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抗美!」湯為民沒眼力見,出來了,嬉皮笑臉。
「來。」家麗招呼他一下。為民笑嘻嘻地問什麼事。家麗說有好玩的,問他敢不敢一起。
「什麼好玩的?」湯為民來興緻了,「發現水猴子了?」
那是一種傳說中的水生動物。潛伏在淮河中,只要一提水猴子,尋常孩子沒有不害怕的。可湯為民不。
「對。」家麗順著他說。
「在哪呢。」
「跟我來。」家麗腳步起來了,沿著小道上壩子。
「你知道它們老巢?」為民聲音帶著興奮,「有你的,何抗美!」
「走。」家麗往醬園廠方向走,到廠門口,沿牆堆著巨大的土陶缸。是釀造醬油、醋用的。天慢慢黑了。牆邊水道旁蘆葦老高,隨風輕擺,像人影子。兩個孩子站住腳。
「哪呢?」為民問。還是天真單純。
家麗指了指最大最深的那口缸。
「你捉到它了?」為民聲音有點顫抖,「死的活的?」
「半死不活。」家麗很肯定,毫無畏懼。
「它什麼樣子?」
「你去看知道了。」家麗笑呵呵地。
「太高,上不去。」為民說,「你是怎麼把它弄到裡頭的。」
「我會功夫。」家麗說,「你踩著我肩膀上去。」為民朝她豎大拇指,「有你的何抗美。」說罷踩著上去,先開始,家麗穩穩地,家麗站起,為民半個身子過了缸,一眼望去,除了缸里一汪雨水,見不著別的。「哪呢?」為民還在尋覓。家麗把旁邊幾塊磚頭踢到腳下,踩上去,墊腳、抬肩、手上發力,為民整個人瞬間魚躍龍門般躥進缸去。跟著是呼救。家麗拍拍手,揚長而去。
為民只好喊救命。半個小時後,東窗事發。這回是大老湯兩口子帶著湯為民上門。美心開門,大老湯看是美心,火小了一點。訕訕地。「湯大哥,什麼事情?進來坐。」美心笑著。他老婆擠到前頭,甭廢話了,把你女兒交出來。
老太太也出來了,問怎麼回事。
幾個人站在院子里。常勝剛洗完腳出來,端著洗腳水,潑在院子下水道邊。「湯師傅。」他還是很客氣。
大老湯站在棗樹邊,接過常勝遞的煙。
「把你女兒交出來!」湯婆子還是凶神惡煞。為民跟著她,不出聲。老太太笑道:「湯嫂子,大晚上的,哪來這麼大火,交出女兒,哪個女兒?我們家可不止一個丫頭。」
湯婆子道:「大的那個,任性的那個,刁蠻的那個,一頓飯能吃下一頭牛的那個!」
家麗大大方方從裡屋走到院子,「找我什麼事?」
湯婆子見到仇人,「你為什麼打我們家為民兩次?!一而再,再而三!小小年紀心比醬油都黑!還想把我們為民淹死在醬油缸里。」美心臉色難堪,她相信大老湯家的說話有幾分真實性。兩個男人都不說話。老太太護孫女,「湯嫂子,你這是說書呢,還淹死在醬油缸里,又不是腌鹹菜,進屋坐,別站在院子里,下露水。」
湯婆子不動。為民指著家麗:「就是她推的!」
家麗問:「哪個醬油缸?」
「醬園廠門口那個,最大的那個。」為民說。
家麗笑道:「那個缸子比我們倆加起來還高,我怎麼推你進去?」為民一時不知怎麼辯解。家麗道:「湯叔湯嬸,事情是這樣的,剛才我在壩子上走,路過醬園廠,為民正在那偷偷摸摸的,我問為民在幹嗎,為民說缸子里跳進去一隻水猴子,他想看,我說水猴子可是要害人的,為民又說是病猴子,沒力氣害人,我勸他不要看自找麻煩,他不聽,壘了不少磚頭在缸邊,趴在上面看,不小心掉進去了,後來他喊救命,我知道我自己肯定救不了,就拉住路邊的大人,讓他們去救為民,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的確幫了忙。」
湯婆子不滿,「這麼說,我們還該謝你了?」
「不用謝。」家麗說,「都是同學。」
湯婆子激動。為民說家麗撒謊,可他的嘴巴又說不清楚。的確,他是怎麼進缸子的,他自己都糊裡糊塗。
常勝站出來,道:「湯嫂,孩子沒事吧。」
「沒事倒沒事,就是喝了幾口水。」
家麗忍住笑。為民怒視她。
大老湯說:「禍是兩個孩子闖的,為了救孩子,醬園廠的那口大缸被砸壞了,兩家賠吧。」
美心要理論。常勝攔在前頭,賠笑,說兩家賠沒問題,明天讓美心去處理。處理完散了。關好院門。進屋,何常勝去廚房抽出那塊搓衣板,往堂屋香案前一撂。對著祖宗牌位。
「跪下!」他沖家麗喊。
老太太和美心顯然意外。一個說孩子他爸你發什麼瘋,一個說跟自己家人較什麼真。可沒用。常勝雷霆萬鈞。裡屋,家文被嚇哭了。老太太忙著去看孩子。美心也怕常勝,她給家麗使眼色,讓她能屈能伸。家麗硬得像根玉米棒子。
「最後一遍!搓板上,跪好!」常勝下最後通牒。
家麗凜然。常勝一腳跺過去,丫頭不跪也跪了。
美心嚇得嚷:「幹什麼?!你打死她算了,我不給你再生!」
家麗仍然沒哭。灰地上跪著。老太太趕出來,求情。
常勝道:「媽,讓開點,別碰著您。」
老太太顫巍巍:「多大事,不值得這樣,起來起來,起來說。」
家麗不動。常勝把搓板踢到她跟前,「跪好了。」家麗照辦。
「對著祖宗牌位,」常勝訓女,「這叫面!壁!思!過!」
「我沒錯。」家麗鏗鏘。常勝還要打。美心攔腰抱住他。老太太道:「胳膊肘不能往外拐,一家人還是一家人。」
常勝道:「你問問她,大老湯家的兒子是不是她弄進醬油缸的?」
不待人問,家麗就搶先回答:「是我,但我沒錯!」
常勝怒不可遏。老太太讓家麗別在說話。就這麼跪著。到睡覺了。誰勸都不行。何常勝鐵了心是使用家法。美心說什麼家法不家法,小門小戶,哪那麼多規矩。何常勝一吼,你懂什麼!婦道人家!美心立刻閉嘴不言。老太太不得不尊重兒子,可又心疼孫女。捱了一會,等常勝、美心都睡著了,才起來叫家麗進屋睡。
家麗不動,就那麼跪著。執拗地。對著祖宗牌位。
「跪一夜路都不能走了!」老太太著急。
家麗還是不動。老太太只好拿一塊自縫的厚墊子。好勸歹勸,硬塞到磕基頭(土語:膝蓋)底下,小聲嘀咕,「比驢都倔!」
一夜,困了就歪在地上睡,天明,繼續跪好。
美心最早起來,給家文把屎把尿洗尿布,見家麗還跪著,她怨她死心眼,「怎麼還在這呀,跪殘了你自己受苦!」
家麗鐵了心把牢底坐穿。
常勝起來了。見她還在,也有些意外。
「跪給誰看!」他怒。
「跪是跪了,我向列祖列宗保證,我沒錯。」家麗依舊一根筋。
「這死丫頭!」常勝莫不過面子。老太太連忙沖和,「去,跟你爸去北菜市看看,日子難過也還要過。」說著去拉家麗,這下起來了,常勝已經準備好出門,跪久了,家麗站不穩,美心和老太太又幫她揉了一會腿,父女倆這才走出院子。
家麗走得很慢,挎著藤條菜籃子。常勝下了壩子,到淮河邊上,對面是淮北,這邊叫「大河北(音:bo,第二聲)」,還是鄉村。
父女倆不聲不響站著,對著滔滔河水。
「以後把你嫁到大河北去吧。」
「不去。」家麗斬釘截鐵,「我哪都不去,就在家。」
「在家幹嗎,不聽話總惹事,撒謊犯錯誤。」
「沒有錯。」家麗還死咬著。
「你撒了謊,打了人,把人家泡在缸裡頭差點淹死,還不叫錯?」常勝不是不講理。家麗立即大聲,一口氣道:「是湯婆子欺負我媽大老湯欺負你我才打湯為民的!我不能讓我們家人受欺負!」
一瞬間,何常勝像被閃電擊中了般,大腦空白,耳朵里轟轟作響,不受欺負,從江蘇來到安徽,他這個何家的拓荒者最在意的就是何氏一門不被人欺負。那是他努力的目標。堂堂正正還不夠,還要風風光光硬氣活著。家麗不是頑皮淘氣,歸根到底是維護這個家!心窩子熱乎。
何常勝嘿嘿笑了,他一把將女兒家麗摟在懷裡,道:「那也不能欺負人,不能動手。」聲調慈祥了許多。
「湯為民不是好人!」
「那也不能動手,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是女孩子,更不能動了。」
「我不服!」
「你不服你就應該比他更優秀,為新中國做更多貢獻,這樣就是為我們老何家爭光。」常勝循循善誘。爸爸的擁抱,讓家麗胸口那股氣也疏散了。到底是一家人。父女倆沿著河岸往北菜市去。那是全市最繁華的菜場。旁邊也有國營的雜貨店。為補償女兒,常勝要給家麗扯二尺紅頭繩,白毛女都有,風靡全國。可家麗不要。她寧願要一頂綠軍帽,帶紅星那種。她有一顆革命的心。
回家路上,家麗問:「爸,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男孩?」
「男孩是會留在家裡的。」常勝說。
「女孩也可以。」
「女孩是要嫁人的。」常勝柔和許多。
「可以不嫁人。」
常勝沒再答。家麗說的,都是孩子的天真話。
「有男孩子,家裡才能不被人欺負。」常勝用更通俗的話。
「有我在,也沒人欺負。」家麗信誓旦旦。
常勝微笑著。他知道跟家麗說不通,他要的,是這一門一姓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