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家藝果然按照約定,給了家歡一顆糖。可成日里,老四家歡還是覺得吃不夠。飯吃得最多,菜吃得最多,零食吃得最多。就連老太太的「秘密鐵罐」里裝的餅乾,也是家歡偷吃得最多。但她還是覺得不過癮。她力氣大,食量大,脾氣大,比家麗小時候還爭強好勝。這日放學,家歡沒等小玲,打巷子里走,看見巷子中間蹲著個中年婦女,頭上頂著圍巾,懷裡圈著個小籃子,籃子上蓋著一塊舊布,鬼鬼祟祟的。家歡見了,沒多理會,繞著過去了。到家,只有媽媽美心和家喜在。其餘人均不在家。見家歡回來,美心隨口問:「老四,今天禮拜幾啊?」家歡答禮拜三。美心哦了一聲,便讓老四看著妹妹,她匆匆忙忙出去了。老四覺得好奇,嘴上應承著,美心一走,她便命令老六:不許動!然後跟著美心出門。探探頭,能看到,巷子中間,美心在跟那個蹲著的中年婦女說話。一會,美心掏出糧票,向那個農婦買了幾隻雞蛋。
家歡心裡咯噔一下。連忙退回來,帶妹妹。
買了雞蛋,美心返家。忙了一會,又說:「老四,看著家,我帶老六齣去走走。」
老四哦了一聲。不理會。美心一走,她立刻翻箱倒櫃。沒有雞蛋。壓根找不到。
老五回來了。家歡自認有了同盟軍,抓住妹妹,道:「老五,媽買了幾個雞蛋。」
「哦。」老五反應並不強烈。
「一起找找,分你一個。」
「找了也不會做。」老五從實際出發。
「你傻,白煮啊。」家歡是熟了就願意吃。
「不喜歡吃白煮蛋。」小玲還挺挑。
「你幫不幫?」老四不高興,「不幫忙北頭三虎再找你麻煩我可不出手了。」小玲連忙說幫。兩姊妹找了一會,還是沒蹤影。幾隻雞蛋好像長了翅膀般不翼而飛。
「四姐,會不會你看錯了?」
老五這麼一提醒,老四似乎有點自我懷疑,可眼見為實,「不可能,我看到媽買的,就是巷道里那個女的賣的。」小玲說沒見到巷道里有女的。兩個人出去看。那女的已經不見了。
又過一個禮拜。還是周三。老五課外活動。又是老四一個人先回家。在巷子當中,她又看到那個婦女,還是懷抱著籃子,鬼鬼祟祟。到家,媽媽劉美心居然也在。跟上周一樣,她讓老四照看老六,又一個人出門。家歡多嘴問一句:「媽,去哪啊?」
美心支吾了一下,才道:「去劉媽家一趟,一會就回來,你別亂跑。」老四偏跟著。一看,哼,媽媽又去買雞蛋了。買回來,沒幾分鐘,她便帶老六齣門。
跟上個禮拜一模一樣。
老五回來了。家歡還是那個話,媽買雞蛋。
老五詫異,「四姐,你是不是餓暈了。」
「別廢話了,找吧。」家歡發號施令。
一番翻找。無果。見著雞蛋被買進來的。可卻總找不到蹤影。出門再看,那農婦也消失不見。
「見鬼了。」家歡嘀咕。
第三個禮拜。一切照舊。農婦該賣還賣。美心該買還買。買了之後依舊找不到。農婦依舊不見蹤影。家歡著急,一揮手跟老五說,「走,找媽去,不行當面問清楚,次次買雞蛋,次次我們連個影也沒見著,雞蛋呢?也沒見孵出小雞來。」
說罷,姊妹倆便外出尋找。壩子上,船塘子,均不見美心和老六蹤影。風中,家歡的頭髮被吹氣,凌亂亂的。她好像個偵探,面目嚴肅。猛然間,她伸出一根手指,分析道:「媽買了雞蛋,但我們從來沒見過雞蛋,也沒見過她吃雞蛋,為什麼?」
小玲作冥思苦想狀,道:「可能媽真的沒買雞蛋。」
家歡唾道:「老五,說你傻你就是傻,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我眼睛看到媽買了,就是買了。」
「買了怎麼沒有?」老五合理提問,「要麼是你眼睛不好,近視眼。」
「一點五的!」家歡眼睛好著呢。
「那你說為什麼?」小玲向來不願意動腦子。小學二年級數學就開始不及格。
「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雞蛋媽是買了,但是後來她把雞蛋帶出去了,吃也是在外面吃的。」
「外面吃?怎麼吃?吃生的,你當媽是傻子?」小玲翻著白眼。老五儘管沒用,但她的這句話卻剛好提醒了家歡。在外面吃。如果劉美心同志藏奸,開小灶,那一定不會在家裡做。原因很簡單。人多眼雜,不可能不被人發現。那麼,去外面吃就可以避免麻煩。
對,劉媽家!想來想去,只有劉媽家!
「走!」家歡的架勢,像反特片里的女警察。
小玲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哪兒?」
「劉媽家!」家歡指哪打哪。
幾乎是破門而入。在堂屋做作業的秋林嚇了一跳,喊了一聲媽,家歡來了。家歡一陣風入,小玲跟著。小廚房。劉媽、美心還有家喜圍著小方桌坐著。桌子上放著兩碗燉蛋。點了醬油,還有蔥花。嫩黃鮮綠濃褐,格外可愛。
家歡暴脾氣,掌不住性子,道:「媽,這是什麼?!」
美心愣了一下,忙解釋:「你劉媽做了兩碗燉蛋,吃不掉,倒掉怪可惜的,我也挖兩口。」掩飾的笑。劉美心向來不會撒謊。
「騙誰?!」家歡恨不得撕破一切,「雞蛋是你去巷子里找那個女人買的,好幾個禮拜了,你老帶出來吃,不給我們吃,為什麼,一樣是女兒,老六就精貴些?我們就是抹布?想怎麼丟怎麼丟?!」為了佔據道德高地,家歡必須和其他四姐妹聯盟。現在美心和老六是對立面,階級敵人。
美心的確偏老六多一點,無她,這是她的老女兒(土話:小女兒),也是唯一的她親手帶的女兒——前頭五個都是老太太帶。所以格外上心點。可沒料到老四現在當著劉媽的面點破,美心本來存有的一點愧疚也瞬間煙消雲散,她必須咬牙堅持到底。「老四!你別在這胡扯,都說了,是劉媽家的蛋,本來做一個另一個破了才多做來一碗!小小年紀胡攪蠻纏,非要你爸治你你才舒服!」
事到如今。只能搬出常勝來壓一壓。
「不信你問劉媽!」美心求助老朋友。劉媽識眼色,笑著說:「老四,來,還有一點,你嘗嘗。」劉媽遞過碗底子,還有一綹雞蛋羹。「也是你秋芳姐給的糧票,家裡多買了點雞蛋,下次叫你就一起來,老五也叫上。」她不得不顧全大局。
「騙人!你們串通好了!不公平!就是不公平!」家歡受不了委屈,終於哭著跑開了。老五傻站著,美心點撥她,「還不去跟著你姐,安慰安慰,腦子是似得。」老五這才連忙跟上。
老四一路跑到河邊。對著淘淘河水。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她是個鬥士。生就來就是。此時此刻,她還不知道她尚是嬰兒時,在南京火車站發生的那一幕。那一回,也是她自己救了自己。但老四至今不理解的是,為什麼她沒有大姐那麼有錢,沒有二姐那麼漂亮,沒有三姐的心眼,沒有六妹的運氣。哪怕她想要得到一點點,她都必須要去爭,去搶。
一轉臉,老五站在她身後。
哦,還有老五。傻老五。一瞬間,家歡甚至覺得,只有老五跟她親。她們都是這個世界的棄兒。
「老五——」家歡哭著抱住老五,緊緊地。老五大睜兩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頭腦簡單。還沒來得及細究這個世界的種種煩惱。
「是劉媽的雞蛋。」小玲傻不愣登冒一句。
「傻老五傻老五,你怎麼就這麼傻?」家歡破涕。
過去就過去了。晚間,家歡沒再跟任何人提這事。但這口氣她到底沒出。憋著。找機會再說。
又一個禮拜。還是周三,農婦又來了。這回是在碼頭看到,那農婦剛坐了渡船,從河對岸過來。應該是高皇來的。一路跟著,農婦又在巷子中間蹲著了。家歡看著來氣。都是這個農婦,偷偷賣雞蛋給她媽。氣不打一處來。不能報復自己媽媽。還不能找點她的麻煩。下定了主意,家歡跑去敲朱德啟家的門。
朱德啟老婆開門。她跟「市管會」的人熟。
市管會,全稱「市場管理委員會」。專門負責抓私人攤販。市場沒開放,私營經濟是嚴令禁止,只許國營。
「那邊有個私賣雞蛋的。」家歡指了指,帶路。朱德啟老婆天天走大路,沒注意這小巷子里還有個人賣雞蛋。
「看著她,我去叫人。」朱德啟老婆說。
家歡別在巷子口,一會,朱德啟老婆果真帶人來了。三四個婦女,都是「市管會」的。氣勢洶洶衝進巷子。農婦一見來者不善,連忙起身,挎著籃子要逃。可抓捕者更熟悉地形,兩邊堵。一下瓮中捉鱉了。農婦委屈地哭。但沒用。雞蛋沒收。稱沒收。人要扣留一會,教育教育才准走。
一轉臉,沒收的雞蛋就被「市管會」的人分了。家歡舉報有功,也分了兩隻雞蛋。拿到家,她見爐子上坐著茶炊,隨手把雞蛋丟進去。等著熟了吃。
門口一陣哭嚷。農婦丟了蛋,折了秤,接受了教育,在巷子口見到美心,就哭起來。老太太路過,也安慰。農婦抽抽搭搭告狀,「有個小孩帶她們來的。」
美心問:「哪個小孩。」
農婦道:「從你家門裡出來的……」
美心警覺。老太太向來惜老憐貧,見農婦如此可憐,便扶著她到院子里休息,拿缸子,提茶炊倒點水。老四從裡屋出來,見老太太提茶炊,警覺,忙說我來我來。她怕茶炊里雞蛋晃動發出聲響。慢慢地倒。倒完趕緊進屋。
美心吼:「老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