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濛是看著申嶼陽漸漸睡著的。
她自己卻輾轉難眠,閉著眼睛嘗試睡一會,想起飄飄上學的事又打開手機查攻略,就這麼翻來覆去的,是徹底精神了。
凌晨三點。
她躡手躡腳起床去上廁所,她坐在馬桶上,鏡子里的是披頭散髮的自己。
一向注意形象的她攏了攏頭髮,但還是覺得自己老了。雖然這麼遠還看不見眼角的細紋,但她總覺得眼皮沒有前幾年緊緻,更不敢面對日漸清晰的法令紋。
她曾聽過一句話,窮人老的比較快。當時她還在心裡對這種猛吹財富的雞湯文感到不屑,但被生活毒打幾年之後,她輕笑當年的自己對貧窮的威力一無所知。
他們窮嗎?或許在渤州的人看來,是跟窮這個字一點也掛不上勾的,每次回去大家都會說他們賺的錢幾輩子也花不完。
但貧窮與富貴本就是相對的,就像兩個人一起站在李子樹下,小個子說太高了,踩高蹺都夠不到,大個子說太矮了,還不到肩膀。
戚濛和申嶼陽就是那顆李子樹,高矮胖瘦,看是誰說的。
似乎人到了深夜就容易憂鬱,越是在黑暗裡,那些消極的情緒越是放光,白天能忽略的,到了夜晚就相形見絀。
戚濛不是一個拜金的人,不然她當初也不會嫁給一窮二白的申嶼陽。
她要的只是一個安穩的家,在外人看來,她房子、車子、愛人、孩子,都有了。但只有她清醒的知道每個看似完美元素里背後的註解。
房子,五環外鳥不拉屎的地方,就連地鐵都還沒修建到這裡。外地人也許很難想像,在北京能有這麼城鄉結合部的地方。還有露土的地面,和十塊錢一葷兩素的小飯店。
車子,國產豐田不到十萬塊錢,一上高速她甚至誇張的都好像能聽見風吹鐵皮的聲音。更讓人唏噓的是,他們但凡沒有急事都不會開出去,說的好聽是限號,說的難聽是她捨不得出每天八十塊錢的停車費。
愛人,當初確實是兩情相悅來著,有過一起喝涼水啃麵包的幸福。但婚姻是心跳的終結,談多了柴米油鹽之後,對風花雪月就再也下不去嘴。
孩子,失學兒童。
有那麼一瞬間,戚濛甚至都有些後悔生下飄飄,倒不是說她不喜歡這個女兒,反而這樣的心理是源於太愛她。越是愛,越是自責沒能給她更好的生活。她曾跟申嶼陽笑談,要是現在有人跟她說,飄飄抱錯了,有個富豪爸媽要帶她走。她肯定歡天喜地的送她去過好日子。
不用多富,有北京戶口,能讓她上個小學,在北京參加高考就行。
申嶼陽說她是走火入魔,她承認,飄飄的失學是她的心魔。
反正也睡不著,戚濛從廁所出來,就打開申嶼陽的電腦查看辦理入學手續還缺的那幾項。
郵箱提醒有未讀信件,習慣性地打開。當看見上面赫然寫著對申嶼陽的通報批評時,那一刻她像是電視劇里那些發現老公出軌照片時般錯愕。
有過之而無不及。
「產品部主管申嶼陽,工作狀態消極,連續三個季度業績下滑,作為主管沒有採取任何有效措施,對於這種在其位而不作為的員工,要予以批評,希望大家以此為戒。」
多年HR經驗的戚濛,豈會不知道這是山雨欲來的風滿樓,申嶼陽是什麼樣的人她比誰都清楚。他努力、勤奮、上進,從不因為工作叫苦連天。他數年如一日的要扛九九六的上班強度,哪怕年假去旅行都要背著電腦。
一次,他們去倫敦,剛上了地標摩天輪,就在關門的一瞬間,申嶼陽看了一眼手機就跳下車。
戚濛抱著驚慌失措的飄飄,看著自己越升越高,申嶼陽越走越遠。電話里,他說部門投標需要他這邊補充材料,他先回酒店,讓戚濛帶著孩子在這等他。
那天飄飄怎麼都哄不好,在泰晤士河邊哭了整整一個下午。英國的夏天真冷啊,穿著短袖的她使勁摟著飄飄,用體溫去溫暖女兒。她不認路,初來乍到哪都不敢去,生怕走丟。就那麼坐著,看著人來人往的陌生人,嘴裡還要不停的講故事。
但即使這樣,申嶼陽還是被卸磨殺驢了。
職場上流傳著三五大限的說法,都說三十而立,可事實卻是立起來不到五年,就被更新換代了。
新興企業需要的是敏捷的思維,創新的能力,無窮的精力,非凡的體力。這些看起來高薪高職的人們,是超負荷運轉的機器,為了多產出就會多消耗。到了三十五歲已是昨日黃花,鳳毛菱角熬到高管當上領導,剩下的平庸之輩就被後浪們所取代。
剛剛過了三十六歲生日的申嶼陽,被滯後性的栽在了三五大限的坎兒上。
不要羨慕就職私企的員工,他們只是先富起來幾年,職業生命卻短的像兔子尾巴,後半生的工作就是狗尾續貂。
戚濛合上電腦,坐在陽台的藤椅上,正是晚上申嶼陽坐過的位置。但晚風已經比那時清冷得多。如果不是失眠,她也想不到炎熱的夏天,還有這麼涼的溫度。
有大概一小時的時間,戚濛是什麼都沒想的,她像喝斷片的醉漢,只痴痴的看著遠方,雖然眼前模糊不清,心裡也沒有焦距。
半晌,她有些回過神來,不停地告訴自己要冷靜。
這一次,換她去保護申嶼陽。
申嶼陽與她相識於意氣風發的年紀,研究生剛畢業,又頂著名校的頭銜,不費吹灰之力進入世界五百強企業,對未來充滿信念感。
在見到他本人之前,戚濛是先看到的他的簡歷,從獎學金到大大小小的獎羅列了半篇,是她見過的最讓人眼前一亮的模板式的簡歷。
她撥通電話,約下面試。本以為就是看過而已,沒想到申嶼陽不僅來了,還在面試後特意詢問面試官,哪位是給他打電話的戚濛。
她見到他的時候很驚訝,旁邊還有同事投來的八卦的眼神。她紅著臉問他,「你決定要來了嗎?」
申嶼陽搖頭,笑容燦爛的說,「我不會跳槽的,來就是為了見你一面。」
「見我?」
「你的聲音真好聽。」
那是戚濛第一次聽見有人把情話說的那麼坦蕩,沒有一絲的羞赧,像是陽光一般照進她的心裡。
後來他們順理成章的結婚生子,東拼西湊湊了房子的首付。錢有限,在距離的新舊之間,戚濛堅定的要買新房。那時候她天真的以為三個小時的路程,與他們要住一輩子的家相比,不算什麼。
卻沒想到,正是每天的這三個小時,把他們之間的情趣消磨殆盡。
申嶼陽曾和她說,這只是過渡房,等他升了總監,就能年薪百萬換進四環里。
但他在主管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八年前他是全公司最年輕的主管,八年後他是全公司最老的主管。
申嶼陽是職場中的仲永,背負了太多的期待,最後也逃不過泯然眾人矣的結局。
戚濛為申嶼陽今天的情緒低落找到了原因,卻沒有能力幫他找到出口。
她打開手機,點進建設銀行,二十三年的房貸,連本帶利還欠一百多萬。如果申嶼陽被辭退了……
都說黎明前才是至暗時刻,戚濛卻沒有受到任何啟發,她只覺得屬於他們的黑暗,是過不去了。
失學的女兒,失業的丈夫,還不起的房子,開不起的車子……
她想到這些年,身邊的朋友一個個的打包回家,哪一個沒有留戀過北京的繁華。但卻又都見識了它的殘酷之後,走得頭也不回。
剛工作時,坐在戚濛旁邊的同事是北京當地人,每天有爸爸的順風車,有媽媽準備的午飯,有工資全光的底氣。她真的好羨慕,可以在北京有個家。
也正是那樣深刻的感觸,她堅決留在北京,她以為只要她咽下了這份北漂的苦,她的下一代就會成為北京的孩子,不是說北京的戶口有多好,當北京人有多高級。只是這意味著,留在北京工作的孩子,能有個家。
但是她顯然低估了紮根的難度,剛結婚的時候,她以為只要咬牙買了房,他們就是北京人,自己的願望終將會被達成。
但是她太天真,買房只是買一個空殼,他們的靈魂得不到安放。
留下,她覺得對不起飄飄,在北京她是權益得不到保障的孩子。
離開,她也覺得對不起飄飄,她今日吃過的苦,必將成為飄飄明天的遭遇。
申嶼陽和徐楠視頻的畫面忽現眼前,她看得出申嶼陽對家鄉的牽掛,他的眼神映襯著真正的家的樣子。
天蒙蒙亮了起來,戚濛走到電腦前刪去那封欲加之罪的屈辱郵件。
回到床上抱住申嶼陽,在他耳邊說,「嶼陽,我們回渤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