪到要去他媽媽墓前尋求支持。
而明成原希望去媽媽墓前傾訴,可真到了媽媽墓前,卻什麼都不敢說,怕媽媽傷心。他心中壓抑得發慌。他看到朱麗收斂了怒氣竟然不對他生氣,他更是慚愧,更覺得對不起朱麗,無顏出去見朱麗。又是在浴室磨蹭好久才出來,朱麗卻遞上一杯加了一片檸檬的冰茶。明成終於明白項羽為什麼寧可兵敗自殺,而不肯渡江了,因為愧對江東父老的感覺非常沉重,沉重至生不如死,無法面對。
朱麗要他以後不要好高騖遠,他答應了,他答應以後不耍小聰明,一定腳踏實地做事。他感覺小巧的朱麗這會兒有點陌生,這會兒的朱麗有點像他嚴厲的長輩。
朱麗問岀明成卡上在商場的一筆透支是買新手機後,心中又是一聲嘆息,都沒錢了,還用那麼好的手機幹什麼。可想到自己前不久手機壞了,也是剛換手機,也是買的功能一個不落的最時髦貨,有點哭笑不得。
但是,明成沒有想到,他想腳踏實地從頭做起的願望會那麼快被輕易粉碎。
周一的部門辦公室愁雲慘霧,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周經理一個內線電話打給明成,讓他結束她交給的兩單生意,她要自己親手做。她說她這次損失慘重,她需要拚命掙錢彌補。明成憤怒中想到前天醉話岀問題了。前天他圖了個痛快,今天周經理問他討還那痛快。可是,他已經為那兩單生意做了那麼多努力,而且,現如今他手頭只有這兩個周經理給的單子,還指著它們還債指著它們收拾江山重頭再起呢。怎麼能得罪周經理?
明成倒吸冷氣,一向知道周經理的潑辣性子,早就與媽分析過周經理這個人,媽說女領導大多心眼小,要他避免著衝撞周經理,她會翻臉不認人。沒想到他竟然會酒後胡言,得罪心情最低谷時候的周經理。他需要去道歉嗎?
明成思想鬥爭再三,想到朱麗飽含期待的眼神,他狠下決心,不就是道個歉嗎?忍忍就過去的。周經理好像一直吃他嬉皮笑臉那一套。
但是明成沒想到,今天的周經理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周經理如今需要殺一儆百,以彈壓手下怨言,如果對明成的反彈說到而不做到,毫無疑問,以後那些手下會尋找機會時刻提醒她有那麼那麼一件事,她以後還怎麼做人。這個蘇明成是最沒用的,最沒背景的,不抓他做典型,抓誰?最起碼,也得讓蘇明成不好受個幾天,給諸位欲待蠢蠢欲動的看看。
周經理說完話,就出手將明成推出辦公室,態度異常粗暴。這一場景正好被經過走廊的一群辦公室的女孩們驚訝地看到,女孩們走開後竊竊私語,明成火了。咦,這個投資不是周經理引入的嗎?不是周經理引誘他借錢投資的嗎?他酒後沒管住嘴,可他已經道歉了,難道周經理還不夠嗎?主要責任人還是周經理啊。可她還要落井下石,奪去他已經做了一半的兩個單子。
明成一怒之下,直接上樓,衝進總經理的辦公室。誰不會撕破臉皮啊,以為他不敢?背後跟客戶集資的事不是上得了檯面的事,周經理不仁,他不義。
但是,出乎明成的意料,總經理沒有太多表態。但明成將事情始末向總經理倒出來,自己心裡痛快了。回來他的樓層,沖周經理的辦公室斜上一眼,哼了一聲。
可是回到辦公室坐下,再一細想,心中開始泛起恐懼。如果說他與周經理的矛盾原來還是普通恩怨的話,如今被捅到總經理那裡,那就成為誓不兩立不共戴天了。再說,集資畢竟不是挖公司牆角的原則性問題,總經理豈會輕易對業務主力周經理下手。
明成傻了,剛才還想著道歉呢,他怎麼就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以後怎麼辦?欠周經理的錢還還是不還?怎麼還?對啊,他衝進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憑周經理在本行做那麼多年的影響,她盛怒之下可以在本市本省範圍內造謠封殺他,讓他找不到生意做。即使他辭職換公司,周經理依然可以對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周經理手中還揣著他的借據,隨時可以依法逼他還錢。
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極其渺小極其無力,第一次是在看守所。他只希望總經理能守口如瓶,當作沒聽見過他的告狀。
而朱麗的周一是幸運的。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事務所,走進靜悄悄的大辦公室,正好遇見大老闆親自送客出來,客人正是明玉所在集團公司的財務總監老毛。老毛倒送上門,送來一單稅務諮詢業務,明裡暗裡指明要朱麗接手。而這單業務,也是事務所往後通向明玉所在集團公司的橋樑。因此大老闆一見朱麗主動回來,大喜,當即把任務交給朱麗。
回到離別不到半個月的辦公室,朱麗摸著以前經常厭憎的辦公桌感慨,這張桌子,失去了才知道珍貴。眼下正值她急需用錢的時候,沒想到明玉幫忙推了她一把,讓她輕易恢復工作。坐下來,第一件事是給明玉發一條短消息,她有點不敢直接跟明玉通話。「謝謝你,明玉,謝謝你幫我恢復工作。這回我會把事情做好。另,老闆想請你吃飯。」
沒想到明玉的電話卻立刻進來。「朱麗,這是我問老闆討得的機會,後面怎麼做靠你們自己。下午三點我來接你,最好請你們老闆一起過去,我引見,你們與我們財務總監談一下,順便請他吃飯。他有個很陽光的十幾歲男孩,你們考慮送一件價值不要太高的小禮物。我不參與晚飯,對不起,我已經有約。」
朱麗忙道:「我記下了,真謝謝你。明玉,我私下請你喝杯咖啡,可好?」
「不用謝我,扯平。」
「扯不平,我不能欠你。」朱麗不得不厚著臉皮賴上去,但說的似是很計較的話。
明玉不由「嘿」了一聲,面對朱麗有點耍賴的嬌聲軟語,她一時竟沒有了過去的厭惡,而是有些硬不下心來拒絕,只得乾咳一聲,想了半天,才道:「我最近很忙,有時間約你。」這話,都知道是拒絕。
朱麗也無可奈何。但對於明玉的大方,她心領了。
午休後,明成幾乎是踏著上班鈴聲進的辦公室,因為想避免見到喜歡早到的周經理。但他在辦公桌前還沒坐穩,周經理立刻一個電話打來,讓他過去一趟。明成無奈,不去也得去。
周經理看到明成,便跳起身自己過去關上辦公室的門,站在明成後面直截了當地問:「準備怎麼還錢給我?」
明成也不客氣,道:「按借條上說的還。」
周經理抱著手,圍著明成繞著圈子,兩眼則是直勾勾地盯著明成,道:「我不擔心,你有家產。」
「請便吧。我奉陪。沒什麼事的話,我出去工作。」
周經理冷笑著緩緩點頭,打牙縫裡蹦岀聲音:「好,很好。走著瞧。都知道向總經理告狀了,很好,翅膀硬了。」
明成渾身一凜,心說果然不出所料,總經理不願得罪業務骨幹周經理,轉身就將他說的話轉告周經理了,真讓人寒心。大概,在他們眼裡,他根本算不了什麼。有一根涼涼的冰線急速從明成心口躥至腦袋,化作一腔寒氣冒出明成的嘴唇。「那麼,周經理,您也請走好。」明成冷笑一聲,打開門從周經理辦公室出來,大力將門摔上。
倒是把裡面的周經理震得愣了會兒。怎麼,這個小白臉會發狠了?周經理青著一張臉冷笑一聲,小東西,竟敢向總經理告狀,也不掂掂自己分量。她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手寫幾份通知,分別交給財務儲運等部門。明確她部門的工作,如沒有她親筆簽字,請各有關部門全數不得配合。完成這些手腳,周經理心說,好樣的,竟然敢背後捅她刀子,無法無天了。她要是輕易放過蘇明成,以後還怎麼在業內混?搞不定這個小白臉,她不姓周。
明成回到自己位置上,心中的寒氣開始慢慢瀰漫全身。周經理跟他翻臉,總經理支持周經理,那麼,他還怎麼可能做得下去?他得開始留下後手。明成咬著嘴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坐在位置上,將所有手頭的工作一一列在紙上。
他後悔得要死,怎麼會如此衝動,竟然腦子發熱告到總經理那裡去。當時……當時要是有誰阻止一下就好了。
如果被周經理推出的當時氣憤地給朱麗打電話,那就沒事。可是,他也知道那不可能。當時正是他被周經理搶回兩單生意而沮喪生氣的時候,他怎麼有臉打電話給朱麗。他是在向總經理告狀而意氣風發之後才會跟朱麗說的。他不敢再在朱麗面前失分,可是他卻是越失越多。
明成垂頭喪氣地下班回家,朱麗沒回,朱麗電話里急匆匆說有個應酬,得晚點才能回家。明成真是又想朱麗,又不敢看見朱麗,怕朱麗敏銳的分析對比岀他的衝動無知,她不回來,明成反而有解脫的感覺。一個人在沙發上也不開燈坐了很久,才下去吃晚飯,想想口袋裡的錢,昨天朱麗已經叮囑了得省著點花,所以難得地坐到小快餐店裡。天熱,快餐店直接將桌子擺到人行道上。明成佔一小桌,點了兩個菜,看別人要麼呼朋喚友,要麼一家三口,他心中怏怏地一個人坐著吃飯越發覺得凄涼,不由跟著呼五喝六的人叫了一瓶啤酒。
小店簡陋,沒想到啤酒倒是冰的。悶熱的夏夜喝一口冰鎮啤酒分外爽快。明成喜歡,難得還有這麼廉價的美好享受,他又叫了一瓶。吃飽喝足,他慢慢走回家,悶悶地坐在床上看電視,心裡很多事情。他繼續強迫著給自己打氣鼓勵自己好好乾活,可是,周經理得罪了,路廠長不肯理他了,手頭沒業務了,他從何做起?明成越想越鬱悶,覺得做人了無生趣。
朱麗很疲倦地回家,已是十點多。看到主卧還開著燈,略為寬慰,可是,打開主卧的門,一室酒臭。明成電視沒關,燈沒關,衣服沒換,估計澡也沒洗,一臉油光光地睡在床上。朱麗無奈,只得打點精神幫明成把衣服脫了。受不了酒臭,她又睡到客卧。
疲累的朱麗心裡也累。本來,重新上崗,獲得明玉幫助而受大老闆器重,因此挑起大梁,那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事。可是這些愉快都不夠被明成攪和。
早上起來,當然是立即追著問明成,明成雖然實在沒臉說,可又不願騙朱麗,見瞞不下去,只好吞吞吐吐把昨天的遭遇都說了。說話時候他沒好意思抬頭看朱麗,支吾著伸手拿過果醬瓶,給麵包抹果醬。
朱麗看著明成不自在的舉動,再聽著明成明顯不自在的話,她與明成多年夫妻了,還能不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朱麗終於明白,他暫時無力對抗外界,只有將怨氣和著酒喝進肚子里。他在媽媽去世後一直霉運,他需要發泄。可憐的人。朱麗告訴自己,明成在改了,最近也儘力了,只是禍不單行,他運氣暫時不好而已。他的怨氣……可以理解。朱麗再次體諒了明成。可是,面對明成一味只知道指責周經理,而沒好好反省自己,只連連說他最冤,朱麗只會一再嘆息,都不願再與之辯論。明成怎麼就沒想想,最冤的是她這個被欺瞞卻又要連坐承擔損失的太太。可她現在還得安撫瞞她的人。
朱麗又忽然想到,周經理敢如此明目張胆地欺負明成,是不是平時工作中日積月累地已經看死了明成?否則,再不理智的女人,也得在與男人作對時候考慮考慮吃眼前虧的後果。周經理又不是一個蠻人,她何以敢如此吃定了明成?看著明成依然絮叨周經理的潑辣不講理,朱麗有些不認識似的看著明成,他的朝氣呢?他的男人氣呢?他的激動呢?他怎麼退得比她還快?換她,士可殺不可辱。
她還得安慰明成,要他不要著急,還有她在為家裡賺錢呢。只是,朱麗覺得心裡有勁使不上來,憋得渾身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