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根花不認識明玉,見到高高瘦瘦的明玉更是與蘇大強對不上號,忙說了聲「等等」,進去叫主人。蘇大強不信還有除了朱麗以外的蘇家女人會上門,疑惑地出來一看,見是明玉,大驚。明玉既然確認是父親家,也不客氣,推開門,交給蔡根花十塊錢,吩咐:「請你下去買點冷飲坐下面乘會兒涼。我有事情與父親談話。」她此時沒法叫岀「爸」,覺得書面語「父親」叫起來更容易。
蔡根花一看見明玉的眼睛就已經怕了,等她吩咐完,拔腿就走。而蘇大強更怕,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女兒究竟來做什麼。他本能地縮起脖子低下頭,等候宣判。
明玉自己走進客廳,四處看看,看完了見父親還站在原地,她滿眼充滿矛盾地看了會兒,才道:「剛才那個是新找的保姆?」
「是,是,明成來決定的,你大哥也答應。」蘇大強連忙將責任全推到別人身上,免得受責。
「住著還好嗎?還缺什麼東西?車庫的東西要不要搬來?」
「不缺,什麼都不缺。」蘇大強回答得非常快,如果這話換作明哲明成朱麗來問,他定是可以將打了一個月的缺貨腹稿一五一十背給他們聽,但對明玉,他不敢。
明玉看看也覺得東西夠齊全,似乎沒什麼需要添的。她本來生活就簡單,沒什麼太多要求,所以也看不出父親其實想把剛搬來的噴墨印表機換成激光的,想給客廳裝櫃式空調,想把原有的素色窗帘換花俏一些,想買個電話子母機省得接電話時候還得跑到客廳。她只是上下左右看看,也沒坐下,便直接問:「聽說生下明成後,你和媽鬧離婚?還鬧得住到學校不回家?」
「是……是明哲跟你說的?」蘇大強心裡惴惴的,不知道明玉這麼問是什麼意思,但壓根兒不敢抬頭看明玉臉色。
「我問你,你就如實回答,不要對我撒謊。」明玉背著手看父親一副挨批鬥的樣子,面無表情。她小時候還會挨父親耳光,但自從高中以後,父親對她的態度一年一變,隨著她長高,父親在她面前的氣焰消退,兩人沒有交手,但想必有心的暗戰。此消彼長,直到今天。明玉已經習慣。
蘇大強知道明玉管的人比他過去的校長管的還多,他看著明玉害怕。這一段過去跟明哲說的時候,他都還沒臉說出口,可明玉這個煞神過來問他,他豈敢不說。他老老實實如實回答:「你媽把戶口轉為城市戶口後就一直要跟我離婚。我想離了也好。但你媽說兩個兒子都要歸她,我一半產權屬於學校的房子也歸她,我工資一半也要歸她,我不依,學校也不肯把房子給她,不肯給我們開離婚證明。她就每天跟我吵架。」
明玉「噢」了一聲,心說這和她想的一樣,媽憑藉父親這塊跳板跳進城了,是該在這個時候過河拆橋。但沒想到還有學校摻在裡面。她將當時的情形假設了一遍,才問:「然後呢?然後你怎麼鬧得搬到學校宿舍去住後,又不爭氣地不離婚了?」
蘇大強慢慢感覺岀明玉不是來尋釁,才稍微放鬆肌肉,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繼續結結巴巴地說話。「不是我不想離婚,我本來已經打算她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只要能離婚就好,但你媽又不肯離婚了。因為離婚後,學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產權,留下的一小半房子裡面已經住下你媽和明哲明成三個,每人均攤面積太小,不可能再分國家要求的符合遷移戶口政策的最低面積出來給你舅舅。你媽本來不想管你舅舅,我們也已經說好離婚就這麼分房子,以後我憑工資條拿一半工資給她,我搬去學生宿舍住,學校收回房子給別的老師,我不要跟你媽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說,你外婆不答應了,連夜搭進城賣菜的拖拉機趕來,哭著喊著不許你媽離婚,鄰居說你外婆跪在你媽面前磕頭出血求你媽一定要把你舅舅弄進城後再離婚。你媽起先不答應,你外婆就天天哭到醫院門口去,你媽沒辦法,只好答應暫時不離婚。」
明玉聽了只會翻著眼睛倒吸冷氣,連「嘿嘿嘿」都說不出來了。這個結果與她想的不同,難道她還是爸的女兒?「那你就順著梯子往下爬,湊合湊合不離婚了?」不過這還真是不爭氣的父親能做出來的事。
蘇大強被問到這兒,卻將一張臉皺了起來,猶豫很久,才不得不說:「我還是要離婚,我躲在學校不回家,一定要離婚,結果你媽帶著兩個孩子找上居委會哭鬧,說我是陳世美,我拋棄他們,居委會被她煩死,通過學校來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鐵了心一定要離。」
「你這鐵是廢鐵,最後沒離成。」明玉說著都想走了,原來事實是這樣,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離,是你媽施詭計。她一次次鬧著居委會幹部把我強拖回家過夜,硬是懷上你了才作罷。她懷孕哺乳期間按照法律我不能提離婚,她就到學校吵著把房子又要回來,硬是又通過不知道什麼關係把你舅舅戶口弄進城。弄進城後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給我離婚,但我怎麼養得了你,拖著耗著,反而後來也都不提了。」
明玉徹底失聲,只有岀的氣,沒有進的氣,剛吃的白切肉差點嘔出來。她已經無法定義她的出生,但總而言之,她未來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經被註定。她的腦子被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亂鬨哄的,都沒說一聲什麼,也不要再問什麼,直著眼睛往來路回去。
蘇大強見明玉離開如見瘟神出門,「走好」都不敢說一聲,看著明玉出門消失,他連忙小跑過去將門頂上。
明玉原以為自己跌進山谷,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承認這最壞的現實,沒想到,天上還會滾下一塊巨石,正正打中她的頭頂。世事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打死她都沒想到過,她的孕育竟是如此無恥醜陋。
她直著眼睛下樓,沒看見等在樓道邊的蔡根花,順手摸岀一包煙,一聲不吭坐進車子,以顫抖的手指抽出一支香煙,可是手指亂抖,硬是沒法將煙湊到打火機上,她氣得不行,一個人悶在車裡一口一聲「他媽的,他媽的」,都不知道說了多少「他媽的」。
如果說,最初以為自己是私生女的時候,明玉還能堅強地報以「嘿嘿」冷笑,現在,連呼吸都困難。太醜陋了,而她卻是醜陋的果子。太醜陋了,太醜陋了,太醜陋了……她還寧願是個權色交易的孽種。這樣,起碼她還能徹底脫離蘇家。
現在,她算什麼呢?她是個生來就被詛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強,才能正視自己的出生。
災難!
她終於點燃一支煙,而一支煙很快抽完,她眯起的眼睛裡只有熊熊怒火。如此醜陋,她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學哪吒剔骨剝皮換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支煙,她無法開車,就坐在車上接二連三地抽。
她又想到一個更可能的可能。天曉得,她是不是媽在外面不小心懷的野種,為掩人耳目,又死活將丈夫拖回家製造既成事實。這樣的媽,什麼事做不出來?這事兒,只能靠把爹拖去測DNA才能最終確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會去測DNA,這事關她的名譽,她眼下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憤怒埋在心底,然後,換上一個面具,風輕雲淡地展示給別人:天下本無事。有人不要臉,她還要活。
她有點委決不下,是上論壇將此事拋岀,然後表態,從此自絕於蘇家,蘇家人也別來找她;還是做人厚道一點,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她自己心裡有個節制,以後與蘇家人劃清界限,不再主動接觸。她心中偏向前者,明人不做暗事,父母做得出來,她寫得出來,自絕於蘇家前,怎麼也得走得明明白白,給大家一個說法,告訴大家,蘇家徹底對不起她蘇明玉,她本來就不屬於蘇家。
她很能猜測到媽媽的忠實兒子們可能有的強烈反彈。但是,與她何干?事實就是事實。她一個受傷者被壓迫一輩子了,難道還得去照顧既得利益者的小心靈?公平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她有能力,她自己會創造,她也會面對反彈。
明哲倒也罷了,她最想告訴的是蘇明成,這個媽媽的好寶寶。他被拘留時候的表現她保留證據,會尋找機會燒給媽知道,而他最愛的媽的底細,她也會一五一十告訴他,讓這母子倆償還她以前所受的所有不公。她不是蘇大強,她不會逆來順受,她受的,她必還,無論是好的,孬的。
對,就這麼解決:恩怨分明,得失計較。她不是聖人,她只要公平。
趁熱打鐵,她準備這就回家將今天新鮮熱辣的對話記錄下來,發上論壇。可她眼下四肢激動得一直顫抖,根本沒法動手穩當開車。她深吸一口氣,下車到後備廂取出一瓶白酒,大大喝了一口。很快,酒勁便瀰漫四肢、腦袋,可她的四肢依然顫抖,她不得不又喝一口,才將酒瓶扔在一邊等待平靜。終於,她能穩穩將車開岀去,可她也不得不用最大毅力控制自己的雙手雙腳,別使勁過度,車速過快。
好不容易回家,她打開電腦便將對話如實記錄,可心裡實在憋悶不過,打幾個字,就忍不住一拳砸書桌上放氣,嘴裡喃喃罵聲不絕,砸得拳頭火燒火辣,差點打不成字。好不容易,才把一篇打出來,她快速排版列印,去找傳真機。
電話那端是蘇明成,朱麗還沒回家。明玉簡單道:「你打開傳真,有一份今晚的對話記錄傳給你,我和你們爸,有關我身世的追究。」二號首長
明成有些許酒意,一聽是明玉的電話,他本來不想給信號,但是,對話記錄的內容吸引了他,正是他想知道又不敢找爸去問的。他明晰地聽岀「我和你們爸」這五個字似乎指向真實內幕的細節,他沒回答,他不願與蘇明玉對話,但利落地給了明玉信號。一會兒,傳真機「突突突」地吐出密密麻麻的列印黑字。
明玉抿緊嘴唇,咬緊牙關,看著傳真紙進去又出來。收回對話記錄,她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有撕了記錄,摺疊整齊,收回書桌抽屜。
將對話發給無知無恥的蘇明成,明玉感覺自己心頭岀了一口氣。情緒是垃圾,是垃圾就得找地方扔了但得扔對地方。這張最原始的列印文本,她會找時間拿到媽的墳頭燒了,同時燒的將是蘇明成可憐相的忠實記錄。非此,何以解恨。難道也讓她像蘇明成他爹那樣號叫嗎?她不是懦夫,她不會順從,她會自己著力解決困局。
至於蘇明成將受的震撼,那是她需要考慮的嗎?那麼,誰又來幫她考慮?
可這一夜,她已無法入睡,雖然四肢不再發抖,可腦袋興奮得滿是亂麻,亂麻中一半是罵人的粗口。她還想砸東西,想抓起電話罵人,想衝出去滿世界亂跑,可她最終只抓起電話,撥了一個心中很熟悉的號碼,撥通之後才想起這是柳青的,料想柳青這個花花公子肯定還沒睡,不打攪他簡直天理不容,她很多悶氣要向柳青倒,只有柳青最能理解她,她即使不說出實情,他也能有感應。她今天心裡煩得很,需要說出來罵出來。
電話倒是很順利打通,可是柳青也喝酒了,在電話那頭搞不清,一會兒瑪麗一會兒莎麗的,明玉起碼在他嘴裡聽清楚三個女孩的名字。明玉今晚本來就暴,聞此不肯再說,對著手機憋了會兒氣,又聽柳青大著舌頭胡說幾句,掛了電話。
她不得不衝下樓去,找來扔車子上的那大半瓶白酒,一個人坐廚房,擂著桌子就著巧克力,將剩下大半瓶酒全喝了下去,然後,往地下一倒,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