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峰離開文工團下連隊的前一天晚上,何小嫚去他宿舍登門造訪。當時我們女兵很少去男兵的宿舍串門,因為男兵們常穿條小褲衩就公然在他們的走廊里串。據說七八月份最熱的時候,最體面的著裝就是小褲衩了,很多人連小褲衩也不穿。何小嫚在樓梯口就喊了兩聲劉峰。
她這麼喊主要是為了那些穿小褲衩或不穿小褲衩的人及時迴避。
很多人聽見何小嫚這兩聲喊了,因此她為劉峰送行這件事從來就不是秘密。只是她跟他說了什麼是個絕密,直到一九九四年,何小嫚的精神徹底康復後才解密。當然,解密也只是對我一個人而言。那時很多人對我解密,或許因為我成了個小說寫手,而小說即便把他們的秘密泄露,也是加了許多虛構編撰泄露的,即便他們偶然在我的小說里發現他們的秘密,也被編撰得連他們自己都難以辨認了。
劉峰為她打開門,問她有事沒有。何小嫚答非所問,說沒想到他第二天就要走,那麼快。劉峰說,伐木連正缺人,要他儘快去報到。這是不實之詞,那時已經是秋季,伐木最忙的時間在夏天,藏區化雪的時候。劉峰是一天也不想在我們中間多待。小嫚問了一句,伐木連遠不遠。遠,劉峰說,在瀾滄江那一邊,坐汽車團的車要走七八天。這麼遠啊,小嫚說。我們對瀾滄江很熟,去西藏巡迴演出好幾次瀾滄江。
那麼一場送別對話,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地進行,總也不是個事,劉峰就對小嫚說,進來坐吧。小嫚進去後,發現是沒什麼地方可坐的,劉峰在整理行李,床上地上都攤得亂七八糟。一頂蚊帳剛縫補完,針線別在劉峰的背心上。劉峰把小嫚讓進門,頭一件事就是找襯衫穿。觸摸林丁丁的惡名已經出去了,他穿著背心跟任何女兵夜話都不合適,他是為了何小嫚好。何小嫚見他沒頭沒腦地打轉,問他找什麼。他說找襯衫。小嫚指指椅子背上搭著的襯衫笑了,說,不就在這裡嗎?他趕緊扯過去就往身上套,何小嫚叫住他,哎,背心胸口上還別著針。他摘下針線,喘出一口長氣,額頭上儘是大汗珠子。
從何小嫚後來告訴我的情景,我想像當年他倆的樣子,得出一個這樣的結論:何小嫚那晚是放鬆的,自然的。甚至,還自信。對,是自信的。似乎被擱在神龕上的劉峰以觸摸女性證明他也是個人,這一點讓小嫚自信了。不僅從神龕上下來成了個人,而且還是被大家踩下去一截兒的次等人,於是跟她在一個海拔上了。小嫚問劉峰,她能幫他做點兒什麼。劉峰一向幫別人的忙,聽到這話不習慣,拿出半袋洗衣粉,一盆青蔥,一盆青蒜,一盆芫荽,說這些東西帶不走,請她幫忙處理。小嫚這才知道,劉峰在窗台上開著一個小農場,種植了好幾種作物。他解釋說,山東人口味重,總想吃一口蔥蒜什麼的。他最後搬出一個裝滿東西的紙殼箱說,假如小嫚能幫忙,就幫他把這些東西也處理了。都不要了?嗯,帶不走,他是從連隊來的,知道連隊的生活什麼樣,大營房裡擱不下這麼多私人物件。小嫚沉默一會兒,問說,能不能看看紙殼箱里裝著什麼。他打開箱蓋,裡面裝滿了標兵證書,獎狀,錦旗,獎品之類。有的獎品是有用的,比如大茶缸,人造革皮包,臉盆。還有兩塊枕巾。所有獎品上的先進模範標兵字跡都金光耀眼。小嫚吃驚地問:都不要了嗎?這不是都有用嗎?劉峰說:都印上字兒了,怎麼用?
「全是……全是好字兒啊!」小嫚說。這是她的原話,意思是:記錄了他輝煌曾經的字,不好嗎?她活了二十多歲,一個這樣的字都沒獲得過。
劉峰沒說話,似乎專註地整理東西。
小嫚翻看著那些獎品,終於衝破羞澀,說她是否可以收藏下那些獎品。劉峰說當然了,只要她不嫌難看。
我的分析是,劉峰把處理多餘物資的事情讓小嫚做,是想讓她搬了東西就走,離開他的房間。劉峰愛林丁丁愛出半條命去了,沒了丁丁,對於他來說,全世界一個女人都沒了。小嫚不懂他的痛,他的苦,以為她這樣陪伴他,送他最後一程,我們全體對他的反目和孤立,就能給找補回來一點兒。尤其是林丁丁對他的傷害,小嫚也想以她最後的陪伴給予些彌補。她活了二十多歲,一路受傷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麼需要陪伴和慰藉,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實小嫚想告訴劉峰,從那次托舉,他的兩隻手掌觸碰了她的身體,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觸碰是輕柔的,是撫慰的,是知道受傷者疼痛的,是借著公家觸碰輸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絕不只是一個舞蹈的規定動作,他給她的,超出了規定動作許多許多。他把她摟抱起來,把她放置在肩膀上,這世界上,只有她的親父親那樣扛過她。在排練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著,就像四歲時父親扛她那樣,讓她感到安全,踏實,感到被寶貝著,感到……那一會兒她是嬌貴的,是被人當掌上明珠的。這感覺小嫚跟我說了三分之一,其餘是我分析和詮釋出來的。於是我進一步推測,那個夜晚,小嫚幾乎是愛劉峰的。不,她已經愛上他了。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門,就是向劉峰再討一個「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沒有這個人,在所有人拒絕抱她的時候,向她伸出兩個輕柔的手掌。
也許小嫚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識得劉峰善良的人。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劉峰人格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嗎?他如果能夠以觸摸女性來證明自己的人性,雄性,小嫚當然會以身以心相許。
何小嫚在劉峰房間里一直待到九點半,劉峰同屋的兩個人看完電影回來,她才告別。
當她搬著劉峰給她的那個紙殼箱下樓時,對所有男兵都昂著頭。她想對他們說的話是:你們什麼東西?連劉峰的小腳趾都不如!
她一直保存著劉峰的所有獎品,但始終不知道劉峰為什麼拋棄了它們。我覺得我懂得劉峰對那些獎品的態度,以及他把它們當廢品拋棄的理由。他或許是這麼想的:你們把這些東西給我的時候多慷慨啊,好像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可我想問你們要一點點人的感情,一點點真情,都是不行的;對我的真情呢,哪怕給予一點點承認,一點點尊重,都不行,你們就要叫「救命」!就要口誅筆伐,置於死地而後快。做模範標兵當然光榮神聖,但是份苦差,一種受戒,所有的獎品都是對受戒的慰問,對苦差的犒勞,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確認:你那麼有品,不準和我們一樣凡俗,和我們一樣受七情六慾污染。劉峰扔掉那些獎品,等於扔掉了枷鎖。
第二年秋天,何小嫚也離開了我們。她也是被處理下基層的。一九七八年國慶,我們到阿壩為即將解散的騎兵團和軍馬場演出。戰爭不再需要騎兵和軍馬,騎兵和軍馬將永遠退役,我們的芭蕾小舞劇《軍馬和姑娘》也就將永遠謝幕。舞台坑窪不平,第一次走台A角小戰士就崴了腳腕,腳腫得漫說穿足尖鞋,連四十號男鞋都穿不進去,把皮帽子當鞋穿。楊老師便把何小嫚頂上去。何小嫚那時已是標準龍套,只在兩個大型集體舞里充數,因此所有人認為這段小戰士獨舞是對她的厚賞。女分隊隊長郝淑雯在服裝組找到了小嫚。何小嫚因為擔任的節目少,常在服裝組幫忙,總有釘紐扣、補假髮之類的瑣事可做。她當兵四年,到此刻對於「進步」和「向組織靠攏」的真諦徹底摸透,那就是對該你做的事馬虎,對不該你做的事操勞:假如服裝員跟團支部提出「何小嫚常常幫著服裝組補連褲襪」,那可遠比舞蹈分隊表揚她「何小嫚練功積極,演出認真」重要得多。聽到後者,團支部會認為,舞蹈隊的,練功積極是本職,演出認真理所當然,有什麼可表揚的。忙活別人的工作,比如幫服裝員補鞋補襪之類,就會撈到分外表揚。郝淑雯向何小嫚傳達完楊老師的指令,何小嫚說不行,她頂不了A角小戰士。郝淑雯以為自己聽錯了,平時在楊老師編導的舞蹈里,哪怕給她的角色是只狗,她都會樂顛顛地接過來演。何小嫚說完,又把鼻尖湊到尼龍襪上,繼續織補。我們還有待發現,小嫚眼睛的精彩凝聚力得益於她的中度近視。有次在昏暗的後台,她用掃把來回掃一小塊兒地方:原來她把屋頂漏進來的白色光斑當黏在地板上的化妝棉紙清掃了。
「你不想演小戰士?」女分隊隊長這是第二次問何小嫚,給她反悔的機會。小郝跟我們都認為,何小嫚的白日夢都充滿著這個小戰士。那麼出風頭的一個角色,既頑皮又憨拙,非常討觀眾好,每次都是掌聲連著笑聲,我們都恨不得削掉幾公分身高去出這份風頭。
「我頭暈。」這是何小嫚給的理由。
誰不頭暈?海拔四千米,打個噴嚏都能耗盡氧氣,一動不動所有人都會輕微哮喘。每天有人流鼻血,心慌,噁心,腹瀉,層出不窮的高原反應中,頭暈是最舒服的一種。健美健將朱克一夜就老了,血壓躥到一百八,心跳也快快慢慢的。
「誰不頭暈?」郝分隊長說。
「你也頭暈?」何小嫚問,似乎她剛知道高原反應對每個人發生。
「廢話!」郝淑雯說。
何小嫚從凳子上站起來,真的晃悠一下。她的意思似乎是,既然大家都頭暈,她就只好頂下小戰士的光榮崗位吧。
我們這些龍套演員陪著主演何小嫚排練一下午。那是一座露天舞台,就著山坡的高度搭建,十月就早早進入了嚴寒。我們像一個個蒸汽火車頭,嘴吐白氣,呼呼直喘地陪著她熟悉每個位置,每個隊形,每一處銜接。
晚上演出前,我們聽見台下嗒嗒的馬蹄聲。從大幕縫隙看出去,看到兩千名騎兵整齊入座,座位就是他們胯下的戰馬。我們從來沒見過如此的觀眾席,不只振奮而且恐懼,都不由自主地想,演出中萬一驚了馬,被鐵蹄踏成肉醬的將是誰們。
何小嫚坐在炭火邊看我們活動足尖。郝淑雯催她起來一塊兒活動腿腳,別像第一位小戰士那樣還未出征就倒下了。
她說她反正已經倒下了,正發高燒呢。郝淑雯把衛生員找來,在她額頭上摸摸,是燙的,可她一直烤著火。體溫計可以做證,五分鐘後從她腋下拿出體溫計,衛生員說:咋的了,何小嫚高燒三十九度七!我們頓時亂了:何小嫚是我們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小戰士了,而這個舞蹈沒有小戰士就沒得玩兒了。帶隊的團長很快來到何小嫚身邊,看衛生員喂她薑湯,何小嫚吞一口,他的喉結沉重地動一動。何小嫚是這天夜裡的月亮,包括團長在內的我們都是星星。楊老師建議,今晚取消這個小舞劇,讓何小嫚休息一晚。
團長說:「別扯了,取消哪個節目這個舞都得跳!」
團長歲數並不大,也就三十三四歲,早先是連隊的文藝骨幹,特別善於鼓動。他的情緒從激揚轉為悲壯,說騎兵和軍馬浴血奮戰幾十年,立下汗馬功勞,現在他們在我軍歷史上就要被永遠取消,這個《軍馬和姑娘》的舞蹈是對他們的歌頌,紀念,也是永別。團長的眼睛不對勁了,因為有了淚。
團長來到何小嫚面前,蹲下來,像大人對待孩子:「小何同志,堅持就是勝利,騎兵戰士們會記住你的,會感激你的。你不是在為你自己演出,也不只為我們團演出,你代表的是要繼續在我軍存在下去的全軍,向他們致以最後的敬禮!」
何小嫚在這樣的徵召下,站了起來。
那個舞蹈開演之前,團長走出大幕。我們都蒙了:團長難道親自當報幕員?團長對著近兩千騎兵和戰馬說:「騎兵同志們,下面這個節目,是我們專門為騎兵這個最勇敢的兵種創作的。」大家想,團長這個「我們」的範圍,扯得有點兒大,舞蹈明明是上海舞校創作的,我們只是拷貝來的。團長接下去說的,更讓我們覺得他在「扯」了。他說扮演主要角色的何小嫚是我們的優秀舞蹈演員,這位小同志將帶著四十度高燒上台,如果她倒在舞台上,請英勇的騎兵指戰員諒解,因為小何同志繼承了騎兵同志的光榮傳統,輕傷不下馬背,輕傷不下火線。
台下掌聲口哨聲戰馬嘶鳴聲,何小嫚剎那間成了騎兵獨立團兩千人的掌上明珠。她站在出場位置上,感覺著命運的轉折就是這麼妙,這麼迅疾,這麼毫無預示。她也玩味著當主角的感受:當主角真好,當掌上明珠真好。
整個舞蹈跳下來,何小嫚相當爭氣,除了跑錯兩次隊形,並沒有像團長擔心的那樣「倒下」。騎兵團首長上台來接見演員,真把二十二歲的何小嫚當成小戰士了,在她腦袋上又摸又拍。大幕剛拉上,何小嫚就倒下了。
當夜我們奉團長的命令輪流值夜,保障何小嫚隨時有水喝,隨時上廁所,發生危險隨時得到急救。團長說保障何小嫚就是保障我們整個演出。看看小嫚的演出引起了怎樣的感動?宣傳效果多大?繼續保障何小嫚的「輕傷不下火線」形象,就是繼續傳播軍委首長對騎兵們的撫恤和關懷。
何小嫚的體溫一直不退,也一直不變,恆定在三十九度七。衛生員開始焦慮,認為她體內一定有可怕的病毒作祟。何小嫚輕傷不下火線,病毒更是不下火線,再堅持下去,那就不是「輕傷」了。第四天,我們轉移到軍馬場之後,衛生員把何小嫚送到了場部醫院。這個場部醫院是方圓百里最先進的醫院,設備比成都人民醫院都新。衛生員把何小嫚扶進急診室,急診護士順手把一根體溫計插入何小嫚衣領。五分鐘後,當何小嫚交回溫度計時,護士看都沒看溫度就說錯了。
衛生員問她什麼錯了。急診護士說溫度計錯了。衛生員看了一眼溫度計的刻度,說沒錯啊,量出三十九度七來了,證明溫度計很准。急診護士像是特別忙,急匆匆往門外走。衛生員緊跟上她,問她錯在哪裡。護士說,這個戲法場里的知青牧工都會變,在這裡是老掉牙的老節目。兩人現在站在急診室外的走廊上,護士指指熙熙攘攘的病號人群說,知青泡病號,什麼點子想不出來?衛生員還在糊塗,請她點撥得明白些。護士拿起那根溫度計,又從她白大褂口袋裡拿出一根溫度計,要衛生員比較。衛生員比較出來了,一根溫度計的杆子是圓的,另一根是三棱形的。
「喏,三棱形的是我們醫院的,圓的是你們帶來的。三棱形是新產品,我們剛從上海採購回來的。就是為了對付騙病假的知青。」護士說。
護士把這個裝病「戲法」的秘訣連說帶表演地演示了一遍:裝病者腋下本來夾著一根做了手腳的體溫計,你想要多高的體溫就能多高,然後在胳肢窩下玩個調包,把「發燒」的體溫計跟醫院的對調。看著衛生員漸漸開竅的臉,護士接著說,太簡單了,身邊有個暖壺就行,把壺蓋一開,體溫計壺口熏半秒鐘,溫度就上來了,要是「燒」發得太高,上了四十二度,就往下甩甩。沒有暖壺?茶缸子也行;連茶缸也沒有?用手搓,摩擦生熱,搓得得法,幾秒鐘也能把溫度整上去。
護士在急診室就把團長電話要通了。團長聽了何小嫚的體溫作假案之後,只是嗯嗯地答應著,一句指示沒給。對這麼無恥的裝病者,衛生員倒是有太多廉恥心,不好意思揭穿了,可是誰來揭穿呢?
團長低聲說:「暫時不要揭穿。」
衛生員問為什麼。團長命令她保密,以後會跟她好好解釋。我們十八歲的衛生員差點兒抗命,在電話上要求團長立刻解釋。衛生員的上級是軍區門診部部長,她隨隊保健間接受我們團長領導,抗命也是間接抗命。她說假如讓何小嫚繼續裝病,對其他人多不公道,其他人指誰。當然指我們都想生病從而撈到「輕傷不下火線」表揚的年輕士兵們。那個時代的士兵,無仗可打,無處英勇,最高榮譽就由此類「輕傷」得來。衛生員覺得不公,是因為我們想「負傷」想瘋了,對生病的羨慕和渴望掩飾不住,都掛相了,可是我們是想真的生病,真實地想以自身實現一次我軍「輕傷不下火線」的英雄傳統,以真的病痛來換取一次表揚。我們不乏小病大生,小痛大喊的人,但誰也不會「詐病」。我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人這麼無恥,用胳肢窩變戲法,玩體溫計調包。
團長厲害起來,叫衛生員服從命令,對何小嫚裝病嚴緘其口。他最後那句話把衛生員的正義怒火壓下去了:「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怎麼表演。」
衛生員聽懂了團長的戰略部署:誘敵深入,徹底全殲。
但是衛生員對團長的意圖只懂了一半。團長是唯一對騎兵團和軍馬場的動蕩局勢知情的人。軍區首長把我們送下來「慰問演出」,其實是要我們起到調解作用。騎兵和牧工由於建制撤銷而前途未卜,是司令員政委們最擔心的。何小嫚由於「高燒」,由於帶著「高燒」表演的高難舞姿,對於退役前夕的騎兵起到了感化效應。一旦戰士們知道這是一場裝病,他們會大感上當。戰士們在高原艱苦服役多年,突然要被遣散,心裡朦朧感覺到上當,而作為司令員使者的我們裝病唱苦肉計,會讓他們意識到,這是真正的一場上當。我們處心積慮的團長真難啊,即使明白何小嫚的苦肉計,也必須當她的配角,配合她唱完。
巡迴慰問演出結束,我們回到成都,衛生員也結束了隨隊保健的臨時使命。回到門診部之前,衛生員把何小嫚玩兒的體溫計把戲跟多數女兵說了,也跟少數男兵說了。團長始終沒有公開證實過這事兒。我們當時認為,假如團長證實他知道這件事,他也就承認了自己姑息甚至利用這種弄虛作假的醜行。所以何小嫚的裝病事件像一個帶毒的傳言,流傳到一個軍區直屬機關的每一個科室,流傳之深遠,我多年後才知道。一九九四年,我在成都懷舊之旅中,碰到一個軍區車隊司機,自我介紹說他姓蔡,還說二十年前他常看我們演出,當時警衛營,車隊,體工隊的男兵們都做過「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所以記得所有舞台上「天鵝」的名字。他問那個造假髮燒的小何怎樣了。我想,何小嫚在戰場上做了真正的英雄,蔡司機毫無所聞,而她造假的醜聞,他念念不忘。可見團長當年的高明,讓那醜聞自己流傳,民間的能量比官方大得多,流傳中事實會不斷獲得新的生命,新的營養,越流傳越肥碩。流傳中的何小嫚是這樣的:飛旋著,飛躍著,突然就像只折翅的黑天鵝一樣墜下,當台栽倒,大幕在她休克的身影前急落。小車隊司機問當時情景是不是這樣。我懶懶地,淡淡地,說記不清了。蔡司機又說,他也用何小嫚發明的「高燒法」騙了幾次假條,因為車隊不批准他復原。後來他給副司令開上了小轎車,提了干,用不著裝病了。哦,當年團長的高明我這才全面領會:他怕公開了何小嫚的裝病法會擴大那方法的效應,培養出蔡司機這樣的一大批裝病者!
團長沒有揭露真相,但不等於真相不影響他的決策。團長的決策,就是讓何小嫚離開文工團,下放野戰醫院。他跟野戰醫院打招呼說,把小何同志分配到洗衣班去吧,她需要艱苦鍛煉。野戰醫院比文工團仁慈,只讓何小嫚在洗衣班洗了一個月的膿血繃帶,之後就安排她上了護訓班。
根據我後來跟小嫚的談話,我認為小嫚在劉峰被處理下放之後,就對我們所有人徹底寒了心。她受夠了天生優越的人,受夠了郝淑雯、林丁丁。對丁丁,她簡直是敵對的。她也受夠了在大集體舞里湊數。那年小嫚將近二十三歲,由於劉峰的離開,她開始對自己的身世和周遭世界生出一種厭倦,漸漸地,厭倦化為悲哀。就在我們慰問騎兵團的巡迴演出中,騎兵們的遭遇更深化了她的悲哀,無論是騎兵們還是戰馬們,或是放養了十年軍馬的知青們,無論是劉峰還是她自己,甚至我們九*九*藏*書*網每一個揮霍青春的男兵女兵,使她看到的,就是她親父親曾寫的一句戲詞「長郊獵罷烹鷹犬」,於是她悲哀到了拒絕楊老師青睞的程度。楊老師的青睞,實在是遲到的,遲到太久。小戰士獨舞?對不起,跳不了。當郝淑雯到服裝組去傳達楊老師厚賞時,她心裡是那樣一片慘淡。我這才想起,小嫚畢竟是個文人的女兒,她那因悲哀而死的文人父親遲早會在她身上復活。悲哀是文人們對世界愛不起、恨不動的常態心情。郝淑雯帶著楊老師厚賞來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滿懷悲哀的何小嫚,一邊織補舞蹈長襪一邊在謀劃放棄,放棄抗爭,放棄我們這個「烹」了劉峰的集體。她的「發燒」苦肉計本來是抗演,是想以此掐滅自己死透的心裡突然復燃的一朵希望。她站在舞台側幕邊,準備飛躍上場時,希望燃遍她的全身。她後來向我承認,是的,人一輩子總得做一回掌上明珠吧,那感覺真好啊。
一九九四年的何小嫚對我承認,她到服裝組織補襪子不是為了「進步」和「向組織靠攏」,她是為了躲我們。劉峰離開後,我們全體,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人。
她也承認我猜對了,她就在側幕邊運氣、起范兒的瞬間,又被希望腐蝕了。持續裝病,是持續被希望腐蝕,人們是可以寵她的,夜裡為她端茶端尿,白天為她端飯端水,看來她有希望跟所有人回到同一海拔。七天時間,她被希望腐蝕得那麼徹底,真以為她的轉機來了。然而在第八天,團長在巡迴演出總結會上對我們大家說,今天的會也是個歡送會,何小嫚同志很快要下基層鍛煉去了,大家歡送她吧,祝她在下一個工作崗位上取得更大成績。
小嫚在拋棄我們所有人之前,還是被我們先下手為強地拋棄了。她心知肚明,團長多麼鐵腕地處理了她的苦肉計。處理了她,也就切斷了對他配合苦肉計的責任追究。小嫚走了,女兵們少了一個講壞話的話題,儘管林丁丁說謝天謝地,再也不用看見她用那麼小一塊毛巾洗澡,面孔擦擦,屁股也擦擦了。有關小嫚的壞話還夠消費一陣:何小嫚能不發出那麼大餿味兒嗎?一個頭長了丁丁三個頭的頭髮!長那麼多頭髮是怎麼回事知道嗎?是返祖!誰仔細看過她的眉毛,仔細看是跟頭髮長一塊兒的!看見她身上的汗毛沒有?就是個毛人!難怪她出起汗來嚇死人,泡菜泡藠頭泡大蒜的味道,都跟著汗冒出來,所以她一出汗就餿!……
小嫚走了一年了,我們對她的歧視還在持續進行,直到前線爆發戰事,有關她的壞話才歸於沉寂……
劉峰傷好之後,謝絕了一切英模會的邀請。早在二十歲的時候,他把一輩子的英模會都開完了。他早就完成了做英模的份額,超額的一大堆英名都在林丁丁那裡一筆勾銷。他早看穿英名是不作數的,不能用來兌換真情和幸福的。至於他怎樣受傷,怎樣差點兒送命,他跟誰都不想說。他的傷雖然在小臂上,但彈片炸穿了動脈血管,他用繃帶紮緊傷口止血,可仍然不能完全止住。對救護車的期盼和等待是他那一生最長最苦的等待,比等待林丁丁入黨,等待她的預備期通過之後好向她求愛更長更苦。救護車始終沒被等來,等來的是一輛運送給養彈藥的卡車。假如不是駕駛員迷路,沒人會發現昏迷在路邊草叢裡的劉峰。駕駛員先看見的是地上蠕動的一道赭紅,三寸寬,再細看,駕駛員頭髮全立起來:那道赭紅居然是由密密匝匝的紅蟻組成,千百萬紅蟻正十萬火急地向路邊草叢挺進。接下去,駕駛員便發現了被紅蟻覆蓋的一具人體。人還活著,軍裝四個兜,還是個當官的,軍帽里子上寫著「名字:劉峰。血型:A」。是這個叫劉峰的人的殘肢引起了紅蟻總動員,傷口不斷湧出的血引起紅蟻橫跨公路的大遷移。駕駛員再往山坡上看,另一路紅蟻也在喜洋洋地不斷擁來;整個紅蟻王國都搬遷來了。路面上一個巨大的彈坑裡積蓄著清晨的雨水,駕駛員把劉峰拖到彈坑裡,三四尺深的水面上很快漂起厚厚一層紅蟻。劉峰同時也被冷水激醒。
駕駛員告訴劉峰,他已經失血過多,再不及時止血命就沒了。這是個典型的汽車兵,衝鋒槍拍打著屁股,一開口便咋呼,從打開的軍裝領口露出半個胸脯。劉峰說不出話來,太冷了,過度失血和彈坑的冷水讓他牙關松不開。知道野戰醫院包紮所的帳篷在哪兒嗎?劉峰點點頭,他送過排里好幾個傷員去那裡。劉峰的點頭,實際上就是眨了眨眼皮。亞熱帶的早春使劉峰經歷了最嚴酷的寒冷,山東老家的冬天也沒把他冷成這樣。駕駛員把他搬進駕駛艙,用自己的急救包給他再次包紮一番,不久新繃帶還是被血泡了。駕駛員問他能不能指路,卡車會儘快把他拉到包紮所。他又點點頭。這次好了點兒,體溫和力氣回來了一些。駕駛員一面啟動卡車,一面咋咋呼呼地說話,他怕傷員再次昏迷,那就很難再醒過來。從駕駛員的咋呼里,劉峰明白他是運送彈藥和給養給××團。正配合兄弟部隊打穿插的××團彈盡糧絕,進攻撤退都不可能,被迫退到一個煤礦里。
這是個三岔路口,駕駛員問劉峰,哪條路通往包紮所。劉峰下巴向左邊一歪。駕駛員問他,路有多遠,劉峰說不遠,最多五公里。駕駛艙的溫度和駕駛員的咋呼使劉峰鬆開了咬緊的牙關。路面上凈是水窪,卡車走得乘風破浪,每一次顛簸,駕駛員就是一句「日你先人」。五公里路走得像五十公里,到了目的地,駕駛員看見一座十多米高的煤山和一個半塌礦井口。駕駛員跳出駕駛艙就破口大叫:「擔架員!護士!抬人嘍!」
在場的所有中國士兵都瞪著他。
駕駛員又叫:「狗日醫生呢?人都要死㞗了,咋不動呢?!」
此刻士兵們回答了:「哪來的護士醫生?這是××團部××營部!」
「你們就是××營?!」
士兵們七嘴八舌,說他們一直在等汽車連送彈藥給養,吃完最後一塊壓縮乾糧是四十幾個小時前了,從嗓子到腸子都讓煤坑的水給喝黑了!
教導員上來,問駕駛員怎麼了,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駕駛員傻了,拇指戳了戳身後的駕駛艙,說那個叫劉峰的傢伙帶路把他帶到這裡的,本來他讓劉峰帶路去包紮所的,看來帶對了地方,不過也帶錯了地方,現在再往包紮所趕,不曉得趕得贏不。駕駛員催促士兵們趕緊卸彈藥箱和壓縮餅乾,卡車還要抓緊時間送傷員到包紮所急救,不然他還真要血流乾死個㞗的!他一邊跟士兵們咋呼他今天如何見了鬼,先是紅螞蟻帶路,把他帶到傷員跟前,傷員本來該帶路去包紮所,歪打正著地把他帶到這裡來了。卸貨的士兵們往駕駛艙里一看,其中一個認出裡面垂死的傷號,說:「好像是工兵營的!」
教導員認識劉峰,證實說,是工兵營一連三排排副。教導員拍著車窗玻璃呼喚:「老劉!老劉!」
「老劉」是對基層部隊幹部間的尊稱。傷員毫無反應,被曬得黝黑的臉仍然光潔,看上去不到二十歲,印堂和顴骨浮著不祥的灰白,眼皮幾乎透明,像將死的禽類。
教導員明白,這個姓劉的排副是活不成了,他用他救助自己生命最關鍵的幾十分鐘故意給駕駛員「帶錯了路」,現在彈藥給養是送到了地方,但去包紮所來不及了。於是教導員帶領全營士兵給昏死的劉峰敬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