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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所屬書籍: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等待天使的妹妹」,我和B結婚了。

我常常對我的精神科醫師說:「現在開始我真不寫了。」

高中畢業八年,我一直遊離在住處、學校與咖啡館之間。在咖啡館,戴上耳機,寫文章的時候,我喜歡憑著唇舌猜測隔壁桌的客人在談些什麼。猜他們是像母子的情侶,或是像情侶的姊妹。最喜歡自助咖啡廳,看前一秒還對著智慧型手機講電話講得金牙都要噴出來的西裝男人,下一秒走一步看一腳地端咖啡回座位。一個如此巨大的男人,被一杯小小的咖啡收束起來。那是直見性命的時刻。我往往在他臉上看見他從前在羊水裡的表情。我會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

我永遠記得高中的那一堂下課。我們班被學校放在與「別班」不同的大樓,我走去「別的」大樓,等那個從國中就喜歡的女生下課。大樓前的小庭院密叢叢種著欖仁樹,樹下有黑碎白末硅礦石桌椅。桌椅上的灰塵亦有一種等待之意。大約是夏日,樹葉榮滋得像一個本不願留長髮的英氣女孩被媽媽把持的豐厚馬尾。太陽鑽過葉隙,在黑桌面上針孔成像,一個一個圓滾滾、亮晶晶地,錢幣一樣。我想起國中時放學又補習後我總傳簡訊給她,一去一返,又堅持著她要傳最後一封,說這樣紳士。一天她半生氣半玩笑說,電話費要爆炸了。我非常快樂。我沒有說的是:我不願意在簡訊里說再見,即使絕對會再見也不願意。那時候就隱約明白有一種愛是純真到甚至可以計算的。

抬起頭看欖仁樹,可以看見肥厚的綠葉相打鬧的聲音。和入冬腳下黃葉窸窸窣窣的耳語終究不同,夏日綠葉的嚷鬧有些無知。國中時,為了考進第一志願資優班,我下課時間從不下課,總是釘在座位上解題目。她是個大鳴大放的人,一下課便吆喝著打球,我的眼睛釘在式子上,她的聲音夾纏著七彩的荷爾蒙鑽進我的耳孔,然而我寫下的答案還一樣是堅定、涅槃的。她的聲音像一種修辭法,對襯我僵硬的駝背,有一種苦行感。風起時,欖仁樹的香味噓進來,和早餐吃的數學題和三明治做了多項式火腿蛋欖仁三明治,我的七竅裊裊哼著香。望進去她們的班級,粉筆在黑板上的聲音像敲門。講台下一式白衣黑裙,一眼彷彿人山人海,分不清楚誰誰。可我知道她在裡面。我很安心。望另一頭望去,是排球場。球場的喊聲像牧犬和羊群,一個趕便一群堆上去。我想起她打球的樣子,汗水沾在她的臉上,我都不覺得那是汗水,而是露珠。那豐饒!當天說了我沒辦法再等她了。以為鬧個脾氣,賣個自尊。當時不知道是永別。

那天,妳跟我說妳的故事。我逃命一樣跑出門,跑去平時寫文章的咖啡廳,到了店門口,手上不知道怎麼有電腦。整個季節當頭澆灌下來,像湯霜刑,抬頭看太陽,像沉悶在一鍋湯底看湯麵一團凝聚的金黃油脂。被淫燙之際我才發現整個世界熊熊燃燒的核心題旨是我自己。自動地走進店裡,美式咖啡不加奶不加糖,雙手放上鍵盤,我放聲痛哭。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時候還想寫。後來我有半年沒有辦法識字。醜惡也是一種知識,且跟不進則退的美之知識不同,醜惡之知識是不可逆的。有時候我竟會在我跟B的家裡醒過來,發現自己站著,正在試圖把一把水果刀藏到袖子里。可以忘記醜惡,可是醜惡不會忘了我。

我常常對我的精神科醫師說:「現在開始我真不寫了。」

「為什麼不寫了?」

「寫這些沒有用。」

「那我們要來定義一下什麼是『用』。」

「文學是最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寫這麼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這麼多年,我寫這麼多,我還不如拿把刀衝進去殺了他。真的。」

「我相信妳。幸好這裡不是美國,不然我現在就要打電話警告他。」

「我是說真的。」

「我真的相信妳。」

「我不是生來就想殺人的。」

「妳還記得當初為什麼寫嗎?」

「最當初寫,好像生理需求,因為太痛苦了非發洩不行,餓了吃飯渴了喝水一樣。後來寫成了習慣。到現在我連B的事情也不寫,因為我竟只會寫醜陋的事情。」

「寫成小說,也只是習慣嗎?」

「後來遇見她,我的整個人生改變了。憂鬱是鏡子,憤怒是窗。是她把我從幻覺幻聽的哈哈鏡前拉開,陪我看凈幾明窗前的風景。我很感謝她。雖然那風景是地獄。」

「所以妳有選擇?」

「像小說里伊紋說的那樣嗎?我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姦小女孩為樂,假裝世界上只有馬卡龍、手沖咖啡和進口文具?我不是選擇,我沒辦法假裝,我做不到。」

「整個書寫讓妳害怕的是什麼?」

「我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我不願傷害她們。不願獵奇。不願煽情。我每天寫八個小時,寫的過程中痛苦不堪,淚流滿面。寫完以後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者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而惡人還高高掛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會寫字。」

「妳知道嗎?妳的文章里有一種密碼。只有處在這樣的處境的女孩才能解讀出那密碼。就算只有一個人,千百個人中有一個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單的了。」

「真的嗎?」

「真的。」

「等待天使的妹妹」,我在世界上最不願傷害的就是妳,沒有人比妳更值得幸福,我要給妳一百個棉花糖的擁抱。

國中期中期末考試結束的下午,我們一群人總會去百貨公司看電影。因為是周間,整個電影院總只有我們。朋友中最大膽的總把鞋子脫了,腳丫高高翹上前排座位。我們妳看我我看妳,一個個把鞋脫了,一個個腳翹上去。至頑劣不過如此。我永遠記得散場之後搭電梯,馬尾女孩的手疲憊而愉悅地撐在扶手上。無限地望進她的手,她的指甲形狀像太陽公轉的黃道,指節的皺紋像旋轉的星系。我的手就在旁邊,我的手是解題目的手,寫文章的手,不是牽手的手。六層樓的時間,我完全忘記方才的電影,一個拳頭的距離,因為一種幼稚的自尊,竟如此遙遠,如此渺茫。

後來,長大了,我第二次自殺,吞了一百顆普拿疼,插鼻胃管,灌活性碳洗胃。活性碳像瀝青一樣。不能自己地排便,整個病床上都是吐物、屎尿。病床矮柵關起來,一路直推進加護病房,我的背可以感到醫院的地板如此流利,像一首童詩。為了夾咬測血氧的管線,護理師姊姊替我卸指甲油,又像一種修辭法,一種相聲,護理師的手好溫暖,而去光水好冰涼。問護理師我會死嗎?護理師反問怕死為什麼自殺呢?我說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因為活性碳,糞便黑得像馬路。我身上阡陌縱橫,小小一張病床,一迷路就是八年。

如果她欲把手伸進我的手指之間。如果她欲喝我喝過的咖啡。如果她欲在鈔票間藏一張我的小照。如果她欲送我早已不讀的幼稚書本作禮物。如果她欲記住每一種我不吃的食物。如果她欲聽我的名字而心悸。如果她欲吻。如果她欲相愛。如果可以回去。好,好,都好。我想跟她躺在凱蒂貓的床單上看極光,周圍有母鹿生出覆著虹彩薄膜的小鹿,兔子在發情,長毛貓預知己身之死亡而走到了無跡之處。爬滿青花的骨瓷杯子里,占卜的咖啡渣會告訴我們:謝謝妳,雖然我早已永永遠遠地錯過了這一切。自尊?自尊是什麼?自尊不過是護理師把圍簾拉起來,便盆塞到底下,我可以準確無誤地拉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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