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明玉的那個混賬二哥。石天冬看著明成心裡猶豫。雖然看到明成脖子上的血已經凝固,但看著他那慘樣,想想他總歸是明玉的哥哥,雖然石天冬也恨這人,他可以衝過去找上明成揮拳頭示威,可在這兒總不能扔明成不管。但還沒等石天冬與明玉商量,他又聽明玉嘴裡爆岀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石天冬心說,明玉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了,沖她那激烈脾氣,這會兒他還是別給她澆油,等下小蒙的事情處理完,他自己再悄悄過來打聽一下明成的情況,起碼問一下明成出的是什麼事,有沒有人來撈他。他自以為清楚明玉家的事,他想,再怎麼深仇大恨,總還是親兄弟。
等了好久,但行列中所有等待的人都不敢岀怨言,這是什麼地方,平時看到警察還繞道遠遠地走開呢,現在站人警徽底下,誰敢喧嘩。明玉有點冷,可心裡都是火。
好不容易,終於輪到小蒙。明玉還想呢,是不是按名字的拼音排順序的,那小蒙還算走運,換她和石天冬都是「S」起頭的,還不等到黎明?沒想到小蒙起身兩手一起快·活地比了一個「V」,惹得外面的明玉石天冬哭笑不得。這二十齣頭的小蒙,兩人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像小孩子。
一個大約和明玉石天冬差不多年紀的警察雖然是例行公事,但態度和藹,說話入情入理,不過口氣不容置疑。等警察把事情大致交代完,明玉辦完例行手續,兩人領著小蒙出來,出來時候,明玉拎著小蒙的皮夾克領子。等走到外面,石天冬說他進去上個廁所,明玉就在車邊問小蒙:「喝多啦?你又沒石天冬的身板,打架吃虧不吃虧。」
小蒙啪一拍車頂瞪眼睛道:「就是這理。我本來不想打架,準備暗暗記住那幾個瘟生的長相,明天去集團分廠一個個找出來開除,結果隔壁桌一個人衝過來先給吵上了,吵後開打,我一看那人勢單力薄,才招呼兄弟幫他忙。我這回做的是路見不平的俠客。」
明玉一聲「呸」,但心裡卻咕咚一下,想到了什麼,定下心來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蒙滿不在乎地道:「還能什麼事,都是炒冷飯的幹活,那幫人酒喝多了,說你和我老爹勾勾搭搭,話說得很下作。我一聽就知道他們肯定是哪個分廠的,我能跟他們那種人計較?本來想明天去分廠門口認人頭的,啊,一分廠不用去了,我在那裡搗亂過,他們都認識我……」
沒等小蒙說完,明玉一張臉熱辣辣地燒了起來,她隱約猜到什麼,一把扯住小蒙往回拖。小蒙急忙問:「幹嗎,幹嗎,你要送我回去?我這回真沒做壞事。天地良心,我跟你保證,我以前懷疑你跟老爹,現在可一點不會那麼想,知道你跟石大哥勾勾搭搭。」
明玉簡短道:「幫我認個人。」拉著小蒙進去,卻見到石天冬上廁所上到警察叔叔面前,正賠著笑臉與警察說話。明玉明白他在做什麼,當沒看見,她指指裡面的明成,對小蒙道:「跳出來為我打抱不平的是不是他?」
小蒙天不怕地不怕,進派出所當光榮事迹,但見明玉臉色非常不對,從未見過的不善,大著膽子道:「是他。吵架不行,打架也不行,就夠勇氣……大姐,他是你老情人?我一定不跟石大哥說。」
明玉沒應聲,只看著明成發愣。蘇明成這回居然是為她打架?他為什麼要為她打架?他……但無論如何,蘇明成就是為她打架。明玉下意識地去摸褲袋,掏半天才想起來,她已經被迫戒煙有段日子,可現在腦袋裡前塵往事轟轟烈烈地打架,手上如果有一支煙……她扭轉臉問小蒙:「帶煙沒有?」
小蒙連忙掏給她。明玉接了,先不忙點煙,對小蒙道:「你去看著石天冬交涉,他如果不行你立刻來告訴我。」
小蒙一頭霧水,這是什麼跟什麼嘛,怎麼石大哥也似乎認識蘇星星老情人似的。只是心裡奇怪,蘇星星為什麼不自己出面。回頭,見蘇星星吸毒似的急急忙忙點上了香煙,大步出門。小蒙抓抓頭皮,重入虎穴。
很多往事在明玉腦海里像放映幻燈似的交疊出現:她和明成吵架打架,媽偏幫明成,明成得意揚揚地在媽身後揮拳示威;她寒假被媽布置用鹼水用硬板刷擦地板,小手凍瘡爆裂,可明成坐椅子上連腳都不抬起,更別說出手幫忙;多年以後媽為朱麗上門大肆裝修將她掃地出門,蘇家女將吵架時候,明成揮著拳頭幫媽壓陣;再後來,明成揮著的拳頭終於落到毫無抵抗的她身上,那個夜晚,明玉刻骨銘心,引為奇恥大辱。即使以後報復得手,她也並未快·活一分半毫。
她原以為只會在給明成收屍時候才會放棄前塵往事,可是……
明玉坐在車裡大口大口地吸煙,不,她不是吸煙,她需要藉助工具將胸中大團大團的濁氣泄洪。她與蘇家的前塵往事太過不堪,回憶是對自己神經的折磨。她的出生,她的長大,她的離家,哪樣是歡天喜地心甘情願?人最悲慘的莫過於不能選擇出身。別人可以人之初,性本善,而她雖然沒有入教,卻實實在在背負原罪,父母將罪惡將仇恨傾注於胚胎,她是開放於陰暗家庭的罪惡之花。誰能知道,她從初中起,就已經時時壓抑自己心中的暴戾?誰能知道,她高中時心理的陰暗,她曾經一夜掐斷數學教研室所有粉筆?她強迫著自己做好人,做符合社會規範的好人,可她走得多麼艱難。她是被傷了心的人,她的心千瘡百孔,她雖然四肢無恙,可她自己知道,她是傷殘人士,而且是重度傷殘,她身體里的某一部分已經再也不會復原。如今,她以為她已經拋離了蘇家,可以重新做人,她已經暈乎乎地接受簡單快·活的石天冬,假裝若無其事地過單純快樂的日子。
誰要他出手,他是她的誰?她不要蘇明成來提醒!
可是,蘇明成已經出手了。
於情於理,她無法再將他視為路人甲。
然後,她必須將蘇明成好意地撈出來,他們互惠互利,蘇家最後的敵對人物也化敵為友……
心中某根一直支撐著她走到今天的充滿仇恨的支柱忽然沒了立足的依據。憑良心,憑道德,憑輿論,蘇明成都已經主動為她如何如何,她又怎能抱住過往的仇恨不放?可是,她如何放得下?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定沖回打架現場,千萬懇求蘇明成別為她出手,他們不認識,不相干,別讓她背包袱。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她腦袋裡有個小聲音在說,「求求你,蘇明玉,當一個敵人為你受傷的時候,你應該感動。」但明玉排斥這感動。她吃了那麼多年的苦,她怎能為幾滴血感動?那不等值,她不能犯這個賤。可是,她身不由己。否則她激動做什麼?她為什麼沒能冷漠到底?
明玉將煙頭一掐,重重地摔上車門,出去打車回家。她無法忍受蘇明成出來時候將與她那一瞬的對視,她懷疑她會失控。她怕自己暴露魔鬼本質,對蘇明成冷嘲熱諷,只為逃避向蘇明成就事論事說一聲感謝。她排斥那感謝,她不需要蘇明成為她流血。但現實卻總是擰著她的意志。她只有逃避。她今天的最初多少開心,就只因為看到蘇明成,蘇明成永遠是她生命中的黑暗。
好在,有石天冬幫她面對。可愛的石天冬,他總說他要保護她,她總是覺得自己鋼筋鐵骨不需要保護,但石天冬的話很動聽,她原只想姑妄聽之。而石天冬今天果然履行了諾言。幸虧有他。
明成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自發來撈他,為他交上罰金,為他辦完手續。但面對這個人的時候,他發現他認識,他不會忘記出獄後第一個找他尋釁的人。在他還在狐疑地看著這人的時候,這人告訴他他就是石天冬。兩人沒有握手,也沒互相說謝謝,都非常冷淡。石天冬送明成去醫院,明成讓石天冬回家,但石天冬等醫生確認沒有傷筋動骨不用縫針後才離開,沒非常殷勤地非要送明成回家。
明成發現他今年特別背,今年三次上醫院,三次都是最沒錢的時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沒配藥沒打針,臨時做的病歷卡都沒拿,就悄悄繞醫院後門走了。他沒錢打車,他也需要靜下心來為自己的打架行為詫異。
被警察拿進派出所,問到打架原因,他說是因為隔壁桌工人說話下流侮辱婦女,而那幾個隔壁桌小癟三則說得詳細針對得多,說是因為那幫工人侮辱了誰誰誰和誰誰誰,警察後來單個兒地查身份證,一看他的名字就說,原來人家侮辱你姐妹,那倒是情有可原。明成從警察說那話開始起,就一直驚訝地問自己,他為維護蘇明玉的名譽打架?他?
他不得不用冷風洗滌他的腦子,回憶當初打架前發生的所有。他記得他喝了兩瓶啤酒,後來又要了一瓶,他後來打人用的啤酒瓶就是後來要的那一瓶,第三瓶,對。小店環境太差,人與人前胸貼後背,嘈雜得像雞鴨市場,如果還是獨居,明成寧願站門口等店家炒岀幾個菜打包了帶回家吃,可現在他寄人籬下。
他不得不憋悶地聽到背後那群還穿著工裝的工人酒後的下流話,他聽到有關蘇明玉的段子。他原以為自己應該感到痛快,竟有人一起唾罵蘇明玉,但煙氣、酒氣、悶熱,明成也不知道那時想什麼了,他記得他義憤填膺天馬行空地在想,蘇明玉知不知道別人這麼議論她?蘇明玉既然自己知道被人冤枉的苦,為什麼她還要將己所不欲施於媽身上?那份發給他的傳真,難道不是她對媽的無端猜測與誣陷?大哥還說傳真內容是真的,可是……明成又不得不承認,因為他也知道傳真內容是真的,大哥不會誣陷媽。他只是不認同蘇明玉的態度,她對媽的態度。他記得吵架前聽在他耳朵里的隔壁桌的侮蔑都變成了對媽甚至對朱麗這些在社會上辛苦做事憑本事吃飯的女性的侮辱,如果他手頭有電腦,他一準會將他心裡的怒斥流於指端,發到網上。可是,當時他手上沒有泄憤的工具,他現在甚至都沒有說話的地方,他現在是個沒有社會身份的邊緣人,那麼多雙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他只能戴上面具用手指說,這是何等屈辱的生活,怪不得朱麗會送同情上門。他居然需要同情了!他不是驕子嗎?
最後怎麼打起來的?明成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他當時拍案而起了,然後就進了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