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產房門口等了十二個小時。老五還是沒生出來。常勝急得來回走。老太太自言自語:「從來沒像這次,怎麼會生不出來。」
抽煙,嘆氣。常勝有些耐不住。
醫生從產房出來,摘掉帽子,一頭汗,「病人家屬,現在的情況是,產婦已經沒力氣了。」
「那怎麼辦?」沒等醫生說完,常勝就問。
「胎兒頭部太大,拿了鉗子也夾不出產道。」
「是男是女?」常勝追問。老太太打了一下兒子胳膊,非常禮貌地問:「產婦情況怎麼樣?」
「產婦失血有些過多,所以必須儘快生產,得考慮剖腹產。」醫生情緒還是平靜的,「你們商量商量,快點決定。」
本能地,常勝立刻表示無法接受。他聽人說過,剖腹產的婦女,有的無法再生育。他得留點後路。莊稼黃了能再種,土地不能破壞了。老太太訓斥,「現在是保大人,必須剖腹。」
哦,剖腹是包保大人。美心沒了。什麼都完了。常勝腦子這才轉過來。同意剖腹。
手術前簽同意書。常勝手有點抖。可還是簽了。
緊鑼密鼓。手術開始了。常勝擔憂,跟老太太道:「這能行么,又是剖腹,腦袋還被鉗子夾了,孩子天生頭大?能是好孩子么。」
「有什麼不好的?」老太太說,「你就瞎想!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你有大頭,哪不好?很好。」
常勝不說話,兩包煙都抽完了。
時間分分秒秒過去。隨著嘹亮的哭聲傳來。美心完成了又一個艱巨的任務。護士出來報喜:「劉美心!小妹!」
常勝臉登時綠了。轉身就走。老太太喊,這次沒用。何家老五又是女兒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北頭。當面道喜的說:「五朵金花。」背后里卻說:「活脫脫判官的女兒——全是鬼丫頭。」常勝氣得歇了幾天。美心剖腹,身體虛弱,心情不佳,只能老太太伺候著。
幾個小的見媽媽「遭此大劫」,也都不言聲,認真上學,放了學就回家,吃飯就吃飯,睡覺就睡覺,不給自己找麻煩。
老五頭大的談資也不知道怎麼傳出來的。還沒取名字,都叫她大頭大頭。家藝看了看老五,覺得長得還不如自己,放心了些家歡倒高興,有了老五,在這家裡,她就不是最小的那個,升級了,正式做姐姐。在她眼裡,姐姐對妹妹,是具有統治權的。
老五出生了,沒散紅雞蛋。常勝似乎存心把老五藏起來。美心十分傷心。為安慰媳婦,生產十二天,她幫美心準備了一套「奶糖禮」。這原本是娘家備的。可美心娘家遠,老太太代勞。給了紅糖、饊子、雞蛋、老母雞,還為老五準備了一整套童衣、童帽、童鞋。
對老五,老太太也一碗水端平。滿月這天,多做幾個菜,首先是犒勞美心,再就是給老五辦個抓周。常勝勉強參加,但精神不太集中。老太太把老五抱來了。床上放著連環畫,毛筆,鏡子,鵪鶉蛋鬚鬚茬茬的各種東西。孩子放上去。老五想都不想,伸手抓了個鵪鶉蛋。
常勝氣得吹鬍子,「屬雞的,可不就下蛋!又是個光吃不幹的!」
美心又氣得要哭。老太太打圓場,對常勝,「屬雞好,顧家,來來來,爸爸抱抱老女兒(土語:小女兒)。」說著,她把老五抱起,往常勝懷裡送。也奇怪,抓周的時候還笑盈盈地,一遞到常勝懷裡。老五瞬間大哭。老太太接過去,又不哭了。再試,還是一樣。
常勝不耐煩,「算了算了,我不抱了,跟我不親。」
他更不喜歡這個女兒了。他始終認為老五齣世時被產鉗夾得有點腦子不好。還有證據:老五後腦勺癟了一塊。
老太太認為是無稽之談。可常勝哪裡聽得進去。
生完好幾個月老五都沒名字。家裡人都叫她老五。外頭有人提起她,就叫她大頭。有次美心聽到,十分委屈,回來跟老太太說:「老五頭哪裡大?根本就不大。」說著說著就哭了。美心同情老五,她覺得老五跟她一樣慘,都是遊離於主流的人。
這晚吃飯,美心下定決心,當著老太太的面,讓常勝給老五取個名字。他如果不去,就她取。
飯吃得差不多,美心才說話。對常勝,「老五叫什麼?」
「我不取。」常勝不看她。
「外頭都亂叫,總不能老叫大頭。」
常勝抬起頭,「老五別跟我姓。」
「什麼意思?!」美心激動。如假包換的女兒,姓都改了?滑天下之大稽。
老太太不得不干預,「常勝,她是你女兒,不跟你姓跟誰姓?」
常勝道:「主席的女兒也不姓毛!姓什麼就是個符號,有什麼大不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那跟誰姓?跟天王老子姓?」老太太也覺得兒子胡鬧。可她知道常勝有多固執。他是一家之主。
「跟美心姓,姓劉。」擲地有聲。
美心氣極,「好,跟我姓就跟我姓!這個家也得有個人跟我一條心!」
就這麼定。事不宜遲,美心賭氣,隨口一說:「劉小玲,老五就叫劉小玲!」家歡問:「媽,老五叫劉小玲,那還算不算我妹?我不想再當家裡最小的,劉小玲要是我妹,我就不是最小的了。」
美心摟臉給家歡一巴掌,「她是你妹,是你親妹!記住了吧!」
家文、家藝被發狂的媽媽震撼。都不敢動,不敢說話。
家歡沒哭。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嘴賤剝磕(土語:嘴巴賤)!」
家歡求救,對常勝,「爸——你看媽——」
「看書去!」常勝這門火山終於爆發。幾個女兒連忙跑開了。
家裡氣氛不好。市裡組織宣傳隊去肥西、六安壽縣等地參加「斗、批、改」。時間不長,但不失為一個「透氣」的機會。美心報名,居然被徵用了。她去肥西,正好可以看看女兒。回來跟老太太說。老太太有些不高興。
「老五還小,還沒戒奶呢。」老太太在擇豆芽。
「也該借了。」美心道,「正好就在肥西,離得近,我就去看看家麗,她一個人在鄉下也不知道怎麼樣。」
老太太道:「又不是沒待過,人家都趕著回城,顧家,你倒好,往鄉下跑。」美心說也沒幾天。
常勝回來,問他的意見。他不反對。這些日子他正在爭取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去安徽勞動大學學習。他想提高皮毛製作水平。全市首批學員七零年十月就能去合肥。只是,大老湯也在為弟弟湯三爭。
常勝沒什麼勝算。
老太太見兒子沒精打采,問:「怎麼啦,又沒爭取到?」
「名額太少。」常勝沒說大老湯在起壞作用。
美心咬牙道:「不用說又是那個大老湯,這個人到底要跟咱們家做對到什麼時候,簡直就是眼中疔肉中刺絆腳石沒完沒了,只要有路,這人一定在前頭攔著,還有他那老婆,說現在已經是味精廠的一個什麼主任了,春風得意,噯,看她那樣也不像主任,我呢,還在推醬油缸子呢。」
老太太說:「人各有命,別抱怨。」又對常勝,「這次算了,下次爭取,美心馬上也要去肥西,家裡就我一個人也忙不過來,你不去工農兵大學也好。」
看看日頭。老太太自言自語:「幾個小的怎麼還沒回來?」美心說可能又是值日。正說著,家歡進門。老太太問姐姐呢。
「還有幾盤皮筋沒跳完,」家歡放下書包,「阿奶,晚上吃什麼呀,餓死了。」
「你就是餓死鬼投胎。」
美心瞅瞅女兒,對老太太,「多吃多長,你看老四,比湯幼民和張秋林都高。」說著,美心又叮囑家歡,「跟秋林玩,不要跟湯幼民玩,聽到沒有?」常勝不耐煩,對他老婆,「哪有這麼教孩子的,她愛跟誰玩跟誰玩。」美心撇撇嘴,「這叫從小培養階級意識,一樣是孩子,玩出故事,人家又找上門來,都是麻煩事。」
常勝立即說:「你女兒是吃虧的人么?老四那嗓門,比區中心喇叭都大。」家歡說:「爸媽能不能不吵,我誰也不跟玩,哪有力氣玩,餓都餓死了。」
學校房檐底下。幾個女孩在跳皮筋。家文和家藝分同屬一隊。輪流跳。家文對已經跳到最後關頭——大舉。意思是拽皮筋的兩個人雙手高舉,皮筋升到最高處。家文準備跳了。她雙腿起跳,斜側著身子,也不知哪來那麼的彈跳力,一躍,順利跳進皮筋里。接下來是第二個女孩。她沒跳進去。
輪到家藝跳了。摩拳擦掌。她不能輸給姐姐。家藝吐了兩口唾沫。往後退了退,做衝刺狀,跑!到皮筋前,一個飛跳,人躍至半空,可腿卻沒能自然擺動。皮筋成了攔路虎,剛巧絆住她腳脖子,家藝失去平衡,前撲,狗啃吃。摔了個結結實實。
腿破了塊皮。腳也扭著了。家藝疼得眼淚直打轉。得初步處理。幾個女同學去學校的衛生室。好在大夫還沒下班。給塗了點藥水,紅色,血淋淋,像吃了一刀。家文又陪家藝在教舍門口坐了一會。
「能走了吧?」家文問。
「可以走。」家藝逞慣了強。
剛走兩步,就哎呦一聲。腳脖子崴得太厲害,孤拐處已經腫起來。家文扶著妹妹,讓她慢慢走走試試。
剛走兩步,家藝就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