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遞員送信上門,老太太接了信。轉身回屋遞給常勝。何常勝拆開信看了看,丟在桌子上。
老太太問:「誰來的信,講的什麼?」
「家麗。」常勝說,「過年不回來了。」
「寫了這麼多字,就說那麼一點事情?」老太太不識字,「家文,來給讀讀。」
家文已經上四年級,識了不少字了。美心正在幫家藝、家歡換衣服,年前,她打算帶老太太和女兒們去澡堂洗澡。她又懷上了,進澡堂,也得老太太關照點。
家文走到堂屋,拿著信,站著。「字兒不一定全認識。」
「念。」老太太說。
家文用廣播腔讀:「尊敬的奶奶、爸爸、媽媽還有我的妹妹們:我在肥西挺好的。」家文指著其中一個字問常勝。「勿。」常勝說。
「勿——念。」
老太太問什麼意思。
「就是說讓你不要想她。」常勝解釋。
「這個家麗,沒心肝的。」老太太笑著說。繼續念。
「我每天白天幹活,掙工分,晚上也幫老鄉做一點事。基本適應了農村的生活。今年過年我不打算回去,省點錢,明年再找機會回去看你們。家麗,六九年一月一日。」
「怎麼一月的信到現在才寄過來。」
美心道:「現在就是寄得慢,不過也有可能是她一月寫的,二月才發出來,你孫女幹得出這事。」
老太太擔憂,「過年也不回來,一個人在那做什麼?閑的。」
美心說:「媽,我這個當媽的都不擔心,你那個孫女是省油燈?在哪哪的房頂不掀翻嘍?再說她不是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么,吃點苦頭也好。」
「說得輕鬆,這些年,就咱家,吃得苦頭還不夠多,怎麼就你老把家麗往外推。」
「媽,不是我往外推,是她自己往外跑,沒下放,不也沒怎麼沾家。」
常勝見婆媳倆拌嘴,怕矛盾升級,便說別說家麗了,反正今年過年不回來,明年總回來,該去洗澡洗澡,這年裡頭人多,小心地滑,你跟媽相互照應著點。
家文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放心吧爸,我扶著奶奶和媽。」
前進浴池開在北菜市以西,去洗澡的多半是附近的住戶。年裡頭人多,都想乾乾淨淨過年。美心再懷孕的事一直沒對外說,進了澡堂,儘管氣霧繚繞,婦女們還是發現了這個「秘密」。不過眼下家家都有四五個。生孩子不是什麼新鮮事。只是美心是個生女專業戶,所以每當她懷孕,猜下一胎是男是女,也成了婦女們的保留節目。朱德啟老婆也在洗浴,她用毛巾包著頭,讚歎美心,「偉大,真偉大,這種精神偉大,契而不舍,堅持到底,愚公移山,社會主義建設有這種執著的精神,勢不可擋。」
還好大老湯老婆沒來。否則美心不知彆扭成什麼樣。她故意挑湯婆子上班這天來洗的。老太太搬個小馬扎,坐在浴池邊慢慢洗。美心陪著,她讓家文帶著老三、老四洗完了先出去透氣。半小時後,美心扶著老太太出來了,兩個人站在女賓部門口梳頭髮。劉媽帶著秋芳進來了。「呦,劉媽,來了。」老太太笑呵呵地,率先打招呼。美心對劉媽,「本來想找你一起的,叫了幾次沒人。」劉媽笑道:「巧了,我剛才也去找你,你們不在家,我把秋林托給常勝照顧了,秋芳剛回來,我去車站接她。」又對秋芳,「叫人。」
秋芳忙跟美心和老太太問好。老太太笑道:「這才多長時間,長成大姑娘了,下鄉下得更標緻了。」劉媽道:「別誇她了,下了車跟灰猴似的,趕緊帶來洗洗。」
秋芳問:「家麗沒回來么?」
老太太道:「來信了,過年不回來,紮根農村了。」
美心補充說明:「他們那一批都沒回來。」
秋芳心裡咯噔一下。那意味著為民也沒回來。她原本打算去肥西看看他們,可來回來一跑,掙工分兌的錢就會損耗不少。再說過年她爸可能就回來幾天,駐巢湖大概是個長期的事。她再不回來,媽媽更缺少安慰。
可眼下她不得不安慰老太太幾句,「農村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本來也不想回來的。」秋芳笑呵呵地。打外面看,全然看不出她內心的波瀾。
年三十包餃子。家藝、家歡特別積極,她們想玩面。美心堅決制止。浪費糧食。只有家文有機會參與這項活動。她包得帶棱帶角,有模有樣。家藝非要上。「我也是小學生了。」這是她的理由。她什麼都要跟姐姐比。老太太鬆口,「你包一個試試。」說著擀了一張麵皮丟給家藝。家藝一邊看著家文的手上動作,一邊笨拙地放餡兒,捏皮,可捏出來的餃子怎麼都不像家文捏的那樣,俊秀靈巧,輕鬆站立在面板上。她包的餃子是躺著的。
「懶婆娘。」美心點評家藝包的餃子。又點點家文的作品,「勤勞的婆娘,已經起床了,老三的餃子還沒起床,躺著呢。」
家藝不服輸,她不能輸給姐姐。她立刻去扶她那隻餃子「起床」,一不小心,手指戳到餃子皮,用力過猛,戳了個洞。
大事不妙。只好從奶奶那要一點點,再給那隻餃子打補丁。
家文卻早已「輕舟已過萬重山」,包的餃子都一小排了。
老太太說:「老二,教教老三。」老二家問剛騰出手準備教她,家藝立即大聲,「我自己會!」
再倔強地包第二隻。還是歪歪倒倒。這次肉放少了,癟趴趴的。又想補救,動作太大,一掃手,餃子跌在地上。
美心為老三的愚蠢著急,「捏起來!」老三連忙去捏,餃子還是沾了會。老太太對家藝,「去趁亂了,去玩吧。」
家藝不肯走,站在那,別彆扭扭的。美心說:「一會你包的這兩隻你吃,沒人要吃這種餃子。」
家藝哇的哭了。她最好哭,可沒人安慰她。家歡則在一旁看著,阿奶阿媽不讓她包,她就不包,小孩子,等著吃就可以了。她覺得自己可沒家藝那麼傻。
肥東鄉下,老鄉家。幾個知青正在和老鄉一起包餃子。這是新年最大的活動。冬天地里活不多,但收麥秸稈和照顧家禽家畜,也很需要費些力氣。來了一段日子,知青們都晒黑了,也似乎更結實了些。只是瘦還是瘦。為民洗了手,進門,湊到桌子旁。
家麗一抬頭,詫異,「你怎麼還沒走?」
「去哪?」為民嬉笑著。
「去你家。」
「老回去有什麼意思,廣闊天地,何必總回家。」
「你媽不想你?」家麗呵呵道,「你可是你們家的寶貝兒子,長子長孫,怎麼不得給你捎帶點牛奶過來。」
「干社會主義事業,必須三過家門而不入。」
家麗不跟他耍貧嘴,「幹活吧你,餃子還有這麼多沒包呢,翠英嬸說了,今天是包多少吃多少。」
為民笑道:「哎呀,那我可得加倍努力了,我飯量大,就怕得一個人承包了。」
家麗補充道:「前提是,包的餃子得合格。」
「怎麼才叫合格?」
家麗拿著一隻餃子皮,在為民面前展示,「好的餃子,必須皮和餡合為一體,皮要在手裡包得有立體感,基座要穩,這是基礎,摺子要漂亮,這相當於是人的臉,是要有面子的。」
「第一次聽說,餃子還那麼講究。」
家麗哼一聲道:「你當然不懂,你是男孩,在家裡,你媽你姥姥能讓你幹活,都等著讓你干大事呢,只是可惜沒什麼大事可做,只能荒著。」
為民虛心求教,「這不是有你這個老師么。」家麗還沒來及說話。一個女知青進來說話,說翠英嬸說了,餡不多了,剩下的包餛飩,皮擀薄一點。家麗自告奮勇擀皮。跟奶奶學了廚,這些她都成了行家裡手。擀皮靠的是手上的經驗,家麗拿起擀麵杖一揉搓,果然薄透些。「包。」家麗下令。
知青們無措。他們都不會包餛飩。
家麗只好停下來,先做教學,「看著,簡單,餛飩不是餃子,餛飩主要吃皮,餡用筷子頭挑一點,鎬(土語:抹,gao第四聲)在上面,一掿(土語:握緊,nuo第一聲),完工。」家麗利落地。
為民也跟著學。麵皮攤在手心,一握,力量太大,成了個實心疙瘩。家麗說:「手勁要把握好,太用力太不用力都不行。」
為民急得額頭出汗。外頭有人喊下餃子。知青們都端著餃子往外走。只有為民和家麗留下包餛飩。為民又試了一隻。還是不對。又一個疙瘩。麵皮擀了不少。家麗騰出手來,捉住為民的手——手把手——家麗的手在外面,為民的手包在裡面。取一塊麵皮,放在為民手心,「攤平,」家麗拿筷子頭點了點餡料,鎬在麵皮上。「慢慢地,對,握,」家麗慢慢收攏掌心,為民的手跟著也慢慢收攏,好像一朵花要進入睡眠,「輕輕地握,對,輕輕地。」家麗的口氣吹在為民耳朵邊,痒痒的。湯為民陶醉了。
「餛飩可以下了。」一名女知青進屋。
為民嚇了一跳,本能地手一抖,那隻合作完成的餛飩掉在地上。女知青愣住。她被為民和家麗一前一後的動作震住。家麗坦坦蕩蕩,繼續包餛飩。女知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我去下餛飩。」為民端著餛飩跑了出去。卻沒注意門檻,腳下一絆,連人帶餛飩摔了出去。
餛飩落地上,四面八方散著。女知青和家麗都跑來看。為民只好迅速撿起,用嘴吹吹。還是沾灰。「這些我吃。」為民連忙。
家麗笑說:「餃子你吃,餛飩你也吃,不知道要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