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2011年的9月。
這一年的國慶長假,林子昂要回杭州看望爺爺奶奶,他事先跟公司行政AMY姐做了報備。平時杜鐵林的行程都由AMY統一安排,然後再根據杜鐵林的指示,抄送一份給林子昂,哪些需要林子昂陪同,哪些不需要,日程表上都會列清楚。林子昂除了幫杜鐵林準備常規的文件材料之外,一些重要的迎來送往,杜鐵林也開始關照林子昂親自去辦,譬如去機場接送重要客人,或者送文件禮物到重要客戶那裡,都需要林子昂隨時機動。
國慶長假前是中秋節,對於做生意的人而言,中秋節是僅次於春節的重要時節,重要的吃飯送請,放在中秋節前夕最為合適。這年的中秋節是9月12日星期一,加上前面周六周日正常休息,便可連休三天。所以,請人吃飯的話,得略微提前些。
杜鐵林提早讓AMY訂好了西山四合院的包間,說要請人吃飯,並讓林子昂隨時待命。因為不確定具體哪一天,可能周三,可能周四,也可能周五,得看客人哪天有空,如此一來,乾脆就把周三至周五的包間都預訂了。AMY問杜鐵林客人人數,杜鐵林說就六位。
杜鐵林特別囑咐AMY:「讓老那把菜準備得精緻些,稍微素一點。」
老那是西山四合院的老闆,也是京城有名的美食大家,同媒體圈的幾位美食達人多有來往。作為西山四合院的常年VIP,杜鐵林在老那的飯店吃飯也有些年頭了。
因為這頓宴請重要,林子昂便將周三至周五三個晚上的事情都錯開了。杜鐵林跟林子昂說,對方客人總共有四位,要準備東西。但這四位客人具體是誰,林子昂不清楚,都是杜鐵林單線聯繫。或許是湊齊客人們的時間太難了,反正周三、周四連著兩天這頓飯都沒吃成,直到周五早上才接到通知,說就定在今天晚上吃飯。
臨到周五這天快下班時,林子昂已經準備妥當,先是把精心準備的四份中秋節大禮放到了杜鐵林奧迪A8的後備廂里,接著又額外備了幾份給客人司機的手信小禮物。時間到了下午5點,杜鐵林會客結束,林子昂便隨杜鐵林一同下了電梯。車向西山四合院駛去。
「子昂,今天晚上是私人聚會,總共就六個人,你也一起參加。我請的是王先生和安老師,還有張局和黃秘書。張局你去年香港見過的,黃秘書,你見過嗎?」杜鐵林說。
「哪個黃秘書?完全沒印象啊。」
「噢,你可能沒見過,他原先就在張局手下,現在張局提部長助理了,黃秘書跟他。以後你得跟人家常來常往呢,黃秘書也是八〇後,1981年的。」
「杜總,我是1988年的,是八〇後的尾巴了。」
「你跟我一樣,我是六〇後的尾巴,尾巴就得跟頭上的人多學習。」杜鐵林調侃自己最拿手,又隨口問道,「子昂,你國慶節去哪裡啊?」
「杜總,我回趟杭州,看看我爺爺奶奶。之前跟您說過,也跟AMY姐報備了。」
「噢,對,我忘記了。沒事,我國慶長假要去趟美國,你在家多陪陪爺爺奶奶。我先眯會兒,到了叫我。」杜鐵林說罷,便打起盹來。
林子昂過去看過一則趣聞軼事,說是二戰期間英國首相丘吉爾日理萬機,就靠三樣東西撐著,威士忌、雪茄和打盹。而且丘吉爾打盹一般也就十五分鐘左右,可別小看這十五分鐘,說是極度疲勞狀態下,打盹小憩之後,可以撐上好幾個小時。那些精力充沛的大人物,尤其善於在路途中打盹休息,反正趣聞軼事里,都是這麼寫的。
臨近中秋節了,路上有點堵,原本四十分鐘左右的車程,開了足足一個小時。到西山四合院的時候,正好6:10。晚宴定在6點半,按照北京的堵車情形,估計7點差不多能開席。反正在北京吃飯,6點半的晚宴,7點前能到的客人都是靠譜之人,這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默契了。
西山四合院的老闆老那一看到杜鐵林的奧迪車開進來,便出門迎接。
杜鐵林下車寒暄道:「老那,你出來幹嗎呀,你忙你的。」
老那說:「杜總啊,您是我的貴客,出來迎接是應該的。聽說晚上王先生也來,那老規矩,我按照王先生的口味,親自做一份特色打滷麵。您看怎麼樣?」
杜鐵林說:「那好啊,你的打滷麵可是看家本領,我們求之不得啊。」
老那說:「好嘞,那您先裡屋坐。我前陣子選到一桶上好的老六堡,二十年的,飯後到茶室泡給您嘗嘗。中間飯菜上有什麼要求,您隨時吩咐我。」
和老那寒暄完,杜鐵林關照林子昂先去包間,看看還有什麼要準備的,自己則站在門口等候。
說起這西山四合院,杜鐵林是常客了。這地方總共也就四間包間,實行會員制,菜做得精緻。最關鍵的是,地理位置隱蔽,一般人進不來,也無從知曉這院內還有這樣一番景緻。因為這些原因,杜鐵林常在這裡招待重要客人,光王儒瑤就前後來過三次,可見這地方的特別。這其中,屬西山四合院的冬天雪景,最合老先生的心意。至於飯菜,老先生也十分推崇,尤其對那碗打滷麵情有獨鍾,說是家常里見功夫,要的就是這看盡繁華後的返璞歸真。
正等候間,一輛黑色帕薩特開了進來,車停穩後,后座車門打開,王儒瑤下了車。杜鐵林看見自己恩師來了,立刻上前恭迎。
「先生,您來了,我說讓公司派車來接您,安可為非說他要來接。」
「沒事,可為住得離我近,他開車來接我,完事後再送我回去,這樣最好。」
師徒兩人正說著話,安可為停好車,從駕駛座上下來,說道:「大師兄,你這地方真夠難找的啊,連個門牌號都沒有。好在王先生來過有印象,否則,我怕天黑了也找不到呢。」
「你啊,少貧嘴,我們一起進去吧。」杜鐵林招呼安可為,陪同王儒瑤進了包間。
約莫過了十來分鐘,張局和黃秘書也到了。
一張圓桌,正好六個位子,王儒瑤最年長,自然坐主位,杜鐵林和張局分坐在王儒瑤左右側。安可為挨著杜鐵林,黃秘書則挨著張局坐,於是,林子昂就坐在了圓桌的另一頭,正對著王儒瑤,一老一少,也正好。
時值中秋臨近,杜鐵林問王儒瑤,快過節了,要麼喝點白酒?王儒瑤這天心情甚好,就對杜鐵林說,過中秋了,今天可以多喝點。
舉座皆歡。
突然,王儒瑤好像又想起什麼事來,指著安可為說道:「對了,安可為他不能喝酒。他表面上說呢,一會兒要開車送我回去,所以不能喝酒。其實呢,我知道,他是要封山育林。鐵林啊,你這個師弟,想做父親都快想瘋了呢。」
眾人大笑。
安可為自己打趣道:「先生,您別笑話我,我們老家子嗣觀念重,還最好生個兒子呢。所以要封山育林,厚積而薄發。」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林子昂工作這一年多來,在飯桌上聽到過各種段子與調侃,但聽著自己的班主任如此自我解嘲,愈加體會到安可為身上的「社會人」屬性。過去做學生時,什麼時候見過安可為這樣啊。再環顧一周,這飯桌上,其他人林子昂都認識,唯獨黃秘書是第一次見。
黃秘書,名叫黃明,1981年出生,屬雞的,正好比林子昂大七歲,人大經濟系碩士畢業。畢業後就進了機關,因為工作能力強,最近剛提了副處。恰巧這次張局提任部長助理,需要配一名專職秘書,綜合年齡、能力再加上現有職級的考慮,最終選了黃秘書。問他本人意見時,黃秘書聽說是跟著張文華張局,心中自然樂意。至於張局自己,也知道底下有這麼個小夥子,能力人品都不錯,便也同意。這段時間下來,張文華對黃秘書是相當滿意和信任。
林子昂此時已經跟黃秘書交換了名片,但名片上只有辦公室電話,沒有手機,便又與黃秘書互留了手機號碼,算是初次見面,彼此打了招呼。
閑聊寒暄間,冷盤都上齊了。根據王儒瑤的提議,除了安可為,其餘五人每人一個玻璃小壺分酒器,喝的是十五年的年份茅台。等服務員把小壺裡的酒都倒好後,老規矩,除了正常上菜之外,服務員都在外面等候。包間里的端茶倒酒及其他招呼工作,都由林子昂代勞了。
「各位,臨近中秋了,我們小聚一下。這是其一。這其二呢,大後天9月12日,中秋節當天,正好是王先生六十三歲生日。今天請大家來,還有為王先生提前過生日的意思。之前,王先生不讓我說,怕驚擾了大家。現在人都到齊了,我提議,讓我們一起舉杯,祝先生身體健康,生日快樂!」杜鐵林見眾人酒杯都滿上了,便提起酒杯,致開場白。
眾人聽了杜鐵林的開場白,紛紛舉杯。張文華並不知道大後天就是王儒瑤的生日,否則,他一定是要準備一份賀禮的,便說杜鐵林做事欠妥,至少應該讓他事先知道。
「王先生,您應該讓鐵林知會我們一聲的,否則禮數上就不對了。我先單敬您一杯,祝您萬福安康。」張文華端起酒杯說道。
「文華,你客氣了。我今年六十三了,上個月學校剛做了決定,到今年年底,我就可以正式卸任系主任。以後系裡的具體工作我就不管了,頓感輕鬆啊。來,我們喝一杯。」王儒瑤與張文華互致敬意,一仰脖幹了杯中酒。
「王先生,回頭我得把賀禮補上。」張文華說道。
王儒瑤說:「不用,不用,心意我領了。你要真想送我賀禮,等我七十歲的時候,我要辦場大的。鐵林,到時你來幫我辦,行不行啊?」
杜鐵林說:「那是一定的。」
王儒瑤便對張文華說:「文華,到時你要來噢。」
張文華將身子傾向王儒瑤,一字一字地細細說道:「王先生,我一定來。」
聽對方這麼一說,王儒瑤心情愉快,又連喝了好幾杯。
張文華素來喜歡結交知名學者,更喜歡談論人文歷史。王儒瑤是京華大學的大牌教授,張文華久仰其大名,在杜鐵林的引薦下,張文華見過老先生好多次了,且每次見面都很有收穫,便漸漸熟稔起來。而王儒瑤看張文華,因為不是學校里的人,所以始終是客氣的,加上王儒瑤自己本身也是社會知名人士,各種官員認識不少,但像張文華這樣從事金融財經工作的,王儒瑤認識得並不多。因為是完全陌生的領域,王儒瑤見張文華,是有新鮮感的,而且幾次見面下來,王儒瑤覺得這位張局的人文修養還不錯。因此,杜鐵林跟他說中秋節前要和張文華一起吃飯,王儒瑤並沒有推脫,還覺得挺有意思,讓杜鐵林儘快安排。
「王先生,您剛才說,能從日常事務中解脫出來,這是好事啊。不像我們,整天周旋於各種日常工作,完全集中不了心志,想寫點專業文章,都沒有整塊的時間。」張文華正好接著王儒瑤剛才的話題說道。
王儒瑤說:「文華,你現在是部長助理了,工作牽涉面廣,身上的擔子重。事功,本身就不能荒廢的。至於文章么,以後再寫也來得及。我不懂經濟,但我知道今天中國的經濟總量跟過去相比,已經是天壤之別了,這更需要專業的人來管理啊。這事可比寫文章更重要啊。」
張文華又回敬了王儒瑤一杯,放下酒杯,說道:「您說得沒錯,現在方方面面的問題更複雜了,體量一大,牽一髮而動全身。很多看似細節的問題,做決策時,真是左右為難,需要照顧到社會各個階層的利益,不敢隨意啊。」
王儒瑤說:「這就需要有擔當精神了。每個人的命運,自己努力很重要,但更要看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個人命運與時代命運同步了,那就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王先生,那您系主任不做了,博士生還要帶嗎?」張文華詢問王儒瑤。
王儒瑤說:「最多再招一屆,然後我就徹底退休了。其實我現在連博士都不想帶了,主要是操心,不僅要教他們做學問,還要管他們博士畢業後找工作。」
王儒瑤談及現在高校里為了防止學術近親繁殖,原則上本校博士不能留本校,要到外面的學校去教書,有成就了,才能回來。老先生便說這政策有問題,但凡出去了,又有幾個能回來的?在他看來,只要苗子好,留在自己學校里有什麼不好的?一說到這,老先生便又多發了幾句牢騷。
杜鐵林接過了話,說道:「先生,現在是博士太多了,本身就沒那麼多教職。而且現在還提倡吸引海外歸國人員,僧多粥少啊。」
「現在這個大學啊,都喜歡搞國外大學那套東西。我不是說國外那套東西不好,但也要結合各自的學科特點有的放矢才行。就像招博士生,寧缺毋濫,招不到好苗子就不要招,學校又不是收容所,少招一屆就少招一屆唄,生怕這個博士點被別人搶走似的。」王儒瑤說道。
聽王儒瑤話中有些小脾氣,安可為忙站起身,說:「大師兄,我還是想喝幾杯啊,這麼好的茅台酒,不喝可惜了呢。」
於是,眾人又拿安可為喝酒與封山育林的事情調侃了一番,化解了尷尬氣氛。此時,林子昂已經從飯店服務員那裡取來了白酒杯和小酒壺,放在了安可為面前,並親自為安老師倒好了酒。
安可為便左手拿起酒杯,右手拿著小酒壺,走到王儒瑤身旁,說道:「先生,莫生氣嘛。中秋節了,我借大師兄的酒來敬您一杯,感謝您當年好心收留我。」
王儒瑤假裝一臉嚴肅地說道:「我的學生里,就數你油嘴滑舌,當初就不該收留你。」
「先生說得對,當年就該讓我流落街頭。」安可為自嘲著。
眾人說笑著,安可為便順勢提著小壺,敬了張局、杜鐵林和黃秘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對著身旁的林子昂說道:「來,子昂,我們也喝一杯。」
林子昂急忙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與安可為碰杯,畢竟,安可為可是自己最親的班主任啊。
西山四合院的冷盤、熱菜都做得十分講究,尤其是幾道特色菜:蔥燒海參,入味柔滑;特色佛跳牆,滋味濃郁;干燒黃魚,咸鮮得當;這些個菜,都是配白酒的正經菜。其餘的菜品,也都是精心配置的各類小炒,葷素搭配著,十分美味。
在座的,就黃秘書和林子昂歲數小,待到安可為敬酒完畢,先是黃秘書拿著小酒壺和酒杯敬了一圈,林子昂隨後也敬了一圈。現在飯局上吃飯,「提壺打圈」是基本功,這樣才顯得實在,懂禮貌。至於那種很俗氣的「拎壺沖」,林子昂和公司副總沈天放一起出去吃飯時經常遇著,但在今天這個場合,斷然是不會出現的。
酒過好幾巡,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杜鐵林讓林子昂跟服務員說一聲,可以上打滷麵了。不一會兒,服務員便給每人端上一碗特製打滷麵,小小一碗,麵條有勁道,滷製到位。這一席菜肴,拿這碗打滷麵收尾,恰到好處。
此時,老那也忙完手頭的工作,照例每個包間巡視一番。倘若是他認為非常重要的客人,還會親自進屋敬杯酒,並詢問一下客人對菜品的意見,以待提高改正。因為王儒瑤在,老那便特意進來打招呼。
「王先生,可把您盼來了,今天菜品還合您口味嗎?」老那說道。
王儒瑤回答道:「你老那出品的菜式,那是沒話說啊!」
老那說:「王先生您別總誇我菜式好,您也給我們多提點意見。還有,中秋佳節了,我有一事相求。」
「說吧,什麼事?不過我有言在先,犯法的事,你可別找我。」王儒瑤調侃道。
「王先生,哪能啊,這事我都琢磨了小半年了。我就尋思著,想請您給我留幅墨寶,筆墨我都在隔壁茶室準備好了。我還特意選了二十年的老六堡,請您品鑒。其他諸位,到時也請一併移步隔壁茶敘。」老那說道。
聽了老那這一番話,杜鐵林假裝生氣地說道:「我說老那啊老那,你是無利不起早啊!剛進門時,你跟我說喝老六堡茶,我以為你是對我好。原來你是跟王先生要字啊,這老六堡敢情不是專門給我預備的啊。」
「杜總,您這是笑話我呢,茶要喝,墨寶也要請,能請王先生題字那是我的榮幸。」老那這般場面上的老手,也跟著回應道。
「老那,我看你這有啟功先生的字,還有沈尹默的字,已經相當了得了。我的字可沒法跟這兩位大家比啊。」王儒瑤說道。
「王先生,我老那讀書雖然少,但我一心好學。我收藏書法作品,別的不懂,但求都是名家學者題的字,我就喜歡。人是做學問的,寫出來的字,就會有書齋氣,跟市面上那些所謂的書法家不一樣。您是京華大學的大教授,您的字,我可是夢寐以求啊。」老那奉承道。
王儒瑤今天興緻頗高,欣然應允。眾人便跟著,移步來到東廂房的茶室。
這西山四合院,茶室就一間,布置得絲竹雅樂,很是清靜。茶室里還有一方長條大石臼,裡面養了幾尾金魚,水面上漂著幾片浮萍,魚兒便在這浮萍下游弋。茶室里有一幅橫幅題字,「無去亦無來」,語出宋代高僧釋印肅所作《金剛隨機無盡頌·非說所說分第二十一》:
真聞信不猜,無去亦無來。
聲聞無見解,人天幾萬回。
老那確實已經擺好了筆墨,宣紙也早就鋪好了,用鎮紙壓得很是平整。就等王儒瑤揮毫潑墨了。
「老那,是命題作文,還是我隨便寫啊?」王儒瑤問老那。
「王先生,中秋節嘛,您看著發揮就是了。」
「好,那我想一想啊。」
王儒瑤提筆稍微想了想,便寫了八個字:
一壺月光,幾兩荷風。
隨後,題了自己的姓名。
眾人皆在一旁稱讚。
這倒不是客套,細看王儒瑤的書法,雖然不是書法大家的架勢,但絕對屬於「文人字」里有韻味的。而且王儒瑤的字,不是借著大學者的名頭胡寫亂寫,看得出來,小時候有寫字的「童子功」在,故而在這個基礎上,字里有變化,便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風格。
再說這「一壺月光,幾兩荷風」,放在這中秋時節的西山四合院,良辰美景與美味佳肴相襯,且這八個字本身就很吉祥,賓主盡歡也是理所應當的。於是,老那讓人趕緊把王儒瑤的題字收藏好。
王儒瑤心情愉悅,問老那:「我的印章還需不需要給你蓋上啊?」
老那答道:「那敢情最好了,等過完中秋節,我就到您府上拜訪。到時我把題字帶上,請您鈐印。王先生,各位,還請趕緊入座。」
眾人陸續在茶几旁坐下。
杜鐵林還是老習慣,要親自泡茶,見一旁的老那樂開了花,便催促道:「老那,快把你的好茶拿出來,讓我瞧瞧。」
老那便拿出新近覓來的老六堡茶,讓杜鐵林細看。這老六堡是廣西梧州一帶的茶,過去一直出口東南亞,喝著不傷胃,尤其有祛濕的功效,最適合那些外面應酬多、飲食油膩的人喝。至於年份,則越長久越好,一般要十年以上,才可以稱之為「老六堡」。這些年,鳳凰單樅和老六堡儼然成了茶界小眾雙煞,吸引了不少人為之著迷。
杜鐵林話不多說,將老那所謂「二十年老六堡」拿來仔細看了看,上面的金花清楚能見,說是二十年,可能時間還能再久一些。杜鐵林抬腕看了下手錶,正好晚上9點,喝上一個多小時的茶,預計10點半11點這樣子結束。好在第二天就是假期,稍晚點也沒事。
老那張羅完畢後,就先忙自己的事去了。茶室外面,月色清朗,因為在西邊的緣故,空氣也清爽了些。眾人喝茶,吃著水果,東拉西扯地閑聊著。
也不知道是誰,聊著聊著,把話題扯到了王陽明。
中國的所謂士紳階層,好像都有王陽明情結,畢竟就算你官做得再大,公司企業辦得再大,也沒人敢在公開場合談論自己的「明君聖主」情懷,但談談王陽明,完全沒問題。一來說明自己有事業心,不死讀書,二來,又能說明自己終究還是知識分子的成色打底,比一般的官吏商賈要高級些。這其中的邏輯大概是說,我本是個讀書人,是時代造化,形勢所迫,才去做了些具體的事情,沒想到,還做得不錯,精準地踐行了「內聖外王」的最高理想。心態,就是這麼個顯擺的心態,說話的語氣,卻是相當的謙虛和誠懇。
說來也巧,王儒瑤自己就是陽明學會的常務理事,且又是紹興人,便引經據典地說了一通自己的體會,讓眾人受教不少。林子昂也是第一次在這麼私密的場合,聽王儒瑤講王陽明。
「我對王陽明心學的看法,就是剛才說的這些。你們覺著有用就聽,覺著沒用,就當我胡說八道。但有一點,我得提醒大家,當代人看王陽明,永遠都覺得王陽明是『聖人』,但終究隔的時間有些久遠了,並不真切。就好比學孔孟,隔了幾千年,你哪裡知道孔孟時代的社會現狀和歷史背景呢?感受不深的。要說感受深,1840年以後的中國才叫深刻劇變,所以,我建議大家可以讀一些王陽明,但更應該讀一讀曾國藩。」王儒瑤說道。
林子昂聽到王儒瑤說起「曾國藩」,便心想,這茶話會的話題風向看來要轉了,果不其然。
「對讀書人而言,王陽明和曾國藩這兩位都是標杆性的人物。你看曾國藩其實挺有意思的,他學習聖人,還喜歡寫日記,寫得還特別詳細,尤其喜歡在日記里進行自我反思,這寫日記的習慣蔣介石也有。我看到那些喜歡寫日記的名人,我心裡就打怵。當然,曾國藩喜歡寫日記,且保存完整,對於我們做研究的人而言,倒是提供了一手的好資料。」王儒瑤繼續說道。
「但是,你們說說,一個人整天寫日記的人,而且他肯定知道這些日記以後會給後人看的,這挺可怕的吧?」王儒瑤喝了口「老六堡茶」,自言自語道。
「那是相當可怕啊。」杜鐵林給眾人沏上茶,隨口應了一句。
「真性情還是假性情,完全分不清了。」王儒瑤說道。
「王先生,曾國藩較之王陽明,修為境界上肯定有差別,這些都是後世人的評價了。我特別想知道,現在人文學界對曾國藩的那些具體作為,如何評價?有最新的定論嗎?」張文華問王儒瑤。
王儒瑤說道:「談不上怎麼評價,但我個人覺得,這個人身上可琢磨的切入點很多。當然了,學者看曾國藩,與你們做官的看曾國藩,感興趣的點可能完全不一樣。我看曾國藩,更多的是看他在新與舊的碰撞中如何取捨,看他針對太平天國的軍事行動所造成的歷史變化,還要看他如何辦洋務接觸西方先進軍事技術等等。文華,你們領導幹部,怎麼看曾國藩啊?」
張文華喝了口茶,笑著說道:「王先生,您套我話呢。」
「文華,你是我接觸到的領導幹部里喜歡讀史書的,也有心得。我很想聽聽,你一個負責經濟工作的領導同志,怎麼解讀曾國藩這樣的歷史人物?同樣的問題,我也問過其他領導同志,線上的、塊上的,都問過。你放心,回答過這個問題的領導里,也有不少大領導。我相當於就是做個調查問卷。」王儒瑤說道。
張文華說:「王先生,您這是把我放在架子上烤呢。那我就這裡小範圍說說,權當是喝茶閑聊。」
張文華喝了一口熱茶,借著嗓子通潤,侃侃而談起來。
「我梳理過曾國藩做官的經歷,主要有三個階段,先是他做京官翰林的時候,道光皇帝欣賞他,之後是咸豐年間他練湘軍帶兵打仗,再之後就是同治時期,他勢力威望最高峰的時候,主要涉及到慈禧和恭親王奕訢對他的評價和使用。一般人看曾國藩,無非就是看他在這三個階段里,怎麼為人處世唄。」張文華說道。
「稍微能夠深入一點的,往往喜歡談論曾國藩帶兵打仗的尚拙精神,或者是他內心的堅守和順勢而為,尤其是人生經歷過幾次大波折之後的醒悟與改變,包括他自裁湘軍、裁湘留淮的良苦用心等等。但這些,本質上還是在討論他的為官之道。如果研究曾國藩,僅僅停留在看政治小說、打聽官場秘聞這個層面上,我覺得,太低級了。」張文華又說道。
「有點意思。文華,你繼續。」王儒瑤仔細聆聽著。
「曾國藩他是個讀書人,他為什麼要練湘軍?他又不是職業軍人。而且十幾年的時間裡,他帶領湘軍就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消滅太平天國。他是跟太平天國有殺父之仇嗎?顯然沒有,所以動機不成立。我就想著,要去尋找他思想底層的核心動機。你看他的文字記載里,所有實踐行動,他都是有理論支撐的。」張文華繼續說道。
「後來我發現,曾國藩最抵觸太平天國的一個原因,本質上,是他覺得太平天國依託一個完全舶來又變異出來的拜上帝教,把既有的儒家傳統完全顛覆了。曾國藩自身的士大夫情結,對這個是完全接受不了的,所以他一定要滅了太平天國,為的就是他內心的那個道統。這才是他的核心動機。」張文華說到自己的學術發現,更加滔滔不絕起來。
「當然在過程中,曾國藩也有建功立業的想法,還有擺脫同僚排擠的訴求,他採取了哪些具體的手段來完成這件事,都是技術層面的考量。就好比我們今天做一件事情,內心深處,總得要有一個根子上的原因,要有終極理想,至於怎麼實現,如何區分輕重緩急,這其實也是技術層面上的事情。在曾國藩之前,一千多年的封建體制了,皇上怎麼想的,臣子就怎麼辦。辦得成與不成,辦得好與不好,過去就一個標準,就是看皇上最後是否滿意,橫豎都是在自己的那個系統里兜轉。但到了曾國藩他們這一代掌權做事的時候,出現了太平天國,出現了外國勢力,這些全新的變數,完全沒頭緒啊。這對當時的士大夫階層,才是思想層面最大的挑戰。」
張文華細細講來,偶爾停頓,若有所思。
「文華這個說法有點意思,一般人討論曾國藩,落腳點還在權謀上,畢竟能做到他這樣知進退的臣子,歷史上也是極少數。我們中國人討論政治問題,最後都會落到權謀上,老百姓也是樂此不疲。我看那些個電視劇,這個大帝,那個王朝的,全是這些東西。大傢伙就喜歡討論這些,完全不能再上升一個層次,站在全球歷史進程中看這些人物。畢竟,這是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啊。」王儒瑤說道。
「先生,您是站在學術的角度看歷史人物,但大家對曾國藩為官做事上的修為感興趣,也在情理之中。誰都想從裡面找到人生指南,這是絕大多數人的訴求啊。」杜鐵林在一旁說道。
張文華正好接著杜鐵林的看法,說道:「裡面自然涉及到很多人情世故,我們在看這些歷史記載的時候,也會不自覺地身份帶入。好比,我們勉勵自己要學曾國藩,要守拙,好像挺高尚的。但嘴巴上說要學曾國藩,但實際上自己心裡的那點小心思,那些個自以為是,更像是左宗棠、沈葆楨,甚至是年輕時的李鴻章,多少是有些驕縱的,做不到真正的『拙』。或者,還會不自覺地自比曾國藩,覺得我們也能像他那樣既有能力,又有氣度。實際上,我們都是把自己過於放大了,在當今社會情形下,我們的專業範圍更聚焦,但也更狹窄,事業的範圍遠比不上當時那些歷史先賢。」
安可為在邊上喝了好一會兒茶,這老六堡茶他是第一次喝,喝到現時,渾身通透,後背竟開始出汗了,便知這老六堡茶的勁道真足。聽到這裡,安可為見王儒瑤和張文華、杜鐵林討論得熱烈,想著自己其實也有一些心得體會,尤其是剛寫了一篇關於李鴻章的思想史文章,便忍不住插嘴。
「其實,我覺得李鴻章最不容易。前面的人滾雪球,一代又一代,滾到他這一代,那麼大一個爛攤子,苦苦支撐,真是歷史造化。我最近就寫了一篇論文,討論李鴻章的歷史選擇問題,現在學界對李鴻章的評價也在逐漸改變,更客觀理性了。」安可為說道。
因為說到李鴻章了,一直忙於沏茶的杜鐵林也燃起了表達慾望,大談特談起來。
林子昂平日里在杜鐵林身邊工作,時常聽到杜鐵林談生意時會拿李鴻章舉例,便知道老闆最推崇李鴻章。這其中或許還因為,杜鐵林和李鴻章一樣,都是安徽人的緣故吧。
杜鐵林一邊給大家倒茶,一邊說道:「也該客觀評價了,當時那個情形,多難啊。李鴻章自己就說過,最難者洋務。看似是在辦洋務,辦外交,但實質上是外頭牽扯著裡頭,難就難在這裡。我過去也沒這個體會,自打做了企業之後,尤其是現在也經常和老外打交道,體會最深。現在我們講中外交流、國際合作,那是因為中國市場起來了,有這個勞動力,有這個消費市場,當時都沒這個概念。一個農耕國家,被西方工業產品傾銷,一下子,就這麼直接硬碰硬了。文化上的衝突,經濟上的撕扯,軍事上的落敗,還牽扯了國家主權和割地賠款,要我來做決策,心裡也一定恐慌啊。所以,李鴻章是真心不容易啊。」
王儒瑤評價道:「文華,你看,鐵林現在是企業家了,看李鴻章的角度果然和我們不一樣啊。你是官員,我是學者,他是老闆,這每個人的角度就是不一樣啊。」
杜鐵林聽恩師這麼一說,連忙打哈哈,說這些全是工作之餘的瞎琢磨,還是抓緊給各位泡茶最重要。於是,忙著燒水、沏茶,一頓張羅。這頓茶席,喝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你來我往,興緻極高,完全沒有結束的意思。
林子昂在邊上聽得津津有味,感覺不像是飯局後的喝茶閑聊,更像是在參加高校讀書會。他坐在一角,看著幾位侃侃而談,恰好黃秘書坐在林子昂的斜對角,此時,正好兩個人的眼神有所交會,彼此相視一笑。
黃秘書這微微一笑,林子昂感覺被電到了,有種物屬同類、惺惺惜惺惺的感覺。他立刻將自己從學術思考的縹緲世界裡抽離,黃秘書的「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提示他,此刻也是一種「迷局」,不要錯失了自己的身份。畢竟,黃秘書和他同屬「八〇後」,之於張文華,之於杜鐵林,他們的身份又是相近的,應該會有不少相同的心靈感應吧。
林子昂趕緊喝了一口熱茶,把自己腦子裡的雜念清理了一下。
回過頭來,再看眼前這幾位,也確實有趣,像一幕話劇。一位名教授、一位企業家、一位官員,然後一位大學青年教師、一位秘書、一位助理,六個人坐在這間幽靜的茶室里喝茶閑聊,討論幾個一百多年前的晚清官員,還加上「聖人」王陽明。這種感覺,是不是挺魔幻現實主義的?
恰好這時候,王儒瑤似有頓悟,突然提高聲響說道:「文華,鐵林,這個話題不能再談了,到此為止吧。我歲數大了,要回去睡覺了。」
「還有啊,你們倆都是做具體事情的人,看歷史問題不能太理論化思維了。你們該讀的書,早就讀完了,有時間有精力,還是要多談談具體的事功,不要老想著形而上的為什麼。別忘了,你們都是掌握資源的人,更應該為老百姓多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王儒瑤語重心長地告誡道。
因為王儒瑤這麼一說,眾人便暫停討論。這麼一停,一回眸,好像是談得過於學究氣,過於學術化了。眾人因為各自的身份,抽離又進入,進入又抽離,便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談歷史走向,談財政外交,於我而言終究是非專業,剛才那些胡說八道,你們別當真。不過,李鴻章和曾國藩的文字功底都極好,文華,鐵林,你們有空倒是可以看看這兩個人寫的奏摺。尤其是他們政治生涯里最關鍵的那幾道奏摺,那真是文采飛揚,話裡有話,都是值得精讀細讀的範文。我最近常建議系裡的研究生,要多看看這些奏摺,我們做文學研究的人,也要把文本範圍擴大一下嘛。」王儒瑤說道。
張文華和杜鐵林都聽著很感興趣,便專門請教了王儒瑤這些奏摺文章的出處,決定找來仔細看看。說著說著,時間已經到了11點,該各自打道回府了。
就在眾人熱烈討論的插空,林子昂趁著喝茶的間隙,已經把事先預備好的中秋節大禮放到了各位客人的車上。給張局和黃秘書的禮物放好之後,又悄悄地跟黃秘書說了一聲。黃秘書微微點頭,說知道了。在外面放禮物的時候,林子昂見張局的司機一直守在車裡,很辛苦。專門給司機預備的伴手禮,林子昂便特意給了兩份。
眾人走出茶室,向西山四合院門外走去。臨了,老那又給每人送了一盒自製的手工月餅。但見院牆上灑著皎潔的月光,抬頭看天上,有星辰漫步,真正應了秋高氣爽的好節氣。
王儒瑤看來是真的興緻高,臨上車,又拉著張文華的手,輕聲說道:「文華啊,做京官不易,古今都如此。有機會,還是要往外面走,往塊上走。你對曾國藩有研究,有體會,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另外,我自己的一個人生體會,也是我臨到退休之際的一個感受,這世上人人都想成為曾國藩,但也要人生路上遇到胡林翼這樣的好知己啊。無曾國藩,無胡林翼,無胡林翼,亦無曾國藩。」
張文華緊握著王儒瑤的手,答道:「王先生,您說的這番話,我一定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