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響。放學,家藝和家歡去教室找家文一起回家。家文要做值日,她讓妹妹們先走。到校門口,家歡說:「老三,你先走。」
「你幹什麼去?」家藝問。
「玩會兒皮卡。」老四說。那是把報紙折成方塊,往地上摔的遊戲。男孩子玩的居多。家藝沒多問,她跟老四,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剛出校門,音樂老師喊住了她。全校只有一個音樂老師。她是所有人的老師。教廠革命歌曲一流,還會唱京劇。
「何家藝!」音樂老師笑容可掬,「你是何家文的妹妹對吧。」
「我是。」家藝很不喜歡這個稱謂。
「我現在有事外出,你能不能通知你姐姐,明天下午放學後,到音樂小教室來一下,市京劇團招考,請她過來面試。」
京劇團,藝術?聽上去是那麼光彩奪目。家藝忙問:「其他人可以報名么?」老師笑笑說:「京劇團看中了你姐姐這個好苗子,特地面試的。」
失落,嫉妒,憤怒,永遠是這樣,永遠是這樣!永遠是二姐拔得頭籌,引人注目,只要有二姐在,別人永遠是配角!可惡!一路失魂落魄,到家,家藝把書包往板床上一摔。房間有限,她和家歡晚上還跟老太太睡。二姐家文卻已經有自己獨立的小板床。家藝甚至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來到這個世界。如果早一點出生,她就是老二,說不定她也能如此矜嬌,能夠長長久久地站在舞台的中心。老太太端著藤簸箕進來,見老三氣鼓鼓的,順嘴道:「生氣容易變醜。」
丑?!這個字猶如一刀電光,一下打到老三的心窩上。可不!就是因為她丑,她沒二姐漂亮,所以才步步落後!想到這,家藝掌不住哇的哭了。老太太也不去哄,都知道,老三是出了名的「愛哭鬼」,哭一陣自己就好了。「別做林黛玉,要做紅色娘子軍!」老太太忍不住教育她。
哭到二姐到家。不哭了。晚飯,一切正常,靜悄悄地。飯後,家藝喊:「二姐!」她打算告訴她見京劇團的事。家文端著碗筷,正準備去鍋屋洗,她噯了一聲。
忽然,家藝又不想說了,「沒事,沒什麼。」她有了新主意。
一整夜都惴惴不安。翌日上學,家藝特地穿了最顯煥的一套衣服,花褂子,白球鞋。上課,仍在神遊。京劇她聽過,也能學著唱一點。她必須撐起來,她就是在大戲院生的。
老師提問:「何家藝!」
「到!」家藝站了起來。
「這篇課文表達了一個什麼樣的思想內涵?展現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家藝發懵。她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甚至不知道老師講的是哪篇課文。只能胡諏,「這種精神是好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是偉大的……」家藝盡量不出錯誤。
哄堂大笑。女老師臉色鐵青。她剛才講解的課文是《半夜雞叫》,說的是周扒皮為代表的地主階級是怎麼剝削勞動人民的。家藝來個精神可嘉?!
「何家藝!到旁邊站著!」老師不得不動用非常規手段。
家藝只好乖乖地。
好容易放學了。家藝精神緊張,整理好書包,就往音樂小教室去。到門口,音樂老師不在。裡頭擺著一張長條桌,桌後面坐著幾個人。都是些大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左手有些發抖。緊張。那就用右手抓住。
「我叫何家文。」
其中一個男老師道:「哦,家文你好,聽你們老師說了,你嗓子很不錯,所以我們特地來看看你,唱一段,隨便唱點什麼。」
家藝清了清嗓子,現在她是何家文,嗓子很好的何家文。不過她打算唱大姐家麗最喜歡的一段,演一整套,家藝端著姿態,是《江姐》中的一段,「就在這個碼頭上,老彭臨走,還留下一首詩,《紅梅贊》:紅岩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剛開始嗓子還行,唱到第三句,家藝嗓子啞了,還走了調兒。
「停!」男老師喊。
有人推門進來。是女音樂老師,她身後,是二姐何家文。
「家藝!下來!」音樂老師不客氣。是她背叛了她的囑託。家藝只好從台上下來,覷一眼二姐。二姐好像並沒有生氣。只是端端麗麗走上前台。音樂老師連忙向京劇團的同志一番解釋,大致意思是,是家文的妹妹頑皮,太熱愛京劇,所以狸貓換太子,上演了真假美猴王。京劇團的同志們聽明白了,笑說:「這麼小的孩子,還懂真假虞姬了,那行,真虞姬唱吧。」
音樂老師問唱個什麼比較好。
「就也唱個《紅梅贊》吧。」
家藝灰溜溜站在台下,前台的二姐是那麼光彩照人,就連那架勢,都有幾分大家風範。只見家文玉唇微啟,歌聲打喉管流出,是那麼圓潤,清亮,動人。在座的瞬間被折服。
一曲唱罷。京劇團就拍板,「這個孩子我們要了。」
音樂老師十分開心。家文卻說:「老師,我得回去跟爸媽商量商量,這是大事。」家文看了家藝一眼,說走吧。家藝跟在二姐後頭,就這麼走了一路。一前一後,沒有一句話。
到家,家文把事情簡單跟老太太以及爸爸媽媽說了。她自己的意思是,不去京劇團,還是想要正常讀書,將來出來工作。按部就班過日子。家藝對二姐的想法簡直無法理解。
「你不去我去!」家藝再次自告奮勇。
美心打擊她,「行啦老三,上次體操已經鬧一次了,這次就消停點,老二不去,老三老四就別硬上了,趕鴨子上架哪行。」
常勝贊同妻子的觀點。老太太對家文,「老二,機會可不是永遠都有的,放棄一次少一次,上次體操你放棄了,這次京劇團你再放棄,可想清楚了,免得以後後悔。」
家文清清脆脆,「想清楚了,不走那歪,普普通通就行。」
家藝委屈得落淚。她怨老天不公。
美心見不得老三哭,「又擠貓魚子(土語:眼淚),誰怎麼著你了?餓著你了還是凍著你了?作這個委屈樣給誰看。」
家歡打趣:「媽,三姐是怨你,沒把她生得像紅色娘子軍一樣好看,然後有一副好嗓子可以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家藝歇斯底里,對家歡,「你閉嘴!」
趕在下雪之前,常勝要下鄉收皮毛。這回他特地選了淮中片,打算去肥西木蘭村看家麗一次。
「爸。」家麗見到爸爸還是十分尊重。入了冬,田裡活少,幾個女知青簇在堂屋裡烤柴火。家麗給爸爸倒水。常勝說不用。兩個人就站在房檐後頭說話。
「在這怎麼樣?」常勝問。
「就是幹活,冬天太冷,夏天蚊子多。」家麗說的都是生活上的困難。
「還能不能待?」常勝換個法子問。家麗認為阿爸明知故問,不能待不也照樣要待?這可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在鄉下待這麼久,除了感情上稍有慰藉,其他方面她是徹徹底底知道了江淮鄉村的苦處,來了二載,夏天大水就淹了兩次。莊稼地特別貧瘠,種子丟下去,要麼不長,要麼長得尤其瘦小。
「就那樣。」家麗模模糊糊說。
常勝看著女兒。心疼。黑了,也瘦了。但好像是結實了些,個子也高了點。「把包給我拿出來。」常勝對家麗說。
家麗照辦。常勝從包里拿出點糧票給女兒。家麗不要,說自己掙著工分呢。「拿著!」常勝一言九鼎。
「謝謝爸。」家麗感動。
「我去你們大隊長小隊長你看看。」常勝說。
家麗不明白爸爸是什麼意思。站著不動。常勝一揮手,「帶路。」家麗連忙邁開步子,在前方引路。
何家麗不曉得那天爸爸分別在大隊長家和小隊長家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不過在屋外,隔著窗戶,家麗能聽到爸爸和他們談笑風生。像個外交家,自有一種瀟洒風度。後來,她看到大小隊長都戴上了皮手套,兔毛的帽子。她認識那款式做工。都是爸爸的手藝。
打了春,經大隊長小隊長等人好幾輪開會決議,批准何家麗同志被抽調回城,安排在淮南市蔬菜公司工作。國營單位。有女知青聽到就哭了。回城心切,只是不知什麼時候能輪上。還有個女知青,跟當地農民男青年好了。也有男知青跟當地女青年好的了。只是,一提到回城,大多數都選擇分手。
湯為民不在這批回城的名單里。
此時,家麗和為民的感情已經深入多了。他們都清楚明白戀愛是怎麼一回事,更加對未來有構想,並且知道困難有多大。
為民來幫家麗收拾東西。
收拾到一半。家麗把衣服一摔,「要不我也不回去了。」
為民苦笑笑,「別傻了,機會難得,你先回去,將來我也回去。」
「一個人回去總覺得……不仗義。」家麗很有江湖兒女做派。
為民道:「有什麼不仗義的,該你回去了你就回去,好好工作,我也很快的。我給我爸寫信了。」為民狡黠地眨眨眼。
家麗道:「你爸還能管到木蘭村的事兒。」
「沒讓他管,我就那麼一說。」為民轉而嘆口氣。
「又怎麼了,還嘆氣,我又不是去就義。」
為民說:「人一走,短時間真見不著了呢。」
「寫信。」家裡說。
「信上有人影子?」
「早說,」家麗轉身,在抽屜里扒拉了幾下,找出一張一寸黑白照片,還是在淮南照的,是幾年前她了,「這個給你,想我就看看。」
「你真逗。」為民說,「笑那麼大聲,隔著照片都能聽到你的笑聲。」又說:「我給你也找一張。」
家麗連忙說不用。
「怎麼,不想時不時地看看我的樣子?」為民自認英俊瀟洒,跟王心剛有點像。
「你那個鬼樣子,我閉上眼睛就能想得起來。」家麗笑說。
「喂,」為民說,「咱們的事,打算什麼時候跟家裡說。」
家麗連忙,「你可別說,咱們才多大,再說咱們也沒什麼事。」
「等一等也沒關係,反正遲早要說,晚說不如早說,早說早鬥爭。」為民說得像要去革命。家麗說參加工作以後再說吧,現在我們都還不算獨立自主,是沒有談判的砝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