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分了房子,在洞山武裝部,一室一廳,三樓。在當時已算非常好的住宅。家麗正式搬出去。收拾東西,老太太落淚了。「養了這麼多年,真走了,還捨不得……」
家麗笑道:「又不是充軍,不還在市裡,不遠,肯定常回來。」
「女大不當留,」老太太嘆,「再一樣也不一樣,洞山在山邊呢,到咱們這,騎自行車都得半小時。」
美心從外頭進來,幫家麗洗漱的東西都包好了。家麗搬家,她還送了新被面新褥子新枕頭。「還能老留在家裡?建國該有意見了,正兒八經領過證的人了,說了半年緩衝早都過了,還不過人家的小日子,怎麼要孩子?」
美心說得直白。家麗不好意思。老太太忙說:「對對,要孩子,年頭要,年尾生,正好,生了孩子好過年。」
家麗說這也不是說想要就要的。老太太道:「既然搬家了,選個好日子,把這酒席擺一擺,該擺了,明媒正娶光明正大,總不能偷偷摸摸的。」美心道:「何止,撒出去的份子錢都不知道多少了,總該收收。」
家麗微嗔:「媽你急什麼,這後頭還有五個呢。」
美心一抖床單,笑笑,「也是。」
這一片除了第一道巷子的老陳家生了七個,沒有比她們家孩子多的。幾個人談論著家庭人數,美心道:「北頭這邊是少,南菜市新淮村那邊就不一樣了,好多家七八個,那個歐陽。」
老太太問哪個歐陽。美心說就那個在淮濱大戲院門口賣瓜子小糖的老頭歐陽。家裡十個孩子。老太太想起來那人,她帶孫女們去看電影時還買過他的瓜子。她怎麼記得不是十個。劉媽說過。美心堅稱是十個。不抬杠。
晚間吃飯,建國來了。常勝喝著小酒,問:「怎麼樣,三轉一響四十八條腿都準備好啦?」
「準備好了,牆刷一下,就搬進去,現在都在區里倉庫擱著呢。」建國依舊敦厚。又對丈母娘美心道:「媽,我和家麗商量了,縫紉機我們暫時也不會用,擱在家裡還佔地方,不如送給媽,物盡其用。」美心連忙嚷嚷著說那怎麼好意思,但推了推,還是收下了。
美。這個女婿沒白找。
又過了一個禮拜。家麗正式喬遷。選了個大禮拜日,妹妹們都在家,建國從武裝部借了個車,又找了幾個戰士,連人帶車,全都拉到洞山軍分區武裝部大院。熱火朝天,搬東西,布置傢具,一上午弄好了。老太太和美心去買菜,辦了一桌飯,招待客人們。喝酒聊天,一直弄到下午三點。
幾個丫頭深深沉浸在對大姐的羨慕中。
大姐有自己的家了。單獨的房間,單獨的梳妝台,單獨的衛生間,單獨的廚房,單獨的客廳,一切都是單獨的。家文、家藝坐在大姐的新床上。家歡和小玲在床單上打幾個滾。
「我什麼時候長大?」家藝惆悵。
家文道:「你不是已經長大了么。」
家歡插嘴,「長大沒用,長大之後還得能找個姐夫這麼能幹的才行,你找歐陽家那些混小子試試,嫁到南菜市新淮村,跟賣瓜子小糖還有搬運公司那些流氓地痞住在一起,還不如咱們家呢。」
家文諷刺家歡,「老四,小小年紀懂那麼多,學習沒見你上心。」家歡道:「我不著急,反正排隊,大姐過了是二姐,二姐過了老三,老三過了才是我。」
家藝不滿,「別老三老三的,我是你三姐。」
「就大一歲,別那麼多講究了。」
「大一天大一個時辰,大一分一秒也是大。」家藝較真。
家文道:「對,老四,該怎麼怎麼,叫三姐。」
老四很不情願,叫了一聲三姐,又轉頭對老五,「老五,叫四姐,我可比你大好幾歲呢。」
老五小玲也不反抗,讓叫就叫,然後傻傻問:「這就一張床,大姐和大姐夫誰睡?」霎時安靜。三個姐姐對看,忍不住笑噴。
「傻老五。」老四叫她外號,摸摸頭。
累了一天。一家幾口返回北頭。遍插茱萸少一人了。不過家麗搬走,幾個小的倒歡欣鼓舞。少一人,就多一點空間。家麗原來住的小房間空出來。給誰住,成了個大問題。按理說,家麗走了,該家文住。論資排輩。但家藝、家歡都不願意。她們認為自己具有競爭實力。老五老六沒法爭,也不用爭。老五暫時離不開老太太。老六整天美心圈在懷裡,加之年紀太小,用不著單住。家歡、家藝至今滾在一張床上,獨立意願強烈。
「阿奶,論資排輩不公平,我們小的,永遠在後頭,什麼都是撿人家剩下的,衣服,鞋子,書包,課本,現在可不,房間也是,一樣是女兒,怎麼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家藝伶牙俐齒。
老太太道:「有什麼不公平的,先住後住而已,人本來就沒有絕對公平,要怪,只怪老天爺沒讓你早點投胎。」
家歡也跟著嚷嚷。實際上她皮實,單住混住無所謂,反正晚上沾了床就睡。可家藝不一樣,她心思多,寫寫畫畫,羅曼蒂克,這都需要空間。家歡之所以跟著家藝起鬨,是因為家藝允諾她三顆面糖。
「阿奶,這樣吧,」家文提議,「最公平的辦法就是輪著住,跟學校值日一樣,一人住一個月,這樣就不厚此薄彼。」
家藝反駁,「那春夏秋冬還不一樣,肯定春秋天住最舒服,夏天,誰也不願意在那小屋悶著。」家文笑道:「好辦,一年十二個月,咱們仨一人四個月,月份你們挑,挑剩下是我的。」
老太太拿著尺子比衣服,隨手打了家歡一下,「看看看看,看看你姐這心胸,要不怎麼老天爺讓你姐比你們都漂亮,心善人才能美。」常勝進來,問怎麼了,老太太簡單說了。
常勝一聲吼:「老二老三進屋住,老四老五還是在外頭住!哪這麼道道!這個家還沒輪到你們民主!就這麼辦!」
一錘定音。不容置疑。住的問題算是定下來。
當晚就挪東西。老三最寶貝她那鐵罐。藏著秘密的梳妝盒。家文看了看鐵罐,又看看家藝。家藝被灼灼目光盯得發毛,「看什麼看,什麼也沒有!」
家文不理會,忙自己的。
家麗騰出來的小屋只有十平米左右。兩張床,一張放東一張擺西。床腳各一隻床頭櫃。兩床中間是走道,門上的鐵欄和窗戶之間拉一道繩,能掛衣服。到晚上,把美心的藤黃色乳膠雨衣借來,掛在繩上,權當帘子,擋開兩姊妹。好讓她們有基本的。
突然跟二姐「同處一室」。家藝感到不自在。二姐是個有距離感的冷美人。快睡覺了。按照「住宿章程」,家文把媽媽的黃雨衣拿出來,掛在繩子上。
看不到彼此了。
「關燈了。」家文說。家藝表示沒意見。
燈熄滅了。兩個人躺在黑暗裡。彼此聽得到對方的呼吸。家藝不由得感到緊張。二姐不閑聊。老四才嘻嘻哈哈。但她知道二姐心裡有數。那天她發現了她的秘密,但至今隱忍不發。
翻了個身。兩個人都沒睡著。
「老三。」家文忽然喊了一句。
「嗯?」家藝翻過身,面對著二姐的床。
家文本來想問問武繼寧的事,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既然知道,何必再問。於是便說:「睡吧,不早了。」
已經過十二點。兩個人側身要睡,迷迷糊糊,吱呀一響,門被推開了。家文家藝同時警覺,都坐起來。大晚上的,小偷還是鬧鬼?
一個人影。有人進來了。家藝拿著枕頭,要打,家文見來者有些面熟,忙說慢著。打開燈。是老四。
燈開了她也不睜眼。伸著兩手,繼續走。
「夢遊?」不可思議,家藝覺得好笑。
家歡走到牆跟前,自言自語,說:「騎不動騎不動。」
「騎車呢。」家文也笑了。
「我叫醒她。」家藝說。家文忙說不行,說是夢遊的人不能直接叫醒,會死。」
「那麼嚴重。」家藝一臉不可置信。
家文想了想,讓家藝把門關好,免得吵到老太太。然後悄悄走到家歡跟前,對著耳朵小聲說:「開飯啦!今天吃紅燒肉,好大一盤!」
「哪呢!」家歡瞬間驚醒,尋尋覓覓,垂涎欲滴。
家文家藝笑得肚子痛。
在學校,武繼寧又來找家文。上次的英語筆記還了,這次來借數學筆記。家文還是慷慨借出,她看透了繼寧的真實目的,但依舊給他留著面子。繼寧是革委會副主任的兒子,家文不得不留點餘地。「看好了?」家文問。
「很受益。」
「我數學最差了。」
「那也比我強。」繼寧很謙虛。
「一會有事么?」
「沒事!」繼寧連忙說。終於等到了。家文要約他。
「老師找我,音樂老師,」家文說,「不過,我有個事想讓你幫忙。」
「你說!」繼寧十分積極。義不容辭。
「我大姐弄了點便宜菜,要讓人去拿回我家,我剛好沒空,你能不能幫著這個忙?」家文難得露出笑容。家麗現在在蔬菜公司混熟了,又是二級工,公司剩的「殘次品」,一毛錢一大堆,她總樂於往家運。但現在她下班要往洞山軍分區走,往家裡拐不方便,所以叫妹妹們幫忙。
「沒問題。」
「你有自行車?」
「我來馱,放心吧。」
「真不好意思,讓你當一次白龍馬。」
繼寧不失時機表達心意,「你要是唐僧,讓我當白龍馬也願意。」家文依舊大大方方,開玩笑應對,「我是女的怎麼當唐僧。」
「那你就是觀音菩薩。」繼寧改口。
「據說,觀音菩薩最開始是一位男子。」
「那你就是王母娘娘。」
「我還沒結婚呢,怎麼就是王母娘娘。」
「那是嫦娥仙子。」
「是說我嫁不出去?」
家文嘴利,繼寧被弄得一頭汗。家文笑,說你不認識路,我給你找個嚮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