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強以前不大願意參加學校或者區里組織的退休教師活動,因為他其實只是個校工,而不是真正的教師。真正的教師因為一輩子的職業緣故,大多有洪亮的嗓門,而他只會低低地笑,鐵掌水上漂似的行,他這個校工與真正的教師格格不入,他總感覺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因為老教師坐一起,尤其是語文老師坐一起,常討論起文學的事,他很感興趣,於是開會就積極了。
十月下旬,學校組織退休教師看紅葉,他本來想不參加的,沒想到會議快結束的時候,一個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有學生在市晚報工作的退休語文教師馮老師提議,看紅葉後每人交一篇文章,由他推薦給晚報。蘇大強一下看到光明。他都不知道往哪個門投稿呢。回家後他天天等遊覽的日子到來,計算著日子買了四個橘子,一包餅乾,用明哲扔下的舊礦泉水瓶裝了兩瓶水,一天清晨跟著大隊人馬出發了。
蘇大強從來不知道旅遊可以這麼快樂。他每天鍛煉,腿腳利索,總是可以緊緊跟在年輕的導遊身邊,聽導遊娓娓動人的解說。
蘇大強雖然沒有機會動用他包里的食物,因為活動組織老師非常周到,買了充足的水和零食,燒烤的內容也豐富多樣。但是他背的深藍色帆布包還是成了旅遊車上一時的話題。他聽一個老英語教師讀出他包上的英語,就得意揚揚地回答,這是他大兒子出國讀博士的學校。但他沒想到,車上老教師的兒女們多有出國就學的,明哲的博士並不稀罕,只在他被一個一個地問到最後問到了明玉,才有人對他表示羨慕。蘇大強沒想到竟然還是明玉為他撐起門面。
但是人家問他怎麼享女兒福,他卻沒頭腦。可他好不容易獲得被羨慕的機會,忙將明玉說的名下房子隨他挑,愛住哪兒住哪兒,其中一幢還是海邊別墅啊,明玉開車帶他買衣服啊,他的舊傢具都塞在明玉車庫啊之類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彷彿明玉對他多千依百順似的。把明哲的有些孝敬也安到明玉頭上,比如保姆費、每月一千的零用等,都變成了由明玉出錢。老師們以前幾乎都不了解蘇大強,聽了還真信,都還說養兒不如養女,女兒才會體貼。
蘇大強聽了不知什麼滋味,聽著大伙兒都說明玉肯定有多少多少錢,他沒頭緒,他說不出來的時候就謙和地笑,大家都不好意思問他了。他心裡就想,明玉真有那麼多錢?天哪,他一輩子都沒想到過。但是他敢斗膽問明玉要一分錢嗎?不敢。他很有自知之明。
蘇大強回到家裡就投入了熱情的創作。為了馮老師的提議,他幾乎把電腦前的椅子坐穿。最終,他寫出一篇文字非常華美的散文,雖然看了之後未必能與他遊覽的地方對號入座,可是,小小一篇散文,幾乎就是一餐小小文字盛宴,一千多字裡面,幾乎電光聲色全齊了。他讀給蔡根花聽的時候,蔡根花臉上露出「一竅不通」四個字。他覺得很好,這才說明陽春白雪。
蘇大強寫好之後,獨個兒破天荒地騎車二十分鐘,將列印得漂漂亮亮的文稿交到馮老師手裡,馮老師這個語文老師一看贊了一聲好,沒多久就將文章交給他報社的學生。蘇大強從馮老師家出來後就日盼夜盼,每天傍晚都要出去買一份晚報來看。才不到一周,他如此應景的文章就在秋韻專版里登岀來了。他心裡這個美啊,拿著報紙坐在窗前美滋滋地看,一直看到天暗。才忽然想起還得多買幾份存著分人。忙拉上蔡根花,騎著小三輪出去,將報攤上最後的六份報紙全要了。他從沒覺得自己如此偉大過。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一份報紙當然得留給明哲,一份留給明成,這些都可以等明哲來的時候交接。而此時,他重新審視明玉,覺得明玉的那份一定得給,讓明玉這樣的人知道比什麼都要緊。但他不知道該怎麼送出,去人,那麼大公司,他哪裡敢去。可是叫明哲捎去,他又覺得動靜小了點,於是心生一計,去到明玉公司的門口,將地址抄來,然後一封挂號信將報紙寄到明玉公司。信封封面用毛筆寫「蘇明玉女收,父蘇大強緘」,信封背面寫,「內有父文章,勿折」。再有一份,他又騎車二十分鐘,送去馮老師家裡,還特意在路邊買了兩枝桃紅柳綠的絹花送給馮老師,說是投桃報李,花了八塊錢。與花和報紙一起去的,是他認為最得意的兩篇讀書心得。他雖然寫得少,但他一輩子看的文章多,知道什麼文章好,什麼文章壞,他認為自己這兩篇讀書心得好,才交給馮老師看。馮老師果然又說好,答應繼續推薦給以前的學生。於是,蘇大強回到家裡,索性訂了一份晚報。雖然稿費還沒到手,可他卻已經花了很多錢出去,而且還明顯是入不敷出。不過,他覺得這錢花得值得、應該,老年人就是該擁有自己的豐富精神生活。
自此之後,蘇大強再去參加退休教師會議,就有點底氣了。文人氣雖然並不是太美麗的名詞,卻是可以壯底氣的一股氣。
明玉的公司接待員收到來自蘇總父親如此有古風的一封挂號信,不敢怠慢,立刻送到明玉手中。明玉看了莫名地驚詫,不知道父親搞什麼鬼,在拆與不拆之間徘徊良久,才決定拆。打開,卻沒別的墨寶,只看到一份過期的晚報,她大致翻看一下,終於在文藝版找到父親的文章。一看之下,立刻驚呼一聲「大器晚成」,難怪老頭子要玩這一手,轟轟烈烈地寄一封怪信過來,原來是為炫耀。
看完之後,明玉又在碎紙機與儲藏櫃之間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將報紙扔進碎紙機,與信封一起,放進儲藏櫃。
她還沒起身,小蒙一頭撞了進來。好好一個人,好好的名牌西裝,穿到他身上就是歪脖子歪眼。但小蒙說明玉審美落後,送給明玉幾張周星星電影的VCD學習,明玉才知道他穿衣服模仿了周星星。也從小蒙的言行舉止中看出周星星的痕迹,可是,小蒙笨嘴笨舌,說話怎麼也學不來周星星。倒是明玉幾張碟片看下來,沖著小蒙可以伸長手臂轉著手掌模仿上好幾句,令小蒙嘆為觀止。從此叫明玉蘇星星。
小蒙進門就問:「蘇星星,聽說你收到一封怪信,還是毛筆寫的信封。」
明玉知道小蒙不達目的不會罷休,只得將信拿出來交給小蒙,「第四版,一個叫蘇大強的寫的文章,你看看。」
小蒙一看信封,就大笑道:「這叫作此地無銀三百兩,幹嗎不大大方方寫上信中有我登在報上的文章呢?」
「只有你這種匪人才會那麼露骨。遮遮掩掩才叫文人,懂嗎?天又不熱,怎麼又一頭汗。」
「這是雨,大姐。屁都不懂還當總經理。」
明玉不去理他,做自己的事。小蒙看完,一臉迷惘,但怕自己那麼差的語文在明玉面前露怯,又遭明玉周星星式的嘲諷,便將報紙草草塞進信封,悶聲不響輕手輕腳鑽出門去。明玉看著好笑,今天太忙,沒時間特意叫小蒙進來尋開心,只好放他一馬。小蒙一個月下來,依然口無遮攔亂頂撞,不過明玉教他的課程肯聽,上班時間不吵別人,跑腿工作做得不錯,明玉也就眼開眼閉:野人能穿衣服已是進步,識字還得徐徐圖之。
石天冬心疼明玉的瘦,閑時總是做出花色點心誘·惑明玉多吃。明玉哪裡都吃得下,被小蒙揩油不少,但還是有餘。中午,攜石天冬做的點心去朱麗的事務所。
朱麗並沒將離婚的事與同事說起,她不願意。她自己都還沒給自己的猝然離婚定性,也不願意回想那段壓抑至瘋狂的時光,更不願意麵對世俗人對離婚者的安慰。但是明成不再上門是明擺著的事,明成太常上門,所以一下不上門,朱麗心虛同事們會看出什麼破綻,會在背後議論。幸好,前幾天明玉中午找上來,拎來美麗又美味的點心。
朱麗不知道明玉帶點心來做什麼,可在外人看來,一個是嫂子,一個是小姑,一家人。朱麗正需要外人的這種誤解,她非常歡迎明玉上門。明玉只知道朱麗歡迎她上門,對於深層次的原因,她追究不到,她還擔心朱麗嫌她是蘇家人,從此避而不見。也不知為什麼,朱麗與蘇明成離婚,令明玉更認清朱麗的為人,明玉總覺得欠了朱麗什麼,以前對朱麗言語太過火,對不起朱麗的時候多,想要彌補。兩人就這麼心照不宣地混一起。
朱麗請明玉在事務所樓下安靜優雅的日本餐館就餐,可明玉並不喜歡日本菜,比如壽司,比如生魚片等,她這個潔癖總覺得日本菜煮熟後用手擺布的機會太多,不知擺布的手干不幹凈,不知擺布的手會不會岀黏糊糊的手汗,想起來就噁心。她只好霸佔了天婦羅。
朱麗美麗溫婉,可明玉好歹本質也是女人,對著朱麗不會激素過量而滔滔不絕,再說兩人之間橫亘著太多不愉快的過去必須避免涉及。但是難不倒明玉,她可以請教朱麗很多財務稅務問題,尤其是稅務的問題,朱麗也正好與明玉討論實務,討論那些實際操作中公司財務做的小手。這兩人都是對工作精益求精的人,吃飯時候嚴肅地談這些,她們以為這已經是娛樂。不過明玉提起她報名跳弗拉明戈舞的事,說是有人向她介紹瑜伽,她現場去看了卻覺得弗拉明戈舞更好,建議朱麗也可以抽時間去鍛煉。朱麗告訴明玉,她早N年就已經在練了,只不過她練瑜伽,她嘲笑明玉這種表面看似冷靜的人卻選擇熱烈奔放的弗拉明戈舞,可見是悶騷。明玉倒是覺得有理。說起來,兩人鍛煉的地方竟在同一家。
於是鍛煉以後遇到天氣不好時候,明玉會體貼地一個電話給朱麗問要不要送回家,兩人就這麼稀里糊塗恢復邦交了。於是兩人常和其他練友一起吃飯,她們沒提起互相是什麼關係,別人以為她們是年齡相仿的朋友。兩人工作地點接近,有時朱麗一個電話叫上明玉一起血拚,明玉這個審美有問題的人這下有了生活指導,穿衣檔次不知提高几倍。
明玉今天中午提點心來,一見朱麗又要去日本餐館,她連忙謝絕,拉朱麗到石天冬推薦的一家粵菜館。明玉總覺得朱麗欲言又止,坐下就道:「朱麗,有什麼話直說吧,即使是蘇家的事。」
朱麗苦笑,「問題是我也不想知道不想說,可偏偏被我知道了。你昨天鍛煉後不是匆匆赴你的飯局了嗎?我與他們幾個一起吃飯。他們問起你與蘇明成是不是一家人,長得有點像,名字也有兩個字相同。我說不知道,他們兩個做外貿的就無所顧忌地八卦上了。」
明玉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臉,「我像蘇明成?」
「我看著也不像。我不知道他們幾個怎麼得出結論的,或許旁觀者清。」朱麗以前還常以為明玉是蘇家的怪胎。
明玉嘀咕:「好歹是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真鬱悶。蘇明成找上新人了?」
朱麗哭笑不得:「你更離奇。不是,他倒霉透頂,我昨天聽著不是滋味。離婚不是房屋歸我,我給他一筆房價折算款嗎?我本來以為他會用這些錢先還了他在各方面的欠債。昨天知道,他竟然沒還欠他前部門經理周經理的十萬塊,反而拿錢買了一輛新車。他如果真沒錢倒也罷了,可他開著新車進進出出,大家是一個圈子的人,這無疑是在周經理的臉上扇一巴掌。這樣,本來的經濟糾紛上升到鬥氣,到現在,蘇明成已經被迫離職,而周經理則是跳出原本窩在公司里的矛盾,公然在業內揚言,她與蘇明成誓不兩立,誰幫蘇明成就是與她作對,她將不惜代價。所以蘇明成離職剛剛後有點起色,又被掐頭了。」
明玉聽了奇道:「有人怎麼善於把階級鬥爭擴大化啊。」
朱麗一想,可不是,都是明成自己把問題搞僵的,她不得不承認,她也是恨的明成這一點,腦袋不知怎麼想的,不知道妥協,不知道軟化,以為別人都是他媽那麼好說話嗎?她將明成與周經理矛盾的來龍去脈與明玉說了一下。「這種僵局,都已經上升到鬥氣了,關係到面子問題,周經理哪裡肯放手,某些人完了。昨晚兩個外貿公司的女孩都在猜測,如果你真是蘇明成的姐妹,你會不會見不得自己兄弟被欺負,忍不住出手。」
「我?」明玉愣了一下,看看朱麗,不得不嘆息一聲,「朱麗,你是好心人。」
朱麗低頭嘆息:「沒聽見倒也罷了,既然知道了……」朱麗沒說下去,她想到了離婚那天明成受傷的頭,而更想起再遭封殺的蘇明成這幾天怎麼過活。她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昨天最後向他們說了,你和某人正是兄妹關係。」
明玉聽了只會笑,不出所料,其實她在看出朱麗為明成擔心的時候,已經想到朱麗會岀這一招。但她還是笑道:「我和他們又不是同一個行業,你別指望我能成虎皮大旗。你是病急亂投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