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刺下去了。又開始吃飯。
大老湯奉命說話:「今天吃這個飯,主要目的是讓湯為民向張秋芳道個歉,上次演出活動,為民沒有照顧到搭檔的情緒,是不顧全大局的表現,是堅決需要改正的。」
秋林只顧吃。劉媽和秋芳連忙,「不是,別,沒那麼嚴重,一丁點小事。」大老湯還是嚴肅,「從小見大!這是立場問題。」
為民媽指示:「剛剛,道歉。」為民小名叫剛剛。
只見湯為民一臉嚴肅,起立,鞠了個躬,九十度,「張秋芳同志,演出那天是我考慮不周沒能顧全大局傷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秋芳半站著,慌亂無比。劉媽連忙勸,說行了,坐下坐下,快吃。剛坐下,為民媽又拖著怪腔調道:「哎呀,所以說我呀,就是那沒有福的人。」
沒頭沒尾,突然蹦出這麼一句。劉媽賠著笑,「她湯嬸,怎麼這麼說呢,你要沒福,咱們豈不成乞丐了。三個兒子,到哪找去。」
「有什麼用,」湯婆子瞟了丈夫一眼,「人這個東西就是沒有什麼想要什麼,隔壁老何,恨(土語:太想要)兒子恨了多少年恨不出來,恨出六個丫頭,我們家呀,就是恨閨女。」
劉媽笑說:「還能繼續努力。」
湯婆子瞅瞅秋芳,笑道:「多大了?我是沒那個精力嘍,就算再生,也生不出秋芳這麼好的丫頭,文靜漂亮人也懂事,往哪一站,都是拔尖的。」
「過獎過獎,」劉媽被奉承得舒坦,轉頭對女兒,「敬你湯嬸一杯。」秋芳喝得有些頭暈。秋林放下筷子,直接奪過去要幫姐姐代酒。眾人皆攔。湯婆子嘆道:「多好的兄弟,姐姐有困難立刻就上,我們家這小的可不行,不向著他哥。」
幼民申辯,「媽,我向著我哥呢。什麼都聽他的。」
大人們都笑了。
湯婆子分析,「老二不行,膽子小,不如他哥。」她欣賞大兒子。幼民急了,「媽,我膽子大。」
「你膽子大能被何家老四打了?」一句話給他問住了。那是湯幼民「喪權辱國」的一役。這麼單提出來,他更恨何家四妹。
喝到興起,湯婆子又說:「來,為民,上回沒看到你們的《兄妹開荒》,揀日不如撞日,演一段。」為民姥姥嘀咕,「那不成堂會了。」沒人聽見。大老湯也想看《兄妹開荒》。
沒辦法。只好勉為其難演一段。為民厭惡透了。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他不得不給爸媽面子。
歡聲笑語。酒盡羹殘。
湯婆子最後搭著劉媽的肩說:「妹妹,今天是個好日子。」
「好日子。」劉媽肯定這一點。
「你們家老張的主你能做吧?」
劉媽借著酒勁,「有什麼不能做的,他顧得了么,都是我哦說了算。」湯婆子豎大拇指,「女中豪傑。」
杯子一推。「今個兒大家都在,我就說一句,也是代表我們家,我們老湯,我仨兒子還有我媽,劉嫂,從今天開始,咱們就算同意為民和秋芳兩個孩子處朋友,行不行?!」
一下酒全醒了。劉媽愣在那。秋芳驚得被過臉。
「媽——」為民要反抗。大老湯喝道:「坐下,現在輪不到你說話!」泰山壓頂,為民只能就範。
湯婆子款款道:「妹妹,其實自打你懷孕的時候,我就跟我們家老湯說,要不跟劉媽家結個娃娃親。老湯一猶豫,錯過了,誰知道一等就等到這個時候。」
話說的很白了。
劉媽為難,她不喜歡湯家。
湯婆子繼續,「讓孩子先處著朋友,不用有壓力,不過我今天話擱在這兒,過了今晚,不管以後怎麼樣,秋芳都是我女兒,我都要照顧,有我們湯家一天,就有秋芳一天。」
劉媽必須發話了。「她湯嬸,真是感謝厚愛,只是這個事情大了點,一要看孩子的意思,二要看孩子他爸的意思,我一個婦道人家……」
「你能做主!」湯婆子豪放,又拍劉媽一下。肩頭一沉。她又問秋芳,「孩子,你什麼意見?」秋芳紅著臉,不說話。
「媽!」為民不得不揭竿而起,「你這是封資修!荼毒革命青年。」湯婆子道:「兒子永遠是兒子,你老子在這呢,注意你的態度,社會主義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麼時候都不會落伍。」
湯為民往外跑。幼民拉住他。
秋芳臉上實在掛不住,帶著秋林先撤了。
湯婆子還在說什麼大人的態度確定了,小孩子們慢慢相處,不著急先這麼定都還年輕……劉媽只好應付著,好容易告辭。
晚上躺在床上。大老湯責怪老婆,「你也太心急了點,趕鴨子上架。」湯婆子哼了一聲,「不急?再不急你兒子就要犯下大錯。」大老湯不屑,說他能犯什麼大錯,毛頭小子。湯婆子哼了一聲,「跟你犯一樣的錯。」
「怎麼又扯到我身上。」
「你不是喜歡那麼劉美心么,見到人家眼珠恨不得長到人身上去,拔都拔不出來。」
「污衊!」
「我跟你說你兒子有點想跟何家老大處朋友你信不?」
「什麼?!」大老湯驚得坐起來。
「苗頭,有這個苗頭。」湯婆子道,「所以我才使出這招先下手為強,一來秋芳這丫頭確實優秀,二來也糾正糾正你兒子的錯誤路線。一個蘿蔔一個坑,咱們有了兒媳婦,何家老大就別想了。我老天,那丫頭,她要真進門,你我還有好日子?」說著,湯婆子碰碰大老湯的胳膊,「你想不想另一條胳膊也廢了?」
大老湯打了個擺子。
湯婆子道:「八成是下放時處上的,你這個兒子,什麼都好,就是立場不鮮明。誰跟他一頭的他永遠分不清。誰娶了何家老大,整個家不被她搬回娘家我不是個人,那下面瀝瀝拉拉那些小的。整個一窩耗子。」
那一夜,張秋芳坐在床頭,狠狠哭了一通。湯婆子的突兀,媽媽的批評,她都可以不在意。但她在意的,是為民的表情,那種在飯桌上,著急,厭惡,急於想撇清,不願意跟她扯上關係的表情。從那一刻開始,她百分之百確認,湯為民是不愛她的。就為這一點,她就能流出一條河的淚水。她少女時代的夢幻一夕破滅。她曾經在日記里寫滿他的名字。她還恨自己,恨自己忘不了他,戒不掉他,就算他不喜歡她,只要湯家願意,只要他肯妥協,她還是會答應跟他處朋友。
她忽然想起排練時為民跟她說過的一句話。「兄妹開荒,那就是一個是兄,一個是妹,標準的兄妹,不能產生異性的感情。」
指的是他和她,只能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妹妹。不能有非分的感情。可她卻覺得,「兄妹開荒」里,哥哥和妹妹是有感情的。哥哥幹活,妹妹送飯。妹妹是喜歡哥哥的,將來很可能要跟哥哥在一起,或者根本他們已經就是一堆。這是健康的,社會主義勞動人民的愛情。這沒什麼不對。但秋芳又不想勉強他。她還抱著一種幻想,有朝一日,湯為民會愛上她的。
可是再見到為民,在路上。兩個人都沒那麼自然了。
「下班了。」秋芳說。
「你也下班了。」為民說。
「那天的事,別放在心上。」秋芳善解人意。
「不不,是我對不住你。」為民對她,總是相敬如賓。
「你有什麼錯。」秋芳說,「你也是跟著自己的感情走。」
「對不起。」為民翻來覆去道歉。
翻過年,見兒子和秋芳沒動靜。湯婆子著急。這日,湯婆子看幼民做作業。一檢查,一百以內加減法,十個錯了八個。
本子一摔。湯婆子擰二兒子耳朵,「腦子呢?」
幼民嗷嗷直叫。
「你哥像你這麼大,玩歸玩,一道題都不會錯!」
幼民長了年紀,嘴巴更會說了,「哥好,哥也不聽你的。」
「大人講話不許還嘴!」
「哥都不跟秋芳姐處朋友。」幼民喃喃。
「胡說!」
「哥跟何家麗處朋友呢。」
「你從哪聽到的,小小年紀關注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做什麼?」
「我看到的!」幼民據理力爭。
「看到什麼了?見鬼了!」
「哥跟家麗姐躺在一個被窩裡。」
「啊?」大老湯老婆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
直接問兒子。怕產生逆反心理。為民的叛逆湯婆子知道。完全按兵不動,也不是她的作風。湯婆子就想,自己陣營動不得,那就從敵人陣營下下工夫。再一個,多給秋芳和為民創造機會。
這日,湯婆子弄了兩張紅風劇院的電影票,放《智取威虎山》,為民一直說去看沒去成的。「兩張,你一張,秋芳一張。」湯婆子交代。為民道:「媽你要這樣,我就不去了。」
「你敢。」湯婆子道,「你不是為我看,也不是為你自己看,按道理說,你應該對秋芳感到抱歉,幾次薄人家面子,我實話跟你說吧,這電影票,是秋芳送來的,你如果還是個人,還有點同情心,你就應該去。」
「我去我去。」為民不耐煩。
不就看個電影。想想也沒什麼。
「禮拜三,記清楚了。」湯婆子說。
接下來是找常勝。湯婆子看得清楚。在那個家,常勝說了算。而他又是個最要面子的。只要給常勝下一劑猛葯,一個巴掌拍不響,保管散。兒子這邊,就不用怎麼費力氣。先跟大老湯打聽時間。不巧,常勝下鄉跑豬鬃去了。大老湯問她老婆幹嗎。湯婆子說你別管了。「我不管,我不是一家之主?何常勝不過是我手下敗將。」湯婆子道:「跑你兒子的事,跟老何家說清楚。」
到禮拜三,常勝正常上班。半下午,湯婆子從味精廠溜出來,假做去商業局看丈夫,一拐,在辦公室里堵住常勝。
常勝對湯婆子的到來感到奇怪,但還是很有禮貌,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