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心剛從市團委在田家庵舉辦「向雷鋒同志學習」報告大會回來,進門就喊:「媽,我得要求進步。」
老太太沒反應過來,拿著笤帚出到院子,「進到哪兒去?舜耕山上?」
美心道:「精神進步,我得向雷鋒同志學習。」
自打上回資產階級螃蟹事件之後,美心老覺得在廠子里抬不起頭來。她想進步,是要爭取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市裡號召大家學雷鋒,她覺得是個機會。
老太太依舊暈乎,「雷鋒住在哪呀?是北頭的么?」
美心道:「媽,你思想上真該進步了,我怎麼覺得你還活在舊社會。」老太太不滿,「我怎麼活在舊社會了?這話說的,我為來為去,不還是為了這個家。」美心脫掉護袖,上面沾滿了醬油漬,「你是為這個家,可為的方式不對,帶來儘是資產階級的生活作風,挖了社會主義的螃蟹和老鱉。」
老太太著急,「哎呦,那事能不能不提了,吃的時候個個眼睛都跟狼似的,現在都賴到我頭上。」
「媽你知道么,因為這事,常勝的入黨申請書都被退回來了。」
「那是大老湯作梗。」
「不管是誰做作梗,沒成就是沒成。」
「那你肚子里是不是成了呢。」老太太笑呵呵地反駁。
「那也不是螃蟹老鱉的功勞,估計是後來買的那塊豬肉降了胎神。」螃蟹事件後,家裡攢了兩個月的肉票,狠狠吃了一頓豬肉。沒多久美心就又懷上了。老太太問:「說雷鋒,這一片沒聽說有姓雷的。」美心道:「不讀書不看報,就是不知道世界成什麼樣了,也就在不久之前,號召大家向雷鋒同志學習,多做好人好事,讓整個人社會的精神面貌,發生深刻的變化。」
老太太嘀咕:「我怎麼沒聽明白。」常勝進門,他思想覺悟高,單位剛學習討論過雷鋒的日記。「媽,雷鋒是我們的革命同志,他一生都在為人民服務,他曾在日記里寫,『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的事業中去』。」
老太太道:「聽明白了,多幹活,少抱怨。」
美心皺眉,「聽著有點變味。」
家麗背著書包進門,嘴上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愛憎分明不忘本呀,立場堅定鬥志強!」
老太太嘀咕,「這一天,怎麼都跟打了雞血似的。」家麗說:「我們這是學雷鋒,做好人好事。」老太太說行,支持你,說著地上笤帚,「把院子少了。」家麗道:「讓我媽做去。」
老太太說:「這孩子,你媽大著肚子,你讓她掃地,你是做好人好事,還是害人。」家麗放下書包,「我跟秋芳約了,去幫淮濱飯店掏糞。」老太太哎呦一聲,說你別弄的一身臟。家麗跑出去了。
美心道:「我也去幫我們書記家做點事。」老太太笑,「不是發自內心就別做,做好人好事不是巴結領導。」美心說媽,我是發自內心的。老太太說:「你內心也好,外心也罷,保我孫子沒事就行。」常勝一錘定音,「別鬧騰了,大著個肚子,你能幹什麼?」
美心立即反駁,「這話我不愛聽,廠里的醬油缸子不是我照顧的?沒有我,醬油能這麼勻和?全市人民能吃到這麼好的春燕牌醬油。」常勝道:「那是你的本職工作,而且,倡導的學雷鋒是做好事不留名,這樣才是的好戰士。」
「不留名?」美心道,「在咱們這一片,誰不認識誰,不留名也難。」常勝說:「我剛才扶一個老奶奶上輪渡,我就沒留名。」
美心手指一豎道:「這倒是個好法子,碼頭上來來去去,倒是可以幫助陌生人。」老太太著急,說你省點心,小心肚子。美心笑道,我這肚子現在是鐵打的,推醬油缸都沒事。美心剛出門,老太太就提溜常勝,「跟著。」常勝不耐煩,「哪那麼精貴,也不知道是丫頭小子。」老太太跺腳道:「她是你老婆,甭管丫頭小子,都是兩條人命。」常勝只好跟著。
淮河上行船,田家庵港有兩個碼頭五個泊位,運輸航線往東通至上海。卸貨碼頭,有搬運公司的員工在斜坡上搬貨。美心和常勝往東走,不遠處有個渡口,兩個小時有一班渡船,拉著旅客從河南面到河北面。北面就是大河北(方言讀:bo,第二聲),是徹頭徹尾的鄉村。美心存心做好事,她見大老湯家的好像也在碼頭站著,更加緊張。做好事都要搶。
常勝沒辦法,只好跟著她。大老湯家的也懷著,肚子比美心小些。見到面,彼此目光灼灼。她們註定是一輩子的競爭對手。常勝問:「劉媽呢。」劉媽一向跟美心統一展現。美心道:「她們省事,橡膠二廠離長青社近,他們集體去幫農民老鄉掏糞去了。」
常勝問:「劉媽愛人還沒回來?」
美心說不知道,又問,你關心這個幹嗎。常勝也想外調。一會,船到了,有人等著上船,大包袱小心行李,美心專挑那老的,白髮蒼蒼的扶。老人們原本接受,可近了,一看她大著肚子,又拒絕了。「姑娘,小心吶,人多,船也不穩。」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給她忠告。美心道:「沒關係,有限的生命,就是要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中去。」老奶奶接受幫助了。河水不穩,一波浪大,船真晃起來。美心扶住欄杆,常勝從旁邊騰出手。「你上岸吧,你的好事我來幫你做。」
美心覺得心裡暖和。可她覺得,還是應該自己參與進來,提高精神境界。一會,常勝忙完一撥。岸上又來個婦女。大著肚子,大老湯家的也上前扶,美心怕落後,連忙也去扶。婦女回頭,「謝謝謝謝,能不能幫我把孩子領上來。」
大老湯家的和美心同時說好。回頭看,岸上站著五個女孩,從高到矮,好像音符。大老湯家的忍不住笑問:「都是你女兒。」孕婦點頭。美心頭皮一緊。不容多想,忙下船,幫忙把孩子帶上來。好事做完。兩個人一起下船,常勝還在做引導員。
大老湯家的詭異一笑,對美心,「看到了吧。」
指剛才那個媽媽和女兒們。
「看到什麼?」美心裝傻。
「一窩巴丫頭。」湯婆子故意諷刺。
「跟我有什麼關係?」美心提著起,不滿。
「小心點。」湯婆子哈哈大笑,走了。
常勝下船。拉上木板,準備開船了,那媽媽站在船舷邊,朝常勝和美心揮手。不知怎麼的,美心泫然,眼淚快掉下來。
常勝問:「又怎麼了,不是剛做了好事,精神境界也提高了。」
「看著心疼。」美心說。
「肚子不舒服了。」
「不是,」美心吸氣,「那個小老妹,就是剛才我幫的那個。」
「她怎麼了?」
「那五個都是她女兒。」美心絕望地。
常勝安慰:「肚子里不是還有一個么。」
「菩薩保佑。」美心說,「你說我這一胎會不會……」欲言又止。常勝連著呸呸呸了三聲,「別說破嘴話。」
「胡瞎子說我這胎是女孩。」
「你又去找他算了。」
「沒找,路上遇到,他說的。」
「上一胎他還說是男的呢,」常勝不屑,「他說的話總是反的,現在是新社會,他那一套不靈了,他都快吃不上飯了。甭管男孩女孩,反正他是無兒無女,他的話你也信。」
「要還是女的……怎麼辦?」
「不會的。」常勝拉了美心袖口一下。他獨有的溫柔。
「今天很幸福。」美心忽然說。
「幸福?」
「雷鋒同志說為人民服務就是最大的幸福。」美心強調。
「那倒是。」常勝聳聳肩,他的藍褲子上有個洞,風吹進去,鼓鼓囊囊的。
淮濱飯店後院,秋芳捏著鼻子,想臨陣脫逃。
「秋芳,我們得上,為人民服務。」家麗說。
「我有點……受不了那個臭味……」秋芳比家麗年紀還大點。
「討論課上不是說過,我們要向時傳祥伯伯學習,不怕苦不怕累,臟活累活搶著干。」家麗做秋芳的思想工作。秋芳為難,想了想,點點頭。幾個男生斜刺里躥過來,伸手攔阻,為首的是湯為民,「掏糞的活我們包了,二位請去別的地方為人民服務吧。」
「什麼叫你們包了,我們先來的。」家麗嚷嚷。
湯為民道:「就來兩個光人,你們就想掏糞了?掏糞是要工具的,你們有準備嗎?沒有準備是不能完成這個工作的。」說著,湯為民瞅了瞅小夥伴們拿著的掏糞勺掏糞竿。家麗還要理論,秋芳拉她到一邊,小聲說讓給他們吧,我們干別的,好事多呢,能做著。家麗沒辦法,朝男生們哼了一聲。跟著秋芳走了。
她們想扶老奶奶過馬路,像雷鋒同志那樣。
可在最寬的淮濱路路口等了半天。也沒有一個需要幫助的老奶奶。家麗一腔熱情無處釋放,十分著急,「怎麼沒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吶,老奶奶哪去了。」
秋芳舉一反三,「沒有老奶奶,有沒有老爺爺需要幫助?」
家麗扶著路邊剛栽種的梧桐樹冥思,「老爺爺,倒不是沒有,北頭有個瞎子胡爺爺。」秋芳說是有這個人。兩個人正準備往北頭去。湯為民趕上來。「走,一起做好事去。」
家麗奇怪,「你不是去給淮濱飯店掏糞去了么。」
為民隨口說:「可惜糞太少,一會就掏完了。我還想繼續為人民服務。」家麗橫眉:「你服你的務,我們服我們,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秋芳拉了家麗一下,依舊小聲:「還是要團結同學。」
為民聽到了,「對對,團結,團結!」
家麗不再理論,跟秋芳走在前頭,為民跟在後頭。
到北頭第七巷,往裡走,拐彎頭第一家,門半掩著。胡瞎子只有半間房,一輩子給人算命,卻破不了老境的頹唐。
家麗等三個人推門進去。為民喊了一聲爺爺。
胡瞎子躺在床上,面靠牆,一動不動。
「胡爺爺。」家麗喊。還是不動。
秋芳警覺,瞪大眼睛,捂住嘴巴。
「不會是……」秋芳不肯說出那個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