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姑娘了。」家藝攥著兩手。
美心擺出家長的樣子,「嗯,算是了。」
家藝故作扭捏,「媽,你們冤枉二姐了。」
美心不懂她說的意思。輪得到她為老二叫屈么。
「那個所謂的定情的海螺,是我給武繼寧的。」終於破題了。
美心的第一反應是,「你哪來的錢買的海螺?」
家藝一愣,百密一疏,她沒想過這個問題,毫無心理準備,只能撒謊,現編,「那個是我一個同學的爸爸在船上工作,她爸給她帶了好多海螺、貝殼什麼的,她就送了我一個。」
美心一聽跟自己家沒關係,便不再理論,小孩子之間,送個海螺,也沒什麼。家文已經拒絕,那事早告一段落。等魏大蓮來,回了她就成。家藝見媽媽反應不夠激烈,忽然聲音一沉,下猛料,「其實要和武繼寧處朋友的人,是我。」
「什麼?」美心皺眉。驚詫。在她心裡,六個女兒是有次序,老大之後是老二,不應該是老三。怎麼能超車?她把女兒拉到一邊,仔仔細細問情況。家藝便也就把事先想好的一套說辭認認真真跟美心說了,美心真聽進去了,末了,家藝才說,「媽,我這是從我個人的真摯感情出發說的這些,但同時也是為家裡,你說我們這個家,都像大姐那樣找個孤兒,現實么,對家裡也沒太大幫助,都是楊子榮,都去威虎山,能行么?還是得有的人去威虎山,有的人去奶頭山,有的人沙家浜,這樣才能布局,媽,以後你一定是個風風光光的丈母娘,咱們老何家,一定會興旺發達。」
美好的暢想。劉美心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
老三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東方不亮西方亮。老二不願意還有老三。「這事我知道了。」美心故意控制情緒。她還得回去跟常勝商量商量。到家一想,又覺得不妥當。老三小的時候就想頂替老二去唱戲去學體操,每次都失敗。這回婚姻大事,她又沒有老二漂亮,會否鋌而走險。憋了一夜沒說。
次日,美心跟廠里請了假,打算去區里找魏大蓮說道說道,她是中間人。她如果肯幫忙說道說道,或許還有緩衝的餘地。剛走到區委大院,迎面碰到朱德啟家的慌慌張張經過。
美心本能地覺得反感。碰到她,十次有八次是壞消息。又迎面撞個大著,不能不打招呼。朱德啟家的喊她。美心問她怎麼在這呢。實際上,朱德啟老婆是來問燕子做最後的「爭取」。誰知剛走到區委傳達室,就接到個壞消息。
「你去找誰?」朱德啟家的率先問。
美心不能說實話,只好說,路過。朱德啟家的這才說:「路過還好,出事了!」
怎麼又出事。美心討厭朱德啟老婆這張烏鴉嘴。
「武紹武被抓啦!」朱德啟老婆嘆一口氣。
誰也沒料到,粉碎四人幫之後,武紹武立即被隔離審查,成為「歷史的罪人」。晚間,美心帶回來這個消息。何家上下甚為震驚。常勝認為自己此前的預感得到了印證。
老太太怕事,撫胸口,「幸虧老二不願意,這要是老二願意了,訂了親,武主任再倒了台,那不等於進了泥坑了。」
家文反駁,「阿奶,不要做這種假設,武主任有沒有被抓,我都不會進他們家的門。」
美心道:「這年頭真是摸不準,得小心小心再小心,昨天還是武主任,今天就成了階下囚。」老太太低聲,「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登高跌重,高處不勝寒,老二的想法挺對,我們是普通家庭,就找普通家庭的,沒那麼多起起落落。」
幾個人說著話。家藝眼眶噙滿淚水。盛不住,滴落下來。家歡率先發現,打趣,「三姐,你眼裡迷沙子了。」
家文和美心知道家藝的落淚緣由。但常勝和老太太還有大姐家麗在,不能明說。家文只好說:「老三,形勢比人強,認清形勢才能找到正確的路。」美心連忙說對對,老三,別想那麼多。
「傢具錢給他們了么?」常勝問。
美心忙道:「這就拿給他們。」
家藝抹掉淚,說:「媽,錢給我,我去給。」
老太太不解,「這老三什麼時候腿這麼勤了?」美心模糊焦點,道:「媽你就別管了。」晚上睡覺前,家文不放心家藝。家藝洗了頭,她叫她,「老三,過來,我幫你梳梳。」
家藝坐在床頭的小桌子旁,看得到外頭的月亮。
家文拿毛巾幫她擦了擦頭髮,拿梳子仔細梳著,不經意間,才柔聲說道:「老三,我理解你,知道你震驚,失落。」
「沒有,」家藝不承認,可眼眶瞬間又濕潤了。
「武家出事,你再想跟繼寧處朋友,也不顯現實。」
家藝一下轉過身,大聲,「你們這些人才是最市儈最可恥的!今天出了點事,就把人拋棄了,明天人家要好了呢,起來了呢,是不是就貼上去了。」
家文並沒有被激怒,「家裡人不會害你。」
「小武哥哪不好,就這麼不入你的眼?」家藝道,「反正我不管,他爸被抓也好,被判刑也好,跟他本人沒關係,我等他,我願意。」
「你這樣是害了你自己。」
家藝激動,「什麼叫害?你算看清楚了,你跟大姐一樣,都自私,小家庭的自私,為民哥那麼好,大姐都能放棄,秋芳姐才是真的偉大,為民哥丟了一隻腳,她還是堅貞不渝,秋芳姐才是愛情里的江姐,你們都是叛徒!」
突然的寂靜。家文深吸一口氣,而後才慢慢說:「老三,就算你要奮不顧身,像秋芳一樣,你總得知己知彼吧,為民心裡根本就沒有你。你怎麼做都不會有結果。」
「我不許你這麼說!」家藝站起,「秋芳姐能把為民哥感動,我也會感動繼寧!」
家文終於迸發,「武繼寧不是湯為民!他也沒丟一隻腳!他比你任性,他不會認輸,也不會接受自己不接受的任何東西!」
「你胡說!」何家藝哭著跑出去。老太太被驚喜,問怎麼回事。家文說沒事,老三去上廁所。
天很冷,十二月了。家藝衝到河邊,頭髮沒全乾。一會,發硬,似乎有結冰的跡象。家藝哭了一會,沒人理,河水黑黝黝地,泛光。一個人哭也沒什麼意思。哭累了,再站一會,感覺到冷了。家藝一轉身,右側有個影子,她嚇得頓時大叫,那影子跟著也叫起來,跟著地下滾了許多黑不溜丟的小塊塊。
定睛看,是個人。月光照下來,一切顯影。是個男人。確切的說,是介於男人和男孩之間的一種人。高高的個子,窄窄的臉。瘦得很。
借著憤怒,家藝竟然忘記了怕,進而怒吼,「你要死啊!」
那人有點委屈地,「大半夜的,你站在幹嗎,我當你是……鬼。」
悲傷丟身後,家藝大聲,「大半夜大冷天,你也在這閑逛么?」低頭看地上,是煤塊,家藝恍然大悟,指著他,「喔——我知道了,你是偷煤的,偷煤賊!來人吶,抓賊啦!」
半夜遇「賊」,應保命為主,迅速撤退,可家藝今夜肝氣鬱結,正愁沒處釋放,所以失去理智,不管不顧大鬧一場。
河岸沒人,只有幾處還沒拆的棚子,立在土壩子上,像守望者。那「賊」一把上來捂住家藝的嘴。
家藝掙扎得更厲害,指縫間,她的聲音又竄出來,「救命啊!殺人啦!」
那「賊」著急,哀求似的,嗓子下了狠勁,「別出聲!我們家真缺煤!我弟弟都快凍死了!我哥手上都是凍瘡!我手上也是,不信你摸摸。」那「賊」撒開手,把手伸過去。家藝不吵了,摸摸,果然,一根根手指腫得跟胡蘿蔔似的,在月光下顯得粗粗笨笨。「實在沒辦法。」賊還在訴苦。
家藝動了惻隱之心,但嘴上仍舊犀利,「那……那你也不能半夜裝鬼……裝鬼嚇人。」
「田家庵電廠的拉煤車晚上才走。」那「賊」據實相告。
「走開!」家藝吼。這喊聲,鬼都能嚇走。那「賊」迅速收拾地上的煤塊,一起身抬頭,看到家藝頭髮上的冰凌。
「你的頭髮……」這「造型」,連賊都有些擔心。
「不用你管!」家藝做冰之女王,矗立在冷風中。誓要用冷風與冰雪,澆熄她心中愛情的火焰。
那「賊」不管她,拎著炭筐子,灰溜溜走了,剛走出幾步,又回頭。他不放心。於是脫下那一層薄襖子,折回頭,給家藝披上。
家藝驚詫,沒拒絕。冷是真冷。這是她需要的。她看著他,雙目炯炯,似探照燈。
「待就夠了就回去吧,要生病的。」那賊冷得搓手。家藝不說話。那賊只好走了。
「站住!」家藝朝他的背影喊。
「唔?」「賊」緊急剎車。
「你叫什麼名字?」家藝問。
「幹嗎,要去派出所舉報我?」「賊」還有點幽默感。
「廢什麼話!」家藝氣場十足,「問你你就說。」
「歐陽寶。」
「什麼?」
「歐陽——寶。」賊人強調,「姓歐陽,寶蓋頭下面放個玉的寶。」
「還算識字嘛。」家藝揶揄。
歐陽寶摸後腦勺。
「哪個學校的?」家藝查戶口。
「七中,」歐陽寶說,「我知道你也是七中的,天黑,差點沒人認出來。」
「你認識我?」
「何家藝,七中的何家藝,有名。」
不知為何,家藝聽了挺舒坦。
「去吧。」家藝打發他。
那賊也不多說,只叮囑了一句別著涼,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河水依舊。有了這個插曲,家藝的憤怒似乎平息了些。火山暫時不爆發。又站了一會,她便回家睡覺去了。
她打算改天去還傢具錢的時候,跟武繼寧說個清楚。