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早起出門跑步,遇見這個鐘點最不可能出現在22樓走廊的人:曲筱綃。曲筱綃拎一隻電腦包出來,碩大的包似乎壓彎了她的腰肢,因此她走路跌跌撞撞的,兩隻細細小小的手勉強提著重包摔向電梯,一不小心撞到安迪身上。
「還沒睡醒?」
「唔。」聲音從鼻子里發出來,像睡貓的一聲呻吟。
「今天見客戶,那些英語單詞都背熟了嗎?」
「紙扇,救命紙扇,而且做得非常美麗,特製,定製,我打算送老外一份,可好看了,他們在中國也可以用得上。」一說到寶貝紙扇,曲筱綃的精神就來了,左手一摸,變戲法似的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巧紙扇,刷的打開,上面密密麻麻的中英文對照。安迪一看,亂中有序,方便搜索。反面,則是公司的Logo,圓圓一顆占扇面中央,周圍完全留白,倒也好看。安迪不得不嘆,有些人能將偷懶偷出門道,倒也是一門功夫。
電梯終於下來,兩人進去,安迪才說:「需要人手嗎?2202小邱才剛失業。」
「要是小關失業,我現在就爬樓梯回去求她去我那兒上班,我這幾天正缺人。小邱,不敢用,這個節骨眼上,萬一她壞了我的事呢?你公司家大業大,給個職位總有的吧。」
「我那地方只要兩種女人,鐵娘子,或者絕色花瓶。」
曲筱綃眼睛一亮,「我去呢?」
「花瓶怎麼跟狐狸精比,當然歡迎。」
「耶!」曲筱綃很以為榮。但她不忘追上一句:「你是花瓶兼鐵娘子。」
「我,失戀,又失去工作。」邱瑩瑩意外早起,她今天竟然不用鬧鐘就醒了,再也睡不著。2202別人都還沒起床的時候,她一個人靠著廚房料理台喝水,發獃。等樊勝美的房門才一打開,她就冒出這麼一句,將還在睡眼矇矓的樊勝美嚇了一跳。「樊姐,我剛剛才想起,你最初就讓小關警告過我。」
「先輩的血淚教訓,還是有必要聽聽的。」樊勝美手指梳開額前的頭髮,「你今天怎麼辦,找工作嗎?」
「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樊姐……」
「昨天不是都分析了嗎?我們姐妹,我跟你說實話,不怕你惱:你得為自己將來在公司的處境考慮。這麼大鬧一場,底子都給人翻出來了,以後人家跟你有點兒齟齬就會翻這事刺你。」樊勝美強忍著才不把「失戀失身」四個字說出來,她早上時間緊,還是趕緊衝進洗手間。
邱瑩瑩耷拉著腦袋黯然神傷,是啊,姓白的昨天什麼都說,她還有臉回去聽別人笑話她嗎?難道又要開始找工作?一想到找工作,邱瑩瑩就一個激靈,畢業即失業,畢業後在海市不知撞了多少牆,才終於找到這麼一個部門文員的工作,她當初可是賭咒發誓一定要好好工作保住得之不易的飯碗。可現在,飯碗被她自己輕易地弄丟了。難道又得花那麼多時間找一個新的工作嗎?想著都不寒而慄。
樊勝美打仗似的化妝更衣出門,邱瑩瑩一直倚在料理台邊默默看著,看得樊勝美毛骨悚然。樊勝美把安慰的話都說盡了,落荒而逃。一會兒,關雎爾直著眼睛走出卧室。邱瑩瑩又是一句,「我,失戀,又失去工作。」
「昨晚已經說了哦。然後?」
「然後開始漫長地找工作,然後沒收入,要向爸媽伸手,然後我又得被爸媽埋怨,然後……我這季度的物業費還沒下落呢,我該怎麼辦啊,跳樓去算了。」
關雎爾怔忡著雙眼,迷茫了半天,「怎麼辦?跳樓不可以……不,你千萬不能跳樓,別亂想。」關雎爾這才忽然清醒了,緊張地站在邱瑩瑩面前,「你能很快找到工作的,真的,你現在與畢業時期不一樣了,你現在有工作經歷。」為了加強效果,關雎爾又補充兩個字,「真的!」
「是哦。」邱瑩瑩眼前豁然開朗,「前幾天,明年畢業的幾個大學生來公司面試,穿得像Cosplay紫萱,同事偷偷打電話讓我們去圍觀。我比他們總強的。Yes,我看來還可以申請更好的職位,因禍得福。」可是邱瑩瑩的拳頭才剛揮起,忽然氣餒,「可是,眼前吃飯錢物業費什麼的,都怎麼辦呢?只好打電話給爸媽了。」
說時遲,那時快,2202的門被不知誰敲響。邱瑩瑩站在原地,神長身子伸出手,將門打開。門外,卻站著邱瑩瑩的爸爸。忍了一早上委屈的邱瑩瑩頓時哇的一聲哭出來,「爸爸,我工作丟了,早飯也沒吃,你把我接回家吧。我要回老家找工作,爸爸……」
才剛進洗手間的關雎爾聽到動靜,鑽出來瞅瞅,打聲招呼又縮進去。安迪鍛煉回來,驚訝地看到邱瑩瑩撲在一個中年男人懷裡大哭「我要回家,爸爸,我要回家」,她不知如何應付,趕緊走人。
乘夕發朝至列車剛到海市的邱父連聲道:「爸爸也還沒吃飯,有麵粉嗎?爸爸給你做烙餅。」
「沒有,這兒什麼都沒有,我每天餓肚子出門上班。」邱瑩瑩把自己說得萬分可憐。
「這不行,不能餓肚子,跟爸爸去樓下找吃的。」
「吃一頓有什麼用,等你回家我又得挨餓,再說我沒工作沒收入了。我要回家,爸爸,我不要待海市了。要麼你們搬來海市住吧,我一個人多可憐啊,沒地方吃飯,沒人說話,到處都是欺負我的人。」關雎爾在裡面聽著一哆嗦,邱父可千萬別誤會是她在欺負邱瑩瑩啊。
邱父道:「爸爸以前每月給你寄的錢還不夠吃早餐?以後每月多寄一千吧。瑩瑩,爸爸是全家第一個走出農村進縣城的能人,你更是我們家第一個走進大城市的人,你千萬不能退步啊。爸爸回去多加班,你一定要在海市堅持住。你爺爺小時候……」
邱瑩瑩眼睛直了,立刻忘了哭泣。她爸什麼都好,唯有一說起爺爺的進城願望來,那真是犟到駟馬難追,她是不指望她爸能把她接回家了。
安迪叫上關雎爾,一起上班去。她奇怪關雎爾今天怎麼沒出去早鍛煉。關雎爾吐吐舌頭,道:「昨晚邱瑩瑩不高興,我不敢說。我昨晚加班結束,又去參加了高中同學會,其實是我們高中在海市工作的歷屆畢業生的聚會,我第一次參與。好多人,我去的時候都尾聲了,好熱鬧。有些人散場後還去唱歌了,我沒去,一個比我高几屆的師兄就送我們幾個不去唱歌的女生回家。邱瑩瑩的事情結束後,我趕緊進入同學會地址,好好看了幾頁論壇,睡晚了。」
安迪不禁一笑:「樊小妹教我一句俚語:沒事開個同學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哈哈。」
「是哦,有些年紀大點兒的女校友好潑辣,跟男校友喝交杯酒,說高中時候暗戀今天要夢想成真什麼什麼的,真可怕。他們也敬我酒,我不喝,他們挺不高興的,沒辦法。你們開校友會嗎?」
「我跟國外校友接觸多,常一起喝喝酒什麼的,國內的沒有。我讀書跳級多,跟同學相差好幾歲,他們不跟我玩,我回國就沒跟他們聯繫。」
「跳級!我們小學有個跳級一次的林師兄,我們從小看他就跟看神人一樣,讀大學那四年還每年回來給我們作報告,我那時初中。他昨天也在,就是把我們送回來的人。你都跳了幾級啊,我以後要瞻仰你。」
「好像……每年跳一次。小學一、二年級沒跳,大家都考一百分,顯不出我的好。你包里電話叫。」
關雎爾很容易就從包里翻出手機,她的包收納得有條有理,手機在哪兒,一望可知,正好與邱瑩瑩的相反。可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碼,關雎爾猶豫地接起。安迪聽到一聲「林師兄」,不禁會心地笑了。樊小妹那人精,果然通靈。
通完電話,關雎爾笑道:「林師兄說他周六大早回家去,問我要不要搭車回家,周日晚上一起回來。我當然要!」
「樊小妹會不會說這是追求女生的第一步?」
「不會啦,還有別的校友。真的不會啦。」
「樊小妹還說過,愛情就像便便,來了擋也擋不住。」
「這是麥兜說的,不是樊姐說的。」
「麥兜是誰?比樊小妹還靈光?我要認他做偶像。」
「麥兜是個卡通人物哦。安迪,你現在真幽默。」
「近朱者赤啊。」
「可是我跟樊姐混了這麼多日子,怎麼沒學來幽默呢?」
安迪心說,她是問奇點學的。
這一天,安迪上班不時被曲筱綃打斷。她正與兩個執行董事開會的時候,曲筱綃來電問和尚尼姑英語怎麼讀。她在審核一個PPT的時候,曲筱綃來電問生煎包子油炸檜怎麼讀。一而再地來電,問的又都是些無厘頭的辭彙,而安迪也一而再地收到同事驚訝的眼神。安迪被打斷得有點惱火,可一想到曲筱綃成敗在此一舉,若是失敗就被曲父拋棄,她只好心底一軟,幫忙到底。
然而,安迪很快想出一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她讓助理趕緊跑出去買來一隻帶卡的手機,她索性將藍牙耳機戴在耳朵上,讓曲筱綃時刻與她接通著手機。這樣,她可以不用被煩人而刺耳的鈴聲打斷。曲筱綃到底是有點兒良心,「會不會影響你工作?我如果遇到陌生單詞才打你電話,你還可以選擇不接,這下就得一直聽著我說話了。」
「我可以一隻耳朵聽你那兒說話,隨時提醒你繁難的單詞,一隻耳朵顧工作。也就是一心兩用。」
「哇噻,還有這本事,早不說。怎麼做到的,哪兒有訓練營。」
「特異功能,我平時裝作很專心聽你們說話只是表示尊重你們而已。你做你的正經事,不聊。」
於是,換作曲筱綃被嚴重騷擾了。她不知道安迪是很閑,還是真的可以一心兩用,總之她與老外談幾句,安迪就插一句中英文對照的觀點。「要求三個月實操聯手期。」「有餅吃時不忘把餅做大,大家談的是長遠。」「告訴老外,他引用的數據錯誤,正確的應該是32573。」……
但沒多久,曲筱綃發現她無法一心兩用。一邊全身細胞開動緊張應付老外,一邊聽安迪場外隨時指導,她顧此失彼。不得不斷了聯絡。可是安迪以為曲筱綃的手機出故障,或者通信出故障,主動撥通曲筱綃的手機,繼續佔線監聽。曲筱綃真是欲哭無淚。最終只得厚著臉皮承認自己差勁,「安迪,你別指導太多,我根本無法分那麼多心給你,我不是天才。你只要……十分鐘插一次話,就OK。」
「理解。」
安迪果然變成十分鐘指導一次,而且時間扣得極准,准到曲筱綃懷疑安迪是不是閑得無聊到兩眼盯著時鐘,別的什麼都不幹,只管她的事。而且,那「理解」兩個字,令曲筱綃欲哭無淚,安迪理解什麼?是不是把她歸到「不共傻瓜爭短長」的「傻瓜」範疇里了?那就真的悲劇了。
曲筱綃畢竟是新手。即使此前作了在她看來已經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準備,可真到了臨場發揮時候,她的小聰明梗阻了。即使有她爸爸壓陣,可她爸爸總不能搶了她主角的位置,而且她爸也想看到她的發揮,因此她很緊張,很累,英語說得結結巴巴。直到,安迪遙控。所有人都驚訝地看到曲筱綃甚至不需要動用計算機,就能蹦出一個個準確無誤的數據。連曲父都刮目相看,心中有點兒摸不透女兒的實力了。於是,有一句話成了曲筱綃這幾天面對老外時候的口頭禪,「我雖然年輕缺乏資歷,可我有良好的素質。」隨著曲筱綃與安迪的配合越來越融洽,大家都很相信,以曲筱綃這般精明的頭腦和機靈的態度,統攬GI代理不成問題。
這幾天,曲筱綃的手機賬單漲得飛快,可這流水般的花費流得值。她以名副其實的主力身份拿下GI的代理。而且,她成了她爸跟老朋友吹噓的資本,曲父到處宣傳女兒如何如何有志氣。曲筱綃忽然發現,形象變正面的感覺也蠻好。
邱父來海市不到一天就走了。他留下錢,早餐和中餐把女兒餵飽,又把女兒穩在海市,還說了很多勵志的話,給女兒買了幾本成功秘籍和成功學講座VCD,才放心地乘上夕發朝至的火車回家了。他不捨得多請假,多請假意味著多扣錢。
邱瑩瑩送走爸爸,拎一包書和VCD回家。她很想找鄰居說說話,可是曲筱綃忙碌,安迪有應酬,關雎爾照例加班,樊勝美替同學找房子,整片22層只有她一個人。她實在悶得慌,只得抽出一張VCD,看一個臃腫男子打雞血似的講演。聽著聽著就聽進去了,她此時失戀又失業,正當心灰意冷之極,演講者鼓勵振作,鼓勵發奮,鼓勵努力尋找機會,打動她情緒低落的心。是啊,她現在有爸爸剛送來的錢解決了後顧之憂,她應該振作。如演講中所言,她年輕,好歹有大學文憑,年輕就是機會,她明天開始必須投入尋找奮鬥的道路。
一張VCD放完,她開始翻看爸爸給她留下的書。書中列舉的是一個個激動人心的例子,即使邱瑩瑩每天趴在網上見多識廣,可如此密集的勵志故事一下子推到她的面前,她無法抑制地激動了。我能!後來索性一邊看書,一邊將VCD放著,慷慨激昂的聲音伴著慷慨激昂的文字,令人熱血沸騰。
還是安迪回來得最早。她經過2202,就聽見門裡傳來的呼嘯一般的演講。她敲敲門,想弄清楚在講些什麼,但邱瑩瑩出來開門時,就把音響關了,安迪沒聽到是什麼。
「只你一個人?看電視呢?你爸爸住哪兒?」
「我爸回家了。在看書,我爸給買的,讓我學習上進。」
安迪拿來邱瑩瑩手中的書翻開幾頁,笑道:「剛不是揭穿一個假博士嗎?這種書還在盛行啊。比如第一個故事,邏輯上經不起推敲,說是一個從未出過門的農民追債,幾乎繞了中國一大圈,結果債務人逃出國,他一直追到國外,中途沒回一次家,非常吃苦。然後意外在國外發現商機,國外遍地黃金,於是搖身一變成為一方僑領。首先,從未出門的農民出國需要回家辦護照,即使不辦護照,也得辦簽證,可能不回一次家嗎?其次,國外的人不傻,遍地黃金之說不可信……」
「你還真別不信,我上網搜了,真有其人。」
「我相信真有其人,就是要這種三分真七分假的故事,才能騙到人,讓很多人以為成功就是這麼一個華麗轉身,於是做起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其實首先,究竟成功的定義是什麼,有錢有地位就是成功?其次,人一定要這樣的成功才算人生完美嗎?我建議你考慮這兩點。」
「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飢,你有房有車功成名就,當然可以責問成功。可我不能,我需要成功。」
「那也不能急功近利抱錯大腿看這種書。真的,邏輯上經不起推敲的書,別看,騙人的。你正好這幾天遇到情緒低潮,對這種書沒抵抗力。」
「我喜歡看這本書,不管邏輯與否。」
安迪很焦急,「邏輯不通,又煽動人心的書,不是好書。」
「安迪,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我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我根據自己的需求來看書,請你別操心。」
安迪一愣,十五秒鐘之後,才道聲「對不起」,回自己的2201室。即使心裡有再多忠告,也不敢再說了。或許她的經驗不適合邱瑩瑩?
但邱瑩瑩並不打算終止辯論,尤其是她問安迪是不是看不起她之後,安迪並未給出明確答覆便拂袖而走,這讓邱瑩瑩滿心狐疑更增三分。此三分乃三分天下之三分,因此她心裡被成功學點燃的激情轉為暴漲的憤怒。不,她一定要申辯個明白。邱瑩瑩瞅瞅2201緊閉的門,決定採用手機簡訊的方式將話說明白,因為她發現安迪反應太快,說話總搶她一拍,害她有理說不清。
於是安迪的手機不斷提示有簡訊進入。等她放下背包,脫掉外套,洗完手,裡面已提示有五條簡訊。
「安迪,我很不喜歡你盛氣凌人的態度。為毛你一定要我接受你否定的東西?我並不認為你否定得對。」
「是你看到的這本書上面的故事激勵了我,讓我從失戀失業的雙重打擊中恢復情緒,而你的態度卻嚴重打擊了我的積極性。」
「你憑什麼認為你說的一定正確?人本身就是感性動物,因此人的感情需要有外界刺激來調節,而非用外界的所謂邏輯所謂理智來調節。邏輯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適合你的,未必也適合我。」
「你的態度讓我反感。如果理智和邏輯就是你的態度,我寧願選擇不理智和無邏輯,這並不影響我的生活。」
安迪本想回復「態度可以影響真實的客觀存在嗎」,可一想人家都不要理智和邏輯了,這辯論豈非雞同鴨講。她將已經打上去的字刪掉。正刪著,提示又有簡訊進入,她翻過去一看,又是邱瑩瑩的。她未作猶豫,先將所有簡訊刪了,又將邱瑩瑩的電話號碼拉入黑名單。操作結束,她對著手機道:「不共傻瓜爭短長。」但思量之下,她稍改一個字,發現更切題,「不共傻逼爭短長。」
傻瓜不要緊,傻逼很要命。從邏輯上分析,邱瑩瑩的失戀與失業明明是無理智無邏輯的結果,期間可以用三段論明確無誤地論證,可在一個不要邏輯不要理智的人眼裡,失戀大概是因為遇人不淑,而失業則是遇公司不淑,全與她本人無關。因此,當然邱瑩瑩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不理智無邏輯不影響生活的蠢話。即使遇到火星人,只要學會火星語言就可以通話,可是遇到邱瑩瑩,安迪沒法弄清楚屬於邱瑩瑩的語言該是怎樣,她怎麼做才是不盛氣凌人。有這時間去弄懂邱氏語言,不如看點兒有意思的中文書,順便提高地球語言中的中文水平。
邱瑩瑩發出無數條簡訊,卻得不到一句回復。她衝出門,只見2201大門緊閉。她終究是不敢去敲2201的門,不知為什麼。可她忍不住操一條凳子坐在門口,不顧樓梯間吹來的冷風,守著2201開門。只要安迪出來,她要第一時間責問。
安迪不知外面有人守株待兔,她正忙著吃飯。今晚主食依然是麵包,但不再是裡面夾一片乳酪一隻雞蛋,外加一碗蔬果沙拉,她有昨晚打包的剩菜。只是睹物思人,安迪清清楚楚記得奇點說為她帶來兩隻野生甲魚,可昨晚只吃了一隻,另一隻呢?昨晚她說了那麼多之後,奇點還打算與她分享那另一隻甲魚嗎?安迪心裡有個否定的答案,因此她一整個白天沒上QQ。此刻桌面擺放著加熱的剩菜,剩菜邊是聯網的電腦,安迪忍不住,點開QQ。想不到右下角任務欄有奇點的頭像閃動。打開,裡面寫著:「我去印度三天。甲魚扔在飯店裡,讓老闆替我養著,如果你這幾天想吃,儘管打電話預約。有什麼需要我從印度帶來的嗎?請給我郵箱留話。」
安迪翻來覆去看了兩三遍,什麼都沒寫,退出QQ,打開瀏覽器看新聞。看了會兒,忍不住又點開QQ,拉出歷史記錄從頭開始閱讀。安迪相信統計數據甚於印象,這一回頭對著真憑實據作出嚴格統計,果然印證她剛才的狐疑。從她回國與奇點見面後,奇點在QQ上面的發言,幾乎每超過十個字就會來一段總能令她發笑的話語,今天這麼一大段,卻是一個可愛的字也無。安迪再次退出QQ,依然一個字都不留。而且,她若無其事地將打包的菜吃完,淡定而高效地看她的書。她又不是隔壁的邱瑩瑩,失個業失個戀就得把22樓的所有人都鬧一遍,還把她爹從老遠的老家鬧來。她從小什麼沒見過,失去,於她不過家常便飯。失去便失去,絕不回頭。
終於,22樓來了第三個人。電梯「叮」一聲響,邱瑩瑩趕緊將眼睛從書上移開,可是,她看見的卻是曲筱綃,而且曲筱綃直著兩隻不對焦的眼睛跟她說一聲「晚上好」,就踉踉蹌蹌奔2201去了,基本上當她不存在。邱瑩瑩對曲筱綃更是五味雜陳,因此默不作聲,低頭繼續看書。
好不容易,邱瑩瑩等來親人樊勝美。邱瑩瑩幾乎是撲過去想擁抱樊勝美,樊勝美連忙道:「我累癱了,別撞我,會倒。」
邱瑩瑩看見樊勝美就心情大好,見樊勝美手裡拎幾頭大蒜,不禁笑道:「樊姐買這麼多大蒜,晚上打算跟殭屍對攻嗎?殭屍表示鴨梨很大。」
「殭屍?什麼殭屍?業務部同事給我的,說現在流行送禮就送蒜你狠。呼,別理我,我小睡半小時。」
「好,我不打擾。」邱瑩瑩看著樊勝美進小黑屋,可還是忍不住隔著門板道:「樊姐,我爸來了,看我幾眼就又回去了……」
「哦,帶些什麼好吃的給你?」
「沒帶,就領我去吃了頓午飯,給我買了幾本書和VCD。書都是鼓勵上進的書,講成功人士的經驗,我爸說讓我學著點兒,好好立足海市。可是安迪一看就說都是壞書,說什麼沒邏輯沒理智,總之好好諷刺了一通,一點也不想想那書是爸爸買給我的,我看著很喜歡,正適合情緒低潮時期的我。她想說我爸爸和我都差勁就直接說唄,何必轉彎抹角呢。是不是我失戀又失業,在她眼裡很差勁,被她看不起了?何必呢,她有房有車,就可以諷刺別人了嗎?樊姐,樊姐,你聽著嗎?」
樊勝美當然聽見了,可是她累得不高興做邱瑩瑩的思想工作,便悶聲不響,當作睡著。但外面邱瑩瑩聽不見樊勝美說話,有點急,又喊了幾聲,樊勝美很頭痛。她只是邱瑩瑩的室友,可從邱瑩瑩談戀愛至今,她已經管了很多閑事,連局子都破天荒地進了一次,夠朋友了。怎麼邱瑩瑩一點兒不體諒她的辛苦,沒完沒了追著打擾她休息。她今天又沒找到合適的辦公樓,已經夠煩了。她拿枕頭捂耳朵上,繼續不理。捂著捂著便小睡過去。
等關雎爾回家時,邱瑩瑩已經懶得說了,大家都當她透明,她就少惹事吧。反而是關雎爾來惹她,關雎爾拉著一張累垮了的臉,問她爸住哪兒了,又問樊姐還沒回來嗎。等邱瑩瑩說到樊姐剛回來半個多小時,在屋裡打盹兒,關雎爾就拖著腳去敲樊勝美的門。「樊姐,起來,你還沒洗臉呢,小心臉上長痘痘。」
沒有什麼能阻擋樊勝美的睡眠,唯有美麗。樊勝美一躍而起,小睡片刻舒服許多,不再禁不住地搖搖晃晃,看見邱瑩瑩也不再煩心。她往臉上抹潔顏霜卸妝,一邊問道:「小邱,你剛才說什麼?我聽著聽著給睡著了,對不起。」
「沒事了。安迪可能看不起我,我以後離遠點兒就是了。」
樊勝美才想起睡前的話,但關雎爾搶著道:「安迪不是輕狂人,她連我這種職場菜鳥都沒看不起呢。我爸說人的秉性是一貫的,我不會看錯。你們是不是有誤會,明天我問問她,大家解釋一下就好了。」
「小關,你不過是每天搭個便車,有必要這麼偏心嗎?」
關雎爾一聽急了,紅了臉看樊勝美一眼,硬是忍下一口氣,「小邱,你最近心情不好,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如果有機會再展開來說。但只提醒你一點,心情不好的時候請克制,不要隨便傷害主動送上門來關心你的人。」
樊勝美忙重重咳一聲,道:「我喜歡小邱,我也對安迪有信心。這兒住的姐妹之間沒有利益衝突,我相信即使有小口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大家都退一步海闊天空,好不好。小邱,對了,你剛才說殭屍什麼的,怎麼回事?」
「可是安迪傷我自尊。」
「嗯,無論如何,說話的方式方法還是需要注意的。我明天跟安迪說說,今天晚了。你說殭屍是怎麼回事。」
「殭屍啊,就是現在最流行的植物大戰殭屍遊戲……」
「噢,好玩嗎,給我看看是怎麼玩的,難道還要用到大蒜頭?真的大蒜頭?」樊勝美給關雎爾使個眼色,押著邱瑩瑩去看電腦上的遊戲。邱瑩瑩被樊勝美追著趕著,身不由己,忙著解說遊戲,都來不及再埋怨東埋怨西。關雎爾回去自己屋裡,關門生悶氣。但第二天她沒與安迪說起,萬一安迪不知道邱瑩瑩在背後埋怨呢,她不想做挑撥離間的小人。可是她在安迪旁邊坐立不安的,又怕安迪不知情,以後被邱瑩瑩搶白。反而是安迪看出來,說不會與小邱一般見識,關雎爾才放下心來。
經過努力,曲筱綃終於簽下合同,親自開車送老外上飛機。等老外進入海關,她就給爸爸一個電話,很職業很規範地告訴她爸,隨著老外的離境,GI項目將翻開新的篇章。但她需要稍事休息。曲父很開心,一小半是為拿下合同而開心,一大半是為女兒的出息而開心,開心得都不知如何獎勵女兒才好。
「筱綃,爸爸很滿意你這回的工作……」
「這個吧,爸爸,我不跟你客氣,表揚最好落實到獎金上,打算給多少?」
「換一輛車,怎麼樣?」
「我的金龜子開著蠻好,暫時不換,你只要把買車的錢折給我就行。」
「行。爸爸再去訂一桌你最愛吃的鮑魚,晚上和你媽媽一起吃飯,你媽媽也開心壞了,我說虎父無犬子,你媽媽說有其母必有其女。」
「噁心死了,別拿我做借口表揚自己。我晚上不跟你們吃飯,我要答謝恩公,全靠她幫我。」
「要不請你恩公一起來吃飯吧,我們一家一起謝他。」
「才不,人家大美女,不能讓你看見。」
曲父才鬆一口氣,真怕他嬌嫩的女兒對啥男恩公以身相報啊。
曲筱綃直奔安迪的公司,經過花瓶似的美女通報,曲筱綃見安迪大步走出來,相當神勇的樣子。她開心地尖叫著猛撲過去,想要擁抱安迪。只是她以往撲的都是猛男,這回撲美女時候下手不知輕重,用了同樣的衝力。於是安迪一個踉蹌,坐倒在地,曲筱綃也收勢不住,一起倒下。安迪真是哭笑不得,「你怎麼來這兒?」她倒是能利索起來,順手想拉曲筱綃一把。可曲筱綃停止了尖叫,「腳,腳崴了。」
安迪看看曲筱綃尖銳的高跟鞋,打電話請助理送曲筱綃去醫院。曲筱綃拉住安迪的袖子,可憐巴巴地道:「安迪,你不陪我去嗎?」
「我還有兩個會,走不開。助理比我更能勝任。」
「嗚嗚,我腳傷了需要親人。」
「啊,是,告訴我你爸媽的電話,我立刻打給他們。」
曲筱綃哀怨地道:「不要跟我爸媽說,免得他們又說我闖禍。我是來向你報告合同簽成功的,可不料樂極生悲,你還不陪我去醫院,我真可憐。」
安迪微笑道:「跟我的助理去醫院,乖。我開完兩個會就去看你,順便帶你一起回家。忘了說恭喜。」
「真冷血。」曲筱綃繼續一臉哀怨。安迪的助理想扶她,她卻理所當然地兩手搭上助理的肩膀,助理只能抱起曲筱綃。安迪看得忍不住地笑。此時曲筱綃雖腳踝疼痛,卻一臉陶醉地道:「我好牛逼啊,這麼順利就簽下合同,這樣的女兒我爸媽怎麼不多生幾個呢。」
安迪笑得無法嚴肅地做出感同身受狀,替崴腳的曲筱綃難過。她送兩人去電梯,心裡想,這事要是遇到邱瑩瑩,她若是不跟去醫院,一定被邱瑩瑩責備,估計是說她輕視吧。人跟人不一樣。
周四,這一次,樊勝美鴻運當頭,下班後跟中介看的第一套辦公樓就幾乎完全吻合王柏川列出的要求。她當即拍下照片,發彩信給王柏川。王柏川立刻打來電話。「那麼簽吧,不錯。」
「你怎麼不問問地段呢,租金呢,交通呢,原有辦公設施呢……」
「經你法眼的,我還需要問嗎?非常開心,你辦事真快手,一般租房是非常磨人的事,真想不到,太感謝你了。」
「見外,下次來再請我吃飯吧。」
「我……明天就想立即搬公司,越早越好,想早日見到你,以後天天請你吃飯。」
樊勝美低頭微笑,「說什麼呢。好了,中介在等我呢。」
「連累你沒時間吃晚飯。這幾天天黑得早,早點回家。」
「嗯。」樊勝美果斷收了電話,並不做藕斷絲連狀。但是她臉上卻藕斷絲連得不行,雙眼亮得都快滴出水來。她將事情完全當作是自家的,一轉身,就犀利地與中介討價還價。她在海市輾轉租房,經驗豐富,殺得中介直呼姐姐饒命。談妥,她在新辦公室明亮的燈光下,與中介簽下協議,找到ATM機,交出定金。因此,中介認定她該是老闆娘,此後老闆娘長老闆娘短的沒個完。樊勝美懶得否認。
醫院裡照例人山人海,專家號前面排的人當然更多。曲筱綃的腳傷當然算不上急診,她只能捂著疼痛的腳,滿心怨氣地等,抬眼看著等候處牆上掛的石英圓鍾死樣活氣地一格一格地移動。一邊兒,她還得應付安迪助理的試探,那小子一直想問出她與安迪是什麼關係,而且對她周到至極。曲筱綃哪能讓助理得逞,這種還長青春痘的男青年在她眼裡簡直是小毛孩,她吹噓說安迪是她的姐姐,還問助理看沒看到安迪這幾天一直戴著藍牙耳機,時不時冒出幾句莫名其妙的話?那是在幫她做事。助理一聽就清楚了,對曲筱綃更是殷勤。曲筱綃不客氣,她從來不是善茬,趁機盡情調戲小男孩。
這樣鬧哄哄的,時間倒也容易過去,排隊近一個小時,終於輪到曲筱綃。曲筱綃自然是很沒好氣。尤其是看到接診的所謂專家不是想像中的中年怪叔叔或者白鬍子老爹,側面一看就是年輕人,她更氣不打一處來。她等著趙醫生寫完前一個病人的病歷卡,心裡緊急準備台詞,打算看完腳之後好好發泄憤怒。
很快,趙醫生寫完病歷卡,抬頭與前一個病人說話。曲筱綃頓時如被施定格大法,盯著趙醫生愣住了:帥哥!尤其是趙醫生說話的聲音,有男人的穩重,也有專業人士擁有的自信與可靠。曲筱綃忍不住怒視前一個病人,這聲音理應屬於她。
好不容易,趙帥哥的眼光落到曲筱綃的臉上。曲筱綃立馬做出一臉的楚楚可憐。她清楚現在臉上是什麼樣子,她對著鏡子花幾個月時間千錘百鍊練出來的,甚至比微笑更有殺傷力。但是,趙醫生似乎視而不見。趙醫生只是問她怎麼回事,然後就給她開了一張X光檢驗單。曲筱綃不願走開,但提醒自己忍住,不要顯山露水,而是柔弱地走開。這次,她不再要求助理抱她,寧可豁出老命單腳跳著走。
可是X光醫生跟她說無大礙,曲筱綃反而鬱悶了,無大礙,還不得被趙帥哥手一揮就打發走?她在回去門診的路上,一路地謀劃如何騙出趙醫生的手機號碼。她腦子一轉就是一個方案,等來到門診室,她的方案已經千變萬化。當然,首先,她逼出兩行清淚掛在臉上。
果然,趙醫生先看X光片,幾乎是只看一眼,就用好聽的聲音權威地道:「幸好,沒問題。」甚至連葯都不給開,只是一邊書寫一邊告訴回家該如何休養。過程比曲筱綃設想中的任何一個方案都簡單。於是曲筱綃含淚嬌滴滴地道:「可是,趙醫生,為什麼這麼痛呢?會不會X光沒有拍到。」
「不會。還有,三個月內不要穿高跟鞋。」
「可是真的很疼呢,會不會有其他問題?真的好痛哦。」
在曲筱綃嬌滴滴地「威逼」下,趙醫生終於伸手在曲筱綃的腳踝處按了幾下,久經沙場的曲筱綃竟然臉紅了。安迪正好開完會過來,見此情此景,不禁含笑站一邊不語。趙醫生當然依舊說沒事。曲筱綃糾纏再三,終於圖窮匕首見:「真的,很痛。趙醫生,如果晚上更痛,我可以打你電話問問嗎?我一個人住,晚上沒法叫人送我跑醫院。」
安迪只得扭身出去外面笑,明擺著,曲筱綃騙醫生的手機號呢。過會兒助理扶曲筱綃出來,安迪就問:「得手了?」
「哈哈,瞞不過你。」曲筱綃拿名片給安迪看,「趙啟平。安迪,朋友夫,不可搶哦。」
安迪的助理旁觀氣絕,想不到這個嬌滴滴的美女居然如此身手。再一想,人家與安迪交好呢,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安迪載曲筱綃回家,路上見曲筱綃拿著手機猴急,就知道曲筱綃不知多想給趙醫生打電話騷擾,只是顯然策略不正確,不敢亂了陣腳。倒是安迪的手機叫了,她一看,是奇點,猶豫了一下才接起。
「回來了?對不起,我在開車,而且是一條陌生的路。」
「我剛回來。四天沒聽到你的聲音,問個好。」
「謝謝。」安迪一時不知如何才好,而怪的是,奇點竟然也沉默了好一會兒。安迪心一慌,將電話斷了。即便是曲筱綃心裡畫滿對趙醫生的陰謀,此時也嗅出一絲不正常的味道,拿眼睛斜睨安迪,只觀察,而不打草驚蛇。果然,她看到安迪神色慌亂。啊,有戲。曲筱綃在心裡瘋狂尖叫。如此,就不擔心安迪偷她的趙醫生了。
安迪在進入歡樂頌小區大門時,恍惚看見奇點的車子停在路邊。她一愣之際,車子已經進了小區。一時,安迪心裡亂開了鍋。
曲筱綃一眼看見走進小區的邱瑩瑩,她懶得打招呼,只是跟安迪道:「我奇怪一件事,2202工作資歷最短的住最好房間,工作資歷最高的,按說工資也是最高的樊勝美卻住最便宜的房間。她的錢都花到哪兒去了?她那些衣服可值不了那麼多錢。」
「她才三十,在人事崗位再資深,恐怕也不會做到經理級別吧。從處事態度來看,也不像做部門經理,不夠果斷。」
「你是不了解現在中低層人群的工資結構,我這幾天為了分公司親自招人,打聽下來才知現在用工成本有多高。像小邱那種的滿大街都是,當然便宜,可我不要用。有點兒本事的價格就成倍成倍地翹上去了,我又用不起。論理,樊勝美每天處在跟人講工資的位置上,她的工資不會不符合市場價。為什麼?」
「你我住在歡樂頌小區,人們也會問為什麼,合理嗎?你別笑,你一個項目談下來,我基本摸清楚你爸實力,不過我有職業道德,放心。而且,你爸待你也不薄……又笑了,你這小滑頭。」
「安迪,安迪,我是真的有兩個同父異母兄弟,而且在爸爸面前競爭異常激烈,這種桌面下的較量,外人很看不出來。你別看我一向嘻嘻哈哈,我是真的很有壓力的。噯,我們在昏天黑地的車庫裡待這麼久不走出車門,會不會有人躲在暗處等看精彩車震啊。」
安迪看住曲筱綃大笑,「為什麼你追求趙醫生,我看著一點兒不猥瑣,而看別人男女扎堆就像姦夫淫婦呢?」
「我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什麼擔得起,什麼擔不起,拿得起,放得下。安迪,不瞞你說,你有意中人的話,拿來讓我過眼,合不合格,我一眼給你下定論。你有嗎?」
安迪只是一笑,就開門下車,來扶曲筱綃下車。曲筱綃鬱悶地道:「你為什麼不順著我的話題往下說啊啊啊啊。」
「我自己有判斷,為什麼交給你,又不是小邱。晚上吃什麼?我扶你上去後就去買吃的。」
「我有好幾個外賣電話,等會兒抄給你。」
「不用,我喜歡自己過去看著點菜。」
「啊……為什麼不讓我插手你的事?太沒成就感啦啊啊啊啊。」
安迪只是笑,既不認可,也不否認。因為說出來就顯得太驕狂了:整個22樓誰插手得了她的事?而她放棄麵包,寧可花時間下樓出小區打包麻煩費時的中餐也事出有因。她安置好曲筱綃,走出歡樂頌小區仔細一看,並不見奇點的車子。她站在人行道上搜索記憶,確認剛才看見奇點車子的地方,現在停著一輛吉利,那輛吉利有一張山寨賓士的臉。難道剛才眼花,將吉利認作賓士?可是,她的記憶中,明明還看見奇點坐在車裡,而不是眼前這一輛空吉利。她伸手在車蓋上一摸,冰涼,顯然,這輛車已經在這個位置停了很久。
那麼,看見奇點和奇點的車,難道是她的幻覺?
幻覺!也是男人,僅僅是一個男人,竟然如此輕易穿透她修築三十年的理智藩籬,讓她的腦袋無法剋制地製造出幻覺。冷汗瞬間密布在安迪的額頭,她嚇壞了。會不會是三十一年前黛山縣一幕的重演?
奇點被安迪掛斷電話,從機場一路患得患失回到家裡,可臨下車時,又不禁懊惱剛才的那個電話給掛得不明不白,他也覺得自己不明不白,做事不像男人。於是索性一個轉彎,又出門上路,直奔歡樂頌。路上打電話,沒人接,他感覺安迪是故意不接。他打算到小區門口找個地方停車再發簡訊,可轉來轉去找車位的時候,見夜色中一個熟悉的身影矗在一輛吉利車前。奇點忽然有點驚喜,難道是兩人心有靈犀?對,即使安迪只是出門打醬油,巧遇,也是靈犀。他降下車窗,隔著吉利車大喊一聲:「安迪,這兒,上車。」
可是奇點分明見到安迪抬眼驚恐地看他一眼,一隻手慌亂地捂住眼睛,一隻手慌亂地掩住耳朵,扭過身去就往回走,一不小心絆倒在地。奇點莫名所以,趕緊停車衝出去扶起安迪。映入奇點眼睛的是一臉緊張一臉冷汗的安迪,與平常所見的安迪完全不同。「安迪,怎麼回事,我送你去醫院,病了?」
安迪卻是死死盯著奇點,難道又是幻覺?如此逼真的幻覺?依稀的記憶中,她媽媽經常與幻覺中的新郎拜天地,難道她也一樣了?她不敢說話,不敢行動,唯恐黛山縣一條街上那個著名的花癲重現江湖。悲哀的是,她還什麼都沒處理,弟弟還沒安頓,她的遺囑還沒立下,她難道自此開始瘋癲了嗎?她驚恐得想尖叫,可是她依然不敢,隻眼睜睜看著那個可能是奇點的人將她扶進車裡。是的,不可能是奇點,奇點被她掛了電話,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那是個傲氣的人。越是太巧的事,就越是小概率事件,就越是幻覺。那麼她這是在做什麼?她看著車內熟悉的環境,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幻覺,不,她不敢處理幻覺。她唯有閉上眼睛,束手就擒,等待理智恢復。
奇點堵住了車道,保安出來干涉,他連忙將車子開走。可是看看安迪的情狀,他心中有很不好的預感。「安迪,怎麼回事?說話,使勁說一句話,一句就夠。」
安迪只是閉著眼睛不說話,不敢說。她拿出自己的手機,打給譚宗明。「老譚,我可能發作了。我和我弟弟都交給你,拜託。趕緊取筆,記下我所有銀行密碼和保險箱密碼。」
奇點無法再安穩開車,趕緊找個地方停下,對報密碼如數家珍的安迪道:「你不可能發作,要不然怎麼背得出密碼,還做事有條不紊。」
譚宗明聽到手機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就讓安迪將手機轉給那另一個人。「我是譚宗明,安迪的老闆和老友。請問您是哪位。」
「您好,我是安迪的朋友,魏渭。安迪不對勁,剛才在小區門口撞見她一個人站人行道上發獃,我喊了她一聲,她就像……立刻變得很緊張。請問我該怎麼處理?我正準備把她送往醫院。」
「先別去醫院。您在哪兒,我立刻過去。請您務必穩住安迪。」
奇點答應,一邊說地址,一邊看住安迪。他發現安迪只是驚恐地避免看他,也不知為什麼。「安迪,譚先生很快過來,他就在附近。不堵的話,估計二十分鐘。」安迪不出聲,依然在腦袋裡緊張地拼圖,試圖弄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只是太好的腦筋,反而越來越誤入歧途。奇點只得溫和地道:「我冒昧地問一句,發生什麼了?可以告訴我嗎?」
安迪依然不說話,她想,她即使瘋了,只要有一絲理智存在,她也得剋制自己做一個不說話不行動的溫和派瘋子,而決不能簪花滿頭,當路與男人勾三搭四。面對奇點充滿魔幻的聲音,她唯有閉目塞聽,如老僧入定。
車廂里一片死寂,直到譚宗明匆匆趕來。奇點才剛確認,安迪就急急衝出車門。奇點連忙跟出去,見安迪滿臉是淚,驚恐地緊抱住自己,在那兒對著譚宗明急急敘述。「我回家路上接到朋友電話,不小心摁斷了,結果回家看到他的車停在小區門口,他也在車裡。我把鄰居安頓好就出來找他,看到那兒停的根本不是他的車,而是一輛吉利,車冷的,停了好久。可見回家見他是幻覺。可就是那麼巧,耳邊立刻又出現幻聽和幻覺,他又來,而且這回發展到出聲了。老譚,我估計我麻煩大了,趁現在還有點理智,你找律師,我把遺囑寫下來。最大要求,把我安頓到醫生和護理都是女人的環境里。」
譚宗明認真聽著,眼睛卻看著其貌不揚的奇點。安迪話里的「他」,就是這個男人?而奇點則是錯愕地聽著這一切,看著譚宗明的反應。兩個男人嚴肅對視。等安迪說完,譚宗明就問奇點:「她說的朋友,是您?」
「對。可是她說的第一次,我還在路上。第二次才真的是我。我在她小區門口見到,以為她病了,急忙送醫,路上她打電話給您託付……一些事情。一路上就像現在,她一直避免看我。我跟她說話,她不理。」
譚宗明盯著奇點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了。謝謝您的一路關照。我把安迪接走了,非常感謝。」
奇點搖頭:「安迪跟我提起過她的母親,和她明天準備去接來的弟弟。我了解。此刻我不能一走了之,譚先生,她可能杯弓蛇影了,請您當面向她指出,我出現不是她的幻覺,而是真人,是巧合。她沒有出問題。如果我走開,更不容易解釋清楚。」說話時候,奇點見安迪忽然睜開眼,瞪著雙眼看他,他索性直接跟安迪說:「對,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連我這幾天都已經感受到你傳遞過來的壓力。但這回純屬烏龍,你疑心生暗鬼,自己嚇自己。」
有牢靠的譚宗明在,而且有譚宗明點頭確認,安迪這才相信了。可一想到自己剛才的行徑,她無地自容,急急跳入譚宗明的車子,「老譚,老譚,快送我回家,我要死了。」
「等等。我跟魏先生說幾句啊。」譚宗明擺手請奇點走遠一點兒,才道:「安迪很脆弱,而您對她的影響太大,十年來前所未有。這種影響很容易走向很不良的一面。我懇請您離開她。為她好,也為您自身著想。」
安迪卻羞愧得無以復加,見兩個人還在那兒竊竊私語,她留下一句話,就爬到駕駛位轟開油門溜了。「老譚,明天還你車子。」
兩個男人愕然看紅色尾燈飛快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