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說來就來了。
王江南凱康電子的上市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振華控股連同其他三家國內知名的投資機構,紛紛參與了這單PRE—IPO的項目,這其中振華控股領投,所分到的投資份額也最多。那陣子,公司里會計師、律師一堆人進進出出,很是熱鬧,這也是振華控股的常態。
當年6月底,凱康電子香港上市,成了市場追捧的「明星股」,市值一路高歌猛進。到了年底,市值一舉突破七百億港幣,按當時的市值計算,振華控股所持有的凱康電子3.55%股份市值二十四億左右,獲利頗豐。這部分股份,之後振華控股陸續減持了一部分,中間略有起伏,累計套現近十億,但仍餘下了1.75%的股份。在杜鐵林看來,這1.75%的股份原則上短期內是不減持了,他決心跟王江南一起從長計議,還是套用他自己常說的一句話:「賭場就是人生,一個不敢賭的人,和一個賭了不能收手的人,都是不值得交往的。」
這期間,杜鐵林和王江南一起去了印度,也看了看東南亞市場。那裡龐大的人口基數,加之手機通訊業的迅猛發展,孕育了無數的商機。杜鐵林第一次看到,原來中國製造也可以完全走出中國代工的老路,開拓出新的陣地來。當然,競爭也異常殘酷。對於海外市場,中國的企業要想真的走出去,絕非那麼簡單,但總歸要走出這一步的,更何況,背後還有一個十三億人口的龐大國內市場等著去開拓升級,杜鐵林理想中的實業加資本的產業驅動升級夢,正在昭示他一步步前進。
王江南後來又看中了產業鏈周邊的一些企業,想收購整合,但這些公司的新技術無一例外都處在孵化期,因而公司也都處於虧損階段,要想盈利,估計還要等一段時間。王江南來找杜鐵林,就是想商量一下,該怎麼籌謀。在王江南看來,凱康電子上市前後,杜鐵林出了不少力,同樣是參與PRE—IPO的另外那幾家,卻彷彿是躲在振華控股後面分享了這場盛宴。經此一役,王江南與杜鐵林互相視作知己,但凡重要的事情,兩個人都會事先互相通個氣。
「杜總,你幫我這麼多,當時你本可以拿更多份額的,但都分給他們了。杜總,你是大善人啊。」王江南一邊揮杆,一邊與一旁的杜鐵林閑聊道。
「王總,我也是在商言商,這事是我牽的頭,能碰上凱康電子這麼好的公司,我最應該感謝您和您的團隊。」杜鐵林用力一擊,球向遠處飛去,「再說了,分他們一點也好,他們只要站在那裡別搗亂,這就是他們最大的作用了。有時候,也是需要人家來撐撐場子的。」
「我給你算過,少賺了至少五個億。」王江南伸出右手,伸展五個手指,跟杜鐵林比劃著。
杜鐵林笑著對王江南說:「王總,賺多賺少又怎樣呢?這是碰上好的行情,碰到好的企業了,要是遇上經濟危機了,照樣都得吐出來。08年那波行情,我差點就破產了,好在那時候振華控股體量小,船小好調頭,現在這船上,那麼多身家性命,我可不敢冒險啊。」
王江南對杜鐵林這番話頗為認同,進而說道:「杜總,上次給你看的那幾家企業,你覺得怎麼樣?我是準備今後要併購他們的,但現在技術還不完善,前期投入也大。我現在這個階段,還需要維護一個高業績增長,利潤對我很重要。按理應該儘早全部收購,再進一步整合,但以我現在的力量,只能採取分步走的策略。我公司這邊準備先收他們20%股權,後續再看情況。要不你私人跟著投一點,我保證能翻幾倍,你也讓我還你個人情嘛。」
見王江南毫無隱瞞便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杜鐵林也十分認可,至於所謂還人情一說,杜鐵林其實壓根就沒太放心上。
「王總的心意我領了。我倒是有個問題,這幾家企業的新技術,您覺得可行嗎?我想聽聽您的專業判斷。在我看來,技術創新才是最關鍵的,至於財務上怎麼處理,是放在第二位的。」杜鐵林說道。
王江南一聽到技術創新,就像著了魔一樣,連忙說道:「杜總,你要相信我的判斷!一定是有前途的。不瞞你說,我就是喜歡這個新技術,它讓我興奮!這
比單純賺錢有意思多了。」
「杜總,我上市真不是為了自己做什麼億萬富翁,當時也是被架到那裡了,不進則退啊。凱康電子為什麼要上市?一是要發展,必須對接到資本市場,才能方便我去做更多的創新業務。二來,上市了,我才能對跟著我的那幫兄弟有個交代,還有這麼多年幫助過我的人,都得有交代啊。至於我自己,吃喝就是這點事,這些錢已經足夠了。人生匆匆,為什麼不做點有創新有意義的事情呢?」王江南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
「您預計這些周邊企業,三年後技術能成熟嗎?」杜鐵林詢問王江南。
「用不了三年,最多兩年。這裡面有自主研發的,也可以買一些技術,關鍵是要資金上進行輸血,而且需要把這些技術儘快地嫁接到我這邊的生產線上,量提上去了,才能產生規模效益。你是凱康電子的投資者,你了解情況啊,而且我也不和你隱瞞,目前凱康電子的利潤水平,主要是我成本控制得好,優勢也就在於價格。但中國人做企業,就怕同行之間拼價格,拼到沒底線,最後兩敗俱傷。所以,如何提高技術含量,做拳頭產品,這是我關心的核心問題。新技術投入後,一旦市場形成巨大需求,如果我的出貨量跟不上的話,那才是最致命的。胃口吊起來了,就必須得填飽啊。」王江南說道。
「所以,是需要這些提供新技術的周邊企業,本身的技術要穩定,並且能保證穩定的出貨量?」杜鐵林追問。
「就是這個意思,但這個太花錢了。而且這幾家企業,別人也在搶,我出的價,其實已經不便宜了,就怕有人再惡意加價。同時,收購完成後,後續的投入也會非常大。杜總,我的資金壓力巨大,個人力量終究有限,又不能完全把包袱甩給上市公司,頭疼死了。」王江南說道。
「王總,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不做一支併購基金呢?既然最後的通路都已經設計好了,咱就倒推著設計唄。但這裡面最核心的,就一條,您得確認這個技術是可行的,是有市場的。這個判斷得由您來做,我們畢竟是外行。」
「這個我是有信心的。其實,杜總,今天我來找你,也有這個合作的想法。但首先我是想感謝你,其次才是後續合作。你可千萬別覺得我王江南花花腸子多,繞著說話啊。」
「王總,我們已經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了,不說這些客套話。凱康電子的市場表現那麼好,振華控股在這上面也掙錢了,況且我還有1.75%的股份,這部分股份,我是不走的,我還準備著翻番呢。」
「你要相信我,如果不放心的話,我可以做劣後。」王江南充滿信心地對杜鐵林it.
「我肯定相信您,我和你兩家,一起做劣後。再說了,要是沒信心,劣到屁了,也是輸啊。」杜鐵林說。
「杜總,你這麼說,我心裡就有底了。業務上的事情,我來,資金上的安排和併購基金的具體操作,就得麻煩你這邊多費心了。」
「沒問題。從業務出發,大概想做多大的規模呢?需要配一支美元基金嗎?」杜鐵林說道。
王江南聽到杜鐵林提到「美元基金」,頓時覺得兩個人真是心有靈犀,說:「杜總真是料事如神,確實需要做兩支基金,並行的。一支美元基金,規模在一億美金左右,另一支人民幣基金,規模在十五億人民幣左右。應該就可以了。」「王總看來是有備而來啊。」杜鐵林心情愉快,手上的高爾夫球杆,揮灑得行雲流水,成績也比平常好了不少。
「上次我和你在澳門玩百家樂的時候,我就知道,咱倆能夠合拍。」王江南心情
亦是愉快,「但這樣的資金籌備,最近這市場形勢,不知道有沒有壓力啊?」
「壓力什麼時候都有,就看這塊肉夠不夠香,夠不夠肥。反正,槍怎麼打,您負責,子彈的事情,我負責。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精細化管理之下,才能保
證我們不輸。至於最後能掙多少錢,那就得看命了。」杜鐵林略作停頓,「王
總,咱倆都是老江湖了,有命掙錢,沒命花錢,這種事情,我們見得還少52 ”
王江南說:「是,是,努力是必須的,結果就看老天安排了,願賭服輸嘛。大家都說杜總的子彈最充足,所以,我也是開門見山,希望一起精誠合作。」
杜鐵林說:「最核心的還是技術,還有技術投入後的量產。您方便時給我準備一些資料,不用很複雜,也不用很專業,就把技術的稀缺性和未來產業化後的前景說清楚就行。拿著這個材料,我來說服我的LP們。」
「還要去說服?他們不都聽你的嗎?」王江南有些疑慮。
杜鐵林笑著說道:「金主老爺哪有那麼好伺候啊?掙錢了,當然聽我的,虧錢了,剁了我的心都有啊。」
王江南也跟著笑笑,說:「那這LP時不時也得清理啊。」
「其實也還好,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且我這裡的LP,機構為主,也有一些母基金、產業指導基金陸續進來。我講究細水長流,過河拆橋的事情,不是我老杜的風格。再說了,咱做的不就是築路修橋的事嘛,我又不是金主,我只是幫各位金主老爺管錢而已。咱自己幾斤幾兩,還不清楚嗎?」杜鐵林戲謔道。
「哈哈,杜總是聰明人啊。怪不得市場上都說,杜總的子彈,是又多又便宜「便宜不便宜,我不好說。但凱康電子要用,我管夠。」
杜鐵林和王江南見完面後,兩支併購基金的事情,便成了振華控股這階段著急要辦的一件大事。要說振華控股內部,其實早就練就了一支訓練有素的「作戰部隊」。尤其是北京公司沈天放負責的團隊,股權投資業務斬獲頗豐,加之沈天放敢沖敢殺,幾乎完美地執行了杜鐵林所有的戰略舉措,整個北京公司更是士氣滿滿。
而上海公司薛翔鶴負責的團隊,業務也做得很穩定。二級市場的大宗交易業務,加上自有的投資業務,說得直白一點就是炒股票,也做得相當不錯。在2011、2012這兩年的行情下,上海公司幾個節點都精準踩踏,某種程度上,這得益於薛翔鶴的細緻與縝密,就像一位頂級的賬房先生一樣,不溫不火,等到大勢到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他早就打牢了基礎,永遠比別人高一個台階,更早地摘到那個蘋果;而當危機來臨的時候,你也會發現他率先挖好了一道溝渠。倘若大家都得死,薛翔鶴一定是能夠堅持到最後一批的,爭取到的時間永遠是最寶貴的。
或許是出於直覺,也可以說是管理上的高超技藝,杜鐵林有意識地將這兩位大將劃分在了兩個不同的主戰場。平日里,兩位大將各自守土有責,井水不犯河水,遇上行情大好的時候,這兩位大將還能互通有無,形成協同效應。當然,鑒於性格原因,沈天放和薛翔鶴偶爾還有點彼此看不慣對方,好在一個在北京,一個在上海,地域上的隔開,也相對幫助到了兩位,既和氣相處又互不干擾。
對於沈天放,杜鐵林知道無論好話壞話,都得和他攤開來說,不要讓他去揣測。而且,沈天放天然沒有揣測的本事,直來直去慣了,哪天沈天放要是拐彎抹角地說話做事,那裡面一定有幺蛾子。因而,杜鐵林對於沈天放總是賞罰分明,做得好了,就直接當著公司所有同事的面重賞沈天放。最誇張的時候,沈天放有一單業務,除了公司正常發放的績效之外,杜鐵林竟然自掏腰包獎勵了沈天放一輛賓士G500,沈天放心心念念的夢想座駕。當然,遇到犯了錯,沈天放也是被杜鐵林罵得最凶的副總,絲毫也不給面子。正因為這樣的機制,沈天放對自己的手下也是同樣的賞罰分明,整個團隊就像是一群嗷嗷叫的豹子,相當具有行動力和攻擊性。
到了薛翔鶴這邊,杜鐵林則完全是另外一套管理機制,因為薛翔鶴太自律了,自律到你幾乎不用提醒,他都會把各種風險點全部考慮周全,各種應急預案都給你準備好。A方案不行有B方案,B方案不行還有C方案,直到你滿意,而無論哪種方案,薛翔鶴自己又都能交差。但是,杜鐵林知道,薛翔鶴要的是你老
板對他的充分信任,要把他當作合作夥伴,而不是把他當成手下,他沒有做老
板的野心,但他需要老闆對他足夠的尊重。錢對薛翔鶴而言也重要,但並不是最具誘惑性的。因為在薛翔鶴看來,你杜鐵林給他的工資獎金,都是他應得的,他是受雇于振華控股這個公司,而不是受雇於你杜鐵林個人,人身依附這樣的字眼是薛翔鶴內心最抵觸的。
沈天放與薛翔鶴的差異,也體現在了對待公司事務的認知角度上。在沈天放這裡,公司就是老闆,老闆就是公司,他腦子裡從來就沒有「公司治理」這個概念,如果你是老闆,他服你,認你做大哥,他就跟定了你,換成其他天王老子,他都不認。但碰到薛翔鶴,他做判斷,最看重是否符合公司治理,如果你對他不尊重,他在權衡好利弊之後,若認定這是公司治理上的結構性問題,那薛翔鶴做事情絕對不會拖泥帶水,瞬間就會走人。薛翔鶴的腦子裡,也有「大哥」,也懂人情,但「大哥」再大,也沒有他信奉的那個「邏輯規律」大,說不通就是說不通,因為不符合他認定的那個邏輯。
正因為了解薛翔鶴內心最在意的這份「尊嚴」,這個「邏輯」,在一般小事情上,杜鐵林從來不過問薛翔鶴怎麼辦怎麼處理,充分放權。要是每件小事情上都去跟他計較,去過問,薛翔鶴直接就會懟過來一句,「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要我來幹嗎?」或者再加上一句,「既然你什麼都懂,那你要我來幹嗎?」每當這個時候,杜鐵林就會會心一笑,他實在太了解薛翔鶴的心思了。但在大事情上,薛翔鶴絕對不會擅自主張,但凡他提出來要跟杜鐵林面聊,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每當這時,杜鐵林即便再忙,都會拿出整塊的時間,同薛翔鶴一起像沙盤演練一樣,將每個細節,每個可能發生的變數,仔細地推敲。有時候是兩三個小時,有時候是大半天,類似的沙盤演練之後,薛翔鶴也就知道了杜鐵林的整體想法,甚至還打心眼裡認同杜鐵林在某些細節上的神來之筆,進而在內心深處認定,「老闆真他媽的專業」、「老闆果然有大局觀」。而在杜鐵林這裡,兩人相處,能到這個境界,也就足矣。
這些相處之道,林子昂全都看在眼裡。從個人品行上而言,林子昂傾向於薛翔鶴那種,但在做事的雷厲風行上,林子昂又覺得應該是沈天放那樣。當然,能把兩者完美統一的,在振華控股只有一個人能做到,那就是老闆杜鐵林。
杜鐵林才是林子昂心目中最完美的那個榜樣,而在觀察杜鐵林如何管理下屬這件事情上,林子昂是極其認真的。通常就是一次普通的會議,或是一次例行的業務討論會,杜鐵林怎麼說話,包括口氣和語調,林子昂都認真留意著。並非林子昂有意「偷師學藝」,實則林子昂在振華控股上班,他本身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是非,林子昂身處其中,也是食物鏈上下環節中的一環,更是這個生態里的一個元素。人與人的相處,融合與碰撞,本來就在所難免。許多看似微妙的東西,回過頭來看,又都變得稀鬆平常,理所應當。南宋楊萬里有句詩,「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放到職場上去理解,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
當然,人心就和這一年四季的大自然一樣,看似神秘,其實也都有規律。就好像這2012年的冬天,「霧霾」這個詞逐漸被人熱議,以為它是個新事物,其實原本就有,只是叫法上不一樣罷了。但畢竟大家都在拿「霧霾」這個新名詞說事,一旦出了問題,自然就會首先把責任推到這上面來。
這陣子,杜鐵林在北京工作連軸轉,硬生生地累倒了。林子昂想著,以杜鐵林的身板,從來如鋼鐵俠一般,怎麼會輕易病倒呢?肯定是被這北京的「霧霾」摧殘的。可回頭一想,人吃五穀雜糧,誰又能保證自己永遠不生病,永遠心情愉快,永遠無所不能呢?現實就這麼擺在那裡,在生病這件事情上,他杜鐵林也是一個凡人,不是什麼鋼鐵俠。
見老闆坐在辦公室里,滿臉漲得通紅,林子昂便問杜鐵林是否要去醫院看看?杜鐵林說不必了,一會兒早點下班,好好睡一覺,出出汗就好了,說完繼續處理手頭的文件。
約莫一小時後,杜鐵林終究還是扛不住了,通知林子昂現在就走,他要回國際俱樂部休息了。一頓緊急安排,杜鐵林病懨懨地上了車,窩在后座一言不發。林子昂則坐在副駕駛位子上,時不時地注意著后座的聲響,好在從公司到國際俱樂部的路程不算太遠,又是下午4點多鐘不堵車,車子很快就到了。
林子昂陪杜鐵林回到了房間,他看杜鐵林的狀態極差,便詢問是否晚上要準備點小米粥送過來。杜鐵林說不用了,你先下班吧,有事我給你打電話。林子昂
退了出來,輕輕地把房門帶上。一般情況下,林子昂是從來不進老闆房間的,除非杜鐵林關照他上去。
到了樓下,林子昂還是不放心,又在樓下等了二十分鐘,見杜鐵林沒有召喚,這才上車準備回公司。車開出去大概十來分鐘,林子昂的電話響了,是杜鐵林打來的。
「子昂,我感覺還是不舒服,看來得去趟醫院了。」「好的,杜總,您稍等一會兒,我們馬上趕到。」
林子昂讓司機王哥馬上調頭回國際俱樂部。到了國際俱樂部,林子昂趕緊用隨身攜帶的備用鑰匙打開房門。這把備用鑰匙,是杜鐵林交給他的,平時周末杜鐵林不在北京的時候,林子昂偶爾會過來添置一些生活用品和飲用水。
林子昂走進客廳,並沒有見到杜鐵林。再仔細一找,只見杜鐵林已經癱坐在衛生間的地板上,滿臉通紅,斜靠在馬桶邊上。林子昂馬上把杜鐵林攙扶起來往外走,明顯感覺到杜鐵林的身體死沉死沉的,雙腿完全沒有力氣。林子昂一個人架不住,又馬上打電話讓司機王哥上來,兩人一起,方才攙扶著杜鐵林上了車。
到了醫院急診間,一量體溫,竟然有攝氏四十一度,趕緊安排輸液打點滴。一大一小兩瓶點滴。全部吊完,已經是7點多了。因為閉著眼睛好好地休息了一會兒,也興許是輸液里的葯勁上來了,杜鐵林的樣子看起來輕鬆了不少,但仍舊有些虛弱。輸液完畢,林子昂問杜鐵林是否要吃點東西,杜鐵林說不用了,還是先回去吧,他想睡覺休息了。
林子昂便護送杜鐵林回國際俱樂部。他先攙扶杜鐵林進卧室躺下,然後馬上到衛生間搓了一條毛巾,放到杜鐵林床頭柜上。在衛生間搓毛巾的時候,林子昂無意中瞥到化妝台上有幾款女士高級護膚品,只是隨意一瞥,趕緊就出來了。
臨走前,林子昂說:「杜總,您有事,隨時電話我啊。」
杜鐵林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說其他廢話了,點了點頭,在床上躺下後,就讓林子昂先回去了。
林子昂回到公司,泡了一碗泡麵,盯著電腦屏幕繼續修改材料。AMY姐也還沒有下班,問杜總身體怎麼樣了。林子昂說:「打完點滴,好很多了。杜總說,明天他看情況,如果要來公司的話,也得是下午了。」
「原定明天下午2點和沈總有個業務會,我問過沈總了,可以緩一緩,所以就取消掉了。你跟老闆說一聲吧。然後,老闆要吃什麼的話,你記得跟我說,我安排好後,讓王哥送過去。這裡有一堆文件,我都整理好了,明天早上你送到國際俱樂部讓老闆簽字吧。」AMY姐說。
說完,AMY姐把自己辦公室的燈關了,也下班了。
現在是晚上21:30,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下林子昂一個人。辦公室徹底安靜了。
林子昂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電腦屏幕上的word文檔,是他最熟悉的好朋友。有時候,晚上一個人坐在偌大的辦公室里,感覺挺好的,突然一大片區域,就你一個人在,便能體驗到空曠里的寂靜。而在平時白天,這辦公室里,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奔命,幾乎一個小時可以拆成三份來用。因而,林子昂便特別珍惜此刻的安靜,雖然是在加班,但偶爾也可以稍微發獃一下,想點與工作其實未必十分緊密相關的事情,反正此時此刻,也沒人知道。
林子昂記得過去讀尼採的書,那時候歲數小,還特別喜歡摘抄尼采書里的各種警句,其中有一句,尼采是這麼說的,「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雖然這種片段構成的思想極其散亂,但這句話,林子昂始終沒有忘i2.
林子昂看了看窗外的北京夜景,再看了看空蕩蕩的辦公室,低下頭,繼續敲打起眼前的電腦鍵盤。輕輕的噠噠聲,是他最熟悉,也是最喜歡的聲音。
想必,這些個安靜的夜晚過後,有一天,他也會跟著微風翩翩起舞,不辜負這所有的付出。
因為這場「霧霾」引起的生病,杜鐵林從北京回到上海,準備在上海家中休息一段時間,過完春節再回北京。正好上海公司這邊也有些架構調整,需要杜鐵林拍板,兩相結合,杜鐵林便決定在上海多待幾天。
這兩年,杜鐵林實際在北京待的時間多,在上海待的時間反而少。太太李靜忙學校里的事情,對杜鐵林的生意並不過問。女兒杜明子在浦東的寄宿制中學讀初中,也就周末回家。至於上海公司的事情,平日里,杜鐵林也很少過問,反正薛翔鶴自會管理妥當。所以,於公於私,杜鐵林感覺也不需要在上海待很長時間。這次因為生病休養,已是破例。
振華控股上海公司的辦公室,位於興國路上的一幢老洋房裡,環境私密雅緻。雖然杜鐵林在上海辦公室的時間少,但薛翔鶴關照過,杜總的辦公室每天都要勤打理,辦公桌書架都要擦拭得一塵不染。這次在上海辦公室,杜鐵林連續待的時間長了點,又恰好在討論公司架構調整,上海公司里便議論,老闆這次怎麼待那麼長時間啊?是不是對薛副總有什麼不滿啊?對於這些議論,薛翔鶴並不在意,他知道老闆對自己是百分百信任的。
杜鐵林對於這些議論,一開始權當耳邊風,並沒有太當回事。正如他所料,薛翔鶴安心自己的業務,一如往常,這期間除了日常工作,薛翔鶴也沒因為杜鐵林這陣子常駐上海辦公室,而刻意地過來討好。倘若這事放在北京辦公室,倘若杜鐵林連著好久沒來,別說公司其他人,就是沈天放自己怕是馬上就要緊張起來,心裡直嘀咕,老闆怎麼好久沒來了?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杜鐵林一想到這手下兩位大將不同的習性,再聯想到自己在上海只是「多待了幾天」,又聯想到自己如果「好久沒去北京」,都可能引出這些是非議論,便覺得這「公司治理」似乎真有提升和改變的必要。
某日中午,時間正好過了11:30,杜鐵林拿起辦公室電話,打給薛翔鶴:「收盤了,你中午有空嗎?我們一起去龍華寺吃素麵,怎麼樣?」
「好啊!上次一起去吃素麵,還是一年前了。我馬上安排車子。」薛翔鶴安排好司機,兩人便出了興國路的辦公室,往龍華寺開去。
龍華寺,是上海的古剎,在上海地界上,也是頭名的寺廟了。杜鐵林和薛翔鶴各自付了香火錢,進了院門,請了三炷香。杜鐵林在前,薛翔鶴隨後,各自敬香,互不打擾。敬完香後,兩人又依次往後院走,各自參拜,依舊互不打擾。全部規定線路走完,兩人洗了手,去了吃素麵的一側齋房。
薛翔鶴問杜鐵林,還要加點什麼嗎?還是老規矩?杜鐵林回答,老規矩吧。
薛翔鶴便在賬台點了兩碗羅漢上素麵,付完錢,取了小票,再到窗口排隊取面。吃素麵的地方人多,杜鐵林先找好空位坐下,不一會兒,薛翔鶴便端著兩碗羅漢上素麵過來了。
這素麵其實做得很常規,香菇、木耳、麵筋、胡蘿蔔片、筍片、油豆腐塊、荸薺混為一體,作為澆頭,裝在一個巨大的不鏽鋼大桶里。至於面本身,也沒什麼太多嚼勁,師傅下好面,放在碗里,再從不鏽鋼大桶里舀出澆頭,澆在上面,便是了。單就食物本身的味道而言,實屬一般。但每次杜鐵林來吃素麵,都吃得乾乾淨淨,連湯都喝乾凈,按他的說法,這裡的素齋不能浪費,要有敬畏之心。其實,杜鐵林吃飯向來節儉,從不浪費糧食,所謂敬畏,絕非只是身在寺廟的緣故。
「難得來吃一次素麵,清清腸胃。」杜鐵林對薛翔鶴說道,「前陣子,真是一點胃口也沒有。」
薛翔鶴便關心地問道:「杜總,最近身體感覺好些了嗎?」
杜鐵林說:「好點了,估計是前陣子被王江南併購基金的事情累著了。」
「總之還是多注意身體吧。另外,我最近對通訊行業做了些分析,純做技術,
還是做生態,這是今後手機廠商的分水嶺了。不知道王江南那些新技術到底行不行啊?」薛翔鶴說道。
杜鐵林說:「我看他信心滿滿,有野心,對技術也迷戀,我們就賭他能跟上大勢吧。」
「那倒也是,有信心就好。」薛翔鶴平時比較注意問話的分寸,對於北京公司的投資業務,通常都是點到為止。
「翔鶴,我最近在想個問題,你幫我琢磨琢磨。就是,一個公司,如果完全靠制度建設,能否把人的無限潛力持續激發出來?」杜鐵林突然說道。
薛翔鶴吃了一口面,對於杜鐵林突如其來的這麼一句問話,感覺有點摸不著頭腦,問道:「杜總,您是說哪種制度建設啊?」
「你想想看啊,我們開公司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讓員工過上好日子嗎?那什麼情況下,員工能全身心地為公司付出呢?除了為了錢之外,是不是還應該有某種更大的動力呢?」杜鐵林說道。
薛翔鶴說:「杜總,員工上班不就是為了錢嗎?還能有什麼?」杜鐵林說:「那你覺得我開公司是為了什麼呢?」
薛翔鶴說:「是因為有抱負唄,機關那麼壓抑,肯定要下海,證明自己啊。」
杜鐵林說:「不是的,我當年開公司也沒那麼明確的想法。我就是看著外面那些人那麼傻,都可以開公司。我就想,那我為什麼不可以呢?」
「所以,最早開公司,其實也談不上什麼具體的設想和規劃?」薛翔鶴問道。
「2000年的時候,開投資公司,都是稀里糊塗亂撞的,那會兒都是外資公司佔主流,本土的真沒幾家。況且,我們這種又沒有什麼家底,都是邊學邊摸索,活下來最要緊。」杜鐵林說道。
薛翔鶴說:「是啊,我2003年進公司的,振華控股那會其實已經有點樣子了,但市場上的主角還不是我們。」
「翔鶴,這麼多年了,你就像我家裡人一樣,關鍵的事情,我總是要和你商量的。但我最近總在想一個事情,你和天放是我的左膀右臂,但我總有一天是要退休的。當創始人做不動了,或者各種原因離開的時候,這個公司該怎麼辦?是否能有一個制度,保證這個公司繼續走下去呢?」
「杜總,怎麼會想到這個問題了?」薛翔鶴問道。
「人生病的時候,肯定容易想些極端的問題,但我覺得是該考慮了。」杜鐵林i
「杜總,中國當下所有的民營公司都是創始人公司,而且就我們這個行當而言,什麼樣的老闆,公司就什麼樣的風格。振華控股只能有一種風格,那就是您的風格。而我和天放,永遠都是給您打下手的。所以,哪天您要是不想做了,這個公司其實也就結束了。不管您認不認可,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你這個想法太狹隘了。你看高盛,那麼多年了,不也開得好好的嗎?他們的合伙人制度,保證了這個公司順利發展,為什麼我們中國就不能開百年老店? ”
「可是,有誰能有您那樣的資源和眼界呢?或者說,如果有相似的資源和能力,他為什麼不自己開公司呢?」
「所以,這裡面應該是分配機制和企業文化的問題了,要麼就是錢沒給到位,要麼就是心裡不爽。反正這兩方面,最好都能滿足,滿足不了,至少滿足一個。你錢也沒到位,心裡又不爽,我看這種公司也沒啥幹頭。」
「杜總,其實公司給大家開的條件已經很不錯了,我們也都是學您的樣,對待手下的員工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我覺得,已經很好了。現在行情在慢慢轉暖,萬一哪天大牛市又來了,多干幾票,大家也就財務自由了。」薛翔鶴隱約感覺大牛市要來了,但具體哪天來,他還真不知道。
杜鐵林一邊聽薛翔鶴講,一邊認真吃面,不知不覺中,面都快吃完了,又把湯都喝了。
「這素麵真好吃。」杜鐵林心滿意足,又看了看眼前的空碗,若有所思,「什麼樣的面,連湯都能喝乾凈呢?」
薛翔鶴沒接杜鐵林的話,繼續說:「杜總,其實大傢伙就是想著能財務自由,這是最大的動力。」
「一說到『財務自由』這四個字,我感覺你就變成和沈天放一樣了。」杜鐵林說道。
薛翔鶴說:「杜總您拿我取笑了,天放是大開大合型的,我是精打細算型的。也許是殊途同歸,也許永遠就是兩條平行線,我們壓根就是兩類人。」
「這個是你們各自性格的事情,我不做評論。我想問的是,財務自由之後怎麼辦?到了那個時候,大傢伙口袋裡都有錢了,大家靠什麼動力繼續做事情?」杜鐵林此時更像是自問自答了,薛翔鶴也顯然是被問暈了。
「還有一件事,我也想了好久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必須給振華控股設計好各種防火牆,我們這個行當,刀尖上舔血,你不惹是非,萬一是非惹你呢?我現在是越想越害怕,有時候晚上都睡不著覺。」杜鐵林說道。
「杜總,不需要這麼悲觀吧。」
「我們真的不要以為我們手上經手的錢都是天上掉下來的,所有的錢,它都是有成本的。」杜鐵林語重心長地說著,「翔鶴,你更細心,你幫我多想想,怎麼把防火牆的事情築得牢靠些。」
「好的,杜總,我明白了。」
薛翔鶴總覺得杜鐵林今天說的話,怪怪的,興許是剛生好病,腦子身體都還沒恢復過來吧。而且生病的人最容易胡思亂想,就姑且把這些話認作是胡思亂想吧。兩人吃完素麵,起身離開龍華寺,出院門的時候,又回身拜了拜大肚彌勒佛,這是杜鐵林和薛翔鶴來龍華寺燒香的規定動作。全部流程結束,兩人坐上車,準備回公司。
在路上,杜鐵林告訴薛翔鶴,薛翔鶴兒子讀民辦雙語小學的事情已經辦妥了,讓薛翔鶴找個時間單獨聯絡一下郭校董。
薛翔鶴頗為激動,連聲說感謝。
杜鐵林說,小侄子的事情,就是自己家裡的事情,說感謝就是見外,他要翻臉不開心的。
薛翔鶴便不再多說什麼,兒子讀民辦雙語小學的事情,一直是他最近的心頭大事。如今能找到門路,心中的大石頭終於可以放下了。
杜鐵林又關照了一番,囑咐薛翔鶴見郭校董要注意些什麼,總之,儘快把小朋友讀書的事情安頓了,把名額佔掉要緊。
薛翔鶴點頭說,明白,一定抓緊時間辦。
正說話間,車子已經到達公司,兩人下車進到辦公室,正好趕上「朵雲軒」的廖師傅來了。
元旦新年前,杜鐵林請滬上著名的大和尚題寫了一句話,字是新寫的字,紙卻是經年的老皮紙,寫完之後專門請廖師傅託了底。但杜鐵林對外框有要求,要
廖師傅覓一個七八成品相的老框,為選到合適的框,一來二去,花了不少時
間。好在後來真的找到了一款讓杜鐵林交口稱讚的紫檀木老框,兩相搭配一組合,新舊相襯。因為用心了,這物件便很合杜鐵林的心意。照杜鐵林的規矩,這幅字要在春節前掛起來,因而此刻廖師傅送過來,一切都是天遂人願。
杜鐵林讓薛翔鶴一起幫忙,將字框掛在了杜鐵林辦公桌的正後方。擺放整齊,便邀請薛翔鶴一起欣賞。
薛翔鶴仔細看了看這幅字,上面就一句話,總共五個字:「念佛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