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出差去廣州,又轉火車,想順便見識一下正實踐中國人致富夢想的深圳。我剛走出火車站,小皮包帶子在我肩頭火辣了一下,再一看,皮包已在二三十米之外,以時速一百公里的速度離我遠去。摩托騎俠車後馱了個十來歲的孩子,孩子下手的力道和速度以及驚人的準度,都說明這是他慣常的謀生技巧,開採第一桶金的手段之一。我沒了錢,也沒了地址,不知怎樣尋找郝淑雯家。在馬路上流浪一會兒,找到一個交通警察,由他幫忙找到最近一家派出所,用派出所的電話給郝淑雯家打了電話。二十分鐘後,郝淑雯出現在派出所。她由於發福顯得越發高大,把派出所小小的接待室佔得滿滿的。見面她就數落我:怎麼不把皮包帶子抓緊一點兒?到深圳來的人誰都知道把皮包背在不靠馬路的那一邊肩膀上。郝淑雯還在用數落表達她對我的慰問和撫恤,說深圳人看見你這種傻頭傻腦東張西望的東西,不搶你搶誰?
跟著郝淑雯到了她家。家很大,人很少,兒子住宿學校,老公常駐海南,海南又成了墾荒者們的西部。深圳對於郝淑雯的老公,已經不再是冒險家的樂園,他的開拓和闖蕩精神又變成了不安定因素。
在郝淑雯家住下的日子,我發現跟她談當下談未來都沒了話題,我們只能談過去。過去那些人和事,重複地談,重複地笑,談多了,故事都走了樣。記憶本身也是活的,有它自己的生命和成長,故事存在那裡面,跟著一塊兒活,一塊兒成長,於是就都不是原來的模樣了。可是誰又能保證事情原來的模樣就是它的真相?比如何小嫚的精神分裂,病發時她反覆念叨的一句話就是「我離英雄還差得很遠」,似乎是心靈遭壓迫太久,榮譽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她喜極而崩潰,是樂瘋的,但我覺得這不一定是事物的全部真相,可能只是一小部分真相。小嫚成長為人的根,多麼豐富繁雜,多麼細密曲折,埋在怎樣深和廣的黑暗秘密中,想一想就覺得無望梳理清晰。我寫下的有關她的故事,只能憑想像,只能靠我天生愛編撰故事的習性;我有個對事實不老實記憶的腦子,要我怎麼辦?只能編。我和郝淑雯成天地談我們談過無數遍的人和事,誰也不指出對方對事實的不忠實。劉峰被我們談一次就變一點兒樣。郝淑雯告訴我,她在海口見到了劉峰,請他吃過一頓飯,借過錢給他。原來劉峰也到南方來了,做圖書生意。我想,既然普通戰士都能搖身一變而成為老闆,劉峰生性勤懇,只剩的一隻手做手藝活兒困難,但做生意應該不耽誤。讓我不適的是,我們寫書的知道寫書掙錢不易,做書生意跟摩托上的孩子搶我皮包,大致一回事。
根據郝淑雯對劉峰的描述,我對八十年代末的劉峰是這樣想像的:劉峰在書商手裡批發圖書,再單手駕駛三輪汽車,把書送到各個攤點。他碰到郝淑雯那天,正好在白沙門公園門口的最大攤點被查封。一個專門翻譯外國言情小說的翻譯家到海口旅遊,同一天在農貿水產市場,服裝市場,立交橋下,髮廊聚集的街道發現了他譯作的盜版。翻譯家舉報到了城管,城管收繳了書攤上的書籍以及劉峰運書的三輪小汽車。劉峰跟郝淑雯本來不該碰上的,兩人的社會相隔無數層次。假如那天劉峰不去找城管頭頭討要他的三輪汽車的話,假如那天郝淑雯不是到同一條街上的俱樂部去找打牌打了兩天兩夜的丈夫的話,假如劉峰不是在俱樂部對面等待城管頭頭從洗浴房出浴的話,假如不是郝淑雯的老公打發她回家取現金付賭債的話,假如不是劉峰等絕望了跟攔阻他的洗浴房門衛大聲爭起來的話,他們倆都不會碰面,就是擦肩而過也會錯過去。劉峰的山東口音普通話是我們所有人耳熟能詳的。那口音給我們做過多少次思想工作,向我們多少次地轉達團支部提出的「不足」,多少次指出改進的「希望」,多少次對我們說:「人家何小嫚咋了?洗臉洗澡用一塊兒毛巾咋啦?身上有汗味兒咋啦?你們咋就看不慣人家,老欺負人家呢?」多少次的毯子功課堂上那口音沖著助跑起范兒的我們低吼:「預備——走!——好嘞!」就是劉峰不在了,他的嗓音都還會在我們記憶里活下去。因為我們在劉峰離開我們後才逐步明白,那嗓音那口音發自一顆多麼老實巴交純樸善良的心底。郝淑雯是順著山東口音看見劉峰的。劉峰身上一件翻領短袖衫,胸前帶幾道彩色杠杠,把他原本發達的胸大肌撐得更雄壯。洗浴房大門外的燈光下,劉峰的一隻假臂很明顯。等郝淑雯過了馬路,看到那假臂的塑料質地已老化,一個小洞眼就在肘部,像是香煙頭燙的。郝淑雯眼睛一熱,叫了劉峰一聲。劉峰轉過身,看著富態高大的女人,笑了笑:「小郝。」他好像一點兒也不吃驚。
這天郝淑雯急著回家取錢救老公的駕,劉峰也不在重聚的狀態上,兩人留下了各自手機號碼就匆匆分了手。第二天郝淑雯打電話約劉峰到一個酒店的餐廳飲茶,劉峰還是前一天的裝束,但翻領短袖衫被洗過也熨得很挺。在文工團時,劉峰就會用鋁飯盒裝開水熨燙軍裝。郝淑雯注意到他的短袖衫胸前有鱷魚Logo,她還注意到,他牙齒不如過去白和整齊。生活的檔次首先從牙齒的健康體現。他從老家來到海口三四年了,是一個老戰友鼓動他南下的,老戰友跟他一塊兒上過前線,先他一步闖蕩海南,說南方機會多。
郝淑雯問:「那你覺得機會多嗎?」
劉峰笑笑。接下去他才把前一天汽車被城管收繳的事說出來。這是他買的第三輛三輪卡車。城管把收繳的各種車賣到黑市,以此賺外快。我們都知道劉峰在老家成了親,妻子是長途汽車上的售票員,有一個女兒。郝淑雯問劉峰,老婆孩子是不是跟他到海口了,他說妻子跟別人跑了,他到海口的第一年,妻子就提出離婚。長途汽車上認識男人的機會多,哪怕其他條件不如劉峰,至少四肢齊全。
「那你現在單身?」
劉峰含混地笑笑,說就算吧。
郝淑雯於是明白他不是完全單身,闖海南的男人哪能徹底單身?那麼多「大膽地往前走」的「妹妹」也不答應。走出這家餐廳,天一黑路燈下都站著全國各地大膽走來的妹妹。劉峰的賣書生意還要靠那些髮廊的妹妹們眷顧。劉峰由於做書的買賣,不得不讀一些進貨出貨的書,因此也常常會推薦些意義高尚些的書給妹妹們看。而且意義稍微高尚的書也最難出手,一兩塊錢一本也賣不出去,他就把這類書借給妹妹們看,還勸她們,髮廊飯吃不長,讀了書將來可以找正經飯碗。郝淑雯聽到這裡哈哈大笑,劉峰混成這樣還不忘了做好事。她說她的地產開發商丈夫都罵海南錢難掙,你劉峰怎麼掙得著錢?劉峰說他就一個女兒和一個老媽,掙的錢寄回老家還是經用的,養得活她們。那一頓飲茶還是快活的,除了提到丁丁的那一瞬。郝淑雯告訴劉峰,丁丁第二次結婚,嫁到澳大利亞去了,新買了一輛本田轎車,剛給她寫過一封信,她在皮包里翻,要把丁丁的照片翻出來給劉峰看,剛找到丁丁的相片,嘴裡還在嘟噥說丁丁不知怎麼會買一輛土黃色的車,從來沒見過那種顏色,抬頭間瞥見劉峰的臉,他曬焦的臉灰了一下,眼睛突然橫了她一下,似乎是斥責,也似乎在求饒:好好的,又提丁丁幹啥?於是郝淑雯把照片又放回包里,意識到劉峰的心真是殘了,那塊為丁丁落下的傷,是永無指望長上了。兩人分手前,劉峰口吃吞吐,憋紅臉和脖子,向郝淑雯借錢贖回那輛三輪汽車,沒車生意更沒的做。郝淑雯馬上從包里掏出一萬元給他。劉峰要了小郝的地址,說書出了手就把錢給她送家去。小郝逗他說,不還錢也能來家裡坐坐嘛,她給他包真正的北方餃子,南方人那餃子也能叫餃子?劉峰也留下了他的地址,說他就住在海邊上,這些年倒是學了漁民做魚的兩手,等著給小郝亮亮手藝。
郝淑雯回到家跟丈夫開口,要他給她老戰友一個飯碗。他丈夫問她,此人能幹什麼?她心想,兩隻手的劉峰能幹著呢,什麼活兒都一摸就會,但眼下只剩了一隻手,推吸塵器拖地板都難。她向丈夫擔保,她這個老戰友絕對是個好人。好人是什麼人?她老公鄙夷地笑著說,他公司可沒有閑飯給好人吃。她說難道他公司里吃閑飯的還少了?老公說,不少,你郝淑雯頭一個吃,吃的還是海參鮑魚花膠的閑飯。她說,也不知道是誰,追在後面好幾年,哭著喊著非給老娘這碗海參鮑魚閑飯吃!不吃還不行,那就要跳河上吊!老娘稀罕吃這碗閑飯?不脫下軍裝,在文工團混到死國家也得發飯票!郝淑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跟丈夫說話就形成了這種連諷帶罵的風格。
對罵一場,丈夫還是鬆動了,說公司養了兩條看門的狼狗,缺個喂狗遛狗的,就讓那個劉峰叔叔管狗吧。工作有了,劉峰卻沒了。郝淑雯打他手機,對方停機。她只好開車按劉峰給她留的地址去找。他住的地方已經不屬於海口城區了,在海邊不假,但房是漁民出租的自建房,牆都不直,讓海風刮斜了似的。房主說劉峰一個月前就搬走了。郝淑雯算了算,發現劉峰借她錢的時候,就打算要搬家和停機了。郝淑雯想找劉峰的鄰居打聽他的去向,但左鄰右舍都鎖著門。房東說上面定期檢查衛生,今天是檢查日,他的房客都鎖門躲出去了。郝淑雯的車好,房主提出坐她的車去找那些躲檢查的房客,其中必有人知道劉峰的下落。在一個便利店後面,他們找到了正在打麻將的一夥女人,房主說她們都是劉峰的鄰居。郝淑雯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幫幹什麼的女人。上面要檢查的,不只環境衛生,還有風化衛生,不衛生的,就要拿錢對付檢查。女人們一張口,能盤點半個中國的方言。女人中還真有認識劉峰的,或者該說認識劉峰女朋友的,但誰也不肯細說。等郝淑雯鑽進汽車,其中一個女人跟隨出來,對她打個手勢。郝淑雯降下車窗。女人用四川普通話說,聽消息一千塊,帶路另算。郝淑雯讓她坐進車裡,鎖了門,開了五六百米,確認沒人跟上來砸車打劫,才拿出一千元,要先聽聽消息。女人告訴郝淑雯,劉峰在這裡只住了三個月,是跟著小惠搬來的。劉峰女朋友姓惠,早先是個髮廊妹,劉峰借書給小惠看,教育她學知識學手藝,就算吃不上燒腦筋的飯,吃手藝飯總有的吃,哪怕一碗粗茶淡飯,是乾淨的。開始劉峰生意不錯,劉峰養了小惠兩年,後來劉峰的生意賠了,房子也租不起了,小惠就把劉峰帶到這裡來住。劉峰知道小惠又偷偷聯絡原來的客人,翻了臉,走了,小惠跟著也搬了家。
郝淑雯聽完消息,一句話說不出,更沒胃口讓四川女人給她帶路去找劉峰。開車回家的路上,郝淑雯勸自己別難過,海南還算沒讓劉峰徹底墮落進去,他不成功地教育改造了一個妓女,至少讓那個叫小惠的四川女子從良了兩年。
就在這期間,我跟郝淑雯在深圳相聚。
「我覺得我好像欠了劉峰什麼。」說完她又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後來我們幹嗎都那麼對他。為了林丁丁。咱們好像都欠了劉峰什麼,他對咱們哪個人不好?就為了丁丁,我們對他那樣。」
我們幹嗎那麼對劉峰?真是為了林丁丁?突然間,就在郝淑雯家四壁無物卻金碧輝煌的客廳,挨著落了一層薄塵的大鋼琴,我好像明白了。其實當時紅樓里每個人都跟我一樣,自始至終對劉峰的好沒有信服過。就像我一樣,所有人心底都存在著那點兒陰暗,想看到劉峰露餡兒,露出蛛絲馬跡,讓我們至少看到他不比我們好到哪兒去,也有著我們那些小小的無恥和下流,也會不時產生小小的犯罪感,偷炊事班一包味精,或在公共游泳池裡擦一下女孩兒身體等等之類。因此我們一面享用劉峰的好心眼兒,一面從不停止地質疑他的好心眼兒。劉峰跟我們,是存在於同一個三維空間,具有同樣的物質分子密度,他怎麼可能比我們好?還好那麼多?我從最開始認識劉峰,窺見他笑得放肆時露出的那一絲兒無恥,一絲兒賴,就下意識地進入了一場不懷好意的長久等待,等待看劉峰的好戲: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會演出好戲來。在深圳郝淑雯的豪華空洞的別墅里,我這樣認清了自己,也認識了我們——紅樓里那群渾渾噩噩的青春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個秋天,紅樓里的大會小會,我發現不止我一個人暗暗伺候劉峰露餡兒,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許在潛意識裡)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馬腳。一九七七年夏天,觸摸事件發生了,所有人其實都下意識鬆了一口氣:它可發生了!原來劉峰也這麼回事兒啊!原來他也無非男女呀!有關劉峰人性人格的第二隻靴子,總算怦然落地,從此再無懸念,我們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裡歇息。劉峰不過如此,雷鋒呢?失望和釋然來得那麼突兀迅猛,卻又那麼不出所料。假如觸摸發自於另一個人,朱克,或者劉眼鏡兒、曾大勝,甚至楊老師、強副主任,都會是另一回事,我們本來也沒對他們抱多大指望,本來也沒有高看他們,他們本來與我們彼此彼此。
那天夜裡我聞到郝淑雯家有一股陳舊的速食麵氣味。這麼富有豪華,可女主人天天吃速食麵。消極還是潦草?不得而知。
小郝沉默了,我四顧著,看哪裡該掛張畫。找不出地方來,因為雖是空空的牆壁,牆面一塊塊的軟包裝,可以隨時改門臉做卡拉OK歌廳。軍二流子的審美趣味,以及他對豪華的夢想……一旦發現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我們高不了,我們要靠一個一直高的人低下去來拔高,要靠相互借膽來體味我們的高。為什麼會對劉峰那樣?我們那群可憐蟲,十幾二十歲,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領,只有在融為集體,相互借膽迫害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個人強大一點兒。
當時我沒有參與迫害,是因為我心不在焉。一九七七年十月,紅樓外許多大事新事在發生,大學招生,私授英語,第一批海外留學的人悄悄走了,街上出現了布拉吉,我的戀愛視野,早就越過紅樓老遠老遠……
郝淑雯輕嘆一聲:「看到他的假肢,還破了個洞,我心裡挺堵的。想不出來,那個洞是怎麼弄出來的。他自己拿煙頭燒的?還是別人?是不是他那個女朋友小惠?……你知道,我請他吃飯那天,我到得早,看見他老遠騎著單車來了,一隻手握把,假手擱在褲兜里,車騎得飛快,從落地窗前面騎過去,又騎過來,可能是不敢確定,我會請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飲茶。他一隻手,把單車騎得飛快。他走的時候,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背後看他……」
她的心原來是柔軟的。
「你知道我當時想說什麼?我想說,劉峰你真傻,摸錯了人,當時要是摸我,保證我不會叫救命。」
我很吃驚,但我沒有表示。
「誰讓他去摸林丁丁,摸錯了吧?要不他不會給處理到連隊去。也不會丟一隻手。那隻假手好可怕。一種……便宜貨的感覺,還用舊了,破了。你不知道,那麼多人摸過我,為什麼不能是劉峰?劉峰跟他們比,至少人品好多了。」
人品有什麼用?什麼叫好人?我們這些女人作為情人的那部分,對「好人」是瞎著眼的。郝淑雯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她把同情,善意,甚至崇拜都給好人,哪怕觸摸一把,也可以偶然想開,對好人慷慨一番,但激情愛情婚嫁,還是把好人關在門外。
二〇〇〇年,一個熟人托我到海口幫他辦事,在那裡住了三天。熟人是廣西人,在海口開發房地產惹了什麼禍,到美國是躲禍的。熟人或許奸商,或許有案在身,人卻不壞,尤其在美國用他自己不知什麼來路的錢贊助了許多窮苦藝術家和癟三電影人,因此間於那兩者之間的我跟他就淺淺有了點兒交道。熟人的弟弟是海南地頭蛇,退伍老兵,服役期在老山貓兒洞度過,又因此我們見面就不生疏。他招待我海口一游。不管游哪裡,我不知怎麼總想到,此地是劉峰和他的小惠姑娘過過小日子的地方,於是我想像力起飛了。那是十月,晚霞一收,天好月好,我來到郝淑雯提到的髮廊雲集的一帶。髮廊早過了鼎盛時期,一些硬撐著的門臉,連粉紅色燈光都髒兮兮的。但路燈下還是有些曲線不錯的影子,如同一縷縷香魂。一有轎車開來,減速或停下等綠燈,她們就上去問路,要麼搭訕,說還以為是某某某的車呢,看錯了,不好意思。我在一個曾經髮廊昌盛的街上,找了個小餐館吃消夜,向老闆打聽劉峰,老闆說不認識。老闆在海口十五年,開了六年計程車,於是我問他可認識小惠,他想了想,反問,是叫惠雅玲的川妹子?我說只知道她叫小惠,姓惠。那就是惠雅玲,惠不是大姓,河南到海口才碰到這一個,河南老闆說。聽小惠那幫姐妹說過,小惠過去有個單臂老闆包養她,從髮廊退役了。還聽說單臂老闆歲數一把,不掙啥錢,不過是斯文人,做書報買賣的。我想,那就是劉峰沒錯了。可憐劉峰那也叫老闆,開的三輪汽車被城管收繳都拿不出錢去贖。後來呢?我問河南人。後來嘛,單臂老闆破產,惠雅玲從老闆那兒得了點兒錢,做了大高鼻子,大雙眼皮,成了升級版了,生意都做五星級飯店的客人。我突然意識到,劉峰借了郝淑雯一萬元不是去贖車,而是贖他自己;他把那一萬元給了惠雅玲,就從小惠身邊抽身,離開了海邊漁村。一萬元劉峰分十年還,於是小惠的高鼻樑雙眼皮就等於在郝淑雯的小銀行做了按揭。河南老闆說,再後來小惠攢了一筆錢,在四川老家的鎮上買了房,當上了單親媽媽。前兩年她回過海口一次,牽了個六歲小丫頭。惠雅玲說她要供女兒彈鋼琴,上貴族學校,長大做跟她惠雅玲完全不同的女人。看來郝淑雯無意間通過劉峰投資的美麗產生的利潤不小,按揭的高鼻樑雙眼皮,以及房子,女兒,未來那個彈鋼琴的女「貴族」。
從小餐館出來,接近子夜。小惠有大志向,要女兒做跟她小惠完全不同的女人。劉峰曾經也有志向,要小惠做完全不同的小惠。劉峰逼娼為良,卻半途而廢,讓小惠從良的還是萬惡的金錢。但把從良的種子播撒到小惠年輕蒙昧心田的是劉峰。
此刻海口對我顯得多陌生啊。劉峰的戰友把老實巴交的劉峰招到這個陌生地方,他跟小惠那兩三年小日子還好吧?是怎麼開始的呢?
一天夜晚,劉峰瞥見小惠在路燈下站著,穿了件皺巴巴的連衣裙。小惠認出了三輪小汽車,叫了一聲「劉大哥」。劉峰一隻手把方向盤打了幾把,三輪小汽車突突突地掉了個頭,回到小惠旁邊。小惠的下眼皮畫了兩道濃黑的眼線,因此她看誰都像翻白眼。二十一歲的小惠,不好看,還用妝容蓋掉了難得的青春光潔。小惠來海南已經五年,劉峰給她上班的髮廊附近的書亭供書,常見小惠下午蹲在馬路牙子上刷牙,就那樣被她叫成了「劉大哥」。後來小惠單幹了,不願讓髮廊老闆白吃甜頭,劉峰偶然在三流賓館門口的路燈下看見她。他從小汽車裡對她說,要下雨了,下班吧。小惠迎上來,笑笑說一個生意還沒做呢。劉峰看著她,還做生意呢,雨要來了。他看著她的連衣裙,大概是撿別人的,包臀的裙擺短得臉不要了,命都不要了,胸口扣子丟得精光,裡面別了個大別針,使她看上去雞胸駝背。一輛皇冠轎車過來,停在紅綠燈路口,小惠飛奔上去「問路」或者「搭車」。劉峰看見她黑色長襪勾破了,拉出一道天梯從大腿直至腳踝。轎車裡扔出個煙頭,小惠閃開。皇冠怒吼一聲飆出去,小惠轉過身說,劉大哥,上回借你的雜誌給小燕借走了。劉峰可憐小惠,「問路」差點兒挨了煙頭,女孩兒家一點兒面子都沒了,還要跟劉大哥裝不在乎,突兀地就說起雜誌來。劉峰心裡不知怎的冒出林丁丁來,同是二十歲出頭,丁丁一身筆挺毛料軍服,風華絕代的獨唱女兵。劉峰對小惠說,雜誌反正是舊的,你們傳著看吧,至少多識倆字兒。劉峰要走了,小惠又問,帶煙了嗎,劉大哥?我不抽煙。他掏出兩張一百元,遞給小惠:馬上要下大雨,哪兒還會有生意?回去吧。說著他人已經進了螺螄殼一般的駕駛艙。
等劉峰的小汽車開了兩個街口了,大雨夾著雷電橫著來了。他再次掉頭,心裡擔憂得怪誕;他擔心小惠眼皮下兩道濃黑的眼線給雨越抹越黑,再「搭車」要讓人當鬼打了。他回到小惠站崗的路燈下,小惠不見了。他開著小汽車在附近幾條街道和巷子里尋找,發現小惠赤腳站在一家小超市門洞里,眼線化成幾道黑眼淚,人鬼之間,一隻手裡拎著鞋,另一隻手拿著一隻鞋跟,三寸的鞋跟在榕樹的老根上磕掉了。上了車,劉峰問她住哪兒,遠不遠。小惠說今晚要上劉大哥家借宿一夜,她同屋的老公從四川來了。劉峰無話,心裡溫軟又噁心,這麼個可憐東西。哪怕只小野貓,這麼大的雨也要給它個躲雨的地方吧?
劉峰讓小惠住在他卧室,自己睡在封閉陽台上,跟賣不出去的盜洋人版的《人體藝術》《性的詩篇》睡了一夜。早上劉峰出門上班,留給還在睡覺的小惠四百元錢和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的幾句話是小區里開辦的「寇媛美甲訓練班」在招人,學費三百,剩的一百元夠她付半月地下室房租,小區內就有人短租這種地下室。
小惠沒有把錢花在學徒上。人和錢都不見了。劉峰扭頭也就忘了有過這麼個雨夜,小惠唯一的雁過留痕是那雙黑色長絲襪。絲襪落在他一居室小公寓的廁所角落。他用兩個手指把它提溜起來,農民女兒兩條結實粗壯的腿形還在裡面,好比那雙腿褪下的透明殘破的黑膜,脫線從臀部直到腳後跟。就像提溜蛇皮那樣,他把它提溜到垃圾桶里。
劉峰又見到小惠,兩人都失去了早先明朗簡單的態度,誰也不理誰了。
再次跟小惠近距離接觸,是四個月以後。劉峰的老戰友跟人經營了一個狗場,培養訓練名犬。海南治安成問題,據說一隻純種德國狼狗可以賣到二十萬。戰友把售書生意全部盤給了劉峰。接下生意,劉峰發現戰友虧空到幾乎破產的地步。還了欠債,劉峰住不起原先的一居室公寓,搬到一個寫字樓里,辦公居住合一。寫字樓還沒收工,就被租出來。窗是有窗沒戶,門是有門沒扉。後來租戶們發現樓永遠收不了工,因為開發商因地皮產權在跟當地村民打官司,而且這種建築是有名堂的,叫作爛尾樓。二月的一個下午,也是雨天,劉峰迴到家,發現門口走廊上牽起一條鐵絲,上面著濕淋淋的衣物,鐵絲下蹲著一個姑娘,正在洗一個大塑料盆里的床單。衣服床單都是劉峰出門前放在門口的。劉峰走近,女子回過頭,他差點兒沒認出來,因為那兩隻眼睛下一貫的濃黑的眼線沒了。小惠回頭笑笑,說「順路」來看看劉大哥。
小惠這天也像是撿了或者借了別人的衣服,一件不男不女的黑西裝,至少大了三個號碼,裡面一條牛仔背帶裙,胸口綉著大娃娃,圓滾滾的腿肚子一看就是翻山越嶺的祖宗八輩遺傳給她的,一鼓勁就出來兩個鐵蛋兒。小惠就是頭髮好,可以頂在女大學生、女白領、女明星的頭上,梳成什麼式樣都給她加分。白天的小惠基本像人,不像鬼。
小惠這次聽了劉大哥的話,到「寇媛美甲訓練班」報上了名,合格結業並願意留在「寇媛」美甲美容連鎖店的學徒,那三百元報名費就全免。
劉峰和小惠就這樣開始了小日子。劉峰教會了小惠做簡單飯菜,讓她學會夜晚睡覺早晨起床,讓她開始讀報和停止畫眼線,讓她說話減少夾帶「老娘」。美甲班小惠上了一個禮拜就要退學,說讓她實踐的免費客人好幾個香港腳,怕腳氣傳到她手上。劉峰同情,也同意小惠改報「花卉速成班」。這個班高雅,結業了能到五星級酒店應聘,酒店天天更換花卉造型。又是一周,小惠的困境是起不來床。花卉學習班每天早上開課早,為了節省成本,學生每天清晨五點就要到城郊路口買花農的便宜鮮花。花卉班學生絕大多數是家庭主婦,四五十歲,跟開發海南的丈夫來了,朋友和親戚沒法帶來,因此錢多時間更多,結業不奔著五星級賓館招聘。小惠在班裡孤立而寂寞,學雜費又昂貴,鮮花每天要買,還得四點多起床去買,跟劉峰說不忍心用他掙的錢去上那種華而不實的課,再說她注意到所有酒店大堂,插的都是假花。劉峰問她,什麼時候去酒店的?小惠趕緊改口說,哦,過去去的嘛!
我設想兩人此刻是吵了起來。劉峰大概說不出我這麼刻薄的話,「一時婊子一世婊子」「生來下賤」,但我估計他會說「狗改不了吃屎」什麼的。劉峰罵人辭彙量不怎麼樣。從那以後,劉峰和小惠常常吵。發現小惠描眼線,他最受不了。有一次他在自己家裡抄家,把那支深藏的眼線筆翻出來,狠狠地給小惠畫了兩根眼線,邊畫便嘟噥: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我看人家大歌唱家化妝的時候,你還沒生下來!小惠對著鏡子照,嘻嘻笑,說劉大哥左手都畫那麼好,右手更不用說……劉峰畫完,把眼線筆和所有廉價化妝品從六樓扔出去,小惠的廉價衣服鞋子首飾一併扔出去,沒窗戶就這點有優越性,扔東西方便,當玻璃用的塑料薄膜撕個口子罷了。
小惠上去就撕咬扭打劉峰。劉峰一隻手,真打小惠不是對手。我們劉峰什麼肌肉素質?給我們那批女兵抄跟頭抄了七八年,稍一運力胸肌臂肌就跟活了似的,在他一層薄皮下預備突襲,三個小惠也把他怎麼不了。只是劉峰不還手,本著他的樸素信條,雞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
小惠罵罵咧咧,到樓下撿起衣服鞋子,又爬上沒有裝欄杆的樓梯,回來了。兩人和好的先決條件是小惠不得再去酒店。劉峰一句樸素誓言: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小惠心想,老娘從老家來,就是不想吃糠咽菜。這樣想著,小惠眼睛鄙夷地看著熟睡的劉峰,將煙頭摁在他的假肢上。
我也能想像劉峰和小惠的好時光。兩人一塊兒開著突突突的三輪汽車到火山口地質公園,到白沙門公園,劉峰到處送書,小惠當跟屁蟲。買一個冰激凌,或者一串烤海鮮,劉峰自己不吃,看著小惠吃,那樣的滿足,帶一絲兒心酸,想到自己遠方的女兒,該是看著女兒這樣饞嘴才感到的滿足。他倆的好時光不少,包括到漁村吃漁民直接燒烤水族,那些放在火上還歡蹦亂跳的魚蝦,鮮美得可以用去定義「幸福」。吃了漁民燒烤,他們會去高速路大橋下,老方每天傍晚在大橋洞里擺出長凳和摺疊椅,卡拉OK機器接到一架灰頭土臉的電視上,卡車司機、漁民、社會閑散人員和可疑人員就聚過來,一塊錢一支歌地唱。小惠不知道劉峰唱的是哪個世道的歌,她聽都沒聽過,什麼「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什麼「風啊,你不要呼喊,雨啊,你不要嗚咽」……有次他點的歌「同志哥,請喝一杯茶」,老方找不到,他就拿著麥克清唱,跑調跑到雲天外,卡車司機都喊停。小惠喝點兒啤酒也會唱,她唱的時候,劉峰就痴痴獃獃地看著她。小惠不會知道,劉峰心裡怎樣批判她的唱:捏著嗓子,哈著氣,酸梅假醋,虛情假意,犯賤,真犯賤,你聽聽,鬧貓呢?現在的女人唱歌都是叫春。對於劉峰,林丁丁不唱,世上就沒有歌唱家了。
他跟那個會唱歌戀愛的丁丁,此生錯過了;此生他怎麼也沒想到會跟這個小惠發生一段緣。劉峰跟小惠確實有過好時光,最好在夜裡,在床上,他的心雖不愛小惠,身體卻熱愛小惠的身體,身體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兒,對此他沒有辦法。身體愛身體,不加歧視,一視同仁;他身體下的女人身體是可以被置換的,可以置換成他曾經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麗麗。而一旦以心去愛,就像他愛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種唯一性,不可複製性便成了絕對。林丁丁是絕無僅有的。對丁丁,他心裡、身體、手指尖,都會愛,正因為手指尖觸碰的身體不是別人,是丁丁的,那一記觸碰才那麼銷魂,那麼該死,那麼值得為之一死。
我回到了北京定居之後,郝淑雯偶然打電話給我,一般在她發生喜劇悲劇的時候:股票漲了,跌了,跟老公分了,合了,再分。二流子到底不安分,賺了錢一半去賭,一半用在若干「小三兒」身上。郝淑雯跟他打了十年,落下二流子在北京的兩套房,原本是為豢養小三兒置下的。她租一套住一套,不算富有,衣食無憂而已。我此刻也經歷了婚姻慘敗,跟父母住在一起。一天我正抱著一個大西瓜從超市出來,手機鈴響了。我一手把瓜按在腰上,一手拿出手機,看到郝淑雯的名字。半年沒有她的消息,我摁了一下接聽鍵。
「告訴你個事兒,找到劉峰了。」郝淑雯說。
「哦……」太陽把停車場晒成了個巨大的餅鐺,我覺得自己給煎得吱吱作響,「待會兒給你打回去……」
「不行,你每次說待會兒打回來,從來不打!」
西瓜正從我的腰往胯上滑。我站成一棵歪脖子樹,聽她說了幾句劉峰的消息。其實,那年代那些人對於我,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劉峰由南漂改北漂,一九九八年來北京,讓他開旅遊公司的侄子收容了,給僱員做飯,打掃辦公室,送機票車票,辦公室白天辦公,晚上一張摺疊沙發拉開,就是劉峰的床。這就是侄子管吃管住的待遇,除此之外,一個月五百元工資,上三險,那點兒錢劉峰供老媽吃飯穿衣,供女兒上學。這都是我歪抱西瓜聽郝淑雯報告的。西瓜正從胯往我大腿上滾,郝淑雯建議我們叫上劉峰,聚一聚。在北京跟一個位距自己十公里的人相聚,簡直是世界上最艱難最漫長的旅行。我還是答應了下來,不然西瓜就要滾到地上了。
聚會地點是郝淑雯家。日子是星期六。進了門,我看見一座佛堂設置在玄關,牆上掛了兩幅唐卡,供著一盤火龍果和一盤橙子,佛龕下一邊一個大花盆,栽著兩棵金橘樹。剛上了香,半屋子的煙,客廳里都辣眼,郝淑雯的兩居室像是一座小廟。
客廳里已經先到了一個女客。居然是林丁丁。丁丁撲過來,抱著我直跺腳,撒嬌,嘴裡一個勁兒地「小穗子小穗子小穗子」。我看見伏在我肩上的頭燙了滿滿的小捲兒,小捲兒下的頭顱圓圓一個瓜瓢。丁丁落髮落得只剩這七十歲的髮型可選擇。她的臉還是相當嫩,圓眼睛還可以問「真的呀」。我問丁丁什麼時候回國的,她比畫著小手,告訴我她回來三四天了,每天早晨三點準時給時差鬧醒,叫我看看,她眼袋都下來了!
我跟著郝淑雯進廚房端果盤,問她是否瘋了,既約了劉峰,幹嗎約丁丁。郝淑雯小聲說,丁丁離婚了,在國外給人當了幾年保姆,最後找的這份工不錯,幫一個香港富豪看空房子,哪是房子,簡直就是一座城堡,每層一架大三角鋼琴,丁丁在裡面訓練愛國華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
我們端著茶和水果剛進客廳,丁丁笑著說:「不就是說我嗎?還躲廚房說!」她把臉轉向我:「小穗子想知道我什麼?直接問我好了!」
丁丁比過去爽快,幾乎就是個潑辣女人,愛哈哈笑,嗓門兒又大又毛躁,過去珠玉般的圓潤喉嚨不知去了哪兒,反正有了點兒勞動人民的樣子。
其實我不是一點兒不知道林丁丁的國外生活。她嫁的那個開快餐店的潮州人讓她吃了三年的雞翅尖(因為快餐的炸雞翅不能連帶翅尖),也讓她包了三年餛飩和春卷(十個手指頭都皴裂了),還讓她看了三年他在豆芽雞蛋炒米飯里加醬油(這是丁丁最看不下去的事兒,上海人哪兒受得了倒醬油的黑色蛋炒飯)。最後丁丁吃夠了看夠了,老闆娘不要做了,逃跑出來,她就讀的成人學校老師為她做主離婚,把離婚協議書送到潮州人的連鎖快餐店。
冷盤上桌時,來了電話。郝淑雯一聽就樂,對著電話說:「告訴劉峰,別為那一千塊錢躲著不見面呀!」放下電話她解釋,劉峰過去跟她借過一萬塊錢,用了十來年還上了九千。電話是他侄子打來請假的,說劉峰感冒,今天不來了。
「誰讓你告訴劉峰我來了呢?」丁丁不在乎地笑笑,「劉眼鏡兒的話,吃屎的把屙屎的還麻到了!」劉眼鏡兒是我們的首席中提琴手。丁丁學說他多年前刻薄郝淑雯的話,表示過去是她惹的事兒,該是她躲他的。過去林丁丁一句四川話不肯說,現在潑辣起來,四川髒話都說。說完她自己大笑,真是勞動人民了。
「丁丁,你過去是這性格嗎?」郝淑雯狐疑地看著她。
「我過去不這樣嗎?」丁丁反問,又笑得嘎嘎響。放下了做首長兒媳的包袱,也破碎了做歌唱家的夢,這就是解放了的丁丁。
郝淑雯炒菜,我當二廚,她藉助叮叮噹噹的鍋鏟對我說:「估計現在劉峰摸她,她不會叫救命的。」
我笑得很壞。劉峰摸她的那隻手算他局部地為國捐軀了。
郝淑雯讀懂了我的不良意識,補充一句:「現在讓他用那隻假手摸,估計人家也不幹了。」
「信佛的人都你這麼刻薄?」我說。
丁丁在客廳里叫喊:「又說我什麼呢?」
這回是我和郝淑雯笑得嘎嘎響。不快樂的人,都懂得我們這樣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了夢想,就是那種笑。笑我們曾經認真過的所有事兒。前頭沒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後也沒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無價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連破的都沒了,那種笑。就是熱誠情願邀請人家摸,也沒人摸了,既然最終沒人摸,當時吝嗇什麼?反正最終要殘剩,最終是狗剩兒,當時神聖什麼?對,就那種笑。
笑過,我們把那餐飯吃了一整夜,喝了兩箱啤酒,男光棍沒來,三個女光棍撒開了耍。喝到凌晨一點,郝淑雯拍拍林丁丁的肩膀說,繞了一圈,最不該落單的丁丁也落了單,現在劉峰現成的單身,再找回去也不晚。林丁丁皺眉笑起來。郝淑雯說,怎麼了?劉峰至少是個好人,好人現在最是稀有。我說,是稀有:這年頭說誰是好人,跟罵人一樣。丁丁說,有誰比我丁丁更知道劉峰是好人的?
自從在王府井大街上見了劉峰,我不知怎麼就懷舊起來。劉峰的手機一直關機,我找到了劉峰侄子的公司。公司現在轉行做安全監視軟體,辦公室在北京的最北面鋪張了整整一層樓。那位侄子告訴我,劉峰不上班了,身體不好,在家歇著。什麼病,侄子也說不清楚,反正上了年紀,就是不得病,也該退休了。侄子還在忙的年齡,對退休人員的生活方式是生疏的,也顧不得多管。他只說叔叔在家歇息有一年多了。就是說,劉峰有家了。家裡有誰呢?據我所知,劉峰的女兒從山東一所師範學院畢了業,現在倒是自立了。老母親早已去世,那在家裡劉峰是形影相弔?還生著病?談開了我發現侄子還是很健談的,他說給叔叔介紹過幾個女人,都是山東老家來北京找工打的,叔叔都婉拒,讓侄子別操心,就是有女人,也是他照料伺候女方。終於一天,劉峰請侄子到家裡做客,侄子這才死了給他找女人的那份心:叔叔有個女人,還是挺好看的一個女人;年紀不輕了,不過還真不難看!不愛說話,嘿,不說話的女人,本來就是三分美,侄子很興奮地告訴我。從劉峰侄子的公司出來,我給郝淑雯打電話,八卦劉峰的老來艷福。郝淑雯現在大部分日子是聽這大師那高人講經論道,好像對此世她已撒手,重在修來世了,聽了我的八卦,她那顆世俗心馬上又活了,叫我跟她一塊兒去堵劉峰的被窩兒,看看他六十多歲一隻手被窩兒里還能捂個什麼挺好看的女人。我們倆人一核對地址,發現她得到的劉峰住址跟那位侄子給我的不同。我們覺得好玩兒,老了,劉峰倒越來越神秘。
我們按照侄子給的地址,找到機場輔路外的一片民房,劉峰剛出門。鄰居都是能幹活絡的打工仔打工妹,夠本事做了北京的移民,他們的兒女們都從老家接來了,泥土鋪的院子里隨處可見孩子們的大小便。
劉峰的家門上了鎖,從窗帘縫看,他的住處還像個當兵的,沒幾樣東西,每樣東西都是絕對必須,收拾得一塵不染一絲不苟。沒有一點兒女人的痕迹啊。
看我們倆在劉峰窗口窺視,劉峰的一個女鄰居從露天鍋台邊用安徽北京話大喝:「你們找誰?!……老劉不在家!」
郝淑雯說,老劉不在,就找老劉的老婆。
鄰居回答,老劉沒老婆。
這年頭,女朋友,老婆都一回事兒。這是我說的。
鄰居問:「你們找哪個老劉?這個老劉就單身一人!」
我們傻了,劉峰神秘得離了譜兒。郝淑雯說,不可能,老劉是我們的老戰友,我們知道他有女朋友。女鄰居懶得理我們,埋下頭切菜。
我們正要離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民工從路口回來,牽了兩條德國黑背,種還挺純。男民工穿一身迷彩服,大概給附近別墅的某家富豪當私人保安。女鄰居對我們說,這個是老唐,是這裡的最老的住戶,住了五年了,你們問老唐,老劉有女人沒有。
老唐說,看是看見過一個女人的,老劉生病的時候來的。我們這才想起來,趕緊問劉峰生的是什麼病。好像是腸癌。我跟郝淑雯堵被窩兒心情馬上沒了。劉峰是那種躲起來病,躲起來痛,最後也躲起來死的人,健康的時候隨你麻煩他,沒了健康他絕不麻煩你。郝淑雯問:那女的什麼樣子?老唐說,女的個頭不高,瘦瘦小小,看著不顯歲數,不過肯定不年輕了。
我們問老唐,劉峰什麼時候回來,老唐說沒一定的,化療的時候,他就住在城裡,離醫院近些。我和郝淑雯對看一眼,這就是為什麼劉峰有兩個住址。
我把車開出去五六公里了,郝淑雯都沒吭一聲。還是我先開口,說天快黑了,就近找個地方吃飯,順便把堵車高峰避過去。她說不餓。我告訴她,在王府井見到的劉峰,不像生大病,還挺精神的。我這是安慰我們兩個人。其實我後悔,那次沒有及時招呼他。郝淑雯嘆了一聲說,好人,都沒好報。我笑笑,以為她那一聲長嘆之後會多深刻呢。
我把車停在一家酒店門口,跟郝淑雯沒商量地說,隨便吃點兒什麼把堵車時間混過去。酒店的餐廳人很少,鋼琴假模假樣地漫彈,雅緻豪華反正吃不到嘴裡,只讓你對極宰人的一餐飯認賬。
我們點了兩個菜,都是涼的,一葷一素,服務員還站著等我往下點,我卻合上了菜單,說不夠再點。服務員眼睛一瞪,轉身走了。我跟郝淑雯笑笑,隨他瞪眼,我們都活到了不裝面子的境界了。吃了兩口金瓜海蜇絲,郝淑雯胃口開了,叫了一紮啤酒。啤酒下去大半的時候,她說:我們當時怎麼那麼愛背叛別人?怎麼不覺得背叛無恥,反而覺得正義?我問她又想起什麼來了。她說:我們每個人都背叛了劉峰,不是嗎?你蕭穗子不也在批判他的大會上發言了?我說我當然沒發言。
「你沒發言?!」郝淑雯眼白髮紅,「我怎麼記得每個人都發言了?」
「我不一樣,我也是被所有人批判過的人。批判劉峰資格不夠。」我借戲言說真理。
「我記得你發言了!」
「什麼狗記性!」
「我就記得何小嫚沒發言。」
我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要了一紮啤酒。不裝面子,樣子也不要了。
「我怎麼記得……」她咕噥。
「你再喝點兒,就記得更多了。」我笑著說。
第二扎啤酒冒著泡泡。她的嘴邊也冒著泡泡。
「我背叛你的時候,真覺著滿腔正義!」
她是怎麼背叛我的?我看著她。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她可從來沒跟我說過。
「我把你寫給少俊的情書交給領導的時候,感覺好著呢!就像少先隊員活捉了偷公社莊稼的地主!我把這事告訴你的時候,你當時肯定恨死我了吧?」
我掩飾著吃驚。
「是你那次來深圳我跟你坦白的,對吧?沒錯,就是咱倆在我家那次。當時我家就咱倆。」
四十年來,這是告密者第一次向我自我解密。啤酒真神,不僅能讓人忘掉發生過的,還讓人記得從未發生的。我還是看著她,是拿了一手好牌什麼點數都不讓她看出來的撲克臉。
「我跟誰都沒說過,只跟你一個人說過。你配聽我告發自己,別人不配。別人也不懂,懂了也不會諒解。我那次告訴你,就知道你會理解,會原諒我。你還真原諒了我。那時我看到全體人背叛你的時候,你有多慘。後來林丁丁要出賣劉峰,我要她保證,絕不出賣,結果她還是出賣了。我們都出賣了。你說你沒有出賣,不可能,我不會記錯的。」
等她被啤酒撐大了肚子的時候,她的自我解密進一步深入。四十年前,她懷疑我跟少俊關係特殊,就開始勾引少俊。「嘿,那時候就發現,男人真不經勾引!」就是那個長得像大姑娘一樣漂亮的少俊,一對飛飛的眼角,長睫毛打扇子似的,嘟嘟的嘴唇,化妝時還比其他男兵塗的口紅要艷,我怎麼會給這種人寫了上百封情書?現在想起,我只想吐。
「怎麼會勾引那麼個男人?」郝淑雯聳起肩,攤開兩手,也覺得自己是個謎。「勾引他就為了搞清你;你不知道,當時我們都覺得你是個小怪胎,詩人、電影編劇的女兒,詩人本身就是怪胎!」她又笑得嘎嘎嘎的。
我以為有何小嫚,怪胎的角色就輪不上我了。
少俊的漂亮跟他的淺薄都像女人,俗氣也像女人。俗來自民間,民間就是接地氣,所以俗氣代表著生命力,不俗的人往往魂比肉體活躍,等於半死的。我根據郝淑雯正敘述的那個少俊寫下他們短暫俗氣充滿生命力的情史。他們當時都是排級幹部,可以公開談戀愛,但偷情味道更好,偷得那個情膽包天、無法無天喲!那時恰好少俊的同屋回重慶探親二十天,他們每一夜都不放過,睡眠都戒掉了。少俊的房間在二樓走廊最盡頭,好一個大膽的郝淑雯,不僅得躡手躡腳爬上嘎吱作響的朽木樓梯,還得走過整條哼唧不斷的蟻蛀走廊,再推開吱扭如胡琴獨奏的老木門。紅樓的大房間隔成小房間,隔得不規整,加上樓的慢性頹塌,門和框都輕微歪扭傾斜,因此開門關門都冒小調。走廊一邊十個門,每個門裡都可能出來一個起夜的男兵,太勇敢了,我們的女分隊長!他們在蚊帳里相擁而卧,蚊帳里就是他們的伊甸園,一對最漂亮的雌體和雄體,軍版亞當夏娃……
郝淑雯分析,當時她冒那樣的危險,還出於一種競爭心理。看看蕭穗子一個十五歲的不打眼的小兵疙瘩,能讓一個漂亮成熟的少俊陪著她玩兒情書暗投,一玩兒半年,小怪胎到底有什麼魔力?讓張嘴就是錯別字,一封家書翻幾十次字典的少俊天天動筆?少俊容易嗎?一共沒念過幾本書,每天要搜腸刮肚地想出詞兒來談紙上戀愛,男女間能有那麼多字兒寫?不就是一拉手一擁抱一親嘴兒,下文自然就有了嗎?少俊二十二歲,陪著小兵疙瘩費勁,看看我郝淑雯幾下能把事兒搞定。果然,手一拉就搞定了。二十一世紀的郝淑雯一個勁兒問:「你真不恨我?」
郝淑雯美麗的胴體進了蚊帳,少俊一定想,這半年跟那小丫頭費的勁真夠冤的,上了小丫頭的當了,這麼簡單具體的事兒,讓那些紙和字兒弄得那麼玄!那麼曲折!
郝淑雯推開高高的啤酒杯,為了讓我把她誠懇的臉看清楚。就那樣,她輕而易舉地讓少俊交出了我所有的情書。又過了幾個蚊帳之夜,她輕而易舉地說服了少俊,跟她一塊兒主動把我的情書上交給團領導。「那時候做王八蛋,覺得比正經人還正經。」她眯上眼,有點兒色眯眯的,「現在要我說什麼是好人,我會說,不出賣人的人,是好人。知道我最後一夜從少俊那兒出來碰到誰了嗎?劉峰。」
劉峰正好上樓,郝淑雯下樓,足尖碎步,比賊還賊,手裡還提著她的黑色平絨布鞋,一眼就能看出她剛乾了什麼。可劉峰比她還不好意思,居然一句話沒說,就跟她擦肩而過。回到宿舍,她一夜沒睡,心裡只有兩個字「完了」。第二天劉峰在毯子功之後跟她談話,說身為老兵,黨員,半夜上二樓會影響不好。二樓是男兵宿舍,人家會怎麼想?這麼多十幾歲的男娃女娃,一個像小郝這樣的黨員幹部要帶好頭。
這話我信,典型的劉峰思想工作語言。
郝淑雯告訴我,也是從少俊對我的態度上,她厭惡了他,什麼人格?雖是紙上戀愛,可也不無真情投入,說出賣就賣得那麼乾淨。他主動坦白有功,揭發我更體現了浪子回頭金不換,所以基本被領導無罪釋放。「有其父必有其女」,「根不正苗自黑」,「用資產階級情調引誘和腐蝕同志加戰友」,揭發我時,他把他在寫情書時期長進的那點兒文化都用上了。一個二十二歲的男性「同志加戰友」,好好的就成了一個十五歲小女兵的受害者,郝淑雯說,她正是從他的倒戈看到他的無恥和殘忍,徹底對他寒了心。此刻,她被啤酒調動出一種幽遠的哀傷來,問我:真愛過的,無論是肉體愛的,還是心靈愛的,都不能說糟蹋就這麼徹底糟蹋,對吧?你說這種男人還能要嗎?
啤酒真好,給了她說夢一般的意境。
郝淑雯接著說夢話:「少俊為了我背叛你小穗子,也會為了別人背叛我。那幾天,我看他揭發得那麼起勁,就像看著一個鬼慢慢脫下人皮一樣。」她突醒來,睜大眼睛看著我:「想知道一個秘密嗎?」
我說當然想。
「哼,少俊,也就是個男花瓶,那些年流行出國,他自己沒本事出去,嫁了個奇醜的女博士,跟到美國當陪讀去了。知道我當時怎麼蹬掉他的嗎——那男花瓶?我讓我爸幫忙,把他調到他老戰友的師里。我爸老說,好男不上戲台,好男得吃千般苦,所以他老戰友先把少俊調到連隊吃苦,再看能把他往哪兒提拔。我跟我爸說,這個男朋友我可是認真的;我爸我媽都知道讓我認真難著呢。一聽說我認真,我爸讓那小子吃苦去了。」她笑著,臉大紅,眼白粉紅,但眼神挺憂傷的,想到年輕時她自己那麼一大把本錢,卻做了敗家子,輸在二流子手裡。「少俊調到我父親戰友的獨立師里,我還跟他通了幾封信,沒過年就吹了。我年輕的時候,厲害吧?對厭了的男人,絕對無情,手段卑鄙著呢!」她又破口大笑,鋼琴聲都給她嚇跑了調,一個高雅幽靜的環境全沒了。
吃完飯,時間還不晚,反正我倆的家裡都沒人等著,就索性去找劉峰。
劉峰的這個住處還不錯,八十年代末建的單位宿舍樓。就是那種家家封陽台,式樣材質各式各樣,陽台外搭花架,走廊里停自行車,路燈沒人修,電梯有人開,人不串門飯菜氣味串門的中低等城市平民住處,等於把大雜院疊摞起來,摞成十六層。一層樓六家。我們按照地址上的門牌號敲了敲門,沒人應,郝淑雯扯起被啤酒擴音的嗓子叫喊:「劉峰!……劉峰你在還是不在?」
門沒開,電梯的門卻在我們身後開了。開電梯的婦女說這層沒有姓劉的。毫不例外,這種宿舍樓開電梯的都是半個包打聽。我們請教她,那麼這戶主人貴姓,回答說「姓沈,一女的,五十來歲兒,顯年輕」。
我們的悟性被點燃,姓沈的一定是劉峰的女朋友。就是說,劉峰凡是在城裡化療,就住到女朋友家。
電梯女駕駛說:「沈老師陪那個男的去醫院住了,得住幾天呢。」
「哪家醫院?」
「這不清楚。」
線索就在這裡斷了。住醫院了?我和郝淑雯對視,此消息可不好,證明病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