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浴中心的「奇葩見面」一完結,第二天一早,林子昂就將所有細節問題以及六哥的反饋和解決方案,向杜鐵林做了詳細的彙報。
杜鐵林問林子昂,對價格,你有什麼看法?
林子昂談不上來,只說如果六哥能把這個殼的遺留問題和隱患處理乾淨,而我們又確實想用,那這個生意顯然是可以做的。至於價格多少錢合適,關鍵還是看後續能產生多大的效益,倒推著來計算這個殼費該是多少。
杜鐵林微微一笑,對林子昂說:「子昂,自從接了這個項目之後,你感覺自己有什麼變化嗎?」
「變化?我感覺沒啥大的變化,就是壓力挺大的,有時候睡不著覺。還有么,就是有時候,也很糾結。」林子昂答道。
「糾結?有什麼糾結,說來聽聽。」杜鐵林覺著這對話挺有趣,便讓林子昂繼續說下去。
「就是我自己在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常常在告訴自己,一定要做好,要追求最大的經濟效益。如果我做得不好,那就證明我不夠專業,所以,專業與否,成了衡量所有事情的最高標準。但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就是這個事情到底做得對不對?一邊打著擦邊球,一邊賺著錢,這樣賺錢,會不會太缺乏道德感77 ”
林子昂最後說出「道德感」這個詞的時候,自己都忍不住苦笑了一聲,因為這話說得太迂腐了,像個書獃子一樣。倒不是有意嘲笑,林子昂有時候,也真心羨慕那些沉浸在學術世界裡的朋友們,羨慕他們自得其樂,但每當聽到他們熱烈討論「道德感」的時候,林子昂也總是忍不住要笑。雖然,他也明白,其實自己根本沒資格笑話別人,但就是想笑,忍不住。
杜鐵林見林子昂回答得很慎重,便認真思考了一番,雖然聽到「道德感」這個詞的時候,杜鐵林也跟林子昂一樣笑了出來。但有些話,卻無意中刺痛到了他內心的那個角落。年輕時,尤其是剛下海開公司那會兒,他杜鐵林自己,又何嘗沒有這樣發問過呢?只不過,這樣的質疑很快就被公司要生存下去的壓力蓋過去了,畢竟他是公司的老闆,加上創業初期的現實艱難,並不允許他有那麼多天馬行空、似是而非的想法。
「有時候,一個讀書人下海做生意,要想做得好,真得把自己那些所謂的尊嚴撕碎了才行。」杜鐵林停下來,又略微思索了一下,「況且,我們也談不上是什麼讀書人,也就是比一般普通人多了點學術訓練,多了一張京華大學的文憑而已,這算什麼讀書人、文化人呢。所以,別太糾結,既然選擇了,那就做得純粹一點,別給自己找借口。」
杜鐵林覺著,這大概是自己回答林子昂這個提問最合適的說辭了。
「杜總,我明白,我不糾結,我會把這單業務做好的。」林子昂說道。
「那就好,反正商場如戰場,你要想做一個好人,那你就得比壞人更壞才行。這話聽著拗口,仔細琢磨琢磨,你會明白其中真意的。」杜鐵林告訴林子昂。
臨近六哥提出的目標日期越來越近了,經過公司內部的反覆商議,林子昂代表振華控股與六哥溝通了擬定意向的具體金額。林子昂以為對方會在價格上再糾纏一番,但事實上卻沒有,六哥爽快地答應了,但提了兩個預料之中的附加小條件。經林子昂請示杜鐵林,這兩個附加小條件,振華控股均認可接受。前前後後又談了一下午,最終大方向上都認可了,雙方便草簽了框架協議。因為當天是周五,且已經是周五下午休市時間,雙方便約定,下周一開盤前臨停,周一中午再出正式的停牌公告。
草簽完框架協議,意味著項目有了重大進展,林子昂頓時覺得如釋重負,雖然他也知道,後面還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和協調,遠沒到徹底放鬆的時候。但這種筋疲力盡之後的興奮感,仍舊像是某種神奇的「致幻藥物」一樣蠱惑
著他,讓他深陷其中,而這蠱惑顯然還有一件更漂亮的外衣,這件外衣的名字叫做「職業成就感」。
晚上六哥做東,約著一起聚餐,杜鐵林、沈天放都來了。飯桌上,杜鐵林和六哥,還有六哥的幾個好朋友,都喝得很盡興,飯桌上也少不了對林子昂的點評與誇獎,而這個話題還是由沈天放挑起的。
「子昂,今天這個項目,算你正式出師了。杜總不僅是老闆,更是你的師父呢!真是一手培養,手把手地教啊。所以,我有個提議,子昂,你必須提一個滿杯,敬杜總!」沈天放說完,不等旁人應和,就已經自顧自地往林子昂的紅酒杯里倒滿了紅酒,整整一個滿杯。
林子昂傻呵呵地舉起紅酒杯,也頗為實誠,說道:「謝謝杜總!謝謝六哥!謝謝大家給我這個機會!」說完,不等別人接話,就直接一個滿杯,一飲而盡。
邊上的杜鐵林和六哥相視一笑。六哥今天看來心情極佳,也給自己倒了許多紅酒,拿起酒杯,從座位上站起來。
「我今天心情特別好,首先是感謝鐵林兄,給我巨大支持。老兄弟這麼多年,今天能助我一臂之力,這份心意我記在心裡了。其次,這次是小林代表振華控股主談,讓我看到了鐵林兄手下是人才濟濟啊,能夠和年輕人一起做生意,我也感覺自己年輕了不少。這個比我掙多少錢更開心,說明我還和年輕小夥子一樣,幹得動啊。」
六哥越說越開心,先敬杜鐵林,再依次打圈,聚餐到最後,更借著酒勁胡言亂語了。杜鐵林也明顯是喝嗨了,借著這個機會,也想讓自己開心一晚,放縱一晚。
「鐵林啊,我知道你前段時間累壞了,K總的華光信託,那可是皇冠上的明珠啊,多少人想要啊。但沒想到,最後K總把他的心頭好給了你,說明你振華控股現在是今非昔比啊。」六哥摟著杜鐵林的肩膀,湊在杜鐵林耳根旁說道。
杜鐵林應道:「六哥,我知道你在K總面前替我說了不少好話,這裡面有你很大的功勞呢。」
「鐵林,風水輪流轉啊,現在是我們需要你。」六哥邊說,邊向杜鐵林蹺起了大拇指,「你現在可是咱圈裡的NO.1啊!」
「六哥此言謬矣,在這個圈子裡,K總和您,才是永遠的NO.1!」杜鐵林回敬道。
按照既定的計劃,杜鐵林周日坐飛機去美國看女兒,大概兩周後回來。林子昂預估停牌時間至少得有三個月,好在之前的一些風險點,六哥說他已經基本擦乾淨了,個別難弄的,再給他一兩個月時間,也基本可以妥善處理。林子昂知道,這期間,大概率上不會有急事打擾到老闆到美國看女兒,便放心了。
杜鐵林在美國的這兩周,正好跨了5月29日,而今年2018年的這個5月29日,正好是杜鐵林的五十歲生日。按理來說,五十歲的大生日應該好好慶祝一下,逢五逢十,杜鐵林向來最講究了。林子昂想起五年前,杜鐵林過四十五歲生日的時候,還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番。但如今真到了「五十知天命」的時節,杜鐵林卻選擇了這個時間點去美國看女兒,也是代表了內心的一些轉變吧。
生日當天,行政AMY姐在公司高管群里先發了一聲道賀,祝杜鐵林生日快樂,隨後其他幾個高管也意識到今天是老闆的五十歲生日,先不管老闆那邊是否休息了,紛紛祝福。祝福是不分時差的,等到杜鐵林美國東部時間起床,看到了這些祝福,就回復了一句「謝謝各位,五十而知天命」。隨後杜鐵林在群里發了一張照片,是一碗生日面,上面還「窩」了兩個「愛心」雞蛋。杜鐵林跟眾人說,這碗生日面是女兒杜明子今天早上上學前特意為他做的,「你們看看,我這個老爸是不是很幸福啊?」此情此景,難得如此溫馨,大家都很樂意看到一直在經歷大風大浪的杜鐵林,終於能夠享受到這片刻的寧靜。大家也都被感動到了。
兩周的休閑時間,匆匆而過。杜鐵林從美國回來後,特意留了不少時間在上海
公司常駐,他感覺二級市場有些小回暖,便跟薛翔鶴商量著下半年怎麼做些布局。
因為剛剛張羅好了華光信託的大事,幾個控股的上市公司平台也都各自有條不紊地推進著,至少從目前看來,風平浪靜。幾個常規板塊,大家也都各司其職,並無太大的差池,需要應付的都是些日常事務性的工作。振華控股和杜鐵林,終於過了一段相對安逸舒坦的日子。
杜鐵林有時候把投資比作干農活,凡事勤能補拙,該做的育苗插秧,該用心的田間施肥,都必須做充分的準備。這些事情做完,餘下來的事情,就是看天吃飯,看老天爺賞你多大的收成了。當然,中途偶爾還要抓個蟲,但更多的就是等待大自然本身的回饋了。畢竟,在人力層面所能做的全部工作,都已經盡心儘力,問心無愧了。
在上海公司常駐辦公期間,午休時間,杜鐵林常會拉著薛翔鶴去喝咖啡,全是上海街邊新開的獨立品牌咖啡店。而且看得出來,杜鐵林十分享受坐在馬路邊喝咖啡的愜意,一邊看街景,一邊品咖啡,似乎決心要把生意放一放,偷得浮生半日閑。
薛翔鶴便問杜鐵林,老闆你是不是最近大生意都布局完畢了,就等著開花結果,所以才想起上海這攤小生意了啊?
杜鐵林對薛翔鶴說,你跟我一起創業,從練攤開始,你覺得我對二級市場的這份敏銳嗅覺,我會隨便丟掉嗎?
杜鐵林與薛翔鶴,再次相視一笑。兩人之間的默契,都包含在裡面了。
在上海期間,杜鐵林除了推脫不了的應酬,其餘時間,基本上就是朝九晚六,像個典型的上班族一樣。薛翔鶴覺得,老闆這樣在上海多待一段時間,能適時地回歸家庭,挺好的。薛翔鶴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人,就喜歡待在家裡和老婆孩子過其樂融融的家居生活,所以從情感上來說,他也希望看到杜鐵林在上海待的時間多一些,至少他覺得,老闆在家裡和李靜老師多說說話,多一些交流,總歸是好事情。而且,薛翔鶴的太太安娜也和李靜老師有來往,雖說老闆的家事下屬最好不要多過問,但從情感接受度上,薛翔鶴和他太太是明顯站在李靜老師這一邊的。
早些年,薛翔鶴也聽聞一些老闆和姚婷婷之間的事,但他盡量迴避,也盡量避免接觸到姚婷婷和她身邊的人。某種程度上,薛翔鶴對沈天放的不待見,有些也來自薛翔鶴認為沈天放在北京縱容了老闆的行為,並且推波助瀾了。單就沈天放當面稱呼姚婷婷為「姚老師」,背後稱呼姚婷婷為「小嫂子」這件事情,薛翔鶴就心生厭惡,這分明是把李靜老師不當回事。好在現在杜鐵林和姚婷婷也不來往了,再加上這段時間老闆上海待的時間多,薛翔鶴看在眼裡,便覺得,這樣的狀態對老闆個人,進而對公司而言,都是好事情。
其實,薛翔鶴並不知道,那次瑞士之行後,杜鐵林就已經和李靜協議離婚了。這從表面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的。杜鐵林本身就忙,再加上薛翔鶴知道李靜老師也是個事業心很重的人,兩人的生活狀態,同過去無甚差別。偶爾聽到兩人已經離婚的傳聞,薛翔鶴也情願認為,老闆那麼有錢,也算是國內有頭有臉的「富豪」了,離婚這事是絕對不可能的。在薛翔鶴的邏輯里,這個級別的老闆是不會輕易離婚的,因為財產分割的事情最難處理。即便一開始信誓旦旦想離,折騰到最後,看在這份家業的份上,大多數人也就不了了之,繼續維繫著這麼一個家庭結構了。
只不過,李靜老師真的太與眾不同了,而杜鐵林也不是那種在情感上扭扭捏捏的人。更何況,能成為夫妻的男女,肯定不只是因為簡單的愛情。「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但凡能做夫妻的,彼此相處那麼多年,又都是這麼有主見的兩個人,所做的決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分也好,合也好,這對夫妻,情願把他們想複雜了,也不要把他們想簡單了。
杜鐵林在美國的時候,女兒杜明子問他:「爸爸,你現在幸福嗎?」
杜鐵林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很長一段時間是缺失的,像是一個失蹤了的父親。但他確實沒想到女兒會成長得那麼快,一眨眼,就變成大姑娘了,他想倒退回去,有所彌補,也已經來不及了。
杜鐵林便說:「還好吧,大人的事情,有時候也挺莫名其妙的。但再怎麼分割,也不可能分割了親情。」
杜明子說:「我覺得挺好的,至少你們兩個人都不糾結了。對我而言,永遠都是爸爸和媽媽,也沒啥變化。」
杜鐵林感覺女兒真的長大了,但他也弄不明白,女兒的這份冷靜和淡然,是遺傳了他們夫妻倆的基因,還是他們夫妻倆這些年的「理性和冷淡」催生了女兒這樣的性格?總之,事情已經是這樣了,那還能怎樣呢?一切的轉折,都是那次瑞士之行。
其實,那次瑞士之行,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
某天晚上,吃好晚飯後,杜鐵林一家和薛翔鶴一家一起喝茶閑聊。屋內的壁爐里,爐火在嗞嗞作響。薛翔鶴學金融出身,但也是個文學愛好者,便跟杜鐵林閑聊起古典詩詞來。薛翔鶴說自己最喜歡讀蘇軾的詩詞,豪放得很,同時還有很多悲涼,感覺蘇軾的人生維度好寬廣。一旁的李靜老師,靜靜地聽著,因為平時很少與杜鐵林公司的人來往,對於杜鐵林和薛翔鶴的對話,她並不太熱衷,但因為和薛翔鶴相對熟悉一些,又聽他在聊蘇軾,便主動和薛翔鶴攀談起這個話題。
李靜問薛翔鶴最喜歡蘇軾的哪首詩詞?薛翔鶴說,最喜歡蘇軾的《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李靜聽薛翔鶴朗誦完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感覺是這幾句話觸動到她了。
又過了一小會兒,李靜對薛翔鶴說,過去讀大學的時候,老杜給我寫信,有一次信里抄寫了一首蘇軾的詞,《定風波》,說是他最喜歡的。其實,他不知道的是,這首《定風波》,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在爐火旁,李靜把這首蘇軾的《定風波》輕誦了一遍。不知道,同在一旁的杜鐵林,是否也在心中把這首詞默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