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三十年,他是媽的中心,蘇家的中心,朱麗的中心,別人的陽光,他從來不知生活艱難。不,他不必知道,媽會為他遮風擋雨,為他安排下最佳位置沐浴陽光,他披一身陽光,他反射一身陽光。他無憂無慮,他也無憂、慮的危機感,他已經缺乏危機意識,他無法適應不是中心的地位。可現實猶如頭頂的天,天涼,連好一個秋都不是,天涼,是肅殺的冬。
路很難走,打開市場不容易,轉型也不容易,開門七件事也不容易,什麼都不容易。可最不容易的還不是這些,最不容易的是一個人踽踽獨行的苦。沒有媽來肯定他,沒有媽來否定他,以致他做什麼都是錯。他已經頭破血流,不敢邁步,他想,是不是守住固有的,等待時機上門才是良策。他也知道路是走出來的,前程是開闢出來的,可是,萬一打開一扇門,裡面跳出來的是獅子呢?就像那次投資。
明成流淚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有答案。
也再牽不到媽媽的手了。
來的時候寒冷徹骨,回去時候徹骨寒冷。什麼都沒變。
而另一個從來沒在家裡做過中心的人,在農貿市場裡面對滿坑滿谷的葷素原料無所適從。石天冬問明玉買尖椒回去做牛柳好不好,明玉說好,石天冬問要不要加洋蔥,她還是說好。石天冬問得多了,明玉不勝其煩,就說你自己決定,我吃什麼都好,吃白水煮大白菜也沒事。
答應元旦三天給石天冬,明玉想著既然做人家女朋友就得有女朋友的樣子,以後多關心石天冬多愛護石天冬,沒想到第一天早上起來就這麼煩,她立刻關心愛護不起來了。
石天冬在料理台前收拾,明玉坐會客區唯一的沙發上看石天冬桌上的碟。她已經看了石天冬很多的碟,可還沒看完,可見石天冬可真能走。很多地方明玉曾到此一游,可這回跟著石天冬的鏡頭看山水,又有不一樣的感受。石天冬這人很好奇,石頭水流植被昆蟲,他都要探究個究竟。他還喜歡動手參與,到哈爾濱旅遊,跟著人家一起做冰燈,做雪雕,不知跌倒爬起多少次,錄像顯示他一屁股的雪。
一會兒石天冬收拾完,兩人又關了VCD去一處剛修好還沒通車的路上玩輪滑,這一回,明玉這個勞苦大眾終於能站起來了。中午,兩人坐在曬得到太陽的窗戶邊開一瓶明玉帶來的藏酒吃飯說話,菜都是石天冬做的簡單又簡單的家常菜,可味道一如既往的好。
飯後,又沒事幹了,習慣於忙碌的明玉無所適從。終於石天冬提出要不要去看看他的媽,明玉有可無可。
石天冬出發路上才給他媽媽打電話的,兩人車子到了石天冬經常停車的地方,石媽媽已經抱著孫子迎候在那空曠處。才五十多的人,一頭花白頭髮,異常蒼老。
石天冬一看見他媽就來氣,「媽,她是明玉。小東西他媽呢?手斷了?她今天又不用上班,一歲多兒子還讓你抱著,你不是犯肩周炎嗎,還硬撐?」埋怨歸埋怨,手一伸就把孩子抱了過來。可那孩子顯然是早就怕了石天冬的,一到石天冬手上就哇哇大哭。石媽媽都來不及與準兒媳招呼,連忙來搶孩子,已被明玉接了過去。小孩子也就退一步海闊天空,立刻不哭。
石媽媽忙笑著說:「哎呀,怎麼能讓你抱。你這麼好的衣服都讓孩子給蹭髒了。我來,我來。」
明玉沒想到圓球一樣的孩子有這麼重,可看到石媽媽那誠恐誠惶的樣子,她又不好意思將孩子交回去,只好硬撐著,笑道:「沒關係,小孩子好像還挺喜歡我。媽你前面領路。」又給石天冬一個眼色,往後備廂努努嘴,石天冬搖頭,不予執行。可石天冬被明玉一聲「媽」喊得心花怒放。
石媽媽幾乎是側著身在前面走路,一路賠笑。遇到相熟的就歡喜地介紹這是兒子的女朋友。明玉在後面跟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走路跌跌撞撞,小孩子太重了。可石天冬稍施以援手,小孩子就跟靈敏感應器似的哭叫,石天冬一點辦法都沒有。
石天冬媽的新家其實也不新了,是農村常見的三樓加一小院,小院都是水泥地,跑著一條黃狗圈著一群母雞。明玉看得出,石天冬媽在家沒什麼地位,話都是丈夫說了算。男方自己也有兒女,兒子已經娶媳婦,媳婦已經生孩子,孩子就石天冬的媽抱著,都擠一幢屋子裡住著。石天冬的媽跟天下所有想賢惠一把的後娘一樣,含辛茹苦撫養前妻的兒女,養岀來的個個都是白眼狼,還得做一輩子的老用人,帶大小白眼狼,卻又得罪了自己的親兒子。
石天冬的繼父,繼父的兒子媳婦,還有女婿,四個人湊一桌搓麻將。還是繼父看見石天冬就停下手,將位置交給女兒,迎出來往屋裡讓,其他人都是好奇地看明玉,嘴裡招呼幾聲,依舊專心碼他們的長城。明玉不客氣,一進門就將孩子往地上一放,客客氣氣說聲「找你媽去」,不管不顧地走開,卻正好擋在石天冬媽與孩子之間。石天冬見此按住他的媽,跟繼父道:「叔,你們玩,我接媽出去聊會兒天。」石天冬的話還沒完,麻將桌上一女子聲音已經響起:「寶寶倒了,快扶一把。」
明玉故作詫異地回頭道:「咦,寶寶媽呢?快來扶一把。」一邊若無其事地笑對石天冬繼父道:「叔叔一起去外面坐坐吧,我們說說話。」身後,小孩子的媽早搶了兒子回去。
繼父客客氣氣地對石天冬和明玉道:「你們聊,你們聊,玩得開心點。老婆子,去換件衣服啊。」
石天冬媽「噢」的一聲連忙上樓去,繼父也沖兩人笑笑,跟著上去。麻將桌上四個人中的一個因為得照顧孩子騰不出手,不得不暫停,於是四個人七嘴八舌刨根究底地問石天冬問題。明玉不吱聲,只微笑聽石天冬說話。石天冬大多哈哈哈地打滑了過去,說了等於沒說。好一會兒沒見上樓去的人下來,石天冬輕輕跟明玉道:「我媽磨蹭,你別介意。」
明玉暗笑道:「哪兒啦,他們在上面討論要不要給我紅包,該給我多大紅包呢。」
石天冬一想,對,忍不住大笑出來,「怎麼想到的,真鬼。」
明玉一笑,臉上卻是很溫良謙恭讓的樣子。
果然,繼父送三個人一起去石天冬停車地方,車前塞給明玉一個紅包。明玉沒客氣,接了。不過自己繞到後備廂,取了兩瓶五糧液,和一箱橙一箱芒果出來,送給石天冬的繼父。又到前面取兩隻打火機,兩隻女表,幾本掛曆,請石天冬的繼父轉交麻將桌上的四個人。
這才由石天冬開車,一起到市裡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說話。幾句下來,明玉大致知道,石天冬的媽是個沒主意的女人,前夫去世後沒了主心骨,這才會急急另找。現在的丈夫有點木匠手藝,家境不錯,對她也不錯。不過小孩子對後娘一般都有抵觸情緒,石天冬的媽有丈夫疼著,操勞一點也無所謂,奇怪的一家就這麼相處了十幾年,局中人安之若素,只有石天冬看不慣媽受欺負,想接媽出來住他媽還不願意。可見每一個家庭都是不等邊形,只要每一邊都安之若素,不等邊有不等邊的理由。看蘇家那麼畸形的不等邊形,也是穩固地發展了幾十年呢。
元旦後,兩人去領了結婚證。明玉拎兩大包巧克力上班算是宣布結婚,反而是石天冬朋友多,找一處館子開了幾桌,也沒什麼儀式,就是吃喝。明玉當然是沒通知蘇家任何人。石天冬也沒請繼父家人吃飯的願望。
兩人住在明玉的住處。石天冬從網上領來兩隻流浪小土貓,他說他從來愛貓,以前一個人住的時候怕連累貓挨餓,不敢養,現在他有家,他可以養貓了。明玉對養狗養貓敬而遠之,但既然她愛石天冬,石天冬喜歡貓,她也就跟著喜歡。明玉不是個柔軟的人,不會抱著貓貓狗狗玩玩鬧鬧,可小貓膩人,它們喜歡膩明玉,它們雖然還不大會跳躍,卻已經會拿爪子勾住明玉的褲子哭著喊著要求抱,在懷裡待著又不老實,轉眼就跳下去,跳出一聲慘叫。明玉不忍心,拎起電腦撤出書房,席地趴客廳矮几上做事,任兩隻小貓拿她當木馬當軟墊,她只在兩隻小貓打得不可開交時候將它們拎開。她很快開始與石天冬搶著伺候小貓。
她本以為會因為自己性格強硬冷漠而慢待石天冬,最先一直有意地讓自己對石天冬親密,還覺得挺累。可後來在石天冬左一個擁抱右一個擁抱的軟化下,她的腰肢也學著朱麗似的變得越來越柔軟,她不僅是為了兩隻小貓才搬到客廳做事,因為書房不大,不方便兩人擠著一起做事,到客廳里,她可以隨時看到石天冬。工作累了,看看在料理台前做試驗的丈夫,她會微笑。
因為新婚,因為新年,兩人逛超市採購時候買了許多絨面小燈籠,回家來到處懸掛。轉眼不見,小燈籠就成了貓貓們的皮球。小蒙有飯吃沒飯吃的常來做燈泡,可經常鬧得被主人家拿笤帚伺候出門,一轉身忘記了,第二天又來。老懞過來參觀一次,看見兩隻貓就一針見血地說不如自己早點生一個。蒙家母老虎小蒙的媽打著感謝明玉照顧她兒子的旗號也來,看見兩隻貓說著與老懞同樣的話。都是石天冬做菜招待他們一頓,吃得他們滿意而歸。老懞還私下與明玉說,要不是不好意思一再登門,他可真想多吃幾回石天冬的手藝。明玉聽了特得意。
婚後的日子亂糟糟鬧哄哄,煙火氣十足。明玉很享受這種煥然一新的生活,人變得豐潤了。石天冬偶爾去西點工坊帶回來的香氣也令明玉很享受。石天冬還想亂上加亂,準備春節之後引一窩熱帶魚進家門,算是發揮他過去養魚的專長。
這種全新的,與過往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讓明玉慢慢不再想起她的以前,心平氣和。即使石天冬安排春節旅遊計劃時候問明玉要不要向她父親拜年了之後才走,明玉也並無太多情緒,只平靜說一句「不用」。但讓石天冬出面給父親送去一些年貨,她自己沒有上門。
明哲因為公司培訓時間拖延,春節如願得以在美國過。天越來越冷,年越來越近。終於,明哲吳非寶寶還有吳非的爸媽一家五口迎來了除夕。雖然是美國少數民族的小節日,但對明哲一家五口而言,關上門與在中國沒什麼不同。早早的,他們就忙碌著採購開了,雖然不過是吃喝兩字。
提前一天,寶寶已經穿上外婆親手縫製的大紅綢襖,看上去像小地主似的。吳非在寶寶額頭用大紅口紅點了一個紅點。夫妻倆看著愛不過來,橫拍豎拍倒著拍,直拍得數碼相機快自爆。吳非爸媽笑眯眯坐一邊搓湯圓準備守夜點心,吳媽媽將糯米粉搓圓按扁,一攤手,吳爸爸就把事先搓好的餡料球放糯米粉餅里,兩人分工合作和諧得跟流水線上似的。
趕著中國吃年夜飯的時候,一早,明哲打電話回家,向父親拜年。吳非兩隻耳朵早進入一級戰備狀態,誰知道大過年的,老頭子又會提出什麼額外要求來。
蘇大強正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吃飯,正好冷空氣來,室內溫度只有七度。蘇大強又心疼電費,不捨得用電熱器,微波爐熱好的飯沒等吃完就涼了。有電話進來,簡直是冬日裡透入一絲溫暖的陽光,蘇大強抱著電話絮叨個不停。
「學校給每個老師發來一箱蘆柑一箱蘋果,還有一大瓶西瓜子,兩包糖,一箱椰奶,一瓶大瓶裝金龍魚油,一袋香腸。他們開車子過來給退休老師送,我和蔡根花搬了好久。」明哲想,如果媽在,醫院的新年福利也不會少。
「還有三個老師上門拜訪,問我生活得好不好,有沒有需要照顧的地方。他們知道我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後,問我要沒發表的稿件看。他們看了一下午,都說寫得好。晚飯還是在我家吃的呢。」明哲想。父親都不知道給客人吃什麼清湯,人家有沒有吃飽都難說。「一個老師說,我的文章都可以收集起來出書了。明哲,聽說可以自己出錢買書號出版,出版的書自己賣,我已經請一個老師幫我打聽了,你說好不好?出書與在報紙上登載又不一樣,我以前想也想不到有這樣的好事。這樣一來,我寫的文章不是有更多人看了嗎?」
明哲心驚肉跳地問:「爸,自己買書號出書整個流程下來需要多少錢?你千萬全部搞清楚,別讓人給騙了買個假書號回來,回頭文化管理官員還找上你。你又自己往哪兒賣你的書?又不能去菜市場擺攤。你還是繼續向報紙投稿吧。」吳非聽見立馬豎起了耳朵,果然老頭子又要變著花樣掏兒子的錢了。
「明哲,你放心,都是幾十年一起工作的老教師,他們不會騙我。我也算是……他們說我老有所為。做人到我這年齡,別的還有什麼可求的?能岀一本書,全跟著我一起火化了也值啊。」蘇大強想起前幾天與老師們的討論就高興,最近幾天心中想的都是新書的名字,新書的裝幀。
明哲心想,過年過節的他就不反駁父親了。「爸,別說難聽話。有明成明玉的消息嗎?」
「有,明玉自己沒來,她大概忙,她叫一個以前給我送粥來的小夥子給我送來一大箱子海鮮和一箱子稀奇水果,還給了我兩千,給小蔡一千。那些水果看都沒看見過,想都想不到,我上網都還沒找全果名。」
明哲聽著詫異,欣慰地笑了,覺得明玉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捂住話筒就把這話傳達給吳非,吳非也是吃驚,還以為明玉徹底脫離蘇家了呢。「明成呢?我一直聯繫不到明成。他有沒有回家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