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和劉怡婷從有記憶以來就是鄰居。七樓,跳下去,可能會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斷手斷腳,尷尬的樓層。活在還有明星學校和資優班的年代,她們從小唸資優班,不像鄰居的小孩能出國就出國。她們說:「我們一輩子要把中文講好就已經很難了。」她們很少在人前說心裡話。思琪知道,一個搪瓷娃娃小女孩賣弄聰明,只會讓容貌顯得張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個丑小女孩耍小聰明,別人只覺得瘋癲。好險有彼此。否則她們都要被自己對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讀波特萊爾而不是波特萊爾大遇險,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這是她們與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國華一家人搬進來的時候,上上下下,訪問個遍。一戶一盅佛跳牆,李師母一手抱著瓷瓮,一手牽著晞晞,彷彿更害怕失去的是瓮。房家一排書倦倦靠在牆上,李國華細細看過一本本書的臉皮,稱讚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說,在高中補習班教久了,只剩下進步了幾分,快了幾分鐘,都成教書匠了。房太太馬上謙遜而驕傲地說,書不是他們的,書是女兒的。李老師問,女兒多大了?那年她們十二歲,小學剛畢業。他說可這是大學生的書架啊。女兒在哪裡?思琪那時不在,在怡婷家。過幾天訪劉家,劉家牆上也有一排書,李老師紅棕色的手指彈奏過書的背脊,手指有一種高亢之意,又稱讚了一套。那時也沒能介紹怡婷,怡婷剛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後,站上床鋪,在房間牆上比畫了很久:「媽咪,也給我一個書架好不好?」
頂樓的錢哥哥要結婚了,大樓里有來往的住戶都喜洋洋要參加婚禮。新娘聽說是十樓張阿姨介紹給錢哥哥的,張阿姨倒好,女兒終於結婚了,馬上就作起媒人。思琪去敲劉家的門,問好了沒有。應門的是怡婷,她穿著粉紅色澎澎洋裝,像是被裝進去的。思琪看著她,除了滑稽還感到一種慘痛。怡婷倒是為這衣裳煩擾已久終於頓悟的樣子,她說,我就跟媽咪說我不能穿洋裝啊,「我搶走新娘的風采怎麼辦呢。」思琪知道怡婷說笑話是不要她為她擔心,糾在一起的五臟終於鬆懈。
房家劉家同一桌。一維哥哥玉樹地站在紅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維哥哥穿著燕尾服,整個人烏黑到有一種光明之意。西裝外套的劍領把裡面的白襯衫削成極尖的鉛筆頭形狀。她們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斷紅地毯。新娘子走進來了,那麼年輕,那麼美,她們兩個的文字遊戲紛紛下馬,字句如魚沉,修辭如雁落。就像一個都市小孩看見一隻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沒有話可說。許伊紋就是這樣:蝴蝶!新娘子走過她們這一桌的時候,紅地毯兩側的吹泡泡機器吹出泡泡。她們彷彿可以看見整個高廣華蓋的宴會廳充滿著反映了新娘子的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個伊紋撐開來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從後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個伊紋身上有彩虹的漣漪,慈愛地降在每一張圓桌上,破滅在每個人面前。一維哥哥看進去伊紋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裡面。交響樂大奏,掌聲如暴雨,閃光燈閃得像住在鑽石里。她們後來才明白,她們著迷的其實是新娘子長得像思琪。那是她們對幸福生活的演習。
結婚當晚的洞房就是老錢先生太太下面一層。買一整層給倆人,兩戶打通。一維在洞房當晚才給伊紋看求婚時的絨布盒子,裝的是鑲了十二顆粉紅鑽的項鍊。一維說,我不懂珠寶,我就跑去毛毛那兒,說給我最好的粉紅鑽。伊紋笑了,什麼時候的事?第一次見面,我看到妳包包里東西都是粉紅色,就跑去找毛毛了。伊紋笑到合不攏嘴,你常常買鑽石給見面一次的女生嗎?從來沒有,只有妳。伊紋聲音里都是笑,是嗎,我怎能確定呢?妳可以去問毛毛啊。伊紋笑到身體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裡的毛?一維的手沿著她的大腿摸上去。毛毛,不不,你壞壞。伊紋全身赤裸,只脖子戴著鑽鍊,在新家跑來跑去,鞠躬著看一維小時候的照片,插著腰說這裡要放什麼書,那裡要放什麼書,小小的乳房也認真地噘著嘴,滾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紋攤開雙手,腋下的紋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蘭重複對稱的藍色花紋像是伸出藤蔓來,把她綁在上面。美不勝收。那幾個月是伊紋生命之河的金沙帶。
許伊紋搬進大樓的第一組客人是一雙小女生。婚禮過後沒有多久就來了。怡婷講的第一句話是:一維哥哥前陣子老是跟我們說他的女朋友比我們懂得更多。思琪笑疼了肚子,喔,劉怡婷,我們大不敬。伊紋馬上喜歡上她們。請進,兩位小女人。
一維哥哥跟伊紋姊姊的家,有整整一面的書牆,隔層做得很深,書推到最底,前面擺著琳瑯滿目的藝術品,從前在錢爺爺家就看過的。琉璃茶壺裡有葡萄、石榴、蘋果和蘋果葉的顏色,壺身也爬滿了水果,擋住了紀德全集。窄門,梵諦岡地窖,種種,只剩下頭一個字高出琉璃壺,橫行地看過去,就變成:窄,梵,田,安,人,偽,如,杜,日。很有一種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種呼救的感覺。
許伊紋說,妳們好,我是許伊紋,秋水伊人的伊,紋身的紋,叫我伊紋就好啰。思琪和怡婷在書和伊紋面前很放鬆,她們說:「叫我思琪就好啰」,「叫我怡婷就好啰。」三個人哈哈大笑。她倆很驚奇,她們覺得伊紋姊姊比婚禮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種人,像一幅好畫,先是讚嘆整體,接下來連油畫顏料提筆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輩子看不完。伊紋見她們一直在看書架,抱歉地說,沒辦法放太多書,要什麼她可以從娘家帶給她們。她們指著書架問,這樣不會很難拿書嗎?伊紋姊姊笑說,「真的打破什麼,我就賴給紀德。」三個人又笑了。
她們從女孩到青少女,往來借書聽書無數次,從沒有聽說伊紋姊姊打破過什麼東西。她們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乾凈,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藝術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紋,是老錢太太罰伊紋的精緻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讓老錢太太的兒子從一堵牆之隔變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為老錢太太深處知道自己兒子配不上她。那時候伊紋姊姊還成天短袖短褲的。
結婚不到一年一維就開始打她。一維都七點準時下班,多半在晚上十點多接到應酬的電話,伊紋在旁邊聽,蘋果皮就削斷了。一維凌晨兩三點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見鎖和鑰互相咬合的樣子。憑著菸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沒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還是涎著臉跟她求歡。新的瘀青是茄子紺或蝦紅色,舊的瘀青是狐狸或貂毛,老茶的顏色。洗澡的時候,伊紋把手貼在跟手一樣大的傷上面,新的拳腳打在舊的傷上,色彩斑斕得像熱帶魚。只有在淋浴間,哭聲才不會走出去,說閑話。晚上又要聽一維講電話。掛上電話,一維換衣服的時候,她站在更衣室門外,問他:「今天別去了,可以嗎?」一維打開門,發現她的眼睛忽明忽滅,親了她的臉頰就出門了。
伊紋婚禮當天早上綵排的時候看著工作人員滾開紅地毯,突然有一種要被不知名的長紅舌頭吞噬的想像。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她後來才了解,說婚禮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開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里。她和一維的大雙人床,是她唯一可以盡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張床,她死去又活來的地方。最粗魯也不過是那次咬著牙說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維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開了,眼尾皺起來,一雙眼睛像一對向對方游去欲吻的魚。沒喝酒的一維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男人。
李國華李師母領著晞晞去拜訪一維伊紋。伊紋看見晞晞,馬上蹲下來,說,嗨,妳好。晞晞留著及臀的長髮,怎麼也不願意剪。她有媽媽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樑,才十歲就堅持自己買衣服。也僅僅對衣服有所堅持。晞晞沒有回應伊紋,用手指繞著髮稍玩。伊紋泡好兩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說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沒能好好招待你們。晞晞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對客廳的陳設感到不耐煩,對文化不耐煩。
李國華開始大談客廳的擺飾。話語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脹,像陽具一樣。二十多歲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頭指著書架上一座玉雕觀音,食指也興緻勃勃的樣子。玉觀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點不濁,青翠有光。觀音右腳盤著,左腳盪下去,盪下去的腳翹著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啊,那個姿勢的觀音,就叫作隨意觀音,觀世音菩薩就是觀自在菩薩,觀是觀察,世是世間,音是音聲,就是一個善男子看見世間有情的意思。隨意,自在,如來,這些,妳讀文學的應該可以領會。有趣的是,東方喜歡成熟豐滿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則就是像耶穌一樣,一出生就已經長全了。」晞晞枯著脖子,吸了一口果汁,轉頭對爸媽惡聲說:「你們明知道我不喜歡柳橙汁。」伊紋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歡聽這些。她驚醒一樣,去冰箱翻找,問那葡萄汁可以嗎?晞晞沒有回答。
李國華繼續掃視。好多西洋美術,不懂。不講,就沒人知道不懂。「啊,壁爐上小小的那幅,不會是真跡吧?八大山人的真跡我是第一次見到,妳看那雞的眼睛,八大山人畫眼睛都僅僅是一個圈裡一個點,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明白,這比許多工筆畫都來得逼真,妳看現在蘇富比的拍賣價,所以我說觀察的本事嘛!妳們錢先生那麼忙,哎呀,要是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多好。」李國華看進去伊紋的眼睛,「我是美的東西都一定要擁有的。」李國華心想,才一杯,亢成這樣,不是因為茶。反正她安全,錢家是絕對不能惹的。而且幾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氣里有螺絲釘:「葡萄汁也不喜歡。濃縮還原的果汁都不喜歡。」師母說:「噓!」伊紋開始感覺到太陽穴,開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來找她了。
李國華一家走之後,伊紋感覺滿屋子的藝術品散發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賣場的古龍水。不喜歡李老師這人,不好討厭鄰居,只能說真希望能不喜歡這人。啊,聽起來多癡情,像電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紋想想笑了,笑出聲來發現自己瘋瘋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連裝懂都懶,那麼好看的小女孩,長長的睫毛包圍大眼睛,頭髮比瀑布還漂亮。
手輕輕拂過去,搪瓷摸起來彷彿摸得到裡面的金屬底子,摸得牙齒髮酸;琉璃摸起來像小時候磨鈍的金魚缸口;粗陶像剛出生皺皺的嬰孩。這些小玩意,無論是人型,是獸,是符號,或乾脆是神,都眼睜睜看她被打。就是觀世音也不幫她。真絲摸起來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維到現在還是過敏兒。玉器摸起來,就是一維。
不知道思琪怡婷,兩個那麼討厭被教訓的小女生竟會喜歡李老師。好端端的漂亮東西被他講成文化的舍利子。還是教書的人放不下?其實無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們唸書。接著一維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國華下了課回家,搶進電梯,有兩個穿國中制服的小女孩頸子抵在電梯里的金扶手上,她們隨著漸開的金色電梯門斂起笑容。李國華把書包望後甩,屈著身體,說,「妳們誰是怡婷誰是思琪呢?」「你怎麼知道『我們』叫什麼名字?」怡婷先發問,急吼吼地。平時,因為上了國中,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飲料,她們本能地防備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紀似乎已經過了需要守備的界線。兩人遂大膽起來。思琪說,「無論你在背後喊劉怡婷或房思琪,我都會回頭的。」李國華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謝歲月。在她們臉上看見樓上兩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迹,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張初生小羊的臉。他直起身子,「我是剛剛搬來的李老師,就妳們樓下,剛好我教國文,需要書可以來借。」對。儘量輕描淡寫。一種晚明的文體。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態。這大樓電梯怎麼這麼快。伸出手,她們頓了一頓,輪流跟他握手。她們臉上養著的笑意又醒過來,五官站在微笑的懸崖,再一步就要跌出聲來。出電梯門,李國華心想是不是走太遠了。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為麻煩。而且看看劉怡婷那張麻臉,她們說不定愛的是彼此。但是她們握手時的表情!光是她們的書架,就在宣告著想被當大人看待。軟得像母奶的手心。鵪鶉蛋的手心。詩眼的手心。也許走對了不一定。
周末她們就被領著來拜訪。換下制服裙,怡婷穿褲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徵性的打扮。進門換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紅了臉,啊,我這雙鞋不穿襪子。在她蜷起腳趾頭的時候,李國華看見她的腳指甲透出粉紅色,光灧灧外亦有一種羞意。那不只是風景為廢墟羞慚,風景也為自己羞慚。房媽媽在後面說叫老師,她們齊聲喊了老師,老師兩個字里沒有一點老師的意思。劉媽媽道歉,說她倆頑皮。李國華心想,頑皮這詞多美妙,沒有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人穿得進去。劉媽媽房媽媽走之前要她們別忘記說,請,謝謝,對不起。
她們倒很有耐心陪晞晞。晞晞才小她們兩歲,相較之下卻像文盲,又要強,念圖文書念得粗聲大氣,沒仔細聽還以為是電視機里有小太監在宣聖旨。晞晞念得吃力,思琪正要跟她解釋一個字,她馬上拋下書,大喊:「爸爸是白癡!」而李國華只看見大開本故事書啪地夾起來的時候,夾出了風,掀開了思琪的瀏海。他知道小女生的瀏海比裙子還不能掀。那一瞬間,思琪的瀏海望上飛蒸,就好像她從高處掉下來。長脖頸托住蛋型臉,整個的臉露出來,額頭光飽飽地像一個小嬰兒的奶嗝。李國華覺得這一幕就好像故事書里的小精靈理解他,幫他出這一口氣。她們帶著驚愕看向晞晞的背影,再轉向他。而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看起來不要比老更老。思琪她們很久之後才會明白,李老師是故意任晞晞笨的,因為他最清楚,識字多的人會做出什麼樣的事。
李老師軟音軟語對她們說,不然,我有諾貝爾文學獎全集?這一幕晞晞正好。諾貝爾也正好。扮演好一個期待女兒的愛的父親角色。一個偶爾洩漏出靈魂的教書匠,一個流浪到人生的中年還等不到理解的國文老師角色。一整面牆的原典標榜他的學問,一面課本標榜孤獨,一面小說等於靈魂。沒有一定要上過他的課。沒有一定要誰家的女兒。
李國華站在補習班的講台上,面對一片髮旋的海洋。抄完筆記抬起臉的學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換氣。他在長長的黑板前來往,就像是在畫一幅中國傳統長長拖拉開來的橫幅山水畫。他住在他自己製造出來的風景里。升學考試的壓力是多麼奇妙!生活中只有學校和補習班的一女中學生,把壓力揉碎了,化成情書,裝在香噴噴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麼丑!羞赧的紅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極限,如張弓待發,把手上的信封射給他。多麼丑,就算不用強來他也懶得。可是正是這些醜女孩,充實了他的祕密公寓里那口裝學生情書的紙箱。被他帶去公寓的美麗女孩們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們再美也沒收過那麼多。有的看過紙箱便聽話許多。有的,即使不聽話,他也願意相信她們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個女孩從凌晨一點熬到兩點要贏過隔壁的同學,隔壁的同學又從兩點熬到三點要贏過她。一個醜女孩拚著要贏過幾萬考生,夜燈比正午太陽還熱烈,高壓之下,對無憂的學生生涯的鄉愁,對幸福藍圖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師身上。她們在交換改考卷的空檔討論到他,說多虧李老師才愛上國文,不自覺這句話的本質是,多虧國文考試,李老師才有人愛。不自覺期待去補習的情緒中性的成份。不自覺她們的慾望其實是絕望。幸虧他的高鼻樑。幸虧他說笑話亦庄。幸虧他寫板書亦諧。要在一年十幾萬考生之中爭出頭的志願,一年十幾萬考生累加起來的志願,化作秀麗的筆跡刻在信紙上,秀麗之外,撇捺的尾巴顫慄著慾望。一整口的紙箱,那是多麼龐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們筆跡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龐大的慾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裡面,把整個台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裡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姦。偉大的升學主義。
補習班的學生至少也十六歲,早已經跳下羅莉塔之島。房思琪才十二三,還在島上騎樹榦,被海浪舔個滿懷。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錢人要對付他會多麻煩。一個搪瓷娃娃女孩,沒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絕不會破的。跟她談一場戀愛也很好,這跟幫助學生考上第一志願不一樣,這才是真真實實地改變一個人的人生。這跟用買的又不一樣,一個女孩第一次見到陽具,為其醜陋的血筋啞笑,為自己竟容納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臉是哭而下半臉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頂開她的膝蓋,還來不及看一眼小褲上的小蝴蝶結,停在肚臍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為了那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麼?求不得的又是什麼?房思琪的書架就是她想要跳下羅莉塔之島卻被海給吐回沙灘的記錄簿。
羅莉塔之島,他問津問渡未果的神祕之島。奶與蜜的國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體液。趁她還在島上的時候造訪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進她的陰道。把她壓在諾貝爾獎全集上,壓到諾貝爾都為之震動。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里,國中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里,讓她在話語里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她,一個滿口難字生詞的國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際,蝴蝶趕到腳踝,告訴她有他在後面推著,她的身體就可以趕上靈魂。樓上的鄰居,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搪瓷娃娃女孩。一個比處女還要處的女孩。他真想知道這個房思琪是怎麼哭笑不得,否則這一切就像他蒐羅了清朝妃子的步搖卻缺一支皇后的步搖一樣。
李國華第一次在電梯里見到思琪,金色的電梯門框一開,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圖畫。講話的時候,思琪閑散地把太陽穴磕在鏡子上,也並不望鏡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麼坦蕩。鏡子里她的臉頰是明黃色,像他蒐集的龍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顏色,天生貴重的顏色。也或者是她還不知道美的毀滅性。就像她學號下隱約有粉紅色胸罩的邊沿,那邊沿是連一點蕾絲花都沒有,一件無知的青少女胸罩!連圓滑的鋼圈都沒有!白襪在她的白腳上都顯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時嫌雪黑。下一句忘記了,無所謂,反正不在教育部頒布的那幾十篇必讀里。
那時候即將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國華一個禮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一天,李國華和幾個同補習班、志同道合的老師上貓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說話。英文老師說:「如果我是陳水扁,就卸任之後再去財團當顧問,哪有人在任內貪的,有夠笨。」數學老師說:「海角七億哪有多少,但陳水扁光是為了一邊一國四個字,就應該被關四十年。」英文老師應:「一點政治人物的誠信都沒有,上任前四個不,快卸任就四個要,要這個要那個,我說這就是那句英文,不要讓老大哥不高興。」物理老師說:「我看報紙上好像有很多知識分子支持台獨。」李老師說:「那是因為知識分子大都沒有常識。」四個人為自己的常識充分而笑了。英文老師說:「現在電視在演阿扁我就轉檯,除非有陳敏薰。」李老師笑了:「那麼老女人你也可以?我可不行,她長得太像我太太了。」一個漂亮的傳球。話題成功達陣。抵達他們興趣的中心。
英文老師問物理老師:「你還是那個想當歌星的?幾年了?太厲害了,維持這麼久,這樣跟回家找老婆有什麼不一樣。」其他兩個人笑了。物理老師無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說自己的女兒:「她說唱歌太難,現在在當模特兒。」會出現在電視里嗎?物理老師摘下眼鏡,擦拭鼻墊上的油汗,眼神茫然,顯得很謙遜,他說:「拍過一支廣告。」其他三個人簡直要鼓掌,稱許物理老師的勇氣。李老師問:「你就不怕別人覬覦?」物理老師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鏡下去,沒有回答。數學老師開口了:「我已經上過三個儀隊隊長了,再一個就大滿貫了。」乾杯。為阿扁七億元的監獄餐乾杯。為只有知識而沒有常識的台獨分子乾杯。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課堂勤抄筆記卻沒有一點性常識的少女乾杯。為他們插進了聯考的巨大空虛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